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山

下崗后籌建夏布繡博物館

2002年5月，因企業(yè)效益不佳，江西新余44歲女工張小紅下了崗。丈夫工資低，兒子正上學，面對壓力，張小紅四處找工作，可她年齡大，又沒什么技能，求職路上處處碰壁。

一天早上，外面下雨，張小紅沒出去，在家整理家務時，看到枕巾、臺布上自己所刺夏繡，不由眼前一亮：這個年齡找工作不易，何不利用自己特長創(chuàng)業(yè)呢！

張小紅出生在“剪紙之鄉(xiāng)”——江西九江瑞昌，從小生活在外公家。印象中，外公家有個年輕漂亮的姑婆，姑婆總喜歡在陽光下剪紙繡花，張小紅的太婆也是遠近聞名的女紅高手。耳濡目染，年僅5歲的張小紅跟著姑婆學會了刺繡，而且刺得像模像樣。

此后，無論嫁人還是工作，張小紅都沒放下刺繡，她還幫身邊姐妹繡過電視機套、窗簾等，結(jié)婚時的枕套、臺布、窗簾也是她自己繡的。每次回九江看望父母，張小紅都會買些刺繡類書看，公公不喜歡她買這類書，覺得還不如用這些錢給孩子買玩具，但心中那份扎了根的熱愛，促使張小紅把刺繡這份愛好堅持下來。

不過，張小紅覺得自己只是擅長民間刺繡，對于藝術(shù)刺繡所知甚少。與丈夫商量后，她拿出自家僅有的2萬塊積蓄，到蘇州學了大半年藝術(shù)刺繡。學藝歸來，張小紅在家辦了個“百靈刺繡室”，然后聯(lián)系身邊喜歡針線活的姐妹，一邊教她們夏布刺繡，一邊琢磨夏布刺繡如何在已有特色上繼續(xù)創(chuàng)新，這是張小紅刺繡事業(yè)第一步。

此后，越來越多熱愛夏布刺繡的姐妹加入這支隊伍。2004年初，張小紅在新余市“抱石畫室”舉辦夏布繡個人作品展，反響不錯，同時得到新余市婦聯(lián)和相關(guān)部門支持。

展覽后，她借了些錢創(chuàng)辦渝州繡坊，面向社會招聘繡娘隊伍，凡是熱愛夏布繡的，她都接納。

那時，張小紅滿懷信心地欲將夏布繡發(fā)揚光大。2005年，她帶著自己的夏布繡作品赴江蘇參加展銷會時，卻受到其他繡種的冷落和排斥。不要說普通觀眾，就是刺繡業(yè)內(nèi)人士很多都表示沒聽說過夏布繡。

受到刺激的張小紅決心讓夏布繡“活”起來，她夢想著將來把夏布繡發(fā)展為蘇繡、湘繡、蜀繡、粵繡外的第五大繡種，而籌建夏布繡博物館就是她實現(xiàn)夢想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張小紅想建夏布繡博物館的想法，是她下鄉(xiāng)與民間繡娘探討刺繡技藝時萌發(fā)的。一次，張小紅到贛西一個村子拜訪一位當?shù)赜忻睦C娘，這位繡娘漫不經(jīng)心說出一番話，讓她有了很大觸動。那位繡娘說，最近村里來了好幾撥外地人收購夏布蚊帳、夏布刺繡、口圍、肚兜等民間繡品，說是拿到國外能賣好價錢。再過一兩年，這樣的東西可能在村里就絕跡了。

張小紅聽后心里隱隱作痛，她想，以前總有人說江西沒有刺繡歷史，現(xiàn)在這些散落民間的夏布繡品，卻一件件被人收購賣到國外，這多么令人痛惜??！為什么我不可以將它們買下來，將來建家博物館展出？！也算是為搶救夏布繡品，挖掘夏布繡歷史文化貢獻一份力量。

有了創(chuàng)建博物館想法，張小紅下鄉(xiāng)調(diào)研民間刺繡、交流刺繡技藝時，給自己下達了項新任務，那就是像小商小販一樣討價還價收購繡品。而每收購一件珍貴繡品，都會帶給她一種別樣激動和喜悅。

