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國虎

巴山蒼蒼，蜀水茫茫。

人才濟濟，故事洋洋。

公元1897年，也就是光緒在位二十三年的一個下午。重慶主城大街之上，騎馬坐轎浩浩蕩蕩，一行人來到了當(dāng)年山城免費的道教旅游景區(qū)五福宮。這里的監(jiān)院孤峰道長早就在門外恭候：“此番重慶府童子試科考剛剛結(jié)束，府尊大人辛苦受累。今乃重陽佳節(jié)，秋高氣爽，桂香橘黃。聽聞大人出行賞秋、登高眺遠(yuǎn)，暢游五福宮。故而貧道在此恭迎，無量壽佛，請！”

一行人簇?fù)碇鴷r任重慶知府大人鄂芳進了五福宮。鄂芳邁開方步，左右環(huán)顧：“道長，哪里可以俯瞰山城？”

“回稟府尊大人，桂香閣。”

“好，帶路?！?/p>

道長朝前帶路，從太清殿穿玄帝宮直奔桂香閣而來。九九重陽，花開時節(jié)，幽香四溢，視野開闊。道長命人在桂香閣內(nèi)備好香茶，走上臺階，繞過回廊，跨進閣門，位分主次而坐，茶罷落盞，飲罷歸盤。就在此時，閣外回廊之上響起了清脆的童聲：“偶立秋原上，蒼然望不窮。風(fēng)云蕭瑟外，天地泬寥中?！北娙艘宦?，交口稱贊：“嗯！雖說孩童之聲，真是出口不凡?！遍w內(nèi)所有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回廊上這位十一二歲的少年身上。此子可謂少年老成，個頭比同齡人要高出許多。當(dāng)時的稱謂叫“小大人”，前些年的說法叫早熟，按現(xiàn)在的形容叫長得有些著急。只見他臉朝外，背向內(nèi)，仰天長吟，抒發(fā)胸臆。有人一眼認(rèn)出：“大人，他就是本城神童鄒威丹。此次府考……”

“哦，嗯……”鄂芳想上心來。就在幾天前的童試之上，論鄒威丹的文采應(yīng)當(dāng)名列前茅。但鄂芳看了他的卷子甚是不滿，認(rèn)為他小小年紀(jì)議論國政，實屬狂妄。朱筆不點，致使他名落孫山。沒想到今日不期而遇。鄂芳想著，臉上略顯不悅之色。正巧被旁邊有些拍馬屁不嫌屎臭，舔肥又不怕悶油的家伙察覺，馬上行動，想將鄒威丹攆走：“府尊大人在此，閑雜人等一概回避。娃娃家家的，天高地厚都不曉得，還說什么‘天地泬寥中去……”不料這一舉動惹惱了鄒威丹。轉(zhuǎn)身撣袖，信步走入閣內(nèi)。但見他眉橫春山之黛，眼露智慧之光。咄咄英姿，很有幾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氣勢?；蛟S大家對這位巴縣神童鄒威丹知之甚少。不過后來他改名叫鄒容，想必各位都不陌生。這個地道的重慶崽兒就是那個時代的驕子。今天，我用四川評書講述巴蜀俊杰，正是文化自信的充分體現(xiàn)。

兩句話的功夫不過眨眼之間，這位巴縣神童鄒威丹已然立身于桂香閣內(nèi)。

“請問，你就是重慶的知府鄂芳？”

“膽大！”

“住口！”

“人都沒有長醒，竟敢直呼府尊大人之名諱！”

“名字取來就是拿給人喊的。不信你們看人家喂的狗，來寶、旺財。喊誰來，誰就來?！?/p>

鄂芳內(nèi)心極度不爽，表面卻強裝鎮(zhèn)靜：“對對對，名字取來就是拿給人喊的。”

“如何？他自己都認(rèn)可，爾等趨炎附勢之輩，休得嘮叨?！?/p>

“你…哎呀，沒得事多聽一聽評書嘛，語言需要藝術(shù)，藝術(shù)包裝語言，同樣的文字，不同的組織，把順序顛倒一下，喊鄂芳知府也要順耳些嘛?！?/p>

“要你管，哼！”

“你叫鄒威丹？”

“曉得你還問?！?/p>

“看你小小年紀(jì)，資質(zhì)不凡。你可知此番因何落榜？”

“不曉得，也不想曉得?！?/p>

“就因為你恃才傲物，狂妄至極，乳臭未干的稚童，竟敢議論國政。所以呀……”

“巴心不得，求之不得。”淡定的神情，隨口的回答，一副毫無所謂的態(tài)度，倒讓鄂芳懵了：“??？自古學(xué)而優(yōu)則仕，難道你就不為之而遺憾？”

“哼！此番赴考，并非個人意愿，奈何家父所逼，才不得不進考場。腐臭八股我不愿學(xué)，衰世功名我不愿得。我倒要勸你，仕而優(yōu)則學(xué)?！?/p>

“膽大！妄言當(dāng)今盛世為衰世。你想造反？”

