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概念之證成
2019-08-16 02:02:12熊靜波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9年7期
熊靜波
隨著法學發(fā)展，各個部門法之間出現(xiàn)嚴重分化的情勢。在這種情況下，是否有一種法學理論能夠讓說著各自“方言”的法學家們自由溝通且不在法律辯論方面喪失重要的信息？從方法論上作這一嘗試，提取出法律的“最小公分母”，是需要野心的?；舴茽柕碌臋嗬碚摫徽J為是法律的“最小公分母”，能夠為法律思考與言說提供基本的、能為全體法律人所共享的概念。依照霍氏的見解，明確這些基本概念，法律人的思考將更加明晰。然而，法律思維的路標的確立，應該是需要前提的。而從法理上分析該理論的成功與否，則是法理學的課業(yè)。
一、權利理論的猜想
權利到霍菲爾德那里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家族概念。霍菲爾德先后在1913年、1917年發(fā)表了《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法律概念》，系統(tǒng)地提出了八種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概念：“權利”“義務”“無權利”“特權”“權力”“責任”“無資格”“豁免”。這些權利家族的成員以及這個家族的血親，共同推動了對于法律關系的討論。習慣于以權利話語作價值判斷的法律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權利理論與法律推理之間竟然具有內在聯(lián)系，霍氏的權利理論居然可以作為法律思維的路標。然而，時至今日，法律人對霍氏權利理論敬畏有余，甚至是敬而遠之，對其理論的研究更被視為畏途。我以為，原因倒不在于霍氏理論本身的可操作性不夠抑或價值不大。通常，面對一個陌生的法律理論，法律人在作自我內心論證時會講求“心安理得”。如果他們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要說依霍氏的理論“行事”，甚至利用其輔助思考的可能性都不大。對于法律人而言，霍氏理論中仍有些未解的謎團，例如，權利真的可以分解為“請求權”“特權”“權力”“豁免”？霍氏又為什么那般自信地稱自己所提取的八個概念是法律的“最小公分母”？這些問題確實引發(fā)過學者的思考。民法學者王涌曾系統(tǒng)地將霍菲爾德權利理論引入中國，對于霍氏的研究方法，王涌教授的觀點頗為典型，他曾做過這樣的表述：
他并沒有采用一種邏輯推理的方式來加以推理從而得出一個不證自明的結論，他完全是在他研究美國法院的各個判例所使用的各種術語的前提下，特別是美國憲法所使用的概念，比如說right、power、liberty、privilege、immunity這些概念的前提下得出結論的。
無獨有偶。勞埃德在《法理學》教科書中這樣介紹霍氏的權利理論：“他的論文以混沌不清的司法推理為例。他運用修辭手段，以整理、歸納不同種類的‘法律關系’。如此作業(yè)時，他將概念與它們的‘關聯(lián)關系’和‘對立關系’或者class complement聯(lián)結一體?！眹鴥韧舛加袑W者認為霍菲爾德的八個概念是歸納得出的，而歸納推理注重從特殊事物推論到一般事物的步驟，歸納法中大前提是從具體事例中發(fā)現(xiàn)的。霍菲爾德在文章中確實援引過不少美國法院的各個判例，然而仔細分析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判例都是以例證的方式出現(xiàn)的。如果這八個概念真是由霍氏使用歸納法得出的，則必定不能避免掛一漏萬之嫌，又何以能夠作為法律的最小公分母？這一問題不解決，法律人就會始終心存疑慮，更無法理直氣壯地基于霍氏權利理論做出正式的推理和論證。然而，斯人已去，霍氏只教別人怎么去操作，但他自己并沒有說明他的靈感來源，也沒有直接言明他的理論體系是演繹得來的還是歸納得出的?；舴茽柕略凇端痉ㄍ评碇袘玫幕痉筛拍睢分猩踔林毖裕骸叭绻恼碌臉祟}暗示該文是對法律和法律關系的本質進行純哲學的研究——多少以討論本身作為目的，則請允許作者先此否認這種含義?！彼鞔_表示自己將不在法哲學層面努力。