有一次，張小紅到江西宜春采風，聽當?shù)乩媳碚f，有戶姓杜人家，家里有件祖上傳下的夏布繡上衣，建議張小紅看看。張小紅很感興趣，在村人指引下找到姓杜的人家。

看到陌生人登門，女主人有些詫異，張小紅說自己喜歡夏布繡，在城里開著繡坊，想到民間找高人指點一下，聽說她家有件祖上留下的衣服，想欣賞欣賞，不知可不可以？

弄清張小紅來意，女主人猶豫一下，從柜底小心翼翼拿出那件清代染色夏布女式上衣，衣服繡工之精美、技藝之精湛征服了張小紅，她試探著說出自己想買下來的意愿，女主人說是祖上留下的衣物，不愿出售，張小紅軟磨硬泡一整天，直到黃昏終于說服了女主人。

當張小紅小心翼翼地將夏布繡品上衣裝進手提袋，緊緊抱在懷里離開村莊時，月亮已經(jīng)掛在半空，她要走到鎮(zhèn)上投宿，山間小徑荒涼清冷，只有蟲兒啁啾聲，張小紅一個孤女子，卻沒有一絲害怕，因為她內(nèi)心被淘到“寶貝”的喜悅充溢著。

收購藏品嘗盡艱辛

為實現(xiàn)創(chuàng)辦建夏布繡博物館夢想，張小紅一有空就往山里跑。2005年夏季的一天，聽說分宜縣一位老婆婆家有一套夏布繡枕頂繡品，張小紅決定上門拜訪。

第二天，她拎著水果，坐了兩小時車，又步行一個多小時找到那位居住山村一隅的老婆婆，誠懇表達了想收購枕頂繡品意向。老婆婆卻不正面回應，沒說賣也沒說不賣。為感化老人，張小紅將水果放在八仙桌上，挽起袖子幫老婆婆收拾房間，其后又陪老婆婆下地干活。

整整一星期，張小紅每天往返新余和老婆婆家，聊閑天，做家務，干農(nóng)活，臉曬黑了，人累瘦了。第七天傍晚，張小紅拍拍身上塵土，準備回家時，老婆婆過意不去，訕笑著對張小紅說：“閨女，吃了你這么多水果，勞累你做了幾天活，真是對不?。∧羌|西去年我就賣給別人了。好孩子，早知道你這么有心，別人就是出再大價錢，我也要將那套繡品留下來賣給你??！”

聽老婆婆這么說，盡管內(nèi)心充滿失落，張小紅還是安慰老婆婆，說沒事的，可能我與那種繡品沒緣分吧！

收購夏布繡品過程中，張小紅不知遭遇過多少委屈甚至羞辱。有一次，她在一戶村民家談好一件繡品價錢，便將錢交到女主人手里，可當男主人到閣樓上拿出繡品準備遞給張小紅時，令人難堪的事發(fā)生了：只見女主人擋在張小紅前面，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男主人先是一愣，隨即將繡品藏在身后，附和妻子又問她要錢。

面對意想不到的情況，張小紅極力辯解說剛才給了錢，并說出剛才一疊錢中幾張百元、幾個拾元、幾張五元，女主人不慌不忙將全身上下口袋翻個遍，然后理直氣壯地說，不僅她身上沒這些錢，就是她家也沒這么多錢，要不，她讓張小紅隨便搜查。

在人屋檐下，張小紅哪敢搜??！只能眼淚巴巴求告，女主人見此情形，更覺她好欺負，一邊將張小紅推搡至屋外，一邊嚷她耍賴，男主人更是來了勁頭，說要報警將張小紅抓到派出所。吵嚷聲引來許多村民，張小紅想將事情經(jīng)過訴說清楚，女主人先聲奪人顛倒黑白，于是，張小紅被村民又是一通指責。無奈，她只好噙淚再次交錢，然后抱著繡品在一片責難聲中灰溜溜離去。

