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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蕊小院[小說]

        2019-08-22 08:31:42米來
        邊疆文學 2019年8期

        米來

        鐘聲仿佛是穿越時空而來,像焚香的青煙裊裊,悄悄侵入箬麥的夢鄉(xiāng)。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愿成佛,度眾生。在那片切切絮絮的誦經(jīng)聲中,箬麥輕易辨出莊勝法師低沉的聲音。一百零八次鐘聲,簡單的敲鐘偈佗,重復聽了整整十年,箬麥聽出了莊勝法師內(nèi)心的混亂。

        箬麥買下花蕊小院那一年,莊勝法師到芥蒂寺剃度出家。莊勝法師用自己的行動向箬麥表白,他要守護箬麥一輩子。箬麥可以拒絕他這個人,卻無法拒絕他的心。這讓箬麥感動的同時,又讓她有著深重的負疚。她有時候竟然在心里對他生出無比的恨意,憑什么他要守著她?讓她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如陷監(jiān)獄。

        芥蒂寺坐落在清邁古城西北角,一個叫芥蒂棒的小巷子里,花蕊小院和它隔巷相望。這是一條幽深僻靜的小巷,因毗鄰清邁皇家大學,來來往往的青年學生,讓這條小巷充滿神秘的文藝氣息。

        箬麥守著花蕊小院,十年的梵鐘相伴,本以為心如止水。十年前種下的幾棵棕櫚樹苗,早已長成三層樓高,在院子里像撐開的巨大綠傘。走廊旁兩棵不知名的小樹苗,不知不覺長成了花樹。一棵是梔子花,一棵是玉蘭花。

        箬麥從山上剪了兩支三角梅,斜插在院門兩旁,又挖了幾根痩竹,種在圍墻邊。粉紅的三角梅和野生的黃流蘇紛繁交疊,痩竹長成了綠籬笆,把旁邊的夜來香包圍得嚴嚴實實。

        箬麥隨手在走廊兩旁灑下的一把種子,一場大雨過后,紫茉莉、小茴香、白菖蒲、丁香羅勒、薰衣草、鳳仙花爭相破土而出。把鮮花移栽到花盆里,把花盆送進每個客房。衛(wèi)生間里是清香撲鼻的梔子花,床頭柜上是半邊蓮,書桌上是綠蘿。

        箬麥在花叢和客房之間穿梭著,忙碌中,迎來送往的客人,說著英語德語法語,箬麥都是一如既往的職業(yè)微笑。她的笑容如浮光掠影,眼神是飄忽的。只有她濃密的短發(fā)是真實的,在她低頭的瞬間,遮住她的臉龐。滿園的花叢中,只能瞥見她白皙的后頸。

        一個來自中國的攝影師,無意中闖進了花蕊小院。攝影師的鏡頭里,不僅有花草,更有箬麥的身影。不知不覺間,幽靜的芥蒂棒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淹沒在清邁無數(shù)旅館之中的花蕊小院,竟然被中國游客大海撈針一樣找了出來?;ㄈ镄≡洪_始成為網(wǎng)紅旅館,來清邁的中國游客可以不住花蕊小院,但是必須來這里打卡拍照。

        箬麥的職業(yè)微笑一如既往,在房客要求合影時,她的笑容有了羞澀。無論是過去的寧靜,還是如今的熱鬧,都不能改變她鴕鳥似的生活。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究竟在逃避著什么?直到帕叻的突然出現(xiàn)。

        箬麥曾經(jīng)設想過一千遍,她和帕叻再見面的場景。自從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帕叻說要帶她遠走。她獨自從茶園中跑出來,站在黑夜中孤獨地等他。誰知等來的不是帕叻,而是黑暗中閃爍著的一雙雙磷火般的眼睛,還有鬼魅一樣在叢林中跳躍的猩猩。如果不是李北及時趕到,她的身體早已經(jīng)化為野獸的糞便。

        我是來應聘廚師的?拖著行李箱的帕叻,深情地凝視著箬麥。十八年過去了,他還是那么幽默。除了眼角添加的皺紋,臉上多了些滄桑,他一點都沒有變。

        箬麥呆住了,花盆從手中墜落。帕叻敏捷地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花盆,他趁機抱住了箬麥。

        箬麥的腦袋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從腳底沖了上來。天??!與其說這過去的十年,是在逃避,不如說是在等待。呃,過去的不是十年,而是十八年。對,就是從十八年的那個夜晚開始,她一直在等待帕叻,等待他有力的胳膊箍住她,就像用草繩把兩個人緊緊地勒在一起,勒緊勒緊再勒緊,讓草繩勒進肉里,勒進骨頭里。她多么渴望那種快樂的痛,那種痛入骨髓的快樂。

        箬麥曾經(jīng)認為自己對帕叻的激情,隨著李北的逝去,早已被埋進了李北的墳墓??墒菫槭裁此眢w還在顫抖?她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她竭盡全力推開了帕叻,她需要聽帕叻的解釋。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這十八年他去了哪里?他為什么今天才來找她?

        帕叻并沒有回應她,他徑自進了咖啡屋,就像回自己家一樣。服務員笱顡迎了過去,她把帕叻當成了客人,遞給他一張酒水單。帕叻沖她打了一個響指,把行李箱推給她,霸氣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花蕊小院的主廚。

        箬麥曾經(jīng)多么喜歡帕叻,包括他的獨斷專橫,他的蠻不講理,他的甜言蜜語,甚至他的自私冷酷。十八年前的箬麥,愛帕叻的一切一切。如果帕叻是她的懸崖,明知道跳下去會粉身碎骨,只要帕叻說一聲,她就會毫不猶豫往下跳。

        芥蒂寺的鐘聲,莊勝法師的誦經(jīng)聲,一遍又一遍在提醒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莊勝法師敲了十年鐘,連自己都度不了,更何況她一個凡人。箬麥輕輕翻了一個身,攬過一個手工抱枕,用下巴輕輕地摩挲著,喃喃喊道:李北李北,我好想你。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慢慢沁出。

        就在昨晚的深夜,一向安靜的芥蒂棒突然響起刺耳的警笛聲。幾輛警察開進了芥蒂棒,從上面跳下荷槍實彈的警察,迅速地包圍了花蕊小院。警察徑直沖進客房,一間房一間房搜查過去,不僅抓走了四位來自中國的年輕房客,還把其他房間的房客全部嚇跑了。

        箬麥什么都不害怕,唯獨害怕泰國的警察。記得童年的時候,中國村村口就有警察守著。媽媽常常警告她,不要走出村口,出去了就會被警察抓走,再也回不來了。

        箬麥問,我們沒有做錯事,為什么要抓我們?

        媽媽幽幽嘆氣,仿佛做了錯事的孩子:因為我們不是泰國人,我們卻住在泰國土地上。

        我們是哪里人?

        你爸爸來自中國,你媽媽我來自緬甸,你出生在泰國。

        那我們可以回爸爸的中國去嗎?

        媽媽搖了搖頭:回不去了!

        為什么呀?

        媽媽眼含淚花:在這個世界上,不要問那么多為什么。佛祖既然讓我們降生,我們就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箬麥雖然早就入了泰國國籍,拿到了合法的泰國身份證??墒撬匀缓ε戮?,當警察沖進來的時候,她多么希望看到帕叻的身影。其實她早已經(jīng)預料,帕叻永遠不會在這種場合出現(xiàn)。如果她的丈夫李北還活著,他才會為了她挺身而出。

        箬麥呼喊著李北的名字,李北李北,你知道嗎?我有多么需要你!

        楊念從清邁國際機場出來,遠遠看到一個寫有YANGNIAN 的牌子。他迎著牌子走去,牌子后面閃出一張年輕女孩的臉,楊念不由愣了一下。女孩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嗨,你是楊念先生?

        楊念嗯了一聲,眼睛仍然四處尋找。

        我叫朵蘗,中文意思是花蕊的蕊。梅香姐是我學姐,她今天有事不能來,讓我替她來接機。如果你沒有異議,以后的行程由我陪同,可以嗎?

        楊念聽到花蕊兩個字,愣了一下,把目光收了回來。梅香是他網(wǎng)上預約的導游,之前他和她有過合作。不過梅香說她住在曼谷,如果來不了,會推薦另外一個優(yōu)秀的導游。如果這個朵蘗會說中文,對他來說,梅香和眼前這個朵蘗,并沒有多大區(qū)別。不知道什么原因,從第一眼看見朵蘗,他就被她吸引。不僅僅是她的模樣,她的聲音,而且她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說不出來親切感。

        朵蘗看他遲疑,爽快道:不滿意我?OK,明天請梅香姐來。

        楊念連忙擺手:不是。我只是有些弄不明白,你是泰國人還是中國人?還有你說你的名字叫花蕊的蕊,我預訂的旅館叫花蕊小院,這么巧?

        首先我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我生在泰國,長在泰國,是百分百的泰國妞。其次,你預訂的花蕊小院,就是我家。朵蘗領著楊念上了汽車,系上安全帶,發(fā)動了車子。

        楊念立刻有了興趣:你的中國話說得這么好,是在中國學的嗎?

        不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但是我很想去,聽說中國很大很大,有長城,還有故宮,還有兵馬俑。朵蘗臉上露出神往的樣子。

        那你的中國話在哪里學的?楊念把話題拉了回來。

        我跟我媽媽學的。

        你媽媽是中國人?

        我媽媽算半個中國人。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外公一定是中國人。

        為什么是外公,而不是外婆呢?朵蘗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笑著乜了他一眼,那黑葡萄似的眼眸中,映出他的影子。

        楊念本來想說,中國男人有闖關東,下南洋的傳統(tǒng)。他看了一眼朵蘗眸子中的自己,改用開玩笑口吻道:因為中國男多女少,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少,所以難得外嫁??!

        朵蘗從楊念的話里聽出了恭維,他在不著痕跡夸她漂亮。朵蘗快活說:我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我記不清他長啥樣子。我外婆是緬甸人,雖然也算漂亮,但是沒有辦法和我媽媽相比。

        來清邁之前,楊念看過一些攻略。其中有一個帖子,專門寫花蕊小院老板娘的美貌。帖子上有老板娘的照片,她的笑靨,那羞澀的樣子,確實很打動人。據(jù)說老板娘心情好的時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會裝扮成鄧麗君的樣子,在花蕊小院的咖啡館里,手捧一杯咖啡,深情地吟唱: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沒有醉,我只是心兒碎…

        老板娘的嗓音,柔美中帶著傷感。即使是多年前的網(wǎng)絡錄音,楊念也被她的情緒深深感染。來清邁的中國游客,選擇入住花蕊小院,恐怕大多是沖著老板娘去的。楊念在心里想,老板娘喜歡鄧麗君,但是卻只唱這首歌,而且唱得這么聲情并茂,除了專業(yè)素養(yǎng)之外,應該滲入了她個人的情感?;蛟S在老板娘的背后,也有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去。

        我很好奇,你媽媽到底有多美?難道還能超過你?楊念做出夸張的樣子。

        朵蘗放聲大笑起來:我和媽媽無法放在一起比較啦!她有她的美,我有我的美,風格不同。再過五分鐘,我就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你馬上就會見到她了。

        話音剛落,朵蘗就把車拐進了一條小巷,很快車子就停在一座寺廟前面。朵蘗跳下車,從后備箱里拿出楊念的背包,看楊念仍然坐著不動,拉開車門探頭喊道:下車啦!

        楊念趕緊下車,搶過自己的行李,四處環(huán)顧道:我看見這里有座廟,以為這是一處景點呢!

        朵蘗指著高聳的佛塔介紹道:這座佛塔名叫芥蒂棒,佛塔后面的寺廟叫芥蒂寺。芥蒂寺的莊勝法師是我干爹,如果你感興趣,可以讓他給你講一講芥蒂棒。我們這條巷子也叫芥蒂棒,用的就是佛塔的名字。據(jù)說芥蒂棒的歷史,和清邁城歷史一樣悠久呢!