如此，他的大作就相當于教人們一加一等于二，但是沒有講明為什么等于二，他就離開了人世，從而給法學界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堪稱法學上的“哥德巴赫猜想”。顯然，試圖在一篇短文中通過詳盡地闡述權利理論來探求答案是不可能的。本文的論述將嚴格地限定在規(guī)范理論的視角，旨在表明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是可以證成的。需要說明的是，論證不是為了將霍氏可能的思考軌跡勾勒出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本人更不可能運用筆者所使用的資料。整個論證過程難免存在誤解，相關內容權作自己的一點心得，請方家批評指正。
二、權利之“規(guī)范說”
權利，可以還原為欲望、利益或價值。但是這些都不是法學上的標準表達，權利理論不是關于利益的理論，也不是關于價值的理論。從司法說理的角度看，權利就是一種操作性的理由，本質上也是一種規(guī)范，法定權利本質上就是一種法律規(guī)范。而法律規(guī)范是應然的規(guī)范，也即人們習慣說的“假定的應然規(guī)范”。它表示了一個有條件的應然，即同樣經(jīng)由“事實構成”的有條件的應然。
在法學中，如果需要對法定權利再作進一步的還原，我們只能追溯到“應然”，而不是利益、價值或其他。何為應然？有些法哲學家認為，對于應然不能再說些什么，這是一個最后的不可再定義的基本概念，它是一個范疇，一個法律人思維的源頭方式。哲學家喬治·齊美爾的論述稱：“應然是一個范疇，它附屬于觀念的實質意義，指派給觀念對于實踐的地位……不存在應然的定義……應然是一個思維形式，一如將來時和過去時?！倍骷┨嵝讶藗冏⒁饬硪恍┱軐W家觀點，他們認為“應然”是意志表現(xiàn)。如艾斯勒稱：“應然是意志的關聯(lián)物，一種一個由一個(他人或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要求之表示?！薄皯皇且庵镜穆爩憽鼜囊粋€高一級的意志轉向一個低一級的意志。”照此理解，權利是一個指向他人行為的意志的表示。當然，分析法學的這種思考方式也給價值評價留下了空間，法律家發(fā)現(xiàn)指示不明確時，也能夠嘗試著用價值概念來解說應然概念。通常，只有一個行為的執(zhí)行被評價為積極的，它的缺失被評價為消極的，此時，那個行為才是應然的。
權利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地位，而法律體系則是規(guī)范體系，是有眾多應然的集合。霍菲爾德在文章中引用霍蘭德教授在其法理學著作中的論述，指出：“拉丁文的‘Ius’、德文的‘Recht’、意大利文的‘Dirtto’和法文的‘Droit’——這些術語‘不僅用來指‘一項權利’，而且還指抽象意義的法(Law)——固有的一種與此不同的、廣為人知的模糊性時?！焙暧^上，權利也必須從法律中獲得定義。霍菲爾德與哈特等人在這一點上的立場高度統(tǒng)一，他們都反對在權利問題上采取本質主義立場。哈特則直接表明權利應該放在整個法律體系中加以理解的觀點。x有一項法律權利，這樣一個語句的適當?shù)幕蛘邩藴实挠梅ㄊ鞘裁茨?？哈特認為，這一陳述典型地被用來表達一個法律推論。假如滿足如下條件，我們可以正確地得出在某個個案中關于x的結論，那就是“存在著一個法律體系”。依照這種說法，權利總是某一特定法律體系之下的指示。
進一步地，權利的意涵還必須從法律關系上得到說明。按照哈特的說法：
根據(jù)該體系中的一個規(guī)則或者多個規(guī)則，在已經(jīng)發(fā)生的某個事件中，某些人y被強迫或者被禁止做某些行為。
這一由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依賴于x或者某些被授權代表x的人做出的選擇，即只要x(或者某些被授權的人)做出了某種選擇，或者只要x(或者那些被授權的人)沒有做出其他的選擇，y就必須做出或者被禁止做出某些行為。
權利的討論必須建立在法律關系之上，霍菲爾德如是說：
嚴格的基本法律關系終究是自成一格的(sui generis)。惟其如此，試圖給予正式的定義，如果不算完全沒用，也總難讓人滿意。因此，最好的進路是，把各種關系列示在“相反物”(opposites)和“對應物”(correlatives)的表格中，然后舉例說明它們各自在具體案件中的范圍和應用。