有波折，有辛酸，有淚水，更有收獲。幾年來，張小紅足跡遍及贛鄱大地，把那些散落民間的珍貴繡品，一件件匯集到自己家。隨著藏品越來越多，張小紅似乎覺得屬于自己的博物館觸手可及。

不過，伴隨藏品增多，張小紅內(nèi)心不安與日俱增。她收購繡品投入巨大開支，且一直瞞著丈夫李桂林！每當張小紅大包小包把繡品往家搬時，面對丈夫詢問，她或是說人家原來準備丟掉，聽她想收藏便送她的；或是說她太喜歡，花幾個小錢買下的。有好幾件她花了上萬、數(shù)萬元的“無價之寶”，她都對丈夫說僅花了千把塊錢或數(shù)百元。

一開始，李桂林還相信妻子，可面對家中越來越多堆積如山的一箱箱私藏，他終于開始懷疑，不住盤問妻子，張小紅只好坦白自己想籌建夏布繡博物館的想法。

得知妻子想法，李桂林陷入沉默。幾天后，他鄭重地向妻子說出自己的想法：“小紅，你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業(yè)剛步入正軌，利潤微薄，家里也沒什么積蓄，夏布繡發(fā)展還需要很多資金注入，你把錢都拿去買繡品，今后怎么更好地參與刺繡行業(yè)競爭？建夏布繡紀念館，按說是政府的事，我們即便想建，也拿不出那么多錢??！還是腳踏實地做好咱們的刺繡才是！”

李桂林言辭懇切，張小紅覺得丈夫說得有理，她會量力而行。過后，她卻依然熱衷往鄉(xiāng)下跑，買起繡品依然出手大方。李桂林為妻子的我行我素氣憤不已，當張小紅再次提著一大包繡品回家時，他冷著臉幾天都沒和妻子說一句話。張小紅一邊賠笑臉承認自己不對，一面不斷地做丈夫的工作，她談起這些繡品的重要價值，提到建一家博物館對夏布繡發(fā)展的意義，更向丈夫傾訴自己那不可動搖的信念……

李桂林深知妻子認準的事一定要做成功的犟勁兒。夫妻多年，他心疼妻子風餐露宿櫛風沐雨的辛苦。從那以后，他沒再為妻子收購繡品鬧別扭，甚至，他會擠時間陪妻子一起下鄉(xiāng)。在李桂林帶動下，兒子兒媳也加入到收購繡品行動，家人的支持，給了張小紅更大動力。

賣房、貸款建成博物館

張小紅收購夏布繡藏品越來越多，她在研習、傳承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夏布繡工藝和針法，將古樸夏布與刺繡藝術(shù)結(jié)合，同時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書法和其他藝術(shù)與夏布巧妙融為一體，開創(chuàng)出具有鮮明特色的江西夏布繡，她先后榮膺首屆“中國刺繡藝術(shù)大師”“中國十佳民間藝人”等稱號。

張小紅事業(yè)做大做強的同時，籌建博物館提升夏布繡行業(yè)競爭力和影響力的愿望越來越強烈。然而，當她四處尋求土地資金方面資助時，她的下崗女工身份卻被一些人戴上有色眼鏡看待，甚至把她創(chuàng)建夏布繡博物館當成蒙騙圈錢勾當。一次，市里舉辦創(chuàng)業(yè)大會，輪到張小紅發(fā)言，她剛說“我們渝州繡坊……”就被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轟下臺。

張小紅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繼續(xù)義無反顧地做著籌建博物館工作，市里有關(guān)領(lǐng)導被她的執(zhí)著感動，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決定在市區(qū)劃定一塊土地給張小紅建造博物館，張小紅欣喜若狂。然而，在原住戶拆遷過程中，卻遇到想象不到的阻力，半年下來毫無進展，隨著時間推移，張小紅的希望一點點破滅了。