        朵蘗一邊講解,一邊領著楊念往對面走。一陣鼓點夾雜著吉他聲傳來,有個嘶啞的男中音在歌唱。那種旁諾無人的唱法,根本不算是唱,而是在吼叫。盡管鼓點和吉他完全脫離,歌唱者也在跑調(diào)。楊念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但能感覺出他們唱的是情歌。

        楊念不知不覺被吸引過去,只見一個頭上包著頭巾,留著長胡子的矮個子胖男子,仰頭望著天空吟唱。他的身后,有兩個男人坐在地上,一個抱著吉他,一個打著鼓點。還有一個女人,歪在沙發(fā)上涂指甲油,時不時停下來哼幾聲,仿佛是給那男人做和聲。

        朵蘗站在不遠處朝他招手:楊念,你的護照!

        楊念抬頭望去,只見朵蘗站在一個小院門口,門口兩邊栽有兩棵三角梅,三角梅開的很茂盛,鮮艷的花朵順著護欄爬上院墻,簇擁著寫有花蕊小院四個字的招牌。

        楊念望了望站在花團中的朵蘗,又看了看仰頭唱歌的男人,總覺得這兩者有什么聯(lián)系。他走到朵蘗的身邊,一邊把護照遞給朵蘗,一邊開玩笑說:隔壁的樂隊是不是給你唱情歌?

        朵蘗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又把手指頭放在嘴邊噓了一聲,下巴頦朝里面示意,低聲說:唱給我媽媽的,不是我。

        楊念跟著朵蘗來到前臺,里面光線有些暗。一個短發(fā)的女人,正站在桌前低頭在寫什么。朵蘗叫了一聲媽,把護照遞過去說:客人到了。

        女人把護照接過去,復印之后,把護照遞了回來。就在她抬頭的一剎那,楊念感覺到仿佛有一束光,把屋里所有的東西都照亮了。女人的目光落到楊念臉上,停住了。兩個人四目想接,楊念心中一顫。有那么一瞬間,楊念感覺到呼吸停止了。

        女人臉色有些發(fā)白,她緊盯著楊念,失聲叫道:李北!

        楊念愕然地看著她,竟然忘記了身在何處。

        朵蘗大聲道:媽媽,你認錯人了。客人護照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他叫楊念。

        女人回過神來,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你長得像我的,我的一個故人。

        朵蘗領著楊念從前臺出來,穿過一個回廊,進入后院。后院鋪滿綠色的草坪,院墻周圍是各種顏色的花,發(fā)出幽幽的馨香。朵蘗介紹說:這些都是泰國的夜來香,別看它們美麗芬芳,其實它們可以驅(qū)趕蚊蠅。有些草本的夜來香,含有劇毒,不小心沾染就會中毒哦。

        楊念的房間在三樓,房門前有一條休息的長椅,長椅旁是一盆花??繅Φ牡胤?,掛著一幅壁畫,畫中是一片紫色薰衣草。

        楊念忍不住贊道:花蕊小院,到處都是鮮花,真是名副其實。

        朵蘗把鑰匙遞給楊念,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我媽媽叫箬麥,我叫朵蘗。箬麥的中文意思是花,朵蘗的中文意思是蕊?;ㄈ镄≡?,用的是我們母女的名字啦!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么,最后揮了揮手說:你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在前臺等你。

        看著朵蘗像小鹿一樣蹦下樓梯,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楊念才關上房門,一屁股跌坐在床上。盡管在網(wǎng)上看過老板娘箬麥的照片,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她,她看他的眼神,仍然讓楊念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尤其是那一聲喊:李北,仿佛把他的心臟擊中了。以致箬麥喊李北的聲音,像煙霧一樣,縈繞在他耳邊不絕。

        李北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里,已經(jīng)存了多年。他從錢包里翻出一幀經(jīng)過翻拍的照片,泛黃的舊照里,坐著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女子兩只胳膊,分別抱著一個嬰兒。她的身后,站著一個身穿軍裝的青年。照片背后有一行字,字跡已經(jīng)模糊,依稀可以辨出李南李北一周歲字樣。

        其中一個嬰兒叫李南,是楊念的父親。父親不止一次告訴楊念,他不姓楊,而是姓李。他不記得母親的名字,只記得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叫李北,幼年時和母親一起失散了。才六十多歲的父親,就身患老年癡呆癥,父親甚至已經(jīng)不認識兒子,可是父親還記得那個失散的兄弟叫李北。

        箬麥喊出的那個名字,會是父親念念不忘的李北嗎?按照父親提供的信息,楊念曾經(jīng)沿著當年滇緬公路,去緬甸和金三角尋找李北。只可惜除了李北這個名字之外,父親不能提供更多的線索。

        或許李北跟隨母親,到達緬甸后又去了泰國。假如箬麥口中的李北,就是父親的兄弟李北。根據(jù)年齡推算,李北應該是箬麥的父親。朵蘗不是說過嗎?她外公是中國人。楊念轉(zhuǎn)而一想,又覺得不對。朵蘗說她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即使李北真是箬麥的父親,箬麥脫口喊出的應該是爸爸,而不應該叫他的名字?。?/p>

        楊念正胡思亂想,手機發(fā)出嘟的聲音。楊念定了定神,手指劃過屏幕,跳出一個女人的頭像。女人是一個有些名氣的攝影師,來清邁之前他一直嘗試聯(lián)系她,卻始終得不到回應。他只好給她留言,求證她寫的關于花蕊小院文章中的一些內(nèi)容。

        攝影師回復說:最近網(wǎng)上糾纏她的人太多,太兇,都在追問她是不是花蕊小院雇的槍手。她覺得如果再不站出來,就要被網(wǎng)民們?nèi)巳饬恕K緵]有想到,六年前的一篇小游記,竟然會被網(wǎng)民們翻出來。理由竟然是因為,她是第一個寫花蕊小院的人。

        攝影師開玩笑說,早知道她的文章影響力這么大,她應該去做作家,而且要向花蕊小院老板討要潤筆費。她說她不需要為自己辯解,如果非要她說什么,她還是像文章中說的那樣,建議網(wǎng)民們親自去一趟清邁,住一晚花蕊小院,就明白她是不是槍手了。

        她的博客后面,除了討伐聲之外,還有網(wǎng)民們放上去的鏈接。楊念順手點開一條,箬麥的照片彈了出來,照片上面有個加粗加黑的醒目標題:清邁網(wǎng)紅旅館花蕊小院涉嫌詐騙,四名中國房客被泰國警方帶走。標題下面是新聞關鍵詞,大意為四名中國游客因為簽證逾期,滯留泰國清邁,從事虛假刷單詐騙被泰國警方抓捕。

        不僅僅是攝影師,楊念發(fā)現(xiàn)凡是寫到花蕊小院的文章,不管是博客還是帖子,都遭到網(wǎng)民的圍攻謾罵。一些自媒體嚇得把文章中的涉及花蕊小院內(nèi)容刪了,有的博主把留言和評論功能關閉。只有這個攝影師,竟然無視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暴力,依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

        楊念心里說,這個攝影師的心夠大的,不由對她生出幾分敬意。楊念不是普通的游客,他是一名資深律師。此番他是以法律援助的身份來清邁,他的委托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四個被泰國警察從花蕊小院帶走的中國房客。

        楊念從背包里翻出那四個委托人的資料,彭流年、饒勝、黃英和蔣智利,兩男兩女,最大的彭流年21 歲,最小的女孩蔣智利17 歲。他們都來自廣西農(nóng)村,根據(jù)他們自己的敘述,他們是受高薪吸引,通過網(wǎng)絡應聘來到清邁工作。他們和雇傭人通過網(wǎng)絡聯(lián)系,工作場所和住處是對方提供的。工作所用的電腦,是他們自己購買的。雇傭人許諾,除了10 萬泰銖的月薪之外,還會給他們報銷辦公費用,包括購買電腦的費用。

        楊念從手里掌握的資料判斷,這四個年輕人被騙了。幕后的騙子不僅利用他們進行詐騙,而且嫁禍給花蕊小院,可謂一箭雙雕。那么誰會是幕后黑手呢?

        換個角度來說,花蕊小院遭殃,誰會是得益者?楊念注意到,芥蒂棒這條小巷子,開滿了民宿和咖啡屋。因為花蕊小院的緣故,這條曾經(jīng)安靜的巷子,變得熱鬧繁華。如今花蕊小院被中國游客拋棄,小巷也變得異常蕭條。從商業(yè)競爭的角度來說,似乎這條巷子與花蕊小院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清邁的小旅館,小民宿成千上萬,他們風格各異,都以自己的特色吸引游客。然而花蕊小院的客人大多來自中國,不排除是一些競爭中國客人的旅館在背后搞鬼。在清邁經(jīng)營旅館的中國人也很多,箬麥有沒有得罪其中哪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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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念之所以入住花蕊小院,就是想尋找線索。其實他內(nèi)心明白,即使找出了幕后黑手,這四個年輕人同樣面臨指控。他只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看看能否減輕他們的罪責。因為這四個年輕人的命運,牽連著四個極其貧困的家庭。

        這四個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懷著對未來的幻想,懵懵懂懂闖蕩社會。誰知剛剛踏入社會一只腳,就落入了別人的陷阱。楊念在責怪他們無知的同時,又對他們懷有深深的同情。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有幾個人真正能拒絕金錢的誘惑?更何況這幾個迫切希望支撐家庭的年輕人??!

        做了一晚上的夢,芥蒂寺的晨鐘把楊念從夢中敲醒。墻根下蟋蟀聲,蛙聲;窗外鳥聲,狗叫聲,叫得那么輕,仿佛來自很遠;聲音那么清晰,又仿佛離得很近。眼睛還未睜開,皮膚就開始呼吸,空氣就像是過濾了一般,帶著一絲絲甜甜的氣息。

        楊念伸了一個懶腰,下床拉開窗簾。天空明亮得刺目,不遠處的素貼山就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畫,線條柔和,色彩淡雅。循著鐘聲望去,佛塔下一個敲鐘的和尚,身披黃色袈裟,兩手機械地動著,仿佛是一個被操縱的木偶。

        楊念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去拜訪朵蘗的干爹莊勝法師,會不會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原計劃上午去見羅帆,羅帆也是來自中國廣西,是一個志愿者。羅帆在清邁開了一家旅行社,他愿意無償安排那幾個委托人家屬來清邁。那些家屬乘坐的班機傍晚才能到達,楊念剛好可以調(diào)出半天時間。

        下樓的時候,兩只小松鼠嬉鬧著從護欄竄過。楊念停了下來,小松鼠也停下來,好奇地盯著他。楊念繼續(xù)下樓,小松鼠迅疾地爬到一顆棕櫚樹上,其中一只端坐在樹丫上,兩只前爪抱著一枚龍眼果,啃咬著,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果皮,零零落落從樹上掉下來,落在正在打掃草坪的箬麥身上。

        箬麥用手拂掉果殼,抬起頭來,目光撞上了楊念。她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禮:早上好!

        箬麥穿了一套泰式筒裙,短發(fā)上扎了一條暗紅的三角巾,手拿掃把,顯得異常干練。

        楊念連忙還禮:早上好!

        箬麥問: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楊念客氣答道:很好很好!

