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霖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北京市，100000）

瓷器的成功燒造，是日本江戶時代最突出的成就之一。日本瓷器雖然起步較晚，但在短短兩百多年間，就在國際市場上嶄露頭角，發(fā)展迅速，擁有著極強的競爭力，影響到歐洲、中國。

17 世紀初，日本最早的瓷器在佐賀縣西松浦郡有田町被燒造出來，時人名之為“有田燒”。由于主要依靠鄰近的伊萬里港泛洋運輸到日本國內的其他地方或東南亞、歐洲海外市場，“有田燒”在當時被商人或消費地人們統稱為“伊萬里瓷”，作為伊萬里瓷器的一部分。因此，伊萬里瓷并非僅指在伊萬里市生產出來的瓷器，伊萬里地區(qū)除了大川內山等少數瓷窯之外，絕大多數瓷器來自于江戶時期佐賀藩西部、有田及其鄰近地區(qū)（今九州佐賀縣有田町）瓷窯①。“伊萬里瓷”因裝運地點而得名，這個名稱流傳最廣泛，其影響力也最大。

在伊萬里瓷中一開始就出現了白瓷和青花瓷，倘若沒有外來因素進入來奠定基礎，是很難擁有如此高的燒造起點，并在短短兩百年間如火如荼地發(fā)展起來。中國是瓷器的故鄉(xiāng)，商周時期已初步燒成了原始青瓷，從漢朝開始就出現了外銷陶瓷，唐代后，陶瓷成為中國對外貿易的主要商品之一，享譽世界。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深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制瓷業(yè)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作為日本瓷器的始祖，伊萬里瓷發(fā)展的每一階段都直接或間接受到中國風格的影響。研究伊萬里瓷器，不僅僅只是對日本陶瓷歷史的有益補充，更多的是將它作為文明交流的物證，通過觀察其演變，探討世界市場下的陶瓷文化的交流與互動。

關于伊萬里瓷器的起源，一種比較有影響的觀點認為，元和二年（公元1616 年），在文祿慶長戰(zhàn)爭中被豐臣秀吉帶回的朝鮮籍陶工李參平在有田町泉山發(fā)現了白瓷土礦，并開始在天狗谷里建窯，率先燒制出有田瓷器，由此揭開了日本瓷器生產的大幕。此說法得到了諸多文獻材料的印證，如承應二年（1653 年）李參平的家書②、文化二年（1805 年）的古文書《金ケ江三兵衛(wèi)由緒之事》、文化四年（1807 年）的《金ケ江訴愿書》③等，輔以一些天狗谷窯的考古發(fā)掘物與附近的白川墓群的相關碑刻。另一種則認為有田瓷器大約是在慶長年間（1596-1615 年）由家永吉岐守開始在天狗谷開窯燒制成的。據《皿山代言舊記覺書》記載④，家永吉岐守是佐賀郡高木村的陶工，在有田鄉(xiāng)小溝原燒窯，其孫子正右衛(wèi)門在尋找新的礦場的過程中，無意中在皿山發(fā)現了瓷礦場，從而成為了在天狗谷建窯燒制瓷器的開端。對于第一種觀點，由于目前沒有確鑿的發(fā)掘報告或文獻記載證明天狗谷古窯始建于1616 年或李參平之舉是日本首次成功創(chuàng)燒瓷器，所以這一說法是值得商榷的，不過可以確信的是天狗古窯的創(chuàng)燒年代至少不晚于元和二年（1616 年）。第二種觀點同樣沒有明確的考古證據，且文獻年代與當年相隔較遠，缺少說服力。

除了以上兩個觀點，在有田瓷始燒時期，“宗傳”和“百婆仙”陶工夫婦也比較出名。在有田町報恩寺的一塊“百婆仙碑”上記載著：“宗傳”是在慶長戰(zhàn)爭中被帶到日本的朝鮮陶工，1618 年，其妻“百婆仙”在他去世后率960 余在日朝鮮人移居到有田，協助他們的兒子平左衛(wèi)門燒制瓷器，受到當地朝鮮陶工的尊敬⑤。不過，這一觀點影響力不大。畢竟首先從時間上看就晚于李參平，所以百婆仙并不是始燒者，更可能是被有田剛剛興盛起來的瓷業(yè)吸引而來的。

