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磊
我那時是一名海員,常年在大洋上漂泊。在海上時想念陸地,于是下船休假時,我就去了陽朔。
在漓江,江水流勢平緩處都會淤積泥沙,形成三角洲。三角洲上芳草萋萋,兩旁是匆匆流水,如同獨立的小世界。我非常喜歡這類風(fēng)景。目之所及,對岸太亮麗了。那正是我喜愛的三角洲景色:沒有喬木、灌木,只是柔弱的草本植物。鳥雀時而來此流連、覓食,昆蟲、爬蟲在這兒度過短暫的一生。對岸風(fēng)景如畫,人跡罕至。不像這邊,商鋪擁簇,酒店鱗次櫛比。游客們更是熙熙攘攘,浣足的、拍照的、戲水的,甚至還有游泳的。我向往對岸的清靜安逸,想獨自一人躺在草地上,看云或小憩。
起先我不知道怎么去對岸,河水有些急,游過去是相當(dāng)危險的。后來我邂逅了幾位國際友人,大家組隊活動,乘竹筏過了河。將近傍晚,日落的余暉渲染了江水。站到岸邊,我駐足觀察渴望許久的繁茂草地,竟然沒有從前那樣熱愛了:這草會不會長得太肥了?會不會有很多扎人的毛刺?里面會不會潛藏著許多不友善的蟲子?這時對岸已經(jīng)燈火通明,繽紛多彩。游客們吃了晚飯出來活動,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我可以清晰地聽見他們的歡笑聲。這時我們也饑腸轆轆,馬上乘竹筏過河,在一家餐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第二天我又到了岸邊,見了對岸的風(fēng)景,雖然還是喜歡,卻沒有從前那么迷戀了。
最近一個同學(xué)說,生活和工作壓力太大,內(nèi)心焦慮難以舒緩,想去鄉(xiāng)下生活,休養(yǎng)生息。對此我不置可否,這類話我聽了很多,有這想法的朋友們背景大同小異:大多在城市工作;是女性;大多進入社會已有些年頭,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毛姆的代表作《刀鋒》中,主人公拉里為了追求自我完善的精神生活,拋棄了世俗的遠大前程和富足生活,選擇做一個隱士,與世隔絕??赡茉诂F(xiàn)實中失意、疲倦不堪的人也會向往這種極端的生活方式,但他們不是生活在小說中,更不是拉里。瓦爾登湖邊的梭羅過著“自給自足”的簡樸生活,勞動、思考、寫作。也有不少人羨慕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梭羅常常接受朋友們(如愛默生)的接濟。如果不是朋友們,他可能會在湖邊死于貧困和疾病。
渡邊純一在小說《情人》中有一句話:“其實,這些人壓根兒就沒有在鄉(xiāng)下生活的想法,只是一時地乘興、風(fēng)雅而已。”朋友們常常羨慕我的海員生活,每天對著純凈的藍天大海,沒有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薪水高,還能環(huán)游世界。如果無聊了,可以獨自靜靜地讀書……我告訴他們,是的,從前我也這么想。直到我上了船,發(fā)現(xiàn)船上的工作有多么辛勞。我們的工作強度、壓力和危險遠大于陸地上大多數(shù)工作,這就是高薪的原因。我沒工夫感受無聊,有時加班和時差讓我睡眠嚴重不足,而且每星期僅有半天休息。大海和天空未必總是美好友善的,驚濤駭浪、狂風(fēng)暴雨能瞬間傾覆一條10萬噸的貨輪,吞噬一條條夢想星辰大海的年輕生命。
我并非要諷刺我的這些“無知”的朋友們,只是他們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把對岸想象得太美好。我們對不了解的事物通常缺乏明晰的認識,無法作出理智的判斷。我敢肯定,他們之中大半在鄉(xiāng)下待不住1個月就會往城里跑。
聽一個忘年交說,佛的含義是“河的對岸”的意思。這不是正統(tǒng)解釋,但我喜歡。佛不正是為渡人嗎?渡過無盡的苦海,渡過欲望之河,河的對岸便是極樂世界。站在陽朔的漓江之畔,我的身后是為利來往的熙攘,徘徊于七情六欲的游客和商人。而對岸是解除困惑的答案。
在熱鬧的陽朔玩了半個月,我終于待膩了,又想回私密的斗室。于是騎車回了佛山,又回了黃石。路上,我再次憶起讀書時和小漫的那次約會,我同她講起故鄉(xiāng)的星空和稻田,那璀璨的繁星和迷醉的稻花香。她聽得入神,說,以后我們就去那里生活吧。我說好,因為我知道不多久她就會忘記。對岸,只存在想象之中。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