        箬麥收了掃把,抻直腰身往餐廳走,一邊說:如果不嫌棄,我給先生準備了簡單的早餐。

        進了餐廳,朵蘗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低頭全身心玩手機??吹綏钅钸M來,沖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

        餐廳不大,但是干凈明亮。尤其是各個角落里,都有一盆綠植或者說不出名字的鮮花,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水珠,給人一股清新的感覺。

        箬麥把早餐端了出來,一個煎雞蛋,一個三明治,一小盤芒果脆片,還有一杯新榨的橘汁和一杯純凈水。

        楊念看著這份早餐,心里有些異樣。他不動聲色地端起那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通過杯子的反光,他發(fā)現(xiàn)箬麥在偷看他。

        楊念吃完三明治和煎雞蛋之后,朵蘗手捧一杯咖啡坐在他面前:早餐怎么樣?還合先生的胃口嗎?

        楊念由衷道:非常好,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

        朵蘗盯著他的眼睛,沖他晃了晃手機說:既然你這么說,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不繞彎子了。你來清邁的目的,梅香姐已經(jīng)告訴我了。你想了解什么,或者需要我?guī)兔Γ还苤闭f。我們也是受害人,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不僅在幫助那四個中國人,也是在幫助我們。

        楊念被朵蘗的坦誠打動了,他早猜到梅香請朵蘗替她的用意。楊念解釋說:我只是一個援助律師,又是一個中國人,并不是官方委派的,能夠起到的作用很小很小。

        朵蘗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他的話說:楊律師太謙虛了,我剛剛和梅香姐聊過。你不是第一次來泰國,上一次你去普吉做援助律師,幫助了許多受害者家屬。我們泰國媒體報道過你,稱你是一個公正、有良知的中國律師。

        這個時候,帕叻騎著一輛橙色的KTM 摩托賽車,轟鳴著駛入院子。笱顡坐在他的后面,她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腰,一直尖叫著。直到摩托車停穩(wěn),她才驚魂未定地下車。

        帕叻一身專業(yè)摩托賽手裝備,他神氣地摘下頭盔,徑直向餐廳走來。跟在后面的笱顡臉色潮紅,眼波流動??吹贸鰜硭齽偛诺募饨胁皇怯捎隗@嚇,而是因為刺激而引起的興奮。

        帕叻像個主人似的進了餐廳,經(jīng)過楊念身邊時,臉上出現(xiàn)了驚訝的表情。他看了楊念一眼,回頭又看了箬麥一眼。箬麥裝作沒有看見,把目光移開了。

        帕叻用主人的口氣問:來客人了?

        箬麥嗯了一聲,低下頭去看電腦。帕叻進了廚房,換了廚師的打扮出來,大模大樣坐在一張餐桌旁。過了一會兒,換上了服務員服裝的笱顡,給帕叻端來了咖啡和面包。

        帕叻忽然沖笱顡發(fā)脾氣,把托盤連同面包咖啡一起打翻在地:天天都是咖啡面包,把我當什么?帕叻兇巴巴的樣子,把沉浸在興奮中的笱顡嚇哭了。

        箬麥沒有作聲,朵蘗站了起來:帕叻叔叔,朵蘗還沒有吃早餐耶!朵蘗聽說帕叻做過米其林大廚,一直想嘗嘗帕叻叔叔的手藝。朵蘗等在這里,請帕叻叔叔做一份早餐好嗎?朵蘗用一種撒嬌的語氣懇求帕叻,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或許是血緣的關系,明明知道帕叻是母親的老情人,朵蘗非但不反感,反而和他很親近。帕叻也對朵蘗疼愛有加,只要朵蘗提出的要求,帕叻總是想方設法去滿足。箬麥一直在猶豫,她該不該告訴帕叻,朵蘗是他的親生女兒?朵蘗一直認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李北。如果把真相告訴朵蘗,她該如何解釋?

        帕叻嘆氣道:我在米其林餐廳當廚師的時候,助手每天變花樣做早餐給我吃,哪用我親自動手。今天看在朵蘗的面子上,我給你們大家露一手。說著站起身,斜了楊念一眼,進了廚房。

        箬麥緩緩起身,默默打掃地上的玻璃碎片。朵蘗看了一眼還在抽泣的笱顡,小聲問道:我剛才看見你搭帕叻叔叔的車,他是不是帶你兜風了?你們今天看上去挺開心的,帕叻叔叔怎么突然就發(fā)脾氣呢?

        笱顡乜了箬麥一眼,抽噎著說:帕叻師傅是生老板娘的氣,他不敢對老板娘發(fā)火,只會拿我出氣。

        朵蘗不解:我媽媽剛剛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呀?

        笱顡對著楊念還沒有吃完的早餐努了努嘴:老板娘給客人做了早餐,可是沒有給帕叻師傅做,所以帕叻師傅生氣了。

        朵蘗明白過來了,原來帕叻在吃醋。楊念雖然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但是感覺出似乎與自己有關。尤其是帕叻看他的眼神,仿佛和他有著深仇大恨。

        他問朵蘗:你們在說什么?

        朵蘗坐了下來,不好意思道:沒什么啦!跟你沒有關系。

        不對吧!剛才你還說,不把我當外人。雖然你們說的是泰語,我能感覺出剛才那個廚師是沖我來的。楊念看出了一些端倪,按常理來說,一個普通的廚師,絕不敢當著客人的面摔盤子。而作為老板娘的箬麥的態(tài)度,也讓人覺得曖昧。

        朵蘗猶豫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不是針對你,是針對你吃的早餐。我媽媽很少給人做早餐,更沒有給帕叻叔叔做過,他可能有些吃醋吧!

        楊念知道朵蘗在隱藏什么,他沒有深究。有些東西,她不說,問也沒有答案。他站起身來:昨天你提到芥蒂寺,有個莊勝法師是你干爹。我剛好上午有空,想聽聽芥蒂棒的歷史,你能陪我去拜訪他嗎?

        朵蘗松了一口氣,爽快道:當然可以。她沖廚房里喊道:帕叻叔叔,你把早餐給我留著,我陪客人先去芥蒂寺看我干爹。

        楊念入住以后,箬麥的心就亂了。世界上哪有如此相像的人,一樣清瘦的臉頰,一樣深邃的眼睛,連頭發(fā)也一樣生有白發(fā)。如果說箬麥一早是在掃地,不如說她在守候楊念。

        箬麥給楊念做的早餐,完全是按照李北的習慣,下意識去做的。李北吃早餐前,喜歡喝一杯白水。他喜歡吃煎雞蛋配面包,橘子汁是他最喜歡喝的飲料。除了主食外,他很少吃零食。但是餐后,或者看書之余,他會吃菠蘿蜜干或者芒果干。

        楊念吃早餐的時候,箬麥一直在偷偷看他??此簧蹩嗟谋秤埃此栽绮偷臉幼?,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眼睛。那分明就是她的李北哥哥,是她的夫君李北回來了呀。

        箬麥一直叫李北哥哥,從她呀呀學語開始,她就這么叫他。盡管有時候,大人們會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和李北。但是她從未想過,這個在上學路上,曾經(jīng)背自己過河;這個在她曾經(jīng)迷路,牽她小手到茶園找爸爸,大自己二十多歲的哥哥,會成為自己的丈夫。

        在箬麥的眼里,李北不僅是父親的好幫手,村里有名的能人,而且是個英雄。家里幾百畝茶園,全靠李北協(xié)助打理。李北不僅擅長種茶,炒茶,還懂草藥和針灸。家里的水龍頭壞了,去喊李北哥哥,媽媽說;媽媽感冒發(fā)燒了,去喊李北哥哥,爸爸吩咐說;就連箬麥腳上的塑料涼鞋的帶子斷了,她知道自己光著腳,提著鞋子去找李北修鞋。

        記得那一年春節(jié)過后,箬麥的父親為了給子女討要合法身份證,和其他老兵一起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清邁去見李將軍。誰知他們前腳剛走,后面就來了一群手拿棍棒的歹徒。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闖進村子里翻箱倒柜,見到值錢的東西就搶。李北從茶園趕來,他端著一把卡賓槍,孤身一人把歹徒們趕跑了。

        帕叻雖然人在廚房,眼睛卻一直盯著外面。楊念離開很久了,箬麥依然癡癡看著門外,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帕叻心里的妒火又起來了,他懷疑這個楊念的來歷。難道李北并沒有死,難道箬麥一直在騙自己?

        帕叻徑直來到箬麥面前:阿箬,我想和你談一談。

        箬麥回過神來,看帕叻怒氣沖沖的樣子,有些恍惚起來。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美斯樂山脈的小路,她背著書包從茶園出來,湃育和帕叻在山的那邊大聲叫喊她的名字:阿箬,阿箬——然后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莽莽叢林中。

        湃育是莊勝法師的俗名,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個內(nèi)向靦腆的少年。湃育喜歡跟在帕叻的后面,就像是帕叻的影子。帕叻是與中國村相鄰的撣族族長的兒子,湃育的父親是族長的大管家。族長請了家庭教師,讓湃育陪伴帕叻學習??墒桥吝烦3募依锿蹬艹鰜?,帶著湃育在山野里亂竄。他經(jīng)常模仿父親威嚴的樣子,指揮湃育跑東跑西,仿佛他就是族長。

        在箬麥的印象中,帕叻習慣用命令代替說話。就像他的那個撣族族長父親,即使自己做錯了也怒氣沖沖遷怒于人。帕叻想和她談一談,他是想來解釋十八年前那個夜晚,他為什么失約嗎?他是想來告訴箬麥,他十八年來去了哪里嗎?是不是帕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即使他心存歉疚,卻也怒氣沖沖的原因嗎?箬麥心里瞬間轉(zhuǎn)了百轉(zhuǎn),眼窩里堆積的淚水溢了出來。

        箬麥低下頭,用手背悄悄揩去淚水。揚起臉,充滿期待地問:好呀,你想談什么呢?

        我想談談旅館的經(jīng)營,這一個多月的時間,旅館都沒有客人。再這么下去,旅館就支撐不下去了,我們要改變經(jīng)營思路。

        箬麥聽了帕叻的話,感覺兩眼突然一片漆黑,仿佛被人從山頂推到谷底。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自稱是花蕊小院的主廚,卻每日享受廚娘蕾妮的三餐服務。他竟然好意思打碎餐具,還跑到她面前指手畫腳。這么一個負心的男人,難道她還對他有期待嗎?

        你有什么好的建議?箬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兩眼期待地看著帕叻,仿佛在盯著自己內(nèi)心的黑洞。

        我的建議很簡單,以后不接中國客人,只接泰國和西方客人。帕叻忿忿地說。

        箬麥心里嗤嗤地冷笑,清邁的游客里,中國人占了一半多。不接中國客人,除非不開旅店。箬麥柔聲道:我們以前也接本國客人,從來沒有拒絕西方客人呀?

        帕叻振振有詞:以前中國客人來的太多,把泰國和西方客人擠走了,久而久之,泰國和西方客人就認為,咱們店只接中國客人。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中國客人了呀?

        怎么沒有中國客人?剛剛不是有一個中國客人嗎?

        箬麥又深吸了一口氣,帕叻的怨氣是沖著楊念來的。原來不止是箬麥,就連帕叻也看出楊念和李北相像。以前箬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圍繞中國人這個話題經(jīng)常爭吵。那個時候,箬麥認為帕叻是在嫉妒李北,因為她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被定義為李北的未婚妻。箬麥的心軟了軟,她還不習慣和帕叻爭吵。

        箬麥把話題拉開了:你先說說,如果不接中國客人,怎樣吸引其他國家客源?

        這個非常簡單,首先把咱們的店名中文字去掉,改成英文和泰文。然后把網(wǎng)站上的中文,全部改成英文和泰文。店里各種標記,符號,酒水單和菜譜,只要是中國字,也全部改為英文和泰文。在訂房系統(tǒng)設置自動拒絕中國客人。

        箬麥搖頭說:不要說系統(tǒng)里不能設置,即使能設置,也會被網(wǎng)站認定有歧視通不過。

        帕叻讓步說:好吧,那就把中文全部去掉。

        箬麥被帕叻的無理取鬧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反問:去掉中文就有客人上門嗎?我們店一直以來,英文泰文中文這三種文字并存。再說,我們?yōu)槭裁床唤又袊腿??如果沒有中國客人支持,我的旅館就發(fā)展不到今天。

        帕叻陰陽怪氣道:中國客人捧紅了你的店,同樣也是中國客人砸了你的招牌呀?