霍菲爾德與哈特一樣，都重視法律概念的功能分析，清晰地描述法律概念在日常語言中的使用情況是他們竭力追求的。這是一種特別的立場，顯然不同于傳統(tǒng)的語義學下定義的方法，即“屬加種差”的方法。這種方法適用于所有法概念的理解，這里需要明確的是，權利這一概念的特別之處為何。以下的論述表明，同樣從規(guī)范分析的角度出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權利是結果意義上的概念。因為任何法律結果總是要表現(xiàn)為權利和義務，要么是積極的、獲取的權利和義務，要么是消極的、放棄的權利和義務。法律的重心落在給予積極的權利和施以義務。一個有法律意義的事實促成一個法律結果，存在于法律關系的建立、變更、消滅之中。而如果有人要問，如何理解“法律關系”這個一概念，就獲得如下回答：法律關系就是法律確定的關系，在內容上，法律關系主要表現(xiàn)為權利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義務。法律關系是權利和義務的源泉，反過來，我們也可以從權利義務分析法律關系。如果將權利義務作為結果，那么法律關系恰恰不是作為法律結果，而是作為促成或產(chǎn)生法律結果的法律事實構成在起作用。權利的結果意義從規(guī)范的內在結構上看會更加清晰。
權利義務只能夠基于構成性事實產(chǎn)生，也只能夠基于法律立場來理解。霍菲爾德認為，只有既重視權利的規(guī)范意涵，同時又把義務和法律關系等概念聯(lián)系起來研究，才能夠深化對權利的理解。霍菲爾德在《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概念》中花費筆墨區(qū)分法律概念和非法律概念、構成性事實和證明性事實的意義就在于此。
三、規(guī)范形式的“四分法”
上文已強調權利是一個特殊的法律概念。作為法律結果的權利，如何獲得系統(tǒng)性的含義并由抽象概念推演為八個精確的、具體的法概念，從而在多樣的法律關系中保持思維規(guī)定性的統(tǒng)一？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是要借助有關規(guī)范形式的學說，從規(guī)范所能夠表現(xiàn)出來的最簡單的形式加以思考。
通常，我們可以將規(guī)范的表現(xiàn)形式理解為：規(guī)范在實踐中表現(xiàn)的樣態(tài)，也即行動主體對于特定行為與對象的意愿與傾向。從邏輯上分析規(guī)范形態(tài)對于正確理解霍菲爾德至關重要。因為關于權利義務關系邏輯結構的觀點是霍氏理論的核心，他的理論可以被看做是法律權利義務之邏輯關系的理論。而從方法論的角度看，基于邏輯結構的分析判斷有助于我們對已有的概念加以澄清或闡明，使它由模糊變得清晰，卻又不擴展我們的知識，而只是使我們已有的知識得到說明。
分析判斷規(guī)范的內在邏輯結構，通常需要借助道義邏輯。道義邏輯可追溯至萊布尼茲，據(jù)他的學說：允許對應于道義的可能性，禁止對應于道義的不可能性，命令對應于道義的必要性。六十多年前芬蘭學者喬治·亨里克·封·萊特和德國學者奧斯卡·貝克爾對其作了發(fā)展，“道義邏輯”就是由封·萊特命名的?；诘懒x邏輯學說的影響，法理學通常將規(guī)范分為命令、禁止、許可三種形式。德國學者恩內塞魯斯認為:權利除了法律的指令和禁令之外，還包括給予的提供。阿列克西則明確提出：基本的規(guī)范性概念包括命令、禁止、許可等概念，規(guī)范性陳述是借助這些概念構成的。例如：x被命令表達其意見；x被禁止表達其意見；x被許可表達其意見。
在相關道義邏輯的研究過程中，有一種觀點認為:命令與禁止二者之間的區(qū)分是非結構性的，而僅是語言上的?！澳衬痴]律”因此當只是“不作為某某命令”的語言縮寫?！拔饸ⅰ碑斨皇恰拔饸?，這是命令”這一命題的簡化。人們可以煩冗地用雙重否定來說“禁止不幫助”，以代替“幫助困難者，這是命令”。早年的凱爾森曾強調過這種區(qū)別的純語言性質，而在今天的道義邏輯中這干脆是系統(tǒng)的前提。阿列克西也注意到，命令某人表達意見意味著不允許他不表達意見，命令和許可之間可以循環(huán)界定，許可與禁止之間亦如此，禁止表達意味著表達意見的請求未被許可?；疽?guī)范性概念彼此循環(huán)定義的可能性表明，并非每個基本概念都不可或缺，取其一足矣。就憲法基本權理論而言，許可具有特別的意義，如果依照上述定義，許可乃是對禁止的否定。某人獲準表達意見意味著他沒有被禁止。如今，類似的不同規(guī)范形式之間的循環(huán)界定關系，在分析法學中已有一定的共識，甚至被高度形式化為數(shù)學表達式。既然不同規(guī)范形式之間具有高度的同質性，那么，規(guī)范形式的劃分是否成了冗余的思考呢？