盡管以上三個觀點都缺少確鑿的證據來斷定他們?yōu)槿毡敬善鞯某鮿?chuàng)者，但以他們?yōu)榇淼奶展?，無疑是日本瓷器燒制初期的重要制瓷群體，推動著伊萬里瓷業(yè)的發(fā)展。這一過程中，歸順的朝鮮陶工不僅僅將其本國所掌握的瓷器技術傳入日本，還常常作為橋梁傳播著中國陶瓷文化。

在日本創(chuàng)燒瓷器之前，日本國內不僅大量進口中國瓷器，甚至還專門到中國去定制瓷器，瓷器在國內供不應求，往往由貴族享用，這種狀況使日本建立自主瓷器產業(yè)的愿望更加迫切。初期伊萬里瓷器雖然以朝鮮的生產技術為基礎，但為了彌補巨大的供需缺口，搶占中國瓷器的需求市場，造型、裝飾等方面對中國明末瓷器進行模仿，具有濃郁的中國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可謂是中國瓷器的替代品。此時期中國景德鎮(zhèn)等地貿易瓷的大量進入，正好給日本伊萬里以充分的機會去借鑒瓷器燒造的技術和經驗。

在瓷器裝飾上，日本伊萬里瓷器基本承襲了中國景德鎮(zhèn)瓷器的特點。在構圖上，盤類器物多采用主題紋樣和輔助紋樣相結合的裝飾模式（如圖1），后期發(fā)展中還出現了中國典型的圓形“開光”式構圖。在紋飾上，初期伊萬里瓷器很多紋樣都是以景德鎮(zhèn)瓷器為樣本的，在人物、山水、動物、植物等題材中均有體現。伊萬里瓷器上常出現的菊花紋、卷草紋（圖2、3）等植物紋樣與中國傳統裝飾圖案類似。除此之外，如圖4，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與中國瓷器山水紋樣的異曲同工之處，構圖疏朗，留白較多，風格簡潔。雖然伊萬里瓷器紋樣更加粗糙簡略，但其淵源依然能夠辨識。不僅主題紋樣相似，常用作瓷器邊飾的蕉葉紋、如意頭、錦地紋等紋樣也被借鑒到伊萬里瓷器中。⑥明末景德鎮(zhèn)瓷器多為底部落有“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宣德年制”等的紀年款或落有“?！弊值募榭睿▓D5），日本伊萬里瓷器依樣畫葫蘆，也加入此類款識。不過，有些款識經常被寫成“太明成化年制”（圖6）等，顯示出日本陶工并不一定真正懂得中國瓷器款識的意涵，而是將其作為一種藝術特色加以模仿。

圖1

圖2

圖3

圖4

圖5

圖6

中國瓷器圖案裝飾的技術對日本也有所影響。除了從朝鮮陶工那里間接學到的中國青花單勾、雙勾、暈染等基本繪制技法外，日本陶工也掌握了一些較為特殊的技法。初期伊萬里瓷中最為著名的“染付吹墨亭兔紋皿”（圖7）為重要例證⑦。和月亮、白云在一起的兔紋具有長生不老的吉祥寓意，是明末經常出現在青花瓷上的圖案，日本瓷工不僅借鑒了這一形象，不少伊萬里瓷器上都出現了相似的兔紋，具有典型的中國風格，且兔子的形象常常通過“吹墨法”加以展現。吹墨法指通過吹的方式使青花瓷呈現出濃淡漸變效果的一種手段，或直接吹出剪影般的紋樣，或通過遮擋形成漏白的圖形，再進行勾畫。將這一技法運用到青花瓷上起源于中國，伴隨著瓷器一同出口到日本。由于具有技術的簡易性以及圖案的簡約美，它十分適合當時鈷料不足、瓷繪技巧不成熟的日本瓷業(yè)，因此得到了日本瓷工的青睞，運用到了伊萬里瓷器之上，比直接在瓷器上刻劃更加柔和美觀。不僅陶瓷的裝飾技法，后期，中國的“模范成形”、“淡描青花”、“乳釘支燒法”等技術都對伊萬里瓷器產生了重要影響。⑧

盡管伊萬里瓷器深受中國風格的影響，但瓷工們?yōu)榱藵M足日本國內的需要，并未放棄自身文化和民族特質。在借鑒明末景德鎮(zhèn)瓷器技法和題材的同時，融入和式風格，吸收其它藝術門類的特色。如青花出島圖花口大盤（圖8）中的風景圖示帶有日本浮世繪特色，襯托出寧靜淡然的民族心態(tài)。除此之外，有些伊萬里瓷器裝飾圖案十分簡潔，一筆寥寥，背景空曠，往往單獨描繪一靜物（圖9），或幾何的抽象圖形（圖10），構圖的重心置于一旁而非重心，呈現出類似中國古代文人畫的留白意境。亦或多件物象隨意排列，不拘泥于構圖的完整、對稱和有序。這或許是大和民族侘寂、幽玄、禪意的體現。