        箬麥想起了那個驚悚的夜晚,警察在帶走那四個中國人的同時,也想把她帶走。如果不是芥蒂寺的住持出面,箬麥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關進監(jiān)獄。那個夜晚帕叻去了哪里?是去酒吧喝酒去了吧!或許和漂亮女人調(diào)情去了吧?或許他根本沒有外出,以箬麥對他的了解,他撣族族長兒子的身份高于一切,他絕對不會為了她出面。

        箬麥幽幽嘆了口氣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那幾個中國客人被警方帶走,咱們也不能說一點責任沒有。而且我也相信,那幾個中國客人不是壞人,他們估計也是被人騙了。

        帕叻激動起來:那幾個中國客人在網(wǎng)上詐騙,把主機設在我們的旅店里,警察從電腦里查到證據(jù)了,你還說他們不是壞人,還說我們有責任。我們有什么責任?難道我們是騙子?

        箬麥極力壓住內(nèi)心的怒火: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嚴格管理,仔細審查他們的簽證日期,告知他們簽證逾期是違法的,就會讓他們提前回國,就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情了。

        帕叻冷笑:你太低估中國人的智商了,他們什么事情不會做?拐賣婦女兒童,傳銷、詐騙,連自己家人都騙。他們簽證都會作假,他們會讓你發(fā)現(xiàn)嗎?總之一句話,中國人沒有好人,不能相信中國人。

        箬麥質(zhì)問道:我也是中國人,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帕叻愣了一下,搖頭說:不,你不是中國人。你的媽媽是緬甸人,從血統(tǒng)上來說,你只是半個華人后裔。你是在泰國出生長大,拿的是泰國公民證。所以你心地善良,你跟那些中國人完全不同。

        箬麥大聲道:我雖然只有一半華人血統(tǒng),雖然我是在泰國長大,但是我知道我的根在中國。

        帕叻譏笑道:你的根在中國又怎樣?雖然你的父親為他的國家而戰(zhàn),可是最后卻被自己的國家拋棄。如果不是泰國接受你們,你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箬麥臉色變得發(fā)白,她不允許別人說中國的壞話。她終于爆發(fā)了:我們國家的事,輪不到你來評論。泰國雖然是佛教國家,但也不是無條件接受我們。我們之所以能留下來,是我們父輩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帕叻繼續(xù)諷刺道:那是我們國王憐憫施舍,如果換你們自己的國家試試,回去恐怕就要人頭落地吧!

        箬麥氣得說不出話來:我不想跟你爭論,我們立場不一樣,爭不出結果。

        帕叻卻不甘罷休:你不是不想和我爭論,是你心里有鬼。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跟過去一樣在騙我。當年你說什么不愛李北,最后不但嫁給了他,還跟他生了一個女兒。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謊言。一個從中國來的客人,僅僅長得像那個李北,你的魂就跟著掉了。

        帕叻說完脫下圍裙,狠狠地摔到桌子上,推開門騎上他的摩托,轟鳴著絕塵而去。

        楊念跟著朵蘗去拜訪莊勝法師,不想?yún)s吃了閉門羹。一個小和尚告訴他們,莊勝法師外出云游去了。朵蘗只好陪楊念到幾個大殿逛了逛,又在佛塔前拍了幾張照片。

        朵蘗給楊念解說:泰國是個佛教國家,清邁更是寺廟林立。號稱三步一座廟,五步一個寺。雖然這個說法有些夸張,但是大大小小的寺廟,別說游客看不過來,即使是我們本地人,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寺廟。清邁是泰國、緬甸邊界顯赫一時的蘭納王朝的故都,不同歷史時期的寺廟,它們的工藝和建筑特色不同,但是它們又有一個共同點,都深深打上了蘭納文化的烙印。

        楊念的心思并不在寺廟,既然見不到莊勝法師,他就想早點去和羅帆見面,羅帆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一家泰國律師所。楊念想和羅帆一起先見見那位律師,然后再商談如何接待那些家屬,是否聘請?zhí)﹪蓭熞约盎I集相關費用問題。

        羅帆的旅行社在古城,從谷歌地圖上看去,花蕊小院距離古城也就一站地,楊念本想步行過去。但是在朵蘗的堅持下,只好同意讓朵蘗開車送他。泰國的路很窄小,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擠在一起,行人步行只能貼著路邊走,一不小心,就被摩托車剮蹭。楊念看到這種路況,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朵蘗。這個小姑娘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心事細膩,她是擔心他的安全呢。

        汽車從芥蒂棒出來,順著護城河走,護城河繞著古城墻。沿途可見流水潺潺,鮮艷的三角梅點綴在古城墻上,上面豎立寫有中文字的牌子:嚴禁攀爬??墒侨匀挥袔讉€中年女游客,身穿拖地長裙,戴著墨鏡,揮舞著絲巾,做出剪刀手在拍照。楊念微微搖頭,這些中國大媽呀!

        羅帆的旅館開在塔佩門附近,旁邊有著名的M 酒店,他的旅行社就設在旅館里。由于找不到停車位,朵蘗把楊念放在路邊,自己開車去找車位。

        塔佩門廣場上,一大群游客無視“禁止喂食”的牌子,仍然在拋灑玉米粒,大片的鴿子呼啦啦飛起來,又呼啦啦落下去,追逐著拋灑的玉米粒。有的鴿子停在游客肩上,有的停在游客的手上,到處是剪刀手和按快門的聲音。一個小商販向楊念走過來,向他推銷玉米粒。楊念擺擺手,趕緊穿過塔佩門。

        羅帆正在健身,聽到楊念來了,光著大汗淋漓的上半身就下了樓。羅帆是個小個子,頭發(fā)在腦后扎一個馬尾,渾身精瘦得看不見肉,黝黑的皮膚上刺滿了紋身。他在清邁呆了十年,猛看上去就是一個地道的泰國人。

        楊念是在普吉島遇到羅帆的。在發(fā)生沉船事故后,楊念是第一批到達普吉的民間援助律師。羅帆當時全身濕淋淋的,獨坐在海灘上,頭上綁一塊紅布,布滿血絲的兩眼紅腫,滿臉哀寂之色。楊念以為他是死難者家屬,拿了一瓶水遞過去,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后來才知道,他也是志愿者。因為受不了死難者慘烈場面,獨自黯然悲傷。

        羅帆告訴楊念,他聯(lián)系的律師所就在他旅館旁邊。兩個人步行來到羅帆聯(lián)系的律師所,因為沒有提前預約,他們需要等候。他們在會客室等了約半個小時,律師的助手進來說很抱歉,估計下午才能見他們。羅帆提議先去吃午餐,剛好朵蘗找了過來,三個人就去了律師所樓下的一家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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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蘗對這里很熟,她經(jīng)常帶客人過來。朵蘗說:這家咖啡館的咖啡一般,但是意面味道不錯,尤其是奶酪意面,口感綿密,味道醇厚。

        羅帆開玩笑說:聽你這么說,我感覺像茅臺酒的廣告。

        朵蘗不好意思說:可能是我中文表達的問題,這里的奶酪意面確實不錯。如果我們點意面,需要排隊等很長時間。

        羅帆笑說:我住在附近這么久,還真沒有嘗過這里的意面。那我們就點意面,反正我們在等律師,在上面也是等,不著急。

        正說著,那個律師和他的助手也進了咖啡館。羅帆趕緊站了起來,揮手和他們打過招呼,律師和助手過來和楊念握手。楊念用英語提議說:干脆我們坐一桌,就在這里邊吃邊談。

        泰國律師的英文名字叫約翰,他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羅帆之前向楊念介紹過,這個約翰并不是著名的大律師,受理的業(yè)務從房地產(chǎn)中介,代辦公司執(zhí)照,會計記賬,到各類簽證,以及各種民事刑事訴訟代理。相互簡單介紹之后,聽到楊念是為了那四個中國犯罪嫌疑人而來,約翰苦笑著連連搖頭說:這個案子比較復雜,牽涉面太廣,影響太大。你們有沒有看新聞?一位移民局高官前不久在第七頻道接受媒體采訪時,特別提到這個案子,并且提出要嚴厲打擊這種國際犯罪分子。

        楊念把這四個年輕人背景詳細地講了一遍,尤其講到他們的家庭困難情況。楊念提出他們沒有犯罪前科,有可能他們也是受騙人。

        約翰同情道:這個是你們的猜測,警方已經(jīng)掌握了他們的犯罪證據(jù)。據(jù)我所知,這個案子牽扯到詐騙,非法打工和簽證逾期。目前警方還在收集更多證據(jù),如果發(fā)現(xiàn)受害人名單中有泰國人,或者有目前居住在泰國境內(nèi)的外國人,就是國王出面也不能保他們出來。至于非法打工和簽證逾期,以前也有不坐牢,只罰款和遣返的例子。由于目前處于敏感時期,我不敢妄下論斷。

        羅帆插嘴問:有沒有一種可能,如果找出幕后元兇,是否可以免于他們在泰國被起訴或者減輕對他們的處罰?

        約翰思索了片刻后說:如果中國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可以將他們引渡回國受審。但是關鍵要有前提,那就是受害人名單中不能出現(xiàn)泰國人或者泰國境內(nèi)居住的外國人。即使如此,你們還需要準備一筆不小的處罰金。

        從咖啡館出來,天色已經(jīng)漸暗。三個人回到羅帆的旅行社,楊念心事重重,羅帆沉默不語,朵蘗感到氣氛有些壓抑。朵蘗之前接觸到的中國人,都是一些來清邁的年輕游客。在她的眼里,中國人很富有,所以那些來自中國的年輕人,才會任性、自由、浪漫、時尚。聽了楊念講述那四個貧困家庭的境況之后,朵蘗內(nèi)心震動很大,因為這超出了她的想象。

        朵蘗幽幽地問:他們家里那么困難,哪有錢交罰金呢?

        楊念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也在為這個憂慮。

        羅帆忍不住說:我去云南商會微信群發(fā)個求助,看看能不能再募集一筆錢。

        朵蘗也小聲說:我老家有個茶園,我看看能不能湊一筆錢。

        這個時候,羅帆接了一個電話。羅帆說:那些家屬到了,我們?nèi)タ纯此麄儭?/p>

        朵蘗從羅帆那里回來,就跟箬麥說她想奶奶了,她想回美斯樂的永安茶園看奶奶。朵蘗自幼跟奶奶生活,跟奶奶的感情超過箬麥。朵蘗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按照她的考試成績,她完全可以申請去臺灣,或者去曼谷上大學。然而朵蘗卻選擇清邁皇家大學,誰都能看出來,她這是為了照顧箬麥。

        朵蘗離開之后,旅店就好像失去了生氣。楊念白天很少呆在旅店,旅店沒有其他的客人。箬麥有些失魂落魄,澆花的時候,水溢出了院子也不知覺。拔草的時候,連花也一起拽起。

        廚娘蕾妮趴在餐廳的桌子上,仿佛被人抽了筋一樣,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笱顡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真上班了,她有時候到中午才來旅店,就像蜻蜓點水一樣,露一下面人就不見了。曾經(jīng)讓廚房熱鬧的帕叻,也失去了蹤跡

        帕叻的離開就像他的出現(xiàn),沒有一點征兆和線索。自從那天他摔門而出,騎著摩托車離開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開始的一兩天,箬麥并不在意。帕叻如果離開,一定會回來取行李。再說帕叻欠她的,他難道不是來還債的嗎?在沒有還清欠債之前,他難道會離開她嗎?箬麥并不稀罕帕叻的愛,但是她不愿意帕叻就這么離開。帕叻欠她一個解釋,欠她一個道歉,難道不是嗎?