命令、禁止、許可三者之間的區(qū)分是結構性的?！耙粋€被違背的誡律是肯定地和不可挽回地被觸犯了，但是一個未執(zhí)行的命令人們總是還是去執(zhí)行——今天，明天或后天，可能也只是在20年之后?？梢詮闹蝎@得的理解是：命令必須是用某種方式給定期限的，帶有期限地履行；否則，可以保持不去違反它，這個規(guī)范不比一個純勸告更重要。相反，誡律可能超時代地被表達?！泵詈徒沟膮^(qū)別如此顯著，說明二者具有獨立性，都不可少。
許可的不可或缺性則可以從邏輯推理上得出。阿列克西指出，形式上，許可有兩種，一是對禁止的否定，二是對命令的否定，即允許做某事和允許不做某事。前者是積極的許可或者是消極的許可。結合這兩者，可以衍生出自由的概念。然而，他同時注意到命令、禁止、許可這一三分法隱含的問題。如果按照這樣推理下去，會導致一個結果：對于命令權的否定與獲準不為某種行為是等效的。在他看來，被許可的應該是“行為”，不應該表述為“不作為被許可”。如果阿列克西揭示的問題確實，那么，是否意味著規(guī)范形式的三分法之外，還存在著一種可能性呢？
其實，在《一般法律》中，邊沁早就提出了“規(guī)范四模態(tài)說”。首先，根據(jù)立法者對待某一個行為(包括作為性的行為與不作為性的行為)的態(tài)度，可以將法律的形態(tài)分為命令和禁止，分別對應于行為應該得到實施、行為不應該實施。而禁止的反面是許可，命令的反面是非命令。命令與許可是積極形態(tài)，而禁止與非命令是消極形態(tài)。從邏輯上看，邊沁的學說讓我們看到第四種規(guī)范形式存在的可能性。非命令到底是什么，它與許可的區(qū)別，為何邊沁并未過多涉及。
洛塔爾·菲利普斯稱之為“未規(guī)定的領域”?！霸谖匆?guī)定的領域，人們可以自由地活動，不必對發(fā)了制裁有所戒備”。然而，“原本的”許可的內涵該如何界定呢，其與此處“未規(guī)定的領域”又該如何區(qū)別開來呢？一個原本的許可，除了不受禁止外，還有積極的面向，被許可的行為體現(xiàn)出一種由法秩序承認的價值；而“未規(guī)定的領域”意味著“放棄評價”的可能性。例如，醫(yī)生面對搶救兩個病人的難題，他必須聽任其中的一個死去。法律不會給這個醫(yī)生制裁，因為法律也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主意。再如，自由決定終止妊娠的情況在多元社會里，法律也只能放棄評價。我們不能認為，非命令只是沒有法意義的法外空間，它們很有可能就是立法者有意“留白”所致。
至此，我們現(xiàn)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規(guī)范形式的三分法是有問題的，它忽略了“豁免”這一規(guī)范形式及其可能具有的規(guī)范意涵。規(guī)范有四種基本形式，即命令、禁止、許可以及未規(guī)定的領域，或者按照邊沁的說法，只有四種與既定行為相關的規(guī)范：命令、非命令、禁止、許可。
四、權利家族的基本譜系
規(guī)范形式的確立是霍氏權利理論的前提。筆者以為，霍菲爾德一定是遵循了演繹推理，從一些基本規(guī)范形式出發(fā)，進而保證了他整個推理的周延性與結論的可靠性，同時他也列舉了大量的案例，這不能被視為一種歸納推理的努力。霍菲爾德顯然以為，邏輯是一回事，語用是另外一回事。在語用學看來，語言是活生生的語言游戲和生活形式，法律語言也不能例外，它們是在人際交往的使用中才 “到場”的。例如“無權利”在霍氏看來是一種邏輯的存在，有其必然性，然而實踐中很少被用到，龐德則直接否定其存在。從語用的角度看，霍氏舉出案例目的是，發(fā)現(xiàn)法律語言意義以及每一個語詞的“用法規(guī)則”。
(一)請求權與命令
