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一年前,就聽說徐邦達先生已臥床不起,日常生活需要護士照料,有人去看他,只能用眼神示意。人生百年,明知道遲早會有的事,但不愿聽到的消息還是傳來了,徐先生走了。
徐邦達(1911-2012)和謝稚柳(1910—1997)、啟功(1912—2005)、劉九庵(1915—1999)、楊仁愷(1915—2008)被稱為是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界的“五老”。徐邦達歷經百年風云最后一個歸于道山,他的去世結束了一個傳奇式的鑒定時代。外界聽到的凈是這位瘦小老頭的傳奇。早先臺北媒體稱其為“徐半尺”,國內有些媒體嫌不過癮,更加激進,竟以“半寸”稱之,對于這些江湖稱法,徐邦達一笑了之。
關于徐邦達,值得說的太多了。人們把他奉為鑒定大師,他自己則說專家也有錯的時候。他嗜古書畫如命,從十幾歲開始買古畫,九十多歲還在追買。愛惜人才,生生把一個鐵路工人培養(yǎng)成故宮研究員。他又是個標準的江浙男人,浪漫,懂得情調,一場黃昏戀,愛得執(zhí)著纏綿,深情癡心,惹得他的友人,同為鑒定大家啟功善意地調笑“書妙詩新畫有情”。
新世紀初南京的一位學者撰文評點當世的鑒定家,提出啟功是學術鑒定,謝稚柳是藝術鑒定,徐邦達是技術鑒定。啟功偏重文獻,善長于用文獻論證是不爭的事實,正像謝稚柳從書畫家性格去討論古書畫的真?zhèn)危谔囟ǖ臅r段能解決許多問題。所謂的類型劃分,也只是指示一個鑒定家的學術偏向,不代表這個鑒定家的全部。說徐邦達是“技術鑒定”當然沒錯,徐重視古書書畫家的傳承、家世、交游等文獻考據(jù),1983年上海人美出過他的《歷代書畫家傳記考辨》;徐也相當重視古書畫本身的問題如筆墨、風格、階段性特點等內證,同樣注重諸如裝裱、書畫材料等古書畫外證,1981年北京文物出過《古書畫鑒定概論》就是這方面思考實踐的結果。以徐邦達對古書畫鑒定的見解,出發(fā)點還是綜合判斷,決非技術兩字所能包涵。以他與謝稚柳關于五代徐熙《雪竹圖》之爭為例。謝稚柳依據(jù)文獻記載,對“落墨”的理解及闡述認定落墨法符合徐熙畫風體制,從而認定《雪竹圖》是徐熙的作品。這里遇到的問題:《雪竹圖》只是孤例,除此之外徐熙并無作品傳世,文獻的描述事實上無法代替圖像的作用。徐邦達否定《雪竹圖》的關鍵除了對“落墨”有不同理解外,還在于對五代用絹形制的認定,當時畫絹的門面一般不超過60厘米,屬于窄幅,這雖非本證,但材料的時代性是確鑿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由此推定這件作品無法歸在徐熙的名下。這樁當代鑒定界有名的公案,因為徐和謝是當世并駕齊名的二大家,最后并無定論,但謝稚柳留下了一句:“徐先生‘不迷信舊說,卻迷信于絹,以絹來評定畫的時代,這說明繪畫不可認識的了,要認識只得靠絹?!毙彀钸_因此落下“技術鑒定”的名聲。
其實,徐邦達是典型的“南風北漸”鑒定家。這樣講是1950年之前他生活在上海,有30多年的上海經歷。他早期的鑒定方法繼承了南派鑒定家的傳統(tǒng),雖然年紀輕輕,已在上海灘上卓有名聲,時賢認為徐邦達、張珩是當時中國東南一帶最出色的二位鑒定家。吳湖帆出身名門,收藏眾多,又以善鑒聞名,但也非常看好張、徐的才能,遇到劇跡,總要叫上張、徐,聽聽他們的看法。所以當新中國的文博事業(yè)剛剛起步,主持國家文物口工作的鄭振鐸,首先想到張珩,把他請到北京,張珩又把徐邦達介紹給鄭振鐸,從此,這二個從上海過來的鑒定家效力北京故宮博物院,合力打造故宮新的“石渠寶笈”。他們經常往返于外地與北京琉璃廠之間,踏訪全國80%以上的縣城。據(jù)徐邦達回憶:“跟張珩兩個人,一天可以收幾十件甚至上百件東西?!睆V泛征集,悉心查訪,短短幾年時間,便收集到無數(shù)件古書畫珍品。后來徐邦達到故宮帶了三千多件精品,故宮繪畫館藏品初具規(guī)模。資歷老一點的故宮人至今大概還有印象,保管部記載古書畫最原始的存檔卡片還是徐邦達一點一筆用蠅頭小楷寫成的。