“當(dāng)真是知府大人，說些官話來嚇人。你剛才不是說我是一個乳臭未干的稚童嗎？我怎么造反？況且我手無縛雞之力，并且你們?nèi)硕鄤荼姡夜抡齐y鳴，而且古人說的‘秀才造反，十年難成，何況我還是一個童生。況且、并且、而且，我且！”

“喲喲喲，本府說他一句，你們看他，唉！畢竟就是個娃娃，倒不必跟他計較。呵呵……”

“對對對，呵呵……”

“是是是，呵呵……”

“哦哦哦，呵呵……”

“嗯嗯嗯，呵呵……”

“哈哈……”

“你們看，他自己都笑了。哈哈……”

一片笑聲緩沖了緊張的氣氛。此時，鄂芳也放下了知府的架子，換了一個長輩的形象：“嘿嘿，你也覺得自己好笑啊？那以后就要改?！?/p>

“我好笑？哼！搞錯沒得喲，究竟哪個在笑哪個？”

“難不成你在笑我？”

“是嘛，你看你眼睛小、嘴巴大、腳桿短、手桿長，不笑你笑哪個？未必笑他們？他們還不夠格?！?/p>

旁邊左七個、右八個，七、八加起一十五個，這些家伙心想，吔！這娃是蚊子咬菩薩，認(rèn)錯了人??！

“你胡說！”

“焉哉乎也?！?/p>

“你放屁！”

“臭而不可聞也?！?/p>

“你……”

“你……呃，就是你?！?/p>

“我、我……我又沒惹你?！?/p>

“你剛才不是讓我學(xué)一學(xué)說書人的語言藝術(shù)嗎？好，爾等站坐隨意，洗耳靜聽，聽我仿效說書人來為這位知府大人開相。眼睛小聚光，善于觀風(fēng)察色，見風(fēng)使舵;嘴巴大吃八方，說大話;手桿長撈名撈利;腳桿短便于下跪屈膝，磕頭作揖。朝廷的俸祿、百姓的血汗把他養(yǎng)得來腦滿腸肥、油光水滑，穿補服、戴頂子、打官腔、坐轎子。清政府正因為有了太多太多像他這樣的官僚，導(dǎo)致朝廷腐敗無能，列強瓜分中國，簽下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羞死先人！而今，長江上布滿了高鼻子洋人的兵艦炮船，這些官僚，對惡狗不敢用棍子，對強盜不敢用刀子，不知自悟，不知自恥。依舊是翎頂大帽，補服官袍，悠哉游哉，到處逍遙。朝珠當(dāng)成把件搓，包漿都盤出來了。劣劣劣，太卑劣，槍口下，定變節(jié)。欺上瞞下全是套路‘嗯、啊、呃、是……，做知府于你而言有些屈才，到北京天橋說相聲，以你的天賦倒是一個不錯的捧哏。”

氣勢慷慨激昂而不乏諧趣，語言明快鋒利而不失機趣。鄒威丹口吐珠璣，其余人呆若木雞，少年鄒容的這番談吐真不一般，當(dāng)然，一般的少年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不然，后來十八歲的他如何能寫出一篇華夏四萬萬同胞為之振聾發(fā)聵的《革命軍》呢？這篇《革命軍》可謂雷霆萬鈞，吹響了推翻封建專制的號角，葬送了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開辟了民主主義的道路，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了“中華共和國”的口號！但是鄂芳那陣哪知后來，如果他有先見之明，我想在桂香閣上，哪怕鄒威丹是未成年，鄂芳也要把他抓來關(guān)起。這畢竟只是我的猜測，鏡頭還得繼續(xù)回到當(dāng)時的桂香閣。

此時，閣外天色驟變，烏云密布。閣內(nèi)的鄂芳，臉色隨著天色變，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滿臉陰霾，黑起眼睛。眉毛胡子皺在一堆，一臉囧相。看到府尊大人的尷尬與無奈！嚯唷，這些人一窩蜂意欲將鄂芳擁出桂香閣。

“走了?。恳呀?jīng)起風(fēng)了，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歇一會兒，我再給你返個場?！?/p>

鄂芳心想：哼！我還經(jīng)得起你返場？不說民不與官爭，呃，今天是九九重陽節(jié)喲，我年近花甲也算老年人了嘛……唉！都怪我今天出門沒有翻黃歷，晦氣！聞仲去不得絕龍嶺，龐統(tǒng)走不得落鳳坡，鄂芳來不得桂香閣，下輩子都不到這里來了。

“走?！?/p>

說走就走，趕緊走，快走，走。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這兩句歌詞可能就是那時專門為鄂芳寫的。

果然下雨了?？绯鲩w門“滴滴噠噠”;繞過回廊“洗洗刷刷”;走下臺階“嘩嘩啦啦”。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一個悶雷過去，緊接又是一個炸雷，這炸雷恰似掀天揭地般地從桂香閣頂上“轟隆咔嚓”。伴隨著傾盆大雨、雷鳴閃電的還有那立身于閣內(nèi)的鄒威丹發(fā)出的爽朗笑聲“哈哈哈哈哈……”