        一個星期過后,帕叻依然沒有出現(xiàn)。箬麥沉不住氣了,她走進帕叻的房間。他的房間空蕩蕩的,床鋪整理得整整齊齊,書桌上,地板上,就連一張紙片都沒有。箬麥有些奇怪,帕叻行李箱去了哪里?

        就在這個時候,箬麥的手機收到一條銀行短信,她的銀行卡被人劃走了一百萬。這是箬麥整整一年的積蓄,她剛剛存進卡里,準備支付花蕊小院賣家的最后一筆房款。

        當年身無分文的箬麥,想到芥蒂寺出家修行,好心的住持雖然拒絕了她,卻仍然收留她住進習經(jīng)堂。后來又介紹她到花蕊小院工作,再后來為她擔保買下花蕊小院,分期十年付清。眨眼之間,她買下花蕊小院十年了,就差這最后一筆尾款了。

        箬麥心里非常焦急,她趕緊給銀行打電話,銀行回復說錢是在銀行柜臺劃走的。如果箬麥有疑問,可以來銀行看錄像。箬麥想了起來,她昨天把銀行卡交給笱顡,讓她去銀行繳納電費水費。笱顡后來沒有回旅館,一直到今天也不見人影。難道是笱顡劃走了她的錢?平時是笱顡負責打掃房間,難道是她拿走了帕叻的行李箱。再想起帕叻來之后,他和笱顡相處的樣子。箬麥打了一個激靈,她不敢想下去。

        箬麥驅(qū)車來到銀行,在錄像中果然看到笱顡的身影,笱顡的身邊還站著帕叻。箬麥瘋狂撥打笱顡的電話,電話一直沒有人接。箬麥不停地撥號,一次又一次,直到對方電話關機。箬麥開車去笱顡的家,她家的房門緊鎖。向隔壁鄰居打聽,鄰居說笱顡的父母回鄉(xiāng)下了,笱顡帶了一個男人回家,現(xiàn)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箬麥的心一陣一陣收縮,就像當年她分娩一樣痛。笱顡想起當年,她第一次見笱顡,笱顡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笱顡怯生生站在旅館門口,光著一雙腳,背著一個寺廟里施舍的黃色書包,蠟黃的小臉滿是病容。箬麥看到她的樣子,就想起自己的女兒朵蘗,不由一陣心疼。她把笱顡摟進懷里,從此把她當成了家人。箬麥漫無目的開著車,在清邁的街頭巷尾尋找。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找笱顡,還是在找帕叻。

        箬麥一邊開車,一邊撥打笱顡的電話:求求你笱顡,你把電話開機,如果帕叻在你身邊,求你把電話給他,我要跟他說話。帕叻你不能離開,你還沒有說清楚,當年你為什么失約?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不能帶走我的笱顡,你放開笱顡好嗎?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朵蘗是你的親生女兒!請你不要離開好不好?你可以拋下我,但是你不能拋下朵蘗!

        箬麥趴在方向盤上,崩潰得淚流滿面。一輛橙色的KTM 摩托賽車,轟鳴著從她旁邊飛過。那不是帕叻熟悉的身影嗎?箬麥加大油門沖了出去,追逐著那輛摩托,直到把摩托逼到路邊停下。箬麥拉開車門撲過去:帕叻!

        摩托車上的男人把頭盔摘下來,沖著箬麥大叫:瘋女人,你想干什么?箬麥呆住了,他不是自己要找的帕叻。箬麥忘記了道歉,任憑男人咒罵,還有路人的嘲笑。男人重新戴上頭盔,騎著摩托絕塵而去。看著摩托車遠去的背影,箬麥蹲在路中間嚎啕大哭起來。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車流人流像洪水一樣,刮擦著她的身體,碾壓著她的裙角。他們從車里伸出腦袋,對著她大罵的聲音,像洪水猛獸一樣洶涌。直到警察過來,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到路邊。

        箬麥跌跌撞撞地走著,一團烏云從天邊滾過來,銅錢大的雨點砸在箬麥身上。路人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他們是在嘲笑她嗎?還是在可憐她?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一陣冷風吹來,箬麥打了一個寒蟬。她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就像是一條流浪的狗,蹚著渾濁的雨水,在雨中迷茫地走著。這個箬麥居住了十年的城市,此時此刻在她的眼里,如同十年之前一樣陌生。

        一個小和尚走過來,把身上的雨衣摘下,輕輕披到她身上。他雙手合十,低頭向她作揖。小和尚用沉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冒著瓢潑大雨從容而去。雨簾遮住了箬麥的眼睛,可是那雙沉靜的眼睛照亮了她的路,她披著小和尚給她的雨衣,再一次匍匐在芥蒂棒的神像前。

        就像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獨自一人長途跋涉,從泰北的叢林里,一步一步走到清邁。那個時候,她剛剛失去了丈夫,女兒又被婆婆奪走,娘家也不肯收留她。那個時候的箬麥,悔恨的野草塞滿了她的每一個細胞。她恨自己,恨帕叻,更恨自己寫給帕叻的那封信。如果不是那封信,李北就不會離開家。如果李北不離開家,他就不會遭遇車禍。是的,她不配得到李北的愛,不配乞求婆婆的原諒,更不配娘家重新收留她。

        箬麥曾經(jīng)挺著大肚子,偷偷來到帕叻的村子外,徘徊了一天又一天。她看著帕叻的父親,開著皮卡帶著一家人外出。又看著這輛皮卡返回,那個撣族族長從皮卡上下來,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進屋。箬麥幻想這個男人就是帕叻,帕叻繼承了撣族族長的位置。帕叻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擁有三妻四妾。這又怎么樣呢?箬麥懷了他的孩子,只要帕叻還愛著她,肯接納她就行。

        箬麥向撣村村民打聽帕叻,村民們像看怪物一樣看她,消息傳到撣族族長耳朵里,帕叻的父親咆哮著,命令仆人把她趕走。她哭泣著蹣跚往回走,湃育出現(xiàn)在她面前。湃育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陪著她走回茶園,然后塞給她一張寫有地址的字條。

        箬麥按照這個地址,寄出了她寫給帕叻的信。她在信中告訴帕叻,她肚子里懷上了他的孩子。信發(fā)出之后,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回音。等到箬麥再次看到這封信時,是在時隔八年之后。李北的骨灰盒被運送回來,在那一堆遺物當中,箬麥一眼就看到那封沾滿血跡的信。

        箬麥不明白,這封信是怎么落到李北的手中的。她仔細查看信封上的郵戳,信明明已經(jīng)發(fā)了出去,在異國他鄉(xiāng)兜了一圈,又被打了回來。箬麥回想起李北的異常,是半年前李北和她從娘家回來。不愛說話的李北,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他一宿一宿地不睡覺,一個人半夜去茶園游蕩。

        那一年茶葉豐收,但是市場行情下跌,茶葉滯銷。箬麥認為他是為茶園擔心,李北去語言學校學英語,箬麥也沒有疑心。李北說他要去臺北,去美國,去澳洲看看,能不能打開國際市場。直至李北出發(fā)前的那個晚上,李北對箬麥說:箬麥箬麥,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拆散了你和帕叻。你放心,我會把朵蘗的親生父親找回來。

        箬麥聽了李北的話,倒入他的懷中大哭。李北說出這樣的話,箬麥仍然沒有醒悟。她只是明白了一點,無論她做錯了什么,李北都會包容她。即使李北知道朵蘗非他親生,他非但沒有責備她,反而請求她的原諒。箬麥感動得一塌糊涂,卻不去想李北是怎么知道朵蘗的身世。李北去做茶葉生意只是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箬麥去尋找帕叻??!

        神像傾聽著箬麥的懺悔,從十年前的那個風雨之夜,到十年之后的又一個風雨之夜。神像向她張開慈悲的胸懷,他與世無爭卻又無怨無悔守護生靈的樣子,撫慰了箬麥破碎的心靈。

        這是一尊高大而又孤獨的神像,他寬闊的前額上,一大塊油漆脫落了,猶如一塊醒目的疤痕。神像身上的油漆,也是斑斑駁駁,猶如披了一件破舊的衣裳。盡管滄桑的歲月,磨損了他的外貌,但是他用他的慈悲之心,見證了他無私的永恒。

        當碎碎的陽光從飛檐的空隙灑進來,覓食的鴿子落在神殿的屋頂,咕咕地把她喚醒。人聲、車聲、狗叫聲,像洪流一樣卷過巷子。箬麥心中就仿佛被流水洗過一樣澄澈透明,她的心開始復蘇起來。

        雖然楊念有羅帆的幫助,盡管羅帆動用了一切人脈資源,但是調(diào)查仍然毫無進展。一個星期過去了,那四個年輕人仍然拘押在監(jiān)獄里。那些家屬不想再等下去,除了蔣智利的父母堅持留下來,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國了。楊念這天去機場送走彭大柱,回到花蕊小院已經(jīng)是深夜了。芥蒂棒這條巷子黑漆漆的,只有花蕊小院還亮著燈。幾條野狗從寺廟里沖出來,發(fā)出狼嚎一般的吠叫。

        楊念推門進了院子,穿過回廊上了樓,他掏出鑰匙開門時,突然噗的一聲,一個東西掉到腳下。他按下開關,借著燈光低頭一看,是一封信。他把信撿起來,上面還略有余溫,很明顯是剛剛塞到門縫里。

        楊念快速地沖向陽臺,就在這一瞬間,花蕊小院的燈光突然熄滅。只有院門口那盞燈,還在巷子里孤獨地亮著。在黑暗的寂靜中,傳來木魚若有若無的敲擊聲,隱隱夾雜著女人壓抑的啜泣。楊念心中一緊,瞥見一片黃色的僧袍,悄無聲息地飄進對面的寺廟。

        疲憊不堪的楊念,頓時睡意全無。他把信拿到臺燈下,映入眼簾的是幾個歪歪斜斜繁體字:楊念先生親啟。他拆開信封,厚厚的一沓紙上,全部都是英文。楊念只看了幾行,就倒吸了一口氣。這是一封匿名告發(fā)信,信中指控的罪犯不是別人,竟然是花蕊小院的主廚帕叻。

        信中指出帕叻借用他人身份,安排中國人住進花蕊小院,背后操縱他們進行網(wǎng)絡犯罪,嫁禍給花蕊小院。帕叻還騙取笱顡的信任,盜取花蕊小院主人的資金一百萬。信中提供了帕叻個人ID,社交賬號,私人郵箱,手機通訊信息明細以及個人銀行賬號交易明細。不僅如此,舉報人還詳細敘述了帕叻國外生活軌跡,以及他回到泰國的目的和行蹤。

        十八年前,就是帕叻相約箬麥私奔的那個夜晚,他登上了飛往澳洲的航班。早在認識箬麥之前,帕叻就按照家族的傳統(tǒng)與阿卡族族長的女兒有了婚約。他的未婚妻家族非常富有,全家都移民到了澳大利亞。帕叻最大的夢想,就是繼承父親的族長位置,過著三妻四妾的自由生活。帕叻并不想出國,他的父親威脅他說,如果帕叻不履行婚約,就取消他的繼承人身份。

        初到異國的新鮮感,新婚帶來的樂趣,以及阿卡族長的財力支持,讓帕叻在澳洲最初的幾年,生活得無憂無慮。直到第五個孩子降生后,岳父送給他一家泰式餐廳,讓他帶著妻兒單獨過日子。

