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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光哥是光棍

        2019-08-30 08:13:02程楊松
        椰城 2019年8期

        作者簡介:程楊松,男,漢族,1980年生。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發(fā)展與改革研究院研究員,江西航空產(chǎn)業(yè)軟科學(xué)研究基地研究員,上饒師院文傳學(xué)院客座教授。迄今已在《飛天》《星火》《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牡丹》等純文期刊發(fā)表各類作品近百篇。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光哥習(xí)慣以這樣雷打不動的語句開啟一場對話,那架勢,跟一個咋呼慣了的人總用“想當(dāng)年”亮出自己曾經(jīng)的牛逼沒兩樣。比如農(nóng)忙時節(jié),他穿一身灰撲撲的夾克衫在巷子里晃蕩,有人問他咋不幫老人下田插禾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不好”,他悻悻地說。比如正月頭三缺一人家邀他湊一局小牌,他會堅決賒欠到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錢”……好像他的世界早已向全人類脆弱地公開了,然后應(yīng)該贏得所有人憐憫式尊重和認(rèn)同,讓人會感覺有些可笑。

        第一次聽光哥說這話該是三十一年前,或者三十二年前,我記不太清了——假如人的一生是本一年一頁的時光書,我得費(fèi)勁往回翻三十多頁去尋找荒廢已久的一些細(xì)節(jié),記憶有些潦草也是在所難免;就像隔著一條時間的寬河眺望對岸,我再努力瞪圓眼睛,或許也只能看到一幅模糊的影子——但我敢肯定,是個草木扶疏、明熠灼目的春天——他一拃多長的薄頭發(fā)貼著頭皮中分,身披一件下擺有些長的鐵銹紅單西裝,刻意露出腰里的牛皮帶,雙腿裹條藏青色牛仔褲,腳蹬一雙锃亮硬皮鞋,比門前剛吐芽的水杉還洋氣,也比屋后新出土的春筍還神氣,以至讓剛?cè)胄W(xué)的我欽羨過他的“帥”,并仰望過他約莫一米六的身高——當(dāng)時的感覺,他真是美好中的美好,希望里的希望。

        那時,光哥十六七歲,已經(jīng)把自己從小學(xué)的桎梏里勇敢解放出來,學(xué)做一只徂徠往返的燕子,停棲在溫嶺、玉環(huán)、諸暨、紹興等城市的枝頭,用打工作飛翔的姿勢,試圖賺取屬于他的一片天空。對了,我該補(bǔ)充介紹他的工作——用一只冰冷生硬的機(jī)器勾搖出一件又一件溫暖精致的羊毛衫,當(dāng)然,你也可以理解為“從機(jī)臺里掏出溫情的語詞并演練出細(xì)膩的節(jié)奏”——這更像是一份遠(yuǎn)離性別但無疑美好的工種。而他常年混跡女工叢中,也無疑過著遠(yuǎn)離性別帶給他的幸福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去城里打工,有的是賺錢的機(jī)會,讀書,又有什么用呢……”他篤定地說,讓我不由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澳阌植皇遣恢溃疫t早會賺許多的錢,娶個漂亮的媳婦,在村莊建一幢體面房子……”隨著說話一頓一頓,他兩道細(xì)眉毛一下一下驕傲揚(yáng)起來,雙眼幽深而清亮,仿佛黑水潭里潛伏著漩渦,要將我的目光吸進(jìn)去,讓我怯怯深藏起長大后逃離小山村的羞澀夢想。但是,這段記憶無疑是明亮的,像新擦拭的銀器,會熠熠生光,穿透時間的塵埃,在我腦海反復(fù)閃現(xiàn),或許于他自己是甜蜜的,像甘草或金絲蜜棗那樣經(jīng)得起咀嚼和回味。

