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安

羊歇地，是我縣邊遠山區(qū)羅武莊鄉(xiāng)的一個村委會。1987年，我調(diào)入縣委宣傳部不久，隨縣委扶貧工作隊進駐羊歇地村蹲點。我們在三家村下了北京吉普，扯枝樹葉拍打一頭一身厚厚的塵土后，便沿著陡峭的山路走向一街河。一路陡壁絕壑，如斧劈刀削。路如帶，谷成壟，山極險峻，路極狹窄。站在陡峭的山崖舉目四望，蒼涼得夠味，蒼涼得心驚。

夜宿羊歇地，周圍一片清雅幽寂，心間掠過一絲寂寞。過了不久，我才知道羊歇地是全縣少有的貧困村，比我想象到的貧窮，窮得聲名遠揚。“望天一條縫，望地一條河”，成了羊歇地的真實寫照。村民南瓜蘿卜難以吃到年底歲尾，不少人家要靠政府供應(yīng)救濟糧。在他們眼里，每月領(lǐng)50多元國家工資的工作隊員，個個是超級富翁。老母雞下了蛋，家家?guī)缀醵紨€著，賣給村公所或提去鄉(xiāng)街子賣，買油買鹽，或給孩子買作業(yè)本交學(xué)費。孩童也下地干活，怕尖利的石子戳破鞋，干脆打赤腳。由于窮，孩子和老人大都沒有去過縣城。

一次，我從縣城返羊歇地的途中，走到林家村一帶，實在太累，就坐在路邊的山上吹口琴。我至今還記得，吹的是當(dāng)時流行的《月亮之歌》。有個小男孩從我身邊走過，以為是什么怪獸發(fā)出的聲音，嚇得邊跑邊哭。那小家伙從來沒有聽過口琴。我還采訪到，1981年，開挖大蛇腰到羅武莊的鄉(xiāng)村公路，幾個老人激動得睡不著，約起來背著冷飯團走了20多公里的山路專程去 “看熱鬧”。小車在前面跑，貨車在后面追。老人心花怒放地說，“不得了耶，兒子比老子還跑得怪（快）！”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汽車！

羊歇地窮，沒有鳥鳴沒有山花的莽莽荒嶺，植被稀疏，要在山上找一棵做鋤頭把的木材都很難。但是，那里有一種植物最富足：劍麻！荒山禿嶺、山箐山顛、田頭地角，到處是一排排、一叢叢葉茂枝肥的劍麻。乍看劍麻，平凡矮小，不惹人注目；灰色的葉邊還長滿均勻利刺，不討人喜歡?？墒?，它宛如一把把厚實、鋒利的寶劍，劍柄入地，劍尖沖天，威風(fēng)凜凜，在干枯的黃土地上放射出生命的異彩，仿佛在向窮山惡水示威。這令人敬畏、形象堅韌、厚實寬饒，心胸寬大的劍麻，“綠林英雄”般層層推進著我對山民的認識。

一天早晨，我和村公所的文書張賢到對面的小干田村去追繳公余糧。剛出門，只見霧不見山，眼前白茫茫的好像湖泊。濃霧沿山坡往上爬，崎嶇的山道旁，一排隱約可見的劍麻成了我們的路標(biāo)。迷霧令人望而生畏，我心里產(chǎn)生了打道回府的念頭?！斑^一會霧就會散的。”張文書說。果不其然，我們下了兩公里多的陡坡來到一街河，卻是一派陽光普照大地的景象。絢麗的光焰照在河心，折射的光彩若熊熊燃燒的篝火，照得劍麻光彩奪目。遠遠望去，前面隱約出現(xiàn)一間小屋，它依山而臥，傍陡壁、俯清溪，雄踞一方。

傍晚無事，我常獨自出門去看山。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總少不了外出賞月觀云。蜿蜒的山道月色澄明柔和，清輝流淌，夜?jié)q了潮。我扯些野茴香鋪在地上，獨坐山梁，燃支煙，看看茫?；钠裸y光落照的劍麻，思緒萬千。月亮離人類很遠，也離人們很近?！敖袢瞬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些詩句都說明了人與月的親密。可是，一旦把目光聚焦月下的荒坡，心情怎么也好不起來。今晚的月色真的不同尋常，她顯得那樣的冷艷，那樣的孤獨，那樣的凄婉。好在月光皎潔，明暗真切，俯視山箐，驚詫得令人鼓掌。一幅海市蜃樓般的天然山水畫奔來眼底：月光投到河心，折射出茫茫亮光，像璀璨的朝霞，像燃燒的火把，像閃亮的鎢燈……真是“月光如水水如天”。

這水天一色的景致，令人多思：月之美，美在精神，美在神韻。它形微而博大，神散而精深。由此悟出人生的真諦：精神的堅強是最有力量的。

夜靜月濃，徐徐夜風(fēng)襲來，灑下一片幽靜。眼前的劍麻，與月色融為一片朦朧與幽深。聲聲狗叫打破了山鄉(xiāng)的沉寂，我明白，是同事周富榮攆山 （打獵）回來了。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躺在床上，腦海里仍是一派月照劍麻的燦爛景觀，不知不覺在美妙的想象中甜甜睡去……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30年過去。今年3月，我調(diào)到了縣司法局工作。常言道，無巧不成書，過去我在宣傳部扶貧的羊歇地，今天又成司法局的扶貧點。最近去了一趟羊歇地，感慨萬千! “路如帶，谷成壟”的景象煙消云散。高山頂上架起了高壓線，陡峭的山路不見了，替代它的是一條寬敞的鄉(xiāng)村水泥路。過去涉水過河的一街河底，架起了水泥鋼架橋，摩托車、農(nóng)用車、小汽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奔跑。有了這條公路，各種農(nóng)用物資可以直接運回村里，村里的農(nóng)產(chǎn)品也很方便的運出村外。進出村里的各種物資和農(nóng)產(chǎn)品，靠人背馬馱的歷史將一去不復(fù)返。

昔日村子里潮濕破舊的土掌房、平頂房，被一幢幢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的嶄新磚混房替代。遠遠望去，一番新農(nóng)村的景象。走進農(nóng)戶家，各種家用電器，沼氣灶、太陽能熱水器、電視電冰箱等隨處可見……我的童年時代沒玩過的玩具、童車，在這閉塞的小山村里，也安家落戶了，真讓人羨慕。扶貧的春風(fēng)，吹亮羊歇地。沐浴著黨的陽光雨露和改革開放政策的小山村，舊貌換新顏，群眾生活日新月異，就像電腦高手按了一下“刷新”鍵，一切都已經(jīng)脫胎換骨。

我驚嘆，一股高山銀線，一條鄉(xiāng)村水泥路，竟然覆蓋了羊歇地昔日心驚的蒼涼！過去靠政府供應(yīng)救濟糧的羊歇地村民，現(xiàn)在已是拖拉機、摩托車、小汽車開進村！遺憾的是，沒有在羊歇地過夜，沒有靜坐山坡欣賞月光普照大地的澄明，沒有俯視一街河海市蜃樓般的山月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