        帕叻接管餐廳之后,剛開始還天天去餐廳,跟著餐廳經(jīng)理學習管理,有時候也去后廚做幫手。半年之后,岳父看他熟悉了業(yè)務,就把餐廳經(jīng)理辭掉了,讓帕叻獨自管理餐廳。餐廳每天的現(xiàn)金流水,讓帕叻的私欲膨脹起來。他開始挪用餐廳資金,給年輕貌美的服務員購買小禮物,或者和她們私下約會,帶她們出去旅游。發(fā)展到后來,他把餐廳當成自己的領地,那些女服務員在他面前爭風吃醋。餐廳的生意漸漸滑坡,為了填補餐廳虧空,帕叻在一個后廚的引誘下,去賭場賭博。不到一年的光景,餐廳就被帕叻輸光了。

        帕叻被迫離婚了,岳父給了他一筆不小的費用,算是對他的補償。帕叻帶著這筆錢,直接飛到了馬來西亞的云頂賭場。剛開始他的手氣不錯,每天都能贏錢。有一次他居然中了頭彩,贏了上億美元??上]有帶著錢離開,而是沉浸在賭場給他營造的億萬富豪氛圍中。

        那一陣子的帕叻,過著比國王還要奢華的生活。他獨自占有一座超五星的酒店,酒店擁有頂級餐廳,豪華泳池,健身房,高爾夫球場,馬術場,同時配備了米其林廚師、專業(yè)游泳教練、高爾夫?qū)I(yè)教練和球童以及幾十個身材熱辣的美少女,24 小時服務他一人。此外,他還享有獨立的歌劇院,影院。聞名世界的電影明星,歌星,模特,魔術師,甚至體育明星,只要他一聲召喚,都會為他專場演出。

        他在云頂賭場輸輸贏贏,渡過醉生夢死的幾年,直到他輸完最后一個角子。當他被驅(qū)逐出賭場之后,因為無力償還高利貸,他被放逐到一個私人橡膠林割膠。從天堂跌落到地獄的帕叻,哪里能忍受做苦力的生活。他一直嘗試聯(lián)系前妻,但是前妻拒絕為他還債。他又給父親寫信,幻想父親可以為他贖身,不想信件被他的弟弟截獲了。那位庶出的同父異母弟弟,根本不想帕叻回到泰國來。帕叻在橡膠園里呆了足足六年,直到傳來那位撣族族長,他的父親去世的消息,債主才同意他回國,去繼承他的撣族族長之位。

        然而帕叻還是回來晚了,族長之位已經(jīng)被弟弟繼承了。在帕叻回來之前,弟弟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賭博,酗酒,私生活混亂,在撣族男人看來都不算什么。弟弟著重渲染他偷盜餐廳金錢,背叛妻兒和岳父母,尤其是十幾年不回家,不懂得孝順父母。撣族男人最鄙視的事情就是偷盜,和不忠不孝。因此即使他是正宗的繼承人,也得不到族人的支持。

        帕叻如果不能繼承族長之位,又籌不到足夠的錢,只能回到橡膠園繼續(xù)割膠。帕叻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他開始聯(lián)絡過去的朋友,編造各種理由借錢。他還去勾引那些過去喜歡他的女人,讓她們給他買摩托車,買手機電腦等物品。當他獲知花蕊小院的主人是箬麥之后,他打起了箬麥的主意。為了迫使箬麥就范,帕叻一手策劃了詐騙案,并且借用笱顡之手,成功地竊取了箬麥的一百萬現(xiàn)金。帕叻的最終目的,就是奪取花蕊小院,來換回他的自由之身。

        楊念看完這封匿名信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果不是這封信,楊念還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天,箬麥顯得那么憔悴,原來花蕊小院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這封信讓楊念了解了箬麥和帕叻的關系同時,也讓楊念陷入了新的困惑。箬麥多年前被帕叻拋棄,如今又被他偷走一百萬,她為什么不報警?難道箬麥對帕叻舊情未了?

        更讓楊念不解的是,既然匿名信提供的證據(jù)確鑿,寫信人為什么不直接告訴警察,而是迂回告訴他這個外人。從信中揭露的細節(jié)可以看出,寫信人不是一般人,他不僅認識箬麥,而且還非常了解帕叻,甚至還知道他楊念??磥碛幸浑p眼睛,一直在暗中注視著花蕊小院。

        楊念眼前浮現(xiàn)出黑暗中的黃色僧袍,忽然聯(lián)想起朵蘗提到的莊勝法師。楊念心中豁然一亮,莫非寫信人就是莊勝法師?楊念想起和朵蘗一起去拜訪莊勝法師,小和尚說他外出云游去了。如果寫信人確實是莊勝法師,那么他外出云游的目的,就是在調(diào)查帕叻。很顯然,莊勝法師一直在暗中維護箬麥。那么箬麥,帕叻和莊勝法師三個人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莊勝法師把信送給自己,僅僅因為他的律師身份,還是另有原因呢?

        楊念百思不得其解,他拿出一支筆,在一張白紙上依次寫上箬麥,帕叻,莊勝法師三個名字,把他們?nèi)Τ梢粋€三角形。在三角形的外圍,他又寫上笱顡,李北,以及自己的名字楊念。然后他在三角形的里面,填入朵蘗的名字。楊念把笱顡,箬麥,帕叻連成一個三角形。把自己,李北和朵蘗連成一個三角形。再把李北,箬麥,朵蘗連成一個三角形。莊勝法師,箬麥,朵蘗一個三角形。帕叻,箬麥,朵蘗一個三角形。

        楊念一條線一條線畫著,畫著畫著。幾個三角形相互交叉,線頭最后集中在朵蘗上面,難道朵蘗是解開這個謎團的關鍵?楊念的眼神從朵蘗移向李北,咬著筆頭盯著李北兩個字出神。作為一個律師,楊念已經(jīng)輕易從朵蘗嘴里套出,李北是朵蘗的父親。

        楊念甚至從朵蘗那里,看到了李北的照片。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楊念心里抖了一下,李北多么像年輕時的父親。楊念心里已經(jīng)可以確認,這個李北,就是父親念念不忘的兄弟。李北雖然已經(jīng)去世多年,可是他的母親還健在。楊念一直在等合適的機會,跟隨朵蘗去美斯樂看望她的奶奶。楊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朵蘗的奶奶就是照片上那個穿旗袍的女子。如果不出意外,楊念可能為父親找到了親生母親,也為自己找到了親奶奶。

        李北和箬麥都來自永安茶園,茶園坐落在泰國北部的美斯樂山脈。當年楊念從緬甸尋找李北,曾經(jīng)徘徊在金三角地區(qū)。他早就聽聞國軍93 師傳奇故事,差一點就去了美斯樂,可惜最后陰差陽錯,卻止步于緬泰界河。

        楊念也知道,在險峻廣袤的美斯樂山脈,不僅居住著一群中國人的后裔,還雜居著泰國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帕叻和莊勝法師所屬的撣族,就是其中的一個。

        楊念想,要揭開所有的謎團,必須去源頭美斯樂?,F(xiàn)在也該是他去美斯樂的時候了。

        楊念和羅帆打過招呼之后,獨自一人從清邁搭乘巴士,經(jīng)過長達5 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來到了傳說中的美斯樂。他沒有和其他游客一樣,住進當?shù)刈钣忻男律灭^。而是背著旅行包,一個人步行去尋找永安茶園。

        按照楊念的設想,美斯樂巴掌一樣大的小村,要尋找一個茶園易如反掌。踏上美斯樂的土地之后,他才明白美斯樂只是一個點,幾百個中國小村,像星星一樣散落在崇山峻嶺之間。連接這些村落的只有極其陡峭的山路,楊念手腳并用,幾乎攀爬著走了不到幾公里,就渾身濕透,虛脫了一般躺在地上。

        楊念休息了一會兒,一陣山風刮來,樹木搖晃如海嘯一般。楊念打了一個噴嚏,被汗水濕透的衣服,讓他感覺有些寒意。楊念從背包里翻出一件夾克套上,喝了一瓶水之后,繼續(xù)按照線路往前走。

        彎曲坎坷的山路,被繁盛的雜草和樹木掩蓋,似乎沒有盡頭。楊念走了半個多小時,沒有碰上一個人。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寂靜得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偶爾刮起一陣大風,叢林里樹木亂舞,風聲、濤聲、枝丫斷裂聲,夾雜著一兩聲野獸的吼聲,讓人毛骨悚然。

        天色漸漸暗下來,森林被一團烏云籠罩,似乎要下雨的樣子。楊念心里有些發(fā)怵,后悔沒有提前聯(lián)系朵蘗。他掏出手機看了看,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了。楊念試著撥朵蘗的手機,但是山上一點信號都沒有。就在楊念孤獨無助的時候,一輛摩托轟鳴著從山下沖了上來。

        摩托車嘎的一聲,停在楊念面前。騎者用腳支撐著地,摘下護目鏡和頭盔,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漢。老漢用詫異的眼神盯著他,仿佛看見了鬼一樣:你是誰?

        楊念趕緊雙手合十:我是從中國來的游客,想去永安茶園找一個朋友。

        老漢用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繼續(xù)打量他:你朋友叫什么?

        她叫朵蘗。

        朵蘗早就不在茶園了,你應該去清邁找她,她住在她媽媽的旅店里。

        我就是從她媽媽的旅店過來的,朵蘗不在清邁。楊念一邊說,一邊掏出那張照片,指著那個穿旗袍的女子說:我這次來美斯樂,不僅僅是找朵蘗,還想看看她的奶奶。我在找照片上的這個人,她可能就是朵蘗的奶奶。

        老漢接過照片看了看,把照片還給楊念說:從這里到永安茶園還遠著呢!我捎你過去吧!順便去看看老太太!

        老漢摸出一個頭盔,遞給坐在后面的楊念,嘀咕了聲:抓緊!老漢踩下油門,摩托車瘋牛一樣蹦了起來,然后沖了出去。楊念嚇得緊貼老漢后背,雙手抓住座椅。

        摩托車風馳電掣一般,穿梭在叢林之中。摩托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楊念在跌宕起伏起伏中,記不清爬了多少座山,大概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摩托終于停住了。

        楊念從摩托上下來,打了一個趔趄,腳沒有站穩(wěn),人差點摔倒。老漢扔下摩托,一把拽住楊念。摩托車卻滑了出去,順著山坡翻滾著,在遠處發(fā)出沉悶的墜落聲。

        楊念定神一看,自己落腳的地方,竟然陡峭如懸崖,不由驚出一頭汗來。楊念抱歉地對老漢說:對不起,我害你把摩托丟了!

        老漢沒有理他,轉(zhuǎn)身來到兩扇木門前,拉了拉門前的一根繩子。一陣鈴聲過后,朵蘗跑出來開門。

        何爹爹,楊律師,你們怎么在一起?朵蘗開門后,看見老漢和楊念,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老漢用手指了指楊念:你叫他楊律師?他姓楊嗎?

        朵蘗不解地說:對呀!他護照上寫的是姓楊呀!

        老漢又回頭看了看楊念,低聲嘀咕道:我還以為他也姓李呢!看朵蘗滿臉疑惑,他連忙大聲說:我在路上撿到他,要不是遇到我,他今夜肯定被狼叼走了。

        楊念心有余悸道:我這幾天閑著,想起你說的美斯樂,還有你家的茶園,臨時起意就來了。想不到永安茶園這么偏僻,如果沒有碰到你的何爹爹,我今晚恐怕真會有危險。

        何爹爹又問:有日子沒來,孃孃身體好嗎?

        朵蘗說:奶奶好著呢!正給我做菠蘿飯呢!

        三個人進了屋,朵蘗奶奶聞聲出來,一眼瞧見楊念,眼神就直了。她丟下手里的碗,徑自來到楊念面前,伸手去摸楊念的臉。

        奶奶,你怎么啦?