        光哥是我大姑的長子,也是我們家族這一輩的“老大”,比他最小的舅舅也只小一歲。那時候,大姑家住村中央一棟哆哆嗦嗦的土胚房,兩扇門朝北開,對著一條腰肢粗的彎曲石板路;一扇后門朝南,經(jīng)一片土?xí)駡雠c村里的車耕道勾結(jié)——就像幾條河汊沖積出的一堆淤泥。老得一團(tuán)模糊的土胚房內(nèi),低矮,幽暗,破舊,凌亂,一根根站立的木柱子陪深厚的時間泡得黑漆漆的,像一排逃出胸腔的陳舊肋骨,一幅無精打采的蔫樣兒。若是響晴天,能透過黑瓦縫看見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日星子,也能聽到陽光惡狠狠噬咬黑瓦片的“嗶嗶啵?!甭暋5搅送砩?,大姑家扯亮一盞昏黃慘淡的白熾燈,卻是我們家族的唯一聚集地。忙空的叔叔、嬸嬸,姑姑、姑夫,小姨、姨夫……三三兩兩地來,高高低低的嘮,湊齊一桌就在八仙桌打手搓麻將;再湊齊一桌就搬只小矮桌耍紙牌兒;孩子們則滿地里瘋野,好不熱鬧快活。大姑夫有時會給每個大人泡一杯自采的大葉綠茶,給孩子們端一盒炒南瓜子,就把眾人的一整個夜晚給妥帖打發(fā)了。要是冬天,常常會燃起一只火塘,用一扇老木門將呼呼的北風(fēng)拴在屋外,讓我們可以圍著一堆溫暖的火將手臉熏燙,再扯出幾段屁顛屁顛的鬼故事,那真是一樁樂事。

        時至今日我也沒整明白,大姑當(dāng)年為何會下嫁給大姑夫——那個長一拃高、綽號叫“豪豬”的男人。聽人講,大姑年輕時長得像一株白蘭鈴,臉蛋白白嫩嫩的,身子細(xì)細(xì)柔柔的,很襯得起她“水嬌”的名字。大姑夫站著沒三塊豆腐高,內(nèi)才像身材一樣局促,整天捂著一只病痛的胃“哼哼唧唧”,直哼唧得把腰深深彎下去,一張臉疼得皺巴巴的,整個人就像一團(tuán)用舊了的墩布片。他們在一起,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也不為過,也很容易會讓人想起潘金蓮和武大郎,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陳谷子爛芝麻事。但能確定的是,他們的結(jié)合,無疑讓大姑夫的強(qiáng)大基因占了上風(fēng)并得到有力傳承:大姑連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除了個頭齊刷刷偏矮,還齊刷刷與上學(xué)為敵,全加起來也沒我一個人念的書多(雖然我不過才中專畢業(yè))——我無法想像,一個(家)人吃飽了,喝足了,怎么能不讀書、不看書呢?只要一天沒看書,對我而言,都會覺得無聊之至,就像癮君子沒及時吸毒那樣渾身難受。

        二十五歲以前,光哥最大的夢想是靠打工賺回老多錢,然后用老多錢將自己不算偉岸的身子墊得高些、再高些,好讓自己能夠上另兩個瑰麗夢想。他原以為,自己有著大把大把的青春,就算再賤賣,也好歹能換回一堆花花綠綠的錢,再用錢換回他想要的一些東西。沒曾想自己的青春根本就是一支失去準(zhǔn)頭的箭——箭是射出去了,錢卻沒逮幾個回來,結(jié)果時間和錢就都像鳥的影子從天空掠飛過,消逝無痕。一晃他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后的他已經(jīng)顧不上第一個愿望,只想著娶個漂亮點(diǎn)的媳婦回來。大姑問他,這些年你出外打工攢下多少錢呢?他垂下頭一聲不吭;大姑又問他,那你這些年瘋外面擱尸?。课液湍憷献油陵戈估镆才賻讉€錢出來!他臉色嗆白,拔腿就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這樣子的?!北淮蠊美甙硕鹊挠旨庥旨?xì)的嗓音緊追了出來:再沒賺到錢你學(xué)拐子家兒子,從外邊帶個媳婦回來也算能耐啊。你個天修的,別自個兒不要好,還把幾個弟弟妹妹的婚事給耽擱了??!