“你……”鄂芳?xì)獾醚劬模彀袜狡鹣褚箟?，心跳加快，大氣直出?/p>

這正是：少年鄒容斥知府，

口若懸河說評書。

碰響舌尖風(fēng)云變，

神州男兒有風(fēng)骨。

點評：

評書的創(chuàng)作需要在歷史的長河里、在當(dāng)下瞬息萬變的現(xiàn)實生活里，去尋找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的、符合當(dāng)下審美觀念的，又是人們普遍感興趣的人物和故事。這個材料選擇的過程，就像在無垠的生活空間和浩瀚的大海里撈針一樣?！稌罢f書”》“撈”得精彩。作品選材離當(dāng)下生活不遠(yuǎn)不近。晚清的歷史，在人們腦海里大都有個模糊的印象，可這又是誰也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件。所以在這個時間段發(fā)生的故事聽起來足夠新鮮、足夠親切，也足夠吊人胃口。

《書生“說書”》的主要人物是“神童”。能叫“神童”的人一定不同于凡人，歷朝歷代的“神童”總會讓人眼前一亮，讓人嘆服?？蛇@作品里的“神童”后來又成長為了革命者，這樣的“神童”更少見，也就更顯與眾不同。這樣的人物所引發(fā)的故事注定會引發(fā)人們的興趣和好奇心。作者在“巴山蒼蒼，蜀水茫茫。人才濟濟，故事洋洋”之中，獨選他來演繹一段充滿正義感且嬉笑怒罵皆幽默的故事，從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獨具。

為了避免故事規(guī)規(guī)距距正說正論的干澀，作者巧妙地讓“神童”借“說書”來展開故事，“說書”意味著藝術(shù)化，這就讓嚴(yán)肅的故事有戲有噱好聽好看了。說書是說書人表演的長項，在書中讓“神童”說書，這樣設(shè)計也有了可以夸張和幽默的基礎(chǔ)。

在桂香閣這樣的地方，在“九九重陽”這樣的季節(jié)，讓“神童”斗“知府”，這樣的故事是獨特的、與眾不同的，也是新鮮的。

這個作品語言精致。如開篇第一句話：“公元1897年，光緒在位二十三年的一個下午?！?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時間交待，還將書生說書的時代政治背景豐富地建立起來了。好作品一句話，會讓觀眾浮想聯(lián)翩，思緒萬千。曲藝作品要“抓人”“攏神”，就要通過精致的語言引領(lǐng)欣賞者去展開無限的想象空間。

這個作品設(shè)計夸張。比如作者讓“神童”借著“學(xué)一學(xué)說書人的語言藝術(shù)”為“府尊大人開相”。名為“開相”，實為是對權(quán)貴庸人的無情嘲笑與抨擊。一番伶牙利齒的“說書”像匕首快刀剝?nèi)チ恕案鸫笕恕钡烂舶度坏奶摷倜嫫?。雖然這一段落的設(shè)計有很大夸張，但讓人聽著過癮。因為對該罵的人或事，即使罵過了頭，觀眾也會覺得痛快。為什么呢？因為這種見風(fēng)使舵、撈名撈利、腦滿腸肥、欺上瞞下，誤國害人的腐敗官僚，他招恨，他該罵。

這個作品表達(dá)幽默。比如介紹“神童”：“用我們一句成語來表達(dá)，叫少年老成，當(dāng)時的話來說叫小大人，前些年的說法叫早熟，而今的調(diào)侃叫長得有些著急?！卑凑铡鞍骸钡膶哟危木湓捳盟姆瑑?。這些“包袱兒”的使用還有說唱交錯的設(shè)計舒服得體，既豐富表演，也讓人耳目一新。

作品中對影視藝術(shù)的借鑒，也值得學(xué)習(xí)。比如，從“鄒威丹口吐珠璣，其他人呆若木雞”得出“少年鄒容真不一般”的結(jié)論后，作者采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馬上把畫面切換到了“神童”鄒容十八歲寫出振聾發(fā)聵的《革命軍》的歷史畫面上。這讓桂香閣上的“神童”斗“知府”的故事多了一個欣賞層次，也加重了作品的份量。這個畫面閃出去馬上又閃回來，作者一句“這畢竟只是我的猜測，鏡頭還得繼續(xù)回到當(dāng)時的桂香閣。”場景切換信手拈來，合情合理。

讀過這篇作品我們會悟到：如果沒有選材的巧妙，沒有取舍的智慧，沒有編織的心計，沒有遣詞造句的洗練精彩，沒有敢笑論天下評說世態(tài)炎涼的魄力，那就創(chuàng)作不出優(yōu)秀的曲藝作品。

（點評人：國家一級編劇 孫晨）

（責(zé)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