        奶奶沒有理朵蘗,只是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楊念,她嘴唇哆嗦著,顫聲問:你是從中國來的?

        楊念抓住奶奶的手,這是一雙飽經(jīng)風霜的手,枯瘦的手指有些變形,握在手里卻結實有力。布滿厚繭的手掌,覆蓋在手心里,粗糙而又溫暖。

        楊念仔細端詳著老人,她雖已年過八旬,背也有些佝僂,但是她的眼神清澈,動作敏捷。楊念再次把照片拿了出來,盡管老人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但是她獨特的丹鳳眼,以及娟秀的下巴,明顯地向楊念昭示著,她就是照片中那個穿旗袍的女子。

        楊念有些不自禁,鼻子有些發(fā)酸。他用力地點點頭:奶奶,我是從中國來的。楊念說著跪了下去,雙手把照片遞給奶奶。

        奶奶戴上老花鏡,手指撫摸著照片,淚水從鏡片上滾滾而下。她抬起頭,再一次凝視著楊念:你是李南的娃娃?

        奶奶這一句問,瞬間讓楊念淚奔。楊念拼命地點頭,哭著說:我是李南的兒子,我爹就是李南。

        奶奶上前抱住楊念,把楊念的頭摟在胸前,用力拍打著他的后背,嚎啕大哭起來:我可憐的娃呀?你是怎么找到我這里的呀?

        何爹爹自言自語道:李南李北,原來孃孃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怪不得我在山路上,一眼看到楊律師,還以為是李北兄弟復活了呢!

        朵蘗在一旁看呆了。朵蘗和奶奶一起生活多年,奶奶從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嘮嘮叨叨敘述自己的苦難。即使是她最痛恨的箬麥,奶奶也從未讓自己的情緒,在朵蘗面前表露出來。盡管朵蘗在機場見到楊念時,也覺得楊念與父親相像。這種相像讓朵蘗按捺不住地想親近楊念,想幫助楊念。朵蘗怎么也想不到,楊念竟然和她是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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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念把奶奶扶起來,伸手去幫奶奶擦眼淚,自己的淚水卻抑制不住留下來。朵蘗把紙巾遞給楊念,自己也跟著哭起來。何爹爹高聲歡叫:大喜的事情呢!該放鞭炮慶祝呢!

        何爹爹走到一邊,摸出電話,嘰哩哇啦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大山里響起了鞭炮聲。這鞭炮聲自遠而近,一直響到門口。有人在外面喊:孃孃,恭喜恭喜!

        楊念和朵蘗扶著奶奶,還來不及迎出去,人們就潮水一樣涌了進來。他們一邊向奶奶道喜,一邊打量著楊念,嘖嘖道:長得真像李北,就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何爹爹一個一個向楊念介紹:這個是扁頭,這個是牯牛,這個是阿慶。何爹爹又用手指戳了戳自己:加上我,都是李北的結拜兄弟。何爹爹的話音剛落,那三個六十多的老漢擁上來,把楊念團團抱住,個個淚流滿面。他們抱住的不是楊念,而是復活了的李北。

        有個中年婦女,始終站在旁邊抹眼淚。何爹爹趕緊把她拽過來,對楊念說:這個是彩云,她當年被蛇咬傷,就是你……哦,是李北兄弟用嘴幫她吸毒,把她從死神手里救了回來。

        奶奶打斷何爹爹的話:大家別站著,都坐下來,喝茶喝茶!

        朵蘗把茶端出來,彩云帶來了綠豆糕和辣腌菜,還有一壇石斛酒。其他人紛紛把禮物打開來,有油雞樅,餌絲,臘肉,還有人抓了一只公雞過來。公雞喔喔地啼叫著,送雞人不好意思說:我就想著李北回來,需要補補身子。

        何爹爹打了他一下,那人自知失言,不由伸了一下舌頭。大家看奶奶沒有反應,也就放松下來,真的就把楊念當成李北。彩云給大家斟酒,大家一杯一杯敬楊念,直鬧到天快亮才散去。

        箬麥生病了,在床上昏昏沉沉躺著,幾天沒有吃飯。廚娘蕾妮嘆著氣,想起箬麥喜歡喝小米粥。她騎著摩托去云南街,找了足足一個上午,才買回一小袋小米。她用小火慢慢熬,給箬麥煮好粥,又做了涼拌宋干,才讓箬麥把一小碗粥喝下去。

        這天傍晚,廚娘蕾妮照例給箬麥熬好小米粥,給自己做好晚飯。一塊咖喱煎牛排,兩片雞蛋面包,一小碟蔬菜薩拉。她把餐具擺好,心情很好地哼著小曲,還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紅酒。

        一輛摩托轟鳴著沖進院子,蕾妮抬頭一看,不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只見帕叻從摩托上下來,微笑著走進餐廳。他的后面,跟著笱顡。

        蕾妮,你好嗎?帕叻一如既往和蕾妮打招呼,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蕾妮沒有說話,只是直視著帕叻的眼睛,她看不出帕叻有一絲不安和內(nèi)疚。蕾妮心里說,你偷走老板娘的錢,還這么大搖大擺回來,難道你心里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帕叻看到餐桌上的牛排,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拿起刀叉吃了起來。一邊吃他還一邊夸蕾妮:蕾妮真是貼心,是不是猜到我要來?還是笱顡告訴你了?你知道我喜歡吃牛排,專門做好等我對不對?

        蕾妮眼爭爭看著帕叻吃她的晚餐,沒好氣道:是,我專門給你做的。心里卻罵道:你就大口吃吧!噎死你撐死你!

        帕叻看笱顡站著,扭頭對蕾妮說:你給笱顡也擺上餐具,讓她也一起吃吧!

        蕾妮怒氣沖沖道:老板娘生病了,我只煮了粥給她喝。要吃飯,讓她去外面餐廳吃去。

        帕叻也不生氣,對笱顡說:你自己去做點吃的吧!

        笱顡走進廚房,拉開冰箱的門,發(fā)現(xiàn)冰箱空空的。打開米缸,米缸不見一粒米。再看儲物柜里面,以前裝滿面粉、粉條,面包,各種調(diào)料,以及各種小吃的地方,什么也沒有。

        蕾妮狠狠地剜了笱顡一眼,說:不用找了,老板娘沒錢買東西!笱顡紅了臉,低著頭往后面躲。蕾妮端著粥和咸菜,用膝蓋頂開門,向箬麥的房間走去。她身后傳來笱顡的啜泣聲。

        笱顡,給我一杯橙汁,加冰!

        笱顡低聲說:冰箱里沒有東西。

        你不會去市場買嗎?

        我,我沒有錢。笱顡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蕾妮停住腳步,偷眼回頭看。只見帕叻從口袋里翻出一百泰銖的紙幣,遞給笱顡說:買一桶橙汁,再買一些水果,快去快回,我快渴死了!

        蕾妮心里冷笑,要買一桶橙汁和水果,只給一百株,哪里還能買吃的東西??磥眢杨撘ゐI了。看著笱顡的背影,蕾妮不由有些心疼她。一直以來,老板娘都很照顧笱顡,蕾妮曾經(jīng)埋怨箬麥偏心。笱顡真是鬼迷心竅,竟然跟著帕叻一起,不僅害慘了箬麥,自己也受委屈。

        蕾妮搖搖頭,進了箬麥的房間。箬麥半靠在床上,不時地咳嗽一聲。電視機開著,箬麥的眼睛卻望著窗外。

        蕾妮看箬麥萎靡的樣子,故意大聲說:看看我做了什么?中國小米粥。跟以前不一樣哦,我在里面放了枸杞呢。

        箬麥下了床,從抽屜里翻出一疊紙幣,微笑著遞給蕾妮:謝謝你,一直照顧我。旅館沒有生意,我再也請不起廚師了,這些錢就算你這個月的工資吧。

        蕾妮的眼眶紅了:老板娘不要趕我走,這個月才剛剛開始呢!至少我要等你的病好起來再走。

        箬麥強打精神說:早走晚走都要走,等朵蘗回來,她會照顧我。

        蕾妮放下粥碗,猶豫了一下。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看著箬麥,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告訴你,那個誰,他,他和笱顡回來了。

        箬麥的心顫抖了一下,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們在哪里?

        蕾妮噘嘴道:他們想到餐廳吃飯,我寧愿做給狗吃,也不會伺候這對狗男女。你猜怎么著?帕叻差使笱顡去買東西,只給她一百銖耶!蕾妮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

        蕾妮離開后,箬麥勉強喝下半碗粥,稍稍梳洗之后,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出來。自從那次尋找之后,箬麥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尋找帕叻他們。如果他們想躲起來,即使找到他們也沒有用。如果他們想回來,早晚都會回來。只是等待很是煎熬,出乎箬麥意料的是,帕叻這么快就回來了。他此番回來的目的是什么呢?箬麥一邊走一邊想,不管他想干什么,就像媽媽說的,水來土掩,兵來將擋,走一步看一步。

        箬麥走進餐廳時,帕叻已經(jīng)吃完飯,他將雙腳架在凳子上,正心滿意足地喝咖啡。笱顡看見箬麥,趕緊躲到廚房里。帕叻的手機響了,帕叻抓起手機,抬頭看見箬麥,他站起身來。箬麥以為他和自己打招呼。誰知帕叻越過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向門外走去。

        過了一會兒,帕叻領著一撥人進來。他們有的背著吉他,有的抱著非洲鼓,還有幾個扛著長長的銅號。他們是TuKu didgeridoo 樂隊成員,是塔佩門廣場的駐場藝人。

        蕾妮有些奇怪,帕叻把這些藝人領來做什么?帕叻沖笱顡喊:笱顡,給他們開五間房,把鑰匙拿過來!

        笱顡畏畏縮縮從廚房出來,偷眼看了看箬麥。箬麥嘴角微揚:去吧!箬麥自己也感到奇怪,她怎么能這么平靜地面對帕叻。

        帕叻和笱顡安頓完這撥人,院子里又來了兩撥人。一撥是來自日本的魔術表演藝人,另外一撥是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車后座上插了一塊牌子“hug free”的孤獨癥老人?;ㄈ镄≡?0 間客房,很快就被這些藝人瓜分完了。

        當夜幕完全籠罩清邁古城,芥蒂棒這條小巷熱鬧起來。TuKu didgeridoo 樂隊在花蕊小院架起銅號,他們的銅號分金銅、銀銅和白銅,嗚嗚的號聲,低沉而威嚴,氣勢恢宏而壯闊,讓人不由自主產(chǎn)生敬畏感。日本藝人則在小院的另外一邊,開始拉開場子,做火影魔術表演。那個孤獨癥老人倚靠在自行車上,那塊HUG FREE 的牌子顯得格外醒目。

        箬麥靜靜地坐著,看著笱顡打開所有的燈,看著那些藝人們的表演,聽著那些號角的低鳴。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讓箬麥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日子。

        帕叻終于在箬麥面前坐了下來,他的出現(xiàn)打斷了箬麥的幻覺。帕叻搖晃著兩條腿,得意地問她:魔術好看嗎?音樂如何?

        箬麥冷靜地看著他:你這是什么意思?

        帕叻用手按住腮幫子,做出思考的樣子說:你不知道嗎?旅館更換主人之后,要做法事,趕走以前的邪氣呀!

        箬麥兩眼瞪著他:更換主人?誰說要更換主人?

        帕叻拍了拍手,像召喚小狗一樣,把笱顡叫了過來。笱顡拿來一只公文包,從包里取出一沓文件,攤開在箬麥面前。

        這是一份花蕊小院的購買合同復印件,帕叻用手指著賣房人的名字,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箬麥鄙夷地看著帕叻:這是我的私人文件,你無權過問我的私事。

        帕叻搖了搖頭:不,這不僅僅是你的私事,還涉及到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是個賊,他偷了我家的東西,然后銷贓給了你。所以我不僅有權過問這份合同,我還有權追回臟物。

        箬麥氣得漲紅了臉: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有證據(jù)嗎?