        大姑說的是實(shí)情。在農(nóng)村,子女多的人家,婚事一般沿循從大到小的排序方式,這是最簡單也最管用的方法論。否則秩序一亂,大的就會很困難、很麻煩,造成的后果就很嚴(yán)重。打個不太貼切的比方——要是把大姑家五個子女的婚事比作一條欲望洶涌的滔滔溝渠,光哥就是死死剎住欲望流淌的第一道渠門,他的婚事一耽擱,就把他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的婚事給全堵死了。這也難怪大姑會著急上火。當(dāng)然,他的弟弟妹妹們并沒有讓他堵太久,他們的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先是大妹打工帶回一小個子男人并相繼為他生下三女一子;再是二弟經(jīng)人說媒相中了個粗獷能干的媳婦并生下一雙“好”字兒女;接著小妹利利索索就嫁出去了;最后小弟也以相親渠道娶回個漂亮能干的離異婦人……就像決堤的河流,從各自的缺口肆意傾瀉,那第一道渠門早已形同虛設(shè)、毫無意義。

        聽人零零碎碎地說,光哥在外打工,曾追過一個心儀的女子,好像是火車上認(rèn)識的——人尤其是年輕男女在火車上好像特別容易打開心扉,也特別容易溝通,那種平等的過客感和陌生的安全感,配以飛馳而封閉的空間,以及窗外一閃而逝的背景畫面,和車輪噬咬鐵軌發(fā)出的“咔嚓咔嚓”聲(像真誠的反復(fù)表白),都構(gòu)成了有利于彼此溝通的獨(dú)特環(huán)境和氛圍,而且與身份地位大體無關(guān)。反正后來他們是真心相愛了,有了似曾相識的甜言蜜語,似曾相識的牽手逛街,似曾相識的親吻撫摸,以及似曾相識的男女性事,雖然乏善可陳,卻也聊勝于無,有著屬于他們的幸福和意義。后來那個女的不知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光哥陷入天崩地裂,耗盡積蓄和力氣,陪她在醫(yī)院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整個人就像融化的冰激凌那樣徹底坍塌了。有一回我向光哥求證,他拾掇起散亂的思緒,接著醞釀了老半天情緒和語詞(也像從記憶深處摳出一些真實(shí)細(xì)節(jié)),紅著眼說,當(dāng)時就感覺她是這個地球上唯一要他的女人,永遠(yuǎn)忘不了她。“像我這樣一個長期單身的人,就像一個場外的亢奮觀眾,熱情高漲卻技藝生疏,不敢也不擅于投身戀愛的賽場。只有她像個善良的教練一樣帶著我,陪著我,給了我這個機(jī)會。她帶走了我的愛,我連帶愛的能力都徹底喪失了?!惫飧鐚ξ曳瞰I(xiàn)的囈語,于我看來,不像是在表忠心或者訴癡情,而是在陳述一個已然發(fā)生并被時間驗(yàn)證的確鑿事實(shí)。他的述說瓦解了我對他一直以來的質(zhì)疑。我仿佛能看見,他多霧的眼神,和被淋濕的臉,還有被傷悲的風(fēng)吹起的襲襲灰塵。

        當(dāng)大姑央托媒人開始給光哥說親,他早已不敢再奢求屬于自己的媳婦能貼上一枚“漂亮”的標(biāo)簽。光哥的相親史大致是這樣的:這個過來,看看他的個頭,嘆口氣,走了;那個過來,問問他的年齡,搖搖頭,也走了;再來一個有那么點(diǎn)意思的,去他家串串門,被他家的土坯房給咯噔嚇跑了;最后一個寡居女人兩邊走動了幾趟,得知光哥打工近二十年,便直愣愣、脆聲聲問他有多少存款?光哥羞羞澀澀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十萬?”“哪有那么多?是三萬?!惫飧绲拖骂^。寡居女人“蹭蹭蹭”拔腿就走:“一看就是個嫌苦怕累、好吃懶做的棍子。我已經(jīng)有個兒子了,不想再養(yǎng)一個老兒子。”甩下大姑一家臊紅著臉面面相覷、郁郁長嘆。