初期伊萬里瓷以滿足國內市場需求為前提，主要生產日用瓷器，如皿、缽、碗等，實用性強，但各個窯場燒造水平和產品質量參差不齊，并不強求華貴精美。⑨在寬永年間，大量質優(yōu)價廉的中國陶瓷經過荷蘭、中國、葡萄牙商人大量進口到日本，對伊萬里瓷器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因此，為了在競爭激烈的瓷器市場上占據一席質地，伊萬里的瓷工們開始改進自己的技藝⑩。明末清初的中國戰(zhàn)爭頻發(fā)，社會動蕩。由于江西的南明抗清之戰(zhàn)一直延續(xù)到康熙初年，瓷業(yè)中心景德鎮(zhèn)受到極大摧殘，一度衰落。另外，清朝順治及康熙初年實行了嚴厲的“禁海令”，中國的瓷器外銷數量銳減。盡管民間的瓷器仍以走私的方式繼續(xù)進行，但這種貿易是非法的，難以保證時間、數量和質量，無法滿足龐大的海外市場的訂單，這為伊萬里瓷器提供了重要的發(fā)展契機⑾。由于與明末清初瓷器風格的相似性，荷蘭東印度公司將目光轉向了日本伊萬里瓷器，作為中國陶瓷的替代品。萬治二年（1659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向有田訂購了多達56700 件瓷器。此后，伊萬里瓷器獲得了迅速發(fā)展，大量出口到歐洲各國，形成了“外銷伊萬里”時期⑿，伊萬里燒成為國際性的窯廠。

因為目標市場的改變，伊萬里瓷器也由以國內需求為主轉向迎合歐洲喜好。日本陶工根據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要求和自身文化的影響，將瓷器風格進行了革新，融入了諸多日本藝術特質，相繼形成了獨特的“柿右衛(wèi)門”、“金襕手”等風格的彩繪瓷器，受到了歐洲人和日本人的喜愛?！笆劣倚l(wèi)門”風格的瓷器常在乳白色胎上加入紅、黃、綠等色彩，是對以往初期伊萬里瓷器的“和樣化”；“金襕手”則指在彩繪瓷器上用金彩進行描邊的瓷器，應是在中國彩繪瓷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風格。可以明顯看出，伊萬里瓷器在后期更加華麗精美，沒有像初期那樣簡樸粗糙，且瓷器尺寸逐漸變大，這足以看出日本陶工們?yōu)楦纳拼善魃a所付出的努力。伊萬里瓷器同樣接受來自歐洲的定制，生產出紋章瓷或克拉克瓷器（圖11）。這些新發(fā)展使伊萬里瓷器獲得了華麗精細的視覺效果，大量使用的金、紅等色彩，與歐洲正興盛的洛可可藝術風格相契合，符合歐洲王公貴族的審美情趣，發(fā)展得如火如荼，盛極一時。

圖7

圖8

圖9

圖10

圖11

當然，這一改進同樣離不開官方的干預。寬永十四年（1637 年）開始實施的窯場整頓措施，對伊萬里瓷器的改進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山本神右衛(wèi)門重澄年譜》記載，燒瓷業(yè)的日益興盛，對燃料的需求大增，使山林被過度砍伐。藩主于是下令解散八百余名日本陶工，結果導致多處窯場被廢止，整合后共剩下了13 個窯場⒀。拋開對山林的保護這一表面目的以及內在可能隱含的功利因素，值得注意的是，該政策中，被解散的只有原來從事半瓷質炻器生產的日本陶工，并不包括歸順的朝鮮陶工⒁。實施該政策后，不僅生產效率得到提高，向規(guī)模的量產階段邁進，而且質量得到提升，白瓷、黑釉等比例增多，有田一帶質量較差的疊燒灰釉陶器幾乎消失了。因此，不論官方干預的真實目的如何，它都有意無意中起到了整合瓷業(yè)中有限資源的作用，從而提高了瓷器的生產質量和效率。官方還直接任命專職官員管理窯業(yè)及征收稅負，通過抬高外地商人的準入門檻，從而達到保護本地瓷業(yè)的目的。