張小紅繼續(xù)為籌建博物館奔走，一次，她遇到換屆后對夏布繡大力支持的市里主要領(lǐng)導，在高層推動下，市里協(xié)調(diào)一單位提供數(shù)十畝地給張小紅，在和土地出讓方商談土地價格時，對方提的條件卻讓張小紅無力承擔，她只能選擇放棄。

希望再次破滅，張小紅并沒沮喪太久，繼續(xù)想辦法。2010年夏天，一位一直關(guān)注張小紅發(fā)展成長的市領(lǐng)導，正好從上面爭取到一筆扶助資金，這其中就包括夏布繡發(fā)展項目打包一起的數(shù)百萬元，約定這筆資金屆時轉(zhuǎn)到她公司賬上。

對于這筆雪中送炭的資金，張小紅決定用它買一個現(xiàn)成場所打造博物館。然而，當張小紅與相關(guān)部門協(xié)商轉(zhuǎn)賬時，對方卻要求她提供對等抵押擔保，張小紅拿不出那么多錢抵押擔保，那筆對她意義重大的資金也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轉(zhuǎn)眼到了2013年。這一年，張小紅喜事不斷。公司夏布繡銷售收入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同年，她還獲得江西省一項人才扶持獎勵資金。于是，張小紅再次提出夏布繡博物館籌建事宜，家人達成一致意見：李桂林和兒子李良思、兒媳吳婉菁一邊網(wǎng)上查詢房源，一邊利用空閑城南城北查看樓盤，張小紅開始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博物館空間設(shè)置。

兩個月后，長林路上一棟兩層商住樓被張小紅選定，經(jīng)初步咨詢，完全符合建造私人博物館條件?？粗矚庋笱蟮钠拮樱罟鹆謪s高興不起來，原來，他經(jīng)初步框算，將這個樓面買下打造成一個合格博物館，費用至少需要800萬元。按照家里經(jīng)濟實力，還要貸款400萬元。

李桂林說出他的擔憂：“建館不但要把家里錢全投進去，還要背上幾百萬元貸款，這樣公司流動資金就非常緊張了，還有，我們都快60歲了，總不能百年后給孩子留下一筆巨債吧！”

張小紅不愿聽丈夫勸說，堅定地說：“正因為咱們年紀大，建博物館的事才不能再拖！”看妻子聽不進勸，李桂林非常生氣，老兩口打起冷戰(zhàn)。出來解圍的是兒子兒媳，小兩口堅定地站在張小紅一邊，表態(tài)愿意和父母一起承擔所有債務，小兩口的支持最終促使李桂林下定決心。

經(jīng)家人商量，李桂林忍痛將以前購置的兩套房拋售，又向銀行及親友貸款300萬，盤下那棟樓面，并邀請上海一家專業(yè)博物館布展公司前來布展。

經(jīng)過大半年緊鑼密鼓籌備，2014年7月12日，由張小紅創(chuàng)辦的國內(nèi)首家夏布繡博物館在江西新余隆重開館，各式各樣傳統(tǒng)肩搭、口圍、枕頂、肚兜等夏布繡生活用品，傳統(tǒng)手工夏布織機，明清雕花木床刺繡帳幔、帳簾，創(chuàng)新夏布繡作品《滕王閣》《楓落吳江》……1000多件江西民間刺繡文物、100多件現(xiàn)代夏布繡，都昭示著夏布繡悠久的歷史和創(chuàng)新傳承，令受邀前來參觀的各大名繡的國家級大師及各大名校美術(shù)系教授贊嘆不已。

此后，張小紅有關(guān)夏布繡好消息不斷，2014年底，夏布繡被列入國家非遺代表性項目，2018年5月，張小紅入選國家級非遺項目民間繡活（夏布繡）傳承人。夏布繡博物館開館4年來，已免費接待個人、團體游客近20萬人次，開展各種教育活動100多場。

夏布繡博物館只是張小紅夢想的一部分，為了讓夏布繡這門傳統(tǒng)刺繡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她還多次到民間社區(qū)、大專院校開展夏布繡演講，讓更多的人了解夏布繡藝術(shù)，使夏布繡這朵古老的藝術(shù)之花牢牢扎根在贛鄱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