        帕叻用手指戳了戳合同上賣房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就是證據(jù)。合同上的名字叫披耶蓬,小名叫湃育,他就是住在對面寺廟里的莊勝法師。

        十一

        順著一條小徑,穿過密密的茶園,楊念和朵蘗跟著奶奶,站在了爺爺和李北的墳前。這是兩個普通的墳包,不同的是兩塊碑石。一塊刻著:義兄李青之墓。落款是:義弟楊重恩。另一塊刻著:李北之墓,下面卻沒有落款。

        奶奶順著墓碑的朝向,向著遙遠的北方凝視著,往事如電影一樣,一幕幕重現(xiàn)在眼前。那一年,她帶著一對雙胞胎兒子,從昆明追到中緬交界的一個小城,剛剛和李青匯合,誰知李青又要隨部隊撤往緬甸。分別之前,一家人在一起照了一張相。李青的副官楊重恩連夜給沖洗出兩張照片,一張給了李青,一張留在她身上。李青神情凝重地叮囑妻子:等他安定下來,他就會回來接她母子。

        李青這一走,從此失去了音訊。隨著解放軍的到來,留在昆明的國軍家屬紛紛外逃。她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留也不是,逃也不是。碰巧遇到楊重恩的遠房表姐楊淑麗,楊淑麗建議說:母親只能帶走一個孩子,另一個交給她撫養(yǎng)。倘若母子兩個在逃難的過程中遇到不測,也可以為李青保留一個骨肉。

        楊淑麗在昆明一所小學教書,她非常喜歡孩子,卻因為不能生育被丈夫拋棄離婚。母親猶豫再猶豫,放下這個,又抱起那個,無論留下哪個,她都舍不得。在最后關頭,她終于把最強壯的老大李南留下,自己抱著弱小的李北走了。臨走之前,她把那張唯一的合影,留給了楊淑麗。

        這個堅強的女人,為了尋找丈夫,跟著逃亡的人群,獨自抱著幼子,用一雙赤腳,從云南到騰沖,又從騰沖一步一步走到緬甸,再從緬甸一步一步挪到美斯樂??墒怯铀齻兡缸拥?,不是男人張開的臂膀,卻是一座新壘的墳墓。

        李青是為了掩護副官楊重恩而犧牲的,楊重恩不是別人,她就是箬麥的爸爸,朵蘗的外公。楊重恩在安葬李青之后,想方設法把李北母子接了過來。他站在李青墓前發(fā)誓:他要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李北。如果他將來娶妻生子,就讓兒子和李北結為兄弟;如果生下女兒,就讓女兒和李北結為夫妻。

        李北在跟隨母親逃難的過程中,發(fā)高燒導致一條腿殘廢。聰慧而又堅強的李北,自學中醫(yī)給自己扎針,最后竟然如常人一般行走。如果不加注意,誰也看不出他一條腿異常。美斯樂華人男多女少,楊重恩也是多年之后,才從緬甸買了一個老婆。由于李北腿上有殘疾,一直熬到將近四十,仍然沒有成家。在箬麥十七歲那年,楊重恩為了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強行逼迫箬麥嫁給了李北。

        可憐的母親終于熬到李北娶親生子,本以為可以喘口氣,好好過一段和平生活,誰知李北突然遭遇車禍。白發(fā)人送走黑發(fā)人,傷痛的母親恨不得親手劈了箬麥。如果不是箬麥,兒子就不會離開家。如果兒子不離開家,就不會遭遇車禍。如果沒有孫女朵蘗,她都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楊念也把父親的情況一一向奶奶匯報。父親李南被楊淑麗收養(yǎng)后,改名叫楊再前。楊淑麗很疼愛李南,但是好日子沒有多久,楊淑麗未婚生子,加上受楊重恩牽連,被當做破鞋和反革命家屬,下放到祥云縣做農(nóng)民。

        楊淑麗從未向李南提及他的身世,以至于當她去世前,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告訴他說他不姓楊,而是姓李時,李南都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南一直用楊再前的名字,上大學,娶妻生子。直到改革開放,臺灣老兵回國探親的消息傳來,李南才有了尋找母親和兄弟的念頭。

        祖孫三人各自敘說往事,哭哭笑笑。奶奶見到楊念,仿佛年輕了許多。當楊念不經(jīng)意提到箬麥時,奶奶也不再介懷。時間過去了那么久,那么多的血雨腥風,奶奶都已經(jīng)歷過。畢竟箬麥給了她一個安慰,那就是聰明漂亮的朵蘗。

        祖孫三個吃晚飯的時候,朵蘗接到箬麥的一個電話,神色頓時大變。在奶奶的追問之下,朵蘗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她媽媽箬麥遇到麻煩了。楊念當即和箬麥聯(lián)系,在詳細追問前因后果之后,楊念終于弄明白了。

        莊勝法師把屬于撣族族長家的一處榴蓮果園租了出去,用租金買下花蕊小院后,再委托中介和芥蒂寺的住持,低價賣給了箬麥。這才讓箬麥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能夠買下花蕊小院。如今帕叻一紙訴狀把莊勝法師告上法院,他不僅要莊勝法師坐牢,還要把花蕊小院占為己有。

        朵蘗急得哭了起來:我媽媽一個人在清邁,我怎么想辦法幫她才好呢!

        奶奶忽然說:那個帕叻要的不就是錢嗎?我把買旅館的錢給他。

        楊念詫異道:奶奶,你哪里有錢?

        奶奶指著外面那片茶園說:我把茶園拿去賣。

        朵蘗聽奶奶這么說,仿佛遭受雷擊似的呆住了。這片茶園不僅是奶奶和朵蘗的家,更是奶奶的命。且不說祖孫倆人的生活來源出自這片茶園,這里還埋葬著兩個她們的親人。

        朵蘗抱住奶奶哭著,使勁搖頭說:奶奶,不行不行!

        奶奶撫摸著朵蘗的頭發(fā),眼睛卻環(huán)視屋外的茶樹。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李北的影子,李北在移栽樹苗,她給樹苗施肥澆水。曾經(jīng)的那些小樹苗,早就長成了茶樹。就像她懷里的朵蘗,眨眼就長成大姑娘,而她也將不久于人世。世事難料,她哪里曾想到,自己會在這個荒僻的山野,度過一輩子??!

        奶奶說:這片土地本來就不屬于我們,當年你外公楊重恩在泰國立下戰(zhàn)功,泰國政府準許他開發(fā)這片山地。你外公把土地一分為二,楊家留一半,另一半給了我們。我只是暫時借住在這里,等我百年之后,我要念兒把我的骨灰,還有爺爺和叔叔的骨灰,一起帶回中國。

        朵蘗哭道:不許奶奶說那樣的話,我要奶奶永遠活著,永遠也不要離開朵蘗。

        楊念思考了一個夜晚,他決定去撣族走一趟。

        楊念請何爹爹幫忙,何爹爹爽快地答應了。不知他通過什么方法,直接開車把楊念拉到了現(xiàn)任撣族族長的家。何爹爹告訴楊念,現(xiàn)任撣族族長名叫帕宋,是帕叻的弟弟,他搶走了屬于帕叻的繼承權。帕宋不同于他的父親,他愿意與華人交往,并且通過和華人做生意,讓整個撣族村民都富裕起來了。

        帕宋熱情款待何爹爹和楊念,雙方互相介紹寒暄之后,楊念就直截了當提出讓他幫忙,解決箬麥、莊勝法師以及帕叻之間的糾紛。

        帕宋有些為難道:莊勝法師出家之前,繼承了他父親的管家身份,承租了撣族最大的榴蓮果園。后來他請示了老族長,并得到老族長的口頭同意之后,把果園轉(zhuǎn)租給了一個中國果農(nóng),租期是三十年。以前榴蓮賣不出去,村民們也不怎么關心。這幾年榴蓮暢銷,尤其是中國人介入之后,榴蓮價格翻了幾十倍。帕叻帶頭煽動村民們,不僅要收回榴蓮果園,還要將莊勝法師告上法庭,讓他賠償村民的損失。作為族長的帕宋,也不好阻攔帕叻和村民。

        何爹爹追問:你父親不是口頭同意了嗎?找到現(xiàn)場證人不就可以了嗎?

        帕宋說:現(xiàn)在證人站在帕叻那邊,不愿意出來作證。而且現(xiàn)在法庭只認白紙黑字,證人即使愿意作證,他的證詞只能作為旁證,不會真正被采納。

        楊念說:如果果園的承租人放棄承租,把果園歸還給你們呢?

        帕宋:估計帕叻還會要求,賠償十年租賃費。

        楊念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我提出一個建議,我說服那個果園承租人,自動和莊勝法師解除租約。然后讓他直接與你簽約,從你這里租賃果園??梢詥幔?/p>

        帕宋說:我有什么好處呢?

        楊念已經(jīng)從何爹爹那里聽說,撣族村民茶園的銷路,完全依靠中國人。因此楊念心有成竹地說:作為回報,我會說服中國云南最大的一個茶商,將你們的茶園納入他們的供應基地,用最高級別的價格收購你們的紅茶。而且,那片果園三十年租期滿后,續(xù)簽的租金就歸族長你了。

        帕宋聽了這個提議,頓時興奮起來。要知道撣族的紅茶,是撣族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如果能納入中國茶商的供應基地,不僅能提高他們的種植水平,而且會直接拉升他們的收入。這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果園能比的。帕宋當場就承諾下來,并且愿意簽署口頭協(xié)議。

        楊念和朵蘗帶著這個消息,連忙趕回了花蕊小院?;ㄈ镄≡旱脑洪T被鎖上了,門上掛了一個停業(yè)的木牌。從竹籬笆茂密的縫隙中望進去,庭院中佇立的梔子樹,白色的梔子花落了滿地。濃烈的梔子花香里,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朵蘗用顫抖的手指,撥打母親的電話,電話沒有打通。楊念和朵蘗又去芥蒂寺找莊勝法師,接待他們的依然是那個小和尚。小和尚說,莊勝法師去警察局自首了。

        楊念和朵蘗趕到警察局時,箬麥正跪在警察局門口,口中喃喃地念著:請警察局放人,她愿意用自己換出莊勝法師。她的身后,黑壓壓跪了一片人,他們都是莊勝法師的信眾。

        楊念和朵蘗繞過那些信眾,一左一右把箬麥攙起來。箬麥堅持跪著,朵蘗忍不住告訴她說:媽媽,奶奶愿意把茶園賣掉,我們可以保住花蕊小院!楊念也說:我們已經(jīng)去找過撣族的族長,他同意幫助我們解決莊勝法師和榴蓮果園之間的糾紛。另外,我們可以反訴帕叻,我們有證據(jù)證明,他就是詐騙犯和竊賊。

        朵蘗也說:媽媽放心,干爹很快就會放出來,坐牢的會是帕叻叔叔。

        箬麥聽到這里,臉色突然變得灰暗。她用奇特的目光看著朵蘗,良久才輕聲說:我不同意!

        朵蘗急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媽媽,里面還涉及那幾個中國人呢!

        箬麥用力搖了搖頭,決然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用花蕊小院換莊勝法師!

        箬麥說著,從容地變換了一下姿勢,挺直了腰身。她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警察局的大門,看見清瘦的莊勝法師,身披一件黃色的僧袍,就像一面旗幟一樣,在風中飄蕩。她又仿佛看見那個少年湃育,在美斯樂的山路上奔跑,高聲叫她的名字:阿箬!阿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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