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葦杭
沒想到,林子根下的積雪那么平整,深厚,一腳下去竟沒過了小腿。而這一排排的白楊樹,根根都那么英挺,颯爽,俊朗,神清氣爽地聳立在北國的青空之下。我常常透過它那蕭疏蓬勃的枝條,忘我地沉浸于美麗的天空,高遠(yuǎn),明凈,廣闊,心便柔曼得白云般在樹梢游弋。此時日已平西,潔白的雪地也染上了淡淡的胭脂。幾乎沒有風(fēng),脖頸上大紅的圍巾也不再像那風(fēng)中的旗,只有紛披的流蘇在肩上微微浮動。雪后的氣息像飛瓊濺玉的山泉洗滌著肺腑,有著說不出的甘冽。手扶著的這株年輕的白楊的肌膚,光潤,細(xì)膩,泛著淡淡的青色,似乎能感到樹皮下有液汁在輕輕地流動。假日的校園靜靜的,只有麻雀在林中啁啾,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那啼鳴是清脆的,像金子一樣在林子里閃閃爍爍。這時候我便無端地興奮起來,感覺春天馬上就要來了。
然而夜里我就被一種可怕的聲音驚醒。那聲音震天撼地,窗欞門扇一齊在它的淫威之下呻吟乃至哀號。北風(fēng)在憤怒地咆哮著,地中央火爐里的火也同樣怒發(fā)沖冠尖銳地呼嘯著。我裹緊被子仍感到?jīng)鼋?,春天根本就沒有來。
又是薄暮。
也許是由于火爐燃燒了一天,而不像平時那樣半死不活地用濕煤封著,窗上的白霜竟然化盡了,現(xiàn)出了玻璃的晶瑩。油亮的大公雞站在外面的窗臺上,緊一下慢一下地叨著玻璃窗,伴著叮叮的聲音,火紅的冠子在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漸漸地室內(nèi)的光線暗了下來,該點燈了。一回首,藍(lán)洇洇的暮色海水一般從明亮的窗子漫溢進(jìn)來,悄沒聲兒的,火炕立柜圓桌面兒桌面上的花瓶,一齊在藍(lán)幽幽的波光里微微蕩漾。推開門,我要把自己溶在這墨藍(lán)的海洋里。“海上”升明月。一抬頭就看見了那金燦燦的明月,浸潤著那藍(lán)藍(lán)的海波,藍(lán)的愈發(fā)藍(lán)了,月亮也更加燦爛。燃著昏黃的燈火的茅屋草舍此時便成了蕩在海上的船。飄飄然地我也不由自主地在海波中瀲艷?;秀敝校矣挚匆娏舜禾斓某岚?,翩若驚鴻。
看了秧歌兒放了鞭炮吃了元宵。春節(jié),不是春天的節(jié)日嗎?春天的節(jié)日都徹底的過去了,依然是霜天雪地。收拾收拾該開學(xué)了,漫長的寒假終于結(jié)束了,春天還沒有消息,對著沒日沒夜的大雪,心里怏怏的。
刮風(fēng)了,刮得昏天黑地。上學(xué)的路上,逆著風(fēng)睜不開眼邁不開腿;放學(xué)時順風(fēng)卻收不住腳,如果沒有肩上那沉甸甸的大書包,自己就可以空中飛人了。
雪終于悄悄地開始地消融。上課間操時,日頭底下感到了些許的燥熱。天又嫩又藍(lán),風(fēng)又輕又柔,可看看操場上的樹,依然不動聲色。
春天是什么時候來的?每年都想拉住它那夢幻般飄忽的霓裳,有時明明看見把它抓在自己的手中,剛要在陽光下展開這絢爛的霓虹,卻發(fā)現(xiàn)依然是兩手空空。但是我知道,它就藏在那樹后,尤其是門前那叢柳樹。如果不是父母死活地把我拖回家去,那幾日我就要守著柳條過夜。我知道春天就要在這兒發(fā)表它綠色的宣言。今夜在依依不舍地回家前我還仔細(xì)地看了看柳條,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早晨,我懶洋洋地背著書包上學(xué),剛推開那七扭八歪無病呻吟的木板門,就怵在了門口。我看見了什么?門前那叢柳條籠上了一層鵝黃嫩綠的煙霧!揉揉眼那團(tuán)綠色的煙霧在曉風(fēng)中飄飄忽忽。媽媽,柳條青了!媽媽,柳條青了!我狂喊著?!敖朗裁瓷喔樱∫粫t到了!”對屋里傳出的母親的呵斥我充耳不聞,春天真的來了!在我睡著的時候!眼淚一滴滴地淌在前襟上、手背上。也怨不得父母,就是昨晚我守在樹下,難保不一時迷糊,也不一定就碰見春天的面。春天是神秘的!她不愿意讓人看見她是怎樣輕舒慧腕染綠枝條,她也許是怕羞吧,哪怕是對著孩子露珠一樣明亮的眼睛。
一路上我就這樣顛三倒四地想著。風(fēng)兒吹在臉上真是和暖啊!穿過田野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踏上去竟然有著酥軟的感覺,猛抬頭,天邊的林子也綠蒙蒙的了。到了學(xué)校,也感到了什么叫鳥雀喧噪。
這往后兒,我竟能在晨光曦微中醒來。實際上還沒睜開眼我就聽到了朦朧的鳥語:嘰———嘰———嘰———嘰,閃著光透著亮,隔著門窗,就像籠著云霧,透著神秘。一骨碌從炕上爬起,拔掉門閂,春色潮水般涌了進(jìn)來。
春天不是看見的聽見的而是感覺到的,用心,不染塵埃不攙雜質(zhì)的心;用張開的毛孔,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感受她清涼的濕潤的染著露水青草桃花兒的微熏的氣息,———沾在你柔順的發(fā)辮兒上嫩滑的臉頰上粗糙的校服上。春天在孩子的眼睛里漾著綠水的波光,漾得人心癢癢的,以致于坐在教室里,心慌慌的。多好的陽光多綠的樹!映上晴窗的帶露的桃花兒,花叢中飛鳴的鳥雀,鳥聲中飄逸的花兒香———早已讓我魂不守舍!老師仍在黑板前絮絮叨叨。朦朧中教室里木質(zhì)的黑板講臺書桌板凳一瞬間都發(fā)了芽吐了綠開了花!我心花怒放!
樂極生悲,沒料到冬天殺了個回馬槍,雪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同的是雪再也存不住了,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畢竟是春雪呀,緋紅的桃花覆了厚厚的春雪,眼淚汪汪。一整天我都在校園里游蕩,光著頭赤著手,任雨雪霏霏。
不知為什么,多年以后,一想到春天,那混著花香的綿綿的春雪,春雪中裊著憂傷的冷艷的桃花,就令我粗糙麻木的心溫柔細(xì)膩起來,軟成一江春水,視野一時變得蒼茫……
選自“文化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