邏輯上，請求權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禁止。然而，語用學上，請求權通以命令表達。霍菲爾德在英語中尋找了一個近義詞來說明嚴格意義上的權利(right)就是claim，即主張和請求的意思。特里(Terry)稱請求權為對應性權利(correspondent right)。請求權的對應性首先讓人想到“對于他人義務控制”。為了進一步說明這種對應性，我們可以用阿列克西的論述展開。他認為，請求權會涉及權利主體x，相對人y，以及客體g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對于權利和義務作類似研究，其關鍵在于把握，權利的三重關系與義務的三重關系在邏輯上是相對應的。一開始：(1)x對y享有權利，y得給予協(xié)助；進一步地(2)對于x，y負有協(xié)助義務。反之亦然。陳述(2)表征一項義務關系，反之，非關系性義務可以表述如下：(3)y有義務協(xié)助x。這種表述并非表示x有權利要求從y那里獲得幫助。要么沒人享有權利，要么其他人享有權利。非關系性陳述，沒有從關系面向去表述，但是將其與針對全體的普遍義務相混淆也是不對的。后者并非沒有能力考慮到關系面向，反而包含了最強的表征形式。有人將其稱為對世義務。
必須指出的是，請求權是工具權，如果沒有請求權，任何權利都等于沒有了“硬牙齒”，即便受到了侵害，也無法得到救濟。在霍菲爾德的理論中，請求權以及與其相對應的義務之間的邏輯關系是其整個理論體系的核心。請求權的地位可見一斑。在一國現(xiàn)行法秩序下，一個法律關系的主體是否應有這樣的伴生權利(或要求權)，最終是一個正義和政策問題，應當根據(jù)是非曲直來考量。
(二)特權與允許
特權，最好用許可解釋，特權不是禁止，也不是命令。一個原本的允許，除了消極面外，即指缺乏一種相對于誡律的允許行為，還有積極的一面，即指允許的行為體現(xiàn)出一種由法律秩序承認的價值。霍氏指出，“許可(license)” 這一術語，有時被當作“特權”的同義詞使用。雖然，嚴格地講，這并不恰當，但是它們確實也存在某種對應關系。一般說來，特權是自由權的一種，它是“指通過免于被施加義務，自己控制自己的行為”。“許可”是個種屬性術語，它指向一組為創(chuàng)設某特定特權所必需的構成性事實，但所有的構成性的事實又總與規(guī)范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許可這個詞被用在普通的短語“批準和許可”(leave and license)中時，固然與物質世界相關。然而，所有的“批準和許可”總是依照相關的規(guī)范展開的?？v使霍菲爾德強調，許可與特權之間應區(qū)別開來，但從法理上分析，他也必須得承認，許可與特權之間確實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我們甚至可以認為，他將特權作為法律關系的基本概念、權利的一種類型，或許是以許可這一規(guī)范基本形式作為基礎的。
(三)權力與命令
邏輯上，權力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禁止。然而，語用學上，權力通常是命令。不同于請求權，這里的命令，側重于必然性，表征為一種科學意義上的模態(tài)。對于請求權而言它具有保障意義。加拿大的薩姆納將其稱為二級概念，用以區(qū)別請求權，后者是一級概念。
命令乃是對他人行為之意志表達。如某人的意志是要求他人為某行為，他以某種方式表達了這一意志，他便表達了一條命令。命令由兩個因素構成：對他人行為之希望，以及該希望之表達方式，只有兩個因素都具備時才能構成一條命令。命令式是一條實踐規(guī)則，命令發(fā)出后，偶然的行動被變成必然的。在法學中，與命令這一規(guī)范形式相對應的是權力，權力意味著針對人的意志的必然強迫。擁有權力者在意志能力上占據(jù)主導地位，“權力是指根據(jù)自己的自由裁量來行使這種權力。”當然，權力的內容必然地寓于規(guī)范之中，或者說權力的內容必須能夠接受規(guī)范內容的檢驗，否則權力會受到質疑。進一步地，權力與命令的這種對應性，可以放到實踐中加以理解。一般而言，權力本身就表述為一條行動的命令。
霍菲爾德自己對權力的解釋與命令也具有一致性。他將注意力投向特定法律關系中事后出現(xiàn)的、一個人(或人們)的意志所能控制的某一或某組事實，指出意志控制占主導地位的那個人(或那些人)便擁有問題所涉的實現(xiàn)法律關系的特定變化的(法律的)權力。與此相對應的那個人只能被迫接受處于權力地位者的意志。
(四)豁免與非命令
