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宅

我生日那天推掉了很多朋友的邀約，請老馮去城內(nèi)最有名的餐廳吃飯。老馮一邊嗔怪我亂花錢，一邊跑到梳妝臺前從許久未曾打開的化妝包里掏出一支口紅，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涂上，特意換上一條紅色的裙子后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下樓。

她說天氣有點兒熱，想去散會兒步，讓我在小區(qū)門口等她。我沒有戳穿她的謊言，任憑她繞到平時跳廣場舞的人群中假裝不經(jīng)意地路過說：“哎呀，囡囡生日，非要請我去xxx吃飯，這么大的孩子，一點兒也不會過日子。”她像是穿著一件漂亮的新裙子走在開學(xué)第一天的操場上的少女，在恭維聲中，眼角洋溢著驕傲。那一刻，看著站在夕陽下眉歡眼笑卻還不時拿目光偷偷打量我神情的老馮，突然覺得特別可愛。

在我5歲那年，爸爸因意外去世，除了給老馮留下滿地的悲傷，還有債臺高筑。對于當(dāng)時還不到30歲的老馮來說，無異于烏云壓頂。

那時候所有人都勸她把我丟給爺爺奶奶，趁年輕趕緊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我害怕極了，很多個晚上睡覺的時候都緊緊抱著老馮的胳膊不敢松開，唯恐稍不留神，老馮丟下我就走了。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恐慌，第二天早上幫我梳頭發(fā)的時候，她寬慰我：“我就是為你活著的，怎么可能丟下你？”對那些規(guī)勸她的親戚，老馮回道：“我們娘倆相互依靠著，日子總歸是會越來越好的。”

從那時候開始一向柔弱的老馮變身成了穿著盔甲的女戰(zhàn)士，世上再也沒有什么事情能夠擊倒她。我們賣了房子，搬到了她單位那間20平方米的單身宿舍里，為了還債，老馮白天上班，下了班匆匆趕回來做好晚飯再跑去海產(chǎn)品加工廠掙外快。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餐桌上空空一片，遲遲看不到老馮的蹤影，實在是饑餓難耐，6歲的我鼓足勇氣回憶著老馮做飯的步驟打開煤氣灶煮面。折騰了半天，面是熟了，但是我忘記了把煤氣關(guān)上，幸虧路過的鄰居循著液化氣的味道把已經(jīng)昏迷的我送去醫(yī)院，才得以讓我逃過此劫?？僧?dāng)時老馮被嚇壞了。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雙目紅腫，臉色煞白地抱著我說：“囡囡，媽媽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p>

我在醫(yī)院里的那一夜似乎堅定了老馮對生活扛下去的決心。她辭掉了那份輕松穩(wěn)妥但收入微薄的工作，找關(guān)系去開出租車。但是生活原本就捉襟見肘，我們家里根本拿不出要繳納給出租車公司的租車錢，老馮咬了咬牙，再去借。舊賬尚未還清，再借怎么啟齒呢？那天晚上老馮沒有睡覺，晚上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她坐在窗邊偷偷抹眼淚，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老馮都在想些什么，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換上結(jié)婚時買的那件她視若珍寶的棗紅色大衣在薄霧中騎著自行車往親戚家去了。

后來我才懂得，那件唯一值錢的大衣其實是老馮最后的尊嚴，也是那個失眠后的清晨她重新面對世界的底氣。

縱然生活讓她疲憊不堪，但是老馮對我的教育并沒有絲毫放松，不管多晚收工，她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檢查我的作業(yè)。在那間逼仄的房間里，昏黃的燈光下，老馮坐在椅子上教我算術(shù)的場景是我記憶里最雋永的畫面。老馮上白班，但是每逢周末，她一定會和同事?lián)Q班，有時候陪我去圖書館待上一天，有時候我們一起去郊游，在百花盛開的公園里鋪上藍色的桌布，擺上一些水果以及老馮放在搪瓷盒子里的午飯，簡樸卻流露著生活里的儀式感。

長大后，每次身邊的朋友們聽完我童年的經(jīng)歷都訝異于在這么艱苦的環(huán)境中，我竟然能夠成長為一個身心健康并且有點兒樂觀的姑娘，我想這一切都源于老馮，是她把生活的苦痛，焦慮與不安都扛在了自己肩上，從未在我面前抱怨過半分，雖然物資匱乏，但是她給了我一個富足的精神世界。

日子總歸是會好起來的。這是老馮的口頭禪，也是憑借著這股信念，在我15歲那年，老馮終于償還完了所有的債務(wù)，還首付買了一套新房子。房子雖不大，但它意味著我們生活曙光的到來，搬完家的那個周末，老馮久違地休了一個假，我們一起坐火車去秦皇島看海。在海邊的燒烤攤上，滴酒不沾的老馮握著一瓶啤酒說：“姑娘，今天我要敬自己一杯，你媽我戰(zhàn)勝了生活，所以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要想想過去。”

高三的時候，我藝考成績在全省名列前茅。但是那時候我突然厭倦了畫畫，或者說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喜歡過畫畫。小時候是老師覺得我有天賦，于是我就背著畫板開始學(xué)畫，后來學(xué)了很多年，每個人都覺得丟掉很可惜，于是我就繼續(xù)低頭畫畫，但我一直忘記問自己喜歡嗎？

那時候所有人都被我這個想法嚇到了，老師們輪番勸說我。我去問老馮，我可以放棄嗎？

老馮說：“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教育你，所有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我的建議是你再堅持幾個月，如果進入大學(xué)后，確定自己真的不熱愛，那就放棄。但是這幾個月你仍然要努力，只有全力以赴后，才能找到問題的真正答案?！?/p>

那年的九月，我在周圍人的嘆息聲中放棄了那輛開往杭州的火車，然后在老馮那句“我相信自己的女兒”中，重新投入到了高考的戰(zhàn)役中。

所幸，時光沒有辜負我的決絕與努力。

后來我問老馮，她有沒有被那段艱難的歲月?lián)艨暹^，這時候的老馮已經(jīng)退休，成功擠進了小區(qū)廣場舞天團中，她輕描淡寫地說：“好幾次我都覺得堅持不下去了，可是后來想到?jīng)]有我你怎么辦，我就又能繼續(xù)走下去了?！?/p>

老馮說得極其平靜，我卻眼淚縱橫。

老馮教給了我什么呢？她總說自己對我充滿了歉意，但是她不知道，她讓我學(xué)會了勇敢、正直、善良，以及面對困難永遠一副抬頭挺胸毫不畏懼的態(tài)度，讓我在后來的時光中，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能夠奮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