盡管伊萬里瓷器盡力滿足海外貿易的需求，一時間風靡歐洲市場，但由于價格偏高以及在交易中出現的商業(yè)道德問題，它遭到了荷蘭方多次抱怨⒂。諸多日本商人不僅態(tài)度傲慢，有些還枉顧商業(yè)道德，偷梁換柱，將瑕疵品摻雜其中，拖延出貨時間以避免荷方仔細檢查；翻譯人員在交易時變相加價，使交易難以正常進行；日本還相繼實行嚴苛的貿易限制令，增加了外銷的阻力。相對的，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清朝平定臺灣后，逐漸實施“開?！闭撸试S恢復對外貿易，中國瓷器重新走出國內。

由于伊萬里瓷器的影響以及景德鎮(zhèn)瓷器在歐洲市場上的“空檔期”，當歐洲人再度來華定制瓷器時，為了爭奪市場，中國竟開始以伊萬里瓷器為參照物，模仿它的風格，也就是歐洲人所謂的“中國伊萬里”瓷器?！爸袊寥f里”瓷器不僅能抓住日本伊萬里瓷器的風格特征，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結合，并以真金勾勒，并且由于制瓷和繪瓷的技術高超，優(yōu)品率較高，又以較低的價格參與市場貿易，以中國傳統裝飾題材為主的瓷器重新暢銷國外，受到了歐洲市場的青睞?？滴踔泻笃?，景德鎮(zhèn)瓷器再度繁榮。日本伊萬里瓷器在質量、價格、品種、商業(yè)道德等方面都處于劣勢地位，遭到了致命的打擊 。最終，日本瓷業(yè)內外交困，喪失了陶瓷貿易的優(yōu)勢，于十八世紀中期逐漸淡出世界舞臺。

作為日本瓷器的“始祖”，伊萬里瓷器見證了日本瓷業(yè)發(fā)展演變的過程，見證了日本陶瓷走向世界市場的開始，有著不可超越的重要地位。同時，伊萬里瓷器與中國明清瓷器的命運的起伏變化，讓我們看到中日兩臨近國家之間的關聯與互動。中日兩國的瓷器文化息息相關，兩者之間仿佛被許多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無形鏈條連在一起，且連接地越來越緊密。

注釋

①前山博：《伊萬里燒流通時の研究》，日本，佐賀縣：誠文堂，1990 年版，第15 頁。轉引自謝明良：《貿易陶瓷與文化史》臺北，允晨文化寶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 年版，第139 頁。

②熊寰．：《日本瓷器初期發(fā)展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 2013 年第6 期，第88 頁。

③三上次男：《有田磁器と李參平》，《歷史と人物》，日本，1975 年2 期，第85 頁。轉引自謝明良：《貿易陶瓷與文化史》臺北，允晨文化寶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 年版，第140 頁。

④前揭：《有田町史·陶業(yè)編1》日本，第19-25 頁。轉引自熊寰：《日本瓷器初期發(fā)展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6 期，第88 頁。

⑤矢部良明：《初期伊萬里染付の起源と展開》，《世界陶瓷全集8·江戶（三）》，東京：小學館，1978 年，第149 頁。轉引自熊寰：《日本瓷器初期發(fā)展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6 期，第89 頁。

⑥劉朝暉：《17 世紀景德鎮(zhèn)瓷器對日本初期伊萬里瓷器的影響》，《中國古陶瓷研究》，2008 年第十四輯。

⑦張三聰，薩木布拉：《明、清青花對伊萬里染付的影響》，《 陶瓷學報》， 2014 年第6 期，第682-684 頁．

⑧熊寰：《日本瓷器初期發(fā)展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6 期，第89 頁

⑨郭富純：《日本古陶瓷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 年版。

⑩郭富純：《十七世紀景德鎮(zhèn)和伊萬里瓷器風格之考察》，《旅順博物館學苑》，2008 年。

⑾萬鈞：《東印度公司與明清瓷器外銷》，《故宮博物院院刊》, 2009 年第4 期，第113-123 頁。

⑿郭富純：《十七世紀景德鎮(zhèn)和伊萬里瓷器風格之考察》，《旅順博物館學苑》，2008 年。

⒀熊寰．：《日本瓷器初期發(fā)展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 2013 年第6 期。

⒁同上

⒂謝明良：《貿易陶瓷與文化史》臺北，允晨文化寶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 年版，第165 頁。

萬鈞：《東印度公司與明清瓷器外銷》，《故宮博物院院刊》, 2009 年第4 期，第113-12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