        后來我上中專,分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教書,不甘心又修???、本科和研究生文憑,藉此考去縣報社當(dāng)記者,接著考市里幾個部門相繼任職,再買房,娶妻,生子,然后屈于日常,渾噩度日,像只心高力薄的蜻蜓,沿老家一扎遠(yuǎn)的距離貼地竄飛,只在年節(jié)隔三差五回去。歲月像放養(yǎng)在屋檐上的白貓,在各自的靜寂無聲中悄悄溜走。喂養(yǎng)我童年記憶的村莊,連通大姑家和光哥他們,都已成為記憶底片上被艱辛俗常曝光的一縷印影,須待重溫時再點(diǎn)滴復(fù)現(xiàn)。每年正月初頭,我會循沿慣例攜妻兒去給大姑拜年,吃他們家自種的板栗、柿子、紅薯、椪柑、香菇、木耳……也吃大姑飯橧上蒸出的熏臘肉和南瓜干、黃花菜、水豆腐、蘿卜絲、蛋包筍……將我的味蕾和腸胃帶回美好從前。大姑已經(jīng)老得一塌糊涂,像幅褪了色的年畫,到處暴露出年代久遠(yuǎn)、風(fēng)塵仆仆的氣息。倒是大姑夫,胃病治好了,整天穿一身臟兮兮的迷彩服上山下地勞作,一天抽兩包五塊錢的廬山煙,每餐能吃三大碗飯,說話轟轟響,像雷聲在小胸腔里的滾滾回音。我們坐他家堂前烤碳火,光哥不聲不響冒出來,像道虛弱的暗影杵在我背后。我回頭看看他,和他打招呼,讓兒子叫他“大伯”,問他去年情況怎樣?“有什么好的?一年出去好幾趟,每次待不牢幾天就回來,賺的錢還不夠貼路費(fèi)的(她不曉得他大兒子最好的青春年華也一起被消費(fèi)在了路上),小半年在家里躺著!這個樣子,怎么會有姑娘能看上他?他這輩子,注定是光棍一條了?!贝蠊冒β晣@氣地數(shù)落,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對光哥或許將攜帶一生“光棍”這枚丑陋胎記,懷著恨鐵不成鋼的濃重情緒,讓氣氛頓時陷入尷尬。

        大姑篤定認(rèn)為,光呢(她一直這樣叫自己的長子)今天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是沒娶媳婦造的孽。好像兒媳就是他兒子命里乾坤的定海神針,人生路上的靈魂引者,往后余生的幸福庇佑?!耙粋€‘人字,男人就是左邊一撇,女人就是右邊一捺,黏連起來才圓滿,要是再生個一子半女,湊成了‘個字或‘介字,就更穩(wěn)當(dāng)牢靠了??涩F(xiàn)在,光呢一直單著,沒哪個女的幫襯著他,就像那‘人字少了右邊一捺,光左邊一撇,在人世走又怎會不浮漂?造孽喲!”大姑用她僅有的識字為光哥做了一回比擬,比擬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也比擬得感性直觀、貼切形象,讓我對她長久以來隱藏在日趨陳舊并反復(fù)使用的身軀里的睿智和深刻刮目相看,拍腿叫絕,也襄助我刷新了對媳婦重要性的認(rèn)識。

        偶爾與人聊起光哥,一個人,這么多年出外打工,彳亍的,孤單的,落寞的,凄清的,一個人上工下班,一個人煮飯炒菜,一個人洗衣鋪床,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看蝙蝠飛來飛去,一個人等燕子走了又歸,一個人守著晚燈燃為灰燼,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等日出,一個人聽陽光畢畢剝剝,一個人望落雨飄飄渺渺……也一個人想象著時間的形狀。我會想,他該愛上音樂,該用音樂貫穿他的日常:寂寞時音樂作伴侶,悲愴時音樂中紓解,低落時音樂間汲取;或者學(xué)會閱讀,學(xué)會在晚上點(diǎn)一盞燈,聽蟋蟀吟唱整夜的歌,讓紙頁裝盛全部的淚,用墨水消耗掉所有多余的時間,來杜絕孤獨(dú)的繁殖和啃噬——可惜他都沒有,漫漫人生又是如何度過呢?

