李光久

父親愛好閱讀、寫作。家里的藏書極多，是我們兒時引以自豪的財富。我們也從中得到了童年的快樂和成長的滋潤。

我們從小就被父親灌輸要多閱讀、多背誦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每個假期父親都會安排我們讀書，書也是父親推薦，并要求我們讀完后要講一講書中的梗概或感悟。那些書父親都讀過，父親讀過的書十分容易辨認(rèn)，因為父親讀書有邊讀邊在書中寫下點評和感想的習(xí)慣，所以父親讀過的書就成了印刷體和手寫字的“合訂本”，那上面留有父親許多的毛筆小楷或鋼筆草書的墨香。連偶爾的錯別字，父親都會用筆圈起來并注上正確的字在旁邊。讀父親看過的書就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書香濡染。

父親愛讀書，也十分愛惜書。他的藏書都是平平整整的，不會有任何一頁書邊卷曲。父親說，書是作家心靈的凝露，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人人要敬畏、敬仰，不可褻瀆。毀書是對整個人類的犯罪。所以我們看書都萬分的小心，不敢將書頁弄臟或卷邊，生怕玷污那美麗的心靈。

唐詩是中華文化的璀璨明珠。父親經(jīng)常讓我們背誦一些名篇并講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詩人之間的趣事。那時，我們?nèi)蚁路呸r(nóng)村，農(nóng)民的生活十分的艱辛，缺衣少食。記得父親適時地教我背了李紳的《憫農(nóng)》二首，讓我們真切地領(lǐng)會了這兩首詩極其深刻的社會含義和底層老百姓生活的苦難。從此，我們飯后碗中再也不見一粒剩飯。

父親是用這種詩性的教育，讓我們養(yǎng)成憫農(nóng)、尊重底層勞動者的品行，并學(xué)會善良和感恩。

父親講解的李白的兩首詩也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一首是《望廬山瀑布》，另一首是《贈汪倫》。這兩首詩父親引經(jīng)據(jù)典講解了很長時間，讓我自小便懂得了何為“天才”和“浪漫”，何為真正的“好客”和“友情”。自此，我再也忘不掉名聞天下的這兩首七絕。

當(dāng)時，父親教授讀詩的神情和語言，使我深為父親的博學(xué)而感慨，從此立志要好好念書，將來一定要成為父親那樣“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文人。

父親對書法有較深的造詣，尤其對草書情有獨鐘。家中的字帖也是了得，有懷素、米芾、王羲之、柳公權(quán)、顏真卿等人的模本或印刷本，擺在書桌上有厚厚的一摞，這些都是我們仰視的所在。我們兒時都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練過書法，那一招一式及全神貫注的磨煉成就了我們?nèi)缃竦膱砸愫投聪な澜绲哪芰Α?/p>

父親練習(xí)書法曾狠下過一番功夫。當(dāng)年我們在農(nóng)村，家里訂有《文匯報》，報紙看過后便全成了父親練字的專用“宣紙”。父親天天在報紙上練字，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幫父親研墨。所以我家的報紙都是大字壓著小字，龍飛鳳舞的狂草落滿了那“宣紙”的角角落落，成為了我家的一道風(fēng)景。我們?nèi)曳党呛螅惫躺酱箝T背面一整幅墻面毛筆草就的介紹北固山的牌匾，就是我父親的墨寶。遒勁的大字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上?，后來北固山大門改造，那面墻被拆除，那幅字亦不復(fù)存在，但我妹婿的父親拍了大幅照片并做成匾額送給我父親，至今仍安放在母親的床頭。

父親為我們兄妹四人每家都留有一至兩幅書法作品，我們都將其裱裝起來并掛在各自的書房，權(quán)當(dāng)父親的一個特殊存在，因為那上面有父親的脈搏、靈魂和注視。

記得當(dāng)年我參加高考，那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下放農(nóng)村（第一次隨父母下放，第二次高中畢業(yè)后再度下放）后參加的文革后高考。那晚從郊區(qū)鄉(xiāng)下回城來，父親一直站在路邊等我的高考成績，看見父親望眼欲穿的神情和漸漸拱起的側(cè)背，我一時感到愧對父親，傷感地說：“爸爸，我考得不好，恐怕大學(xué)取不了了。”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說：“久兒，沒關(guān)系，今年取不了，咱們明年再來?！甭犃诉@話我一時語塞，眼里一陣潮濕。好在后來還是有大學(xué)錄取了我，圓了父親的心愿，也從此改變了我的命運。

后來，我參加工作并成為教師，課余總感到自己古文基礎(chǔ)不太好，想補(bǔ)一補(bǔ)古文。當(dāng)時父親正好被“夜大”聘請主講《楚辭》與《離騷》，于是，我成為了父親課堂的編外學(xué)生，每周去聽課兩次。第一次聽到父親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的授課，那真是父子倆雙重的快樂和體驗，爾后便成為了美好記憶。

再往后，撥亂反正的大潮席卷神州大地，父親背了近30年黑鍋的所謂歷史問題全被一筆勾銷，并被重新安排工作。在市政協(xié)的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父親負(fù)責(zé)編撰鎮(zhèn)江的文史，從此，父親的筆端就源源不斷地流淌出優(yōu)美的文字，令我們驚嘆不已。父親出過六本書，他自己到處送書，我們也幫他送書，將留著清新墨香的書從我的手中送達(dá)友人家里時，那種自豪和驕傲無以言表。

父親一輩子都不愿意麻煩人，包括他的突然離世也是如此。1月19日，那天突降大雪，清晨父親還在吃著早飯，但僅20分鐘之后，父親卻被腦梗突然抽離了靈魂，令母親和我們悲痛欲絕、無法接受。

父親的這一生坎坷、波折不斷。前半輩子因為屬“胡風(fēng)分子”被下過大牢，被開除過公職、黨籍，是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苦難歷程的縮影。好在父親終于在人生的黃昏時分度過一段灑脫的自由日子，他做回了真正的自己，也找到了和世界對話、與心靈交流的快樂。

僅以此篇悼念離開我們已八年之久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