豁免是非命令，不是命令，也不是禁止。這里的豁免不同于特權，更加側重于可能性，表征為一種科學意義上的模態(tài)。相對于特權而言，它是二級概念，薩姆納認為，豁免對特權具有保障意義?；砻鈾嗍遣槐豢春玫?。特里(Terry)分別用對應性權利(correspondent right)、許可性權利(permissive right)、功能性權利(facultative right)來表達霍菲爾德權利、特權和權力這三個概念，沒有提及豁免。薩爾蒙德(Salmond )認為豁免并不重要。哈特也不承認豁免權，因為他認為，權利的本質是意志選擇，豁免與個人選擇或控制無關，與他的法律權利選擇理論不符。邏輯上、豁免既似是許可，也可以是非命令，但語用學上豁免主要對應于非命令，就是前文所述“未規(guī)定的領域”，也可以被視為規(guī)范形式之例外。通行的法理學不承認例外在規(guī)范形式中的地位，是不客觀的。認識到這一規(guī)范形式，或許就是霍菲爾德眼光的深邃之處?；砻庥兄貏e的規(guī)范意涵，不可替代?；砻獠⒉灰馕吨袆诱哂袡噙x擇或者可以控制他人做什么。相反，豁免意味著法律排除了權力的行使。
(五)與禁止相對應的基本概念
在規(guī)范表現(xiàn)形式中，命令與許可都是權利的范疇，而禁止則是與權利相關的范疇，霍菲爾德不局限于權利范圍內部去理解權利。如果請求權、特權、權力、豁免之間的關系是權利的內部構造關系，而它們與禁止的關系則是權利的外部構造關系。若缺少了外部構造，權利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
那么，什么是“禁止”？它在霍菲爾德的權利理論中占據(jù)著什么地位呢？中國人講“令行禁止”。但是，如果我們將“禁止”等同于“不作為”，那么禁止規(guī)范就不能包括義務性規(guī)范中積極作為的內容，積極作為的義務只能放在命令這一規(guī)范形態(tài)下加以解釋。義務既可以禁止表達，也可以命令表達，為了論述簡便，我們可以一并使用禁止表達。我們可以將禁止分為禁止作為與禁止不作為。通常，我們將前者稱為消極義務后者稱為積極義務。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里的論述是連貫的，因為禁止的外延與通常意義上義務的外延是相等的。個人認為，霍菲爾德權利理論中的義務、無權利、責任和無資格與廣義的義務相對應，它們又都可以由禁止規(guī)范推演出來，它們的規(guī)范內涵無非是禁止作為或不作為。具體的推演過程必須結合其他規(guī)范形式予以說明，我們將在下文作補充。
五、霍氏權利理論的關系圖
作為一個權利的邏輯結構理論必須面對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從規(guī)范理論說明權利要素的邏輯劃分，二是說明權利內部各個要素之間的關系問題。這兩個問題是彼此相關聯(lián)的，要素的劃分構成是討論其關系的前提，而要素的關系往往又決定如何劃分要素。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是，八個概念之間為何呈現(xiàn)出霍菲爾德所說的相關關系或相反關系。
邊沁指出，命令、非命令、許可、禁止這四種規(guī)范相互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系，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類型：某種與其他某種之間必然是相斥的、排斥的，而與其他另外某種之間則必然是相伴生的。在這個角度上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所有情況下，那些形態(tài)中的兩個，并且僅僅是兩個同時針對一定行為而出現(xiàn)——形態(tài)總是成對出現(xiàn)。筆者猜想，或許正是在邊沁這一思想的啟發(fā)之下，霍菲爾德推導出他的關系圖。
首先是四對相反關系：請求權的反面是對“請求權的否定”，即無權利，x有請求權，那么他就不處于無權利的狀態(tài)。反之亦然；特權的反面是對特權的否定，即義務，x如有特權，他就沒有義務，不接受別人對他提出的請求。反之亦然；權力的反面是無資格，豁免的對立面是“對豁免的否定”，x有權力，他就不處于無資格的狀態(tài)；反之亦然?？梢姡烧埱髾嗯c豁免可以導出“無權利”“義務”“無資格”與“責任”的概念。它們的關系圖可以表示為：
請求權相反關系
無權利 特權相反關系
義務權力相反關系
無資格 豁免相反關系