        有一次,光哥頂著泛白的板寸頭,穿件黑塌塌的羽絨服,捏一只米黃色細(xì)長保溫杯,踩著悄無聲息的步子,來我家廚屋烤火聊天。煙一支接一支抽,茶一口接一口啜,氣一聲接一聲嘆。半晌,說:“時間真他媽是個陰險狡詐的賊,窮兇極惡地,偷走了我的年輕,我的力氣,我的夢想,我的希望……甚至最后一縷遮羞布,讓我最終赤身裸露,一無所有。”我應(yīng)他:“誰不想自個的青春像山洪無法沖垮的堡壘?誰不想自個的臉容如不掐電的臺燈?不也有很多人從時間那里偷來了名,偷來了利,偷來了成功?對時間不能太客氣,你用了多少氣力給它,就得讓它還給你多少,這樣才一拍兩清!二姑的兒子汪海,之前一直吊兒郎當(dāng)?shù)?,也是好多年都爛泥扶不上墻,這兩年曉事了,肯用心思代理一款化妝品銷售,一家人撲在金華,很快做起了三間新房,還清了幾十萬債務(wù),還買了兩臺車,整天咋咋呼呼得不行?!彼ò胩旎匚遥骸澳阌植皇遣恢牢揖瓦@樣,從小沒念到書,就出外打工,也沒受過做田的苦。除了省力氣的勾搖羊毛衫,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勾搖羊毛衫,一年就幾個月的活,現(xiàn)在人眼睛又高,高級的車床和復(fù)雜的工序我也不會,加上很多廠子都相繼搬越南印度等地去了,工作越來越不好找,生意越來越淡,工資也越來越低……每年都像一只皮球,被這個城市踢到那個城市,又被那個城市踢到另一個城市——與其說我是打工,不如說是‘工在打我。這么多年,‘工這道悶棍,一記接一記地朝我打,打得我疲于奔命,暈頭轉(zhuǎn)向。與時間的這場較勁,我最終是徹底敗下陣來,丟盔棄甲,萬劫不復(fù)?!比缓笊顕@一口氣,眼神渙散下來,臉上蒙著疲憊的暗灰,像鍍上一層厚厚的鈾,鞏固了他的悲傷和絕望,讓我內(nèi)心跟著沉重,無邊的夜色垂降般沉重。

        “你知道我為何每年要提前回來嗎?我是害怕。每到年邊看村里那些出息的打工人大車小車、大包小包、大家小家往回趕,那光鮮熱鬧勁兒會像把鈍刀剜疼我,剜得我心里頭滴血。我怎好意思混跡他們中呢?既然‘年是最較勁的審訊官,每個人都得向他招供一年來的所有秘密:得到或失去,幸?;驊n傷……那我又何必刻意隱藏?還不如盡早向他全部坦白,坦白我的失敗,我的恥辱,我的窮困,我的潦倒,提前把自己爛在家里,爛給每一個人都看見,這樣倒好,省得他們來喋喋不休?!惫飧玎f道,對我的講述,既生動細(xì)膩,又不失靜水流深的那種深邃(要是對哪個女子表達(dá)也能這樣深邃就好了)。我不忍再看他,便把目光混混沌沌投向窗外,看遠(yuǎn)遠(yuǎn)近近景,發(fā)深深淺淺的呆,只到兩眼分焦,胸臆間搖晃著“天之涯,海之角”的無盡蒼茫。