徐邦達在紫禁城的漫長工作經歷,適逢其時,新政府出于文化建設的需要,通過政令調集各地精品晉京,還能經常到各地巡訪,閱遍古今書畫,如果再加上文革后參加五人鑒定小組全國巡鑒,他寓目的古書畫數(shù)量,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鑒定家,這使得他能從更宏觀的角度把握古書畫的源流,清理出鑒定中出現(xiàn)的一般性和特殊性規(guī)律。按徐邦達的鑒定風格而言,其本質是對考古學原理的合理借鑒吸收應用,仍然是圖像比對與文獻考據(jù)印證相結合的方法。徐邦達90歲時,王世襄寫的賀聯(lián)有“心識五朝書畫”,大約就是他鑒畫生涯的真實寫照。啟功賦詩稱“法眼燃犀鑒定家”,把徐邦達比作唐代的張彥遠。同行一致認為徐邦達是當今鑒定界的巨眼。
1962年美術史家金維諾邀請張珩和徐邦達給中央美院美術史系的學生講課。張珩那本由講課稿整理而成的《怎樣鑒定書畫》,實際上就是鑒定界“南風北漸”的初步總結,可惜張珩早逝。文革期間徐邦達也著手進行鑒定學概論撰述,他所做的工作完善豐富深化了“南風北漸”體系的學科化。
對于“技術鑒定”的說法,徐邦達并不認可。古書畫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的情況復雜,“技術”有時候無法面對古書畫遇到的所有問題,這就要求一個鑒定家臨機制宜,采取不一樣的方法去應對。2001年筆者采訪徐先生,這位閱畫無數(shù)的“巨眼”說起鑒定,也有無奈:“有些東西我認為是真的,苦于無法求證,就不敢同外面講?!彼蛄艘粋€比方,大家都熟悉自己父親的腳步聲,只要是這種腳步聲,你聽得出來。若有人問你為什么?你一定答不上來。這是一種感覺,感覺的判斷說不清原因,但不是假的。很明顯,系統(tǒng)概念下的徐邦達,他的思維里還有另一種鑒定方法。
相對于專業(yè),生活上的徐邦達單純。晚年名滿天下的他即使不出門,褲兜里總要揣上幾百塊錢。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一個男人身上哪能不帶錢。愛穿中裝,中裝是故鄉(xiāng)海寧的一個師傅縫制的。徐邦達也把這個師傅介紹給友人王季遷、朱家溍。師傅出身草根,卻有雅根,給老先生們制衣從來不收錢,只要求以字畫代替。徐先生稱這是“畫衣”。他還喜歡享用美食。筆者曾與他同桌用餐,90高齡的徐先生一盞魚翅下肚后,連吃數(shù)個豬爪子,口腹之壯,真是不同尋常。
暮年的徐邦達趕上經濟開放,拍賣市場興起,他執(zhí)槌敲響嘉德第一錘。那時拍賣市場風生水起,常常有好東西浮出水面。經徐邦達建議,故宮先后從拍賣會買進諸如宋人《十詠圖》、石濤《高呼與可》、隋人《出師頌》、沈周《富春山居圖》等等名跡,更多的名跡則無緣于博物館。每當這個時候,徐邦達心急如焚,動員民間力量收藏,不讓珍寶外流,自己也去拍賣,后來的許多古書畫就以這樣的方式流進了徐家。去年徐先生百歲壽辰,徐夫人曾拿出來在保利大廈展出,宋元明清珍墨薈萃,讓人贊嘆讓人心驚。
歷史機遇加上個人的天賦才華,還有不斷勤奮,成就了當代古書畫鑒定界的一代巨擘。百年風華只造就了一個徐邦達。徐先生走了,留下了煌煌六百萬字著作,留下了他滿身書生意氣的純粹與坦誠,還有他的綿綿不絕的佳話和絕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