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小友在玩玩具,他不知道剛剛失去一個奶奶,唯一的奶奶。
鄉(xiāng)村的田野多么空曠。裊裊的炊煙下,是芳香的泥土,適合埋葬死人。
明天又要出差了,去芮城,采訪五龍廟。看一個古建如何走進現代生活。我給烏龜換水,給鸚鵡添上吃食。
今天沒讓小友去幼兒園。他一個人看故事書,看電視,看電腦,自己畫畫,剪紙,晚上他給我鋪了被子,拿了睡褲,打了洗臉水和洗腳水。他也給媽媽做了這一切,還在她被子上放了一個自己的玩具。他認為媽媽抱著它會睡得更香,就像自己抱著小狗一樣。
我想,今天小友會不會打電話來,昨天沒打,前天他也沒打。這兩天我特地沒去洗澡,沒出去散步,等他打電話來。我其實并沒有事要告訴他,我只是想知道他每天都做了什么。
晚上,朱玥昕來找小友,我說小友回老家了。她一臉失望,但也不走,坐在地上看一本書,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做我的事情,朱玥昕看她的書。
終于,朱玥昕走了。她剛走,小友打電話來,我說朱玥昕找你呢。小友說,哦。他在手機里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手機的,手機視頻里一會兒是他自己,一會兒黑屏,一會兒成了天花板。終于,我看到小友了,他好像胖了,黑了。他說到豬。
他在看姥爺的一本《如何科學養(yǎng)豬》的書。他喜歡這書。他開始念起來:“豬有很多種,有野豬黑豬長白豬杜洛克豬皮特蘭豬二元豬三元豬,爸爸,姥爺家的是什么豬?”
“什么豬?”這問題難倒我。
電話打完,我寫我的稿子。稿子寫完,我漱口洗臉,躺在床上,不再有人在我身邊快速地跑動,把我當成假山、石頭、樹,當成一個玩具或者木偶,坐我,騎我,玩我,和我打鬧,強迫我說話,問我問題,逼我講故事……
我要睡了。這是熬了幾個通宵以后,我做得最美的決定。慢慢地從這個世界掉入那個世界里去,不要懷疑,不要猶豫,到早晨,我會從那個世界里慢慢慢慢地回來。
晚上,吃過自己做的飯,我下樓去散步。
我喜歡人少、安靜、離馬路最遠的地方。有一些五六層的老小區(qū),在那里站一會好久不見有車來。
有一個待拆遷的老居民樓,也是五六層高,沒有電梯,各家各戶的窗戶是斜著的,玻璃也沒了,很多人搬走了,黑漆漆的,陰森恐怖。也有少數幾處亮著燈,好像幾顆心在跳動。
老居民樓前面是一大片空曠地。因為沒有人來,變成荒草瘋長之地。再后來,不知誰在這里放了幾把破椅子,老人們就來了,他們聚會,聊天,曬著太陽。
有些孤僻的老人,不聲不響,就坐在椅子上發(fā)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
等到老人們走了,我喜歡在老人們坐過的椅子上坐一會兒,體驗沒有到來、終將到來的老年歲月。
這些待拆遷卻遲遲未拆的房子,這些不知從何處搬來的廉價的椅子,這些老人……這老樓就像椅子、老人,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明天的日出。
小友和媽媽還在姥姥家。
晚上獨自在外面走,看到一條橫幅上寫著:“你防我防我大家防,入室偷盜無處藏?!边€有一塊木板豎在垃圾站門口,寫著:“垃圾站外不準停車,否則后果自負。”
果然沒有車停在那兒。
牡丹鸚鵡死了,我把它丟進垃圾桶,和菜葉、塑料袋、果皮紙屑等混在一切。它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四年。我看著它,臨時改變主意,把它從垃圾桶里取出,帶它出門。
我和小友沿河邊走,去找一塊屬于它的葬身之地。一個尸體全部的愿望,是否就是為了最后的安寧?我們看到一個男人在河邊燒紙,走了過去。我們在旁邊挖坑,那土地太硬。小友說,去旁邊的公園吧。我們就去了公園,用樹枝挖了一個坑,將牡丹鸚鵡埋在了那里。
小友說,給奶奶燒紙的時候,可以順便來給牡丹鸚鵡燒紙。
“爸爸,我要走了,我送一封信給你。你的心情會好一點嗎?你可以讀一讀啊?!?/p>
小友把信遞給我,睡覺去了。
信上寫著:“親愛的爸爸:謝謝你天天都給我講故事,我愛你爸爸。明天一早我和媽媽就要去柬埔寨了。再見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