責任其次是四對相關關系：與請求權相對應的是義務，x有請求權，y就負有對應的義務。如果x主張?zhí)貦?，y也主張有權利，向x提出請求，并采取相應的行動，特權的實現(xiàn)就會受到妨礙，禁止x提出請求，y的特權才有保障。如x主張權力，則y必須負有相應的責任——必須禁止y不負責，如沒有人負有相對應的責任，權力也就會落空。如果x主張豁免，相應地，y必須不能有所作為，即必須禁止沒有資格者或沒有權力者向x施加影響。在四對相關關系中，請求權與義務的關系處于核心地位。邏輯上我們可以把請求權分為兩種，積極請求權與消極請求權，與積極請求權相對應的是禁止不為某種行為的義務；與消極請求權相對應的是禁為某種行為的義務。還需要說明的是，請求權本身是工具權，其到底對應的是禁止為還是禁止不為，必須結合特權、權力或豁免而定。它們的關系圖可以表示為：
請求權相關關系
義務 特權相關關系
無權利權力相關關系
責任 豁免相關關系
無資格至此，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的基本框架業(yè)已確定，權利家族的基本譜系展示在我們眼前。
毫無疑問，在本文的分析中，規(guī)范理論在其形成過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六、結 語
在《司法推理中應用的基本法律概念》中霍菲爾德這樣寫道：“作為對本刊編輯的邀請的回應，作者的主要目的乃是強調某些有助于我們理解和解決日常實際法律問題但又常被人忽略的話題?！彼婚_篇就明確表示自己將以實際法律問題為中心展開寫作，法哲學的內容便作為“沉默的序言”被隱去了。
筆者這里提綱挈領地將霍菲爾德的方法論基礎“描繪”出來，并不是為了補充這一序言，而只是想證明霍氏所揭示出來的權利家族以及由其成員所確定的關系架構是合乎邏輯的。筆者的立場非常鮮明，即便霍氏在論證過程中采用歸納法，諸案例的選擇性或針對性表明，其背后也必定有演繹推理的支配。嚴密的邏輯推理使得霍氏自信其提出的八個概念能夠作為法律的最小公分母。以這個八個概念作為基本模型，法律人的分析角度將變得多元，可以將法律關系主體的意志納入法律規(guī)范之中，以便他們能夠結合現(xiàn)行法與法律關系理解權利。也就是說，霍菲爾德試圖運用八個形式范疇去框含客觀世界，并用它們來調整客觀世界的社會關系。
但是，霍菲爾德所描述的法律關系各方的主張、要求是否能夠成立，必須看與其相對立的一方所援引的理由是否更強或更具重要性。從法律的角度看，什么理由可以成為凌駕性的理由，什么理由可以被凌駕，都不是權利話語本身所能決定的，而是要看法律規(guī)范的內容，或者看相關的規(guī)則與原則的內容。哪個理由是更強的，只能依照法律來判斷，從這個意義上看，霍菲爾德提供的權利理論只是方法意義上的、過程性的，是思維的路標，而不是實體法意義上的。簡言之，霍氏的八個概念只是通向正義之道的階梯或路標，這八個概念只能輔助我們思考。實體結論都留在“未決之中”并最終取決于現(xiàn)行法秩序——霍菲爾德自己也認為即便是衡平也不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來。
強調這一點具有現(xiàn)實意義。法律中的權利不是趨利避害的手段，雖然它總是被認為與欲望、利益相關。相關主體在追求自己欲求的目的時，只注重強化自己的主觀意志，“為所欲為”；個人的意志當然也可以算作一種善，任何目的的實現(xiàn)都可以被評價為“好的”，這是個人幸福不可少的要素。但是，這種個人幸福是自私的，它常常因為與別人的幸福相沖突而且產(chǎn)生不幸，所以必須通過理性的思考而上升到“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是“就他們在某些愛好上相一致而言對他們的類都有效的”。如果忽略了此點，社會關系就會陷入混亂。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霍氏的權利理論并不是建立在利己主義之上，它不只是教人實現(xiàn)目標的“手段”，也絕不只是停留在方法或技巧層面，它有“善”的追求。但是，他對于善的追求是隱含的，該套理論體系總體上應該是規(guī)范性的。他不談利益，也不談價值，哪怕法律規(guī)范表面看來似乎必須由善惡概念提供基礎。他的理論除了激發(fā)起對于法律權利的含義、從結構和效力的更進一步的探索之外，還將人們的思維導向規(guī)范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