        今年正月回鄉(xiāng),吃過早晚飯,我又看見了光哥,腳步飄飄忽忽的,像道細(xì)碎的影子在無聲移動。我說,好像頭發(fā)又白了些,臉上溝壑也多了些,我也是。歲月無情??!他答道,你還好了,我明年就五十了,怎能不老呢?光陰的小偷,早已持著鋒利的鋤頭挖塌了我青春的爛墻腳。時間就是我們的死敵,不共戴天的死敵,最終要把我們一一都放倒,才肯善罷甘休。頓了頓,他又說,這兩年,準(zhǔn)備造點(diǎn)房子呢,老都老了,連一片瓦都沒有,窩囊啊。連老鴉都還有只窩呢!或許是憂傷,也或許是落寞,他說得有些急,那些話語就像一群落荒而逃的羊,跑得風(fēng)塵仆仆、氣喘吁吁,跟一只發(fā)動了的破風(fēng)箱沒兩樣。昔已成昔,年上加年,他不再提賺錢的事,也不再提娶媳婦的事,好像那兩個糾纏他多年的事都不是他的事了,都被時間徹底帶走了,都被他刻意遺忘了,或者都被他隨手拋棄了。我理解他的艱難處境,他的老屋早已拆除,地基作價給小弟建起了三層樓房,他常年寄居在小弟家,深受小弟媳婦的厭嫌,平日里沒少受橫眉白眼和冷言冷語?!斑B燕子和麻雀都不如。燕子借居在誰家房梁上,沒人會嫌棄它們;麻雀暫住在哪戶的瓦楞上,也沒有誰會驅(qū)趕它們。這種憋屈,你不會懂的。”——我怎么會不懂呢?有幾年,我流浪在那座城市邊緣,看她一天比一天建得美艷氣派,也一天比一天變得陌生遙遠(yuǎn),我覺得再不能隱忍和等待了,就痛下決心咬牙切齒死皮賴臉貼著她總算草草落了戶,與她建立起我情她不愿的單方面歸屬關(guān)系(我屬于她她不屬于我)。而我后來的同事,有一次跟我講,現(xiàn)在這座日趨富麗堂皇的城市,早已不屬于他們了,不要說想都不敢想,就是多看幾眼也會覺得是一種奢侈和罪過——現(xiàn)在,屬于光哥的那個村莊越來越美,他之前住過的土坯房也被煥然一新的洋樓替代——但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些年,他的身體就好像懸浮在空中,就好像一直以他的無處棲身,來作為他的棲身——他既是城市的過客,亦是鄉(xiāng)村的棄兒,至少目前是這樣的!當(dāng)然,我也得承認(rèn),這肯定不是一種偶然,和偶然帶來的委屈——中年以后,許多的事物,我都不以為是偶然了。我仿佛預(yù)窺到了光哥最后的結(jié)局,豁缺了的結(jié)局,但我不敢想下去,更不敢說出來。

        我定定地望著他,望得他眼神一直向后退卻和躲閃。他說要造房子,已經(jīng)說了好些年,卻一直沒動作起來,以至又變成一個只屬于他的笑話。我問他,打工三十多年,現(xiàn)在手頭攢多少錢了?他像陷入一場久遠(yuǎn)的回憶般,用手指一絲不茍掐算著:借給大弟兩萬,小妹三萬,手頭現(xiàn)金兩萬多,總計七萬多??上ツ耆牍少I了臺機(jī)器勾搖羊毛衫,花了三萬多,行情又不好,還虧了幾千塊。然后恨恨地說,那個天殺的鵬鵬,借我三千元現(xiàn)金去打牌,說好了下桌就還給我,都過去兩年了也沒還,估計是沒指望了。然后耷拉著臉黯然神傷,仿佛對他而言,這三千元錢比他一根肋骨更重要(我會這樣相信)。我問他,地基有了嗎?他搖搖頭,說問了幾家合適的田地,都不肯兌賣給他。又說,他托他叔問了,原村小廢棄了,幾間教師遺留下的破家屬房同意賣給他,就是緊挨著大米加工廠(租賃廢棄村小開辦),很吵,也很臟,而且要拆了重新建,等于要花費(fèi)兩遭錢。他的眼瞳熱切起來,仿佛一段敘述就讓他通過臆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挨著了理想幸福的肩膀。但我卻頓時感覺他這個想法,明顯帶著卡夫卡“目標(biāo)的確有一個,但是道路卻無一條”這樣迷惘中的沖突,或者沖突中的迷惘??次也恢每煞瘢荒樆秀?,他努力將飄忽的眼神攏了攏,攏出了一點(diǎn)精神,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做點(diǎn)事有多難……實(shí)在不行,就買來簡單修補(bǔ)下,將就著先住下……聲音卻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低到不復(fù)聽見,終至大段的沉默。我抬起頭,夜幕已經(jīng)囫圇拉上,月亮剛剛升起,寒星還沒露臉,夜氣開始悄悄凝聚,白日的喧囂漸漸緘默——這個世上,有許多的事物,都習(xí)慣在暮色中,開始默默無語。

        ——或許,他這一生,最終只能是抱緊自己的影子,和自己好好相處,以自我救贖把自己打撈出來了。因?yàn)椋贈]有一個比他更讓他摯愛的人了,也再沒有一支比愛更讓他悲傷的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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