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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遺忘的夢

        2019-08-13 03:00:03斯蒂芬·茨威格高中甫
        讀者 2019年17期
        關(guān)鍵詞:別墅微笑眼睛

        〔奧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高中甫 譯

        一座別墅緊靠著海邊。

        咸腥味的海的氣息彌漫在靜謐朦朧的五針松甬道中間。不斷吹來的微風戲弄著橘子樹的四周,拂來掠去,宛如用謹慎的手指撫摸著一朵絢麗多彩的鮮花。大海動情地把它的波浪緊緊依偎在帶有臺階的平臺旁邊——別墅就在上面。白色的光華映在大海面上,點綴著遠處孤寂的閃光的船帆,越來越深入地升到一片寬大的陰影下的庭院中的綠地上,并消失在疲憊的、童話般寂靜的公園里。

        上午的炎熱壓在沉睡的房屋上面,一條狹窄的、鋪著沙礫的小路像一條白線從房屋通向涼爽的觀景臺。臺下的波浪粗暴地不停沖擊,噼啪作響,這些閃光的水珠子不時四下飛濺,由于刺眼的陽光閃耀著鉆石般的光華。熠熠發(fā)亮的太陽光芒一部分灑落在五針松樹葉上,這些樹葉濃密地靠在一起,宛如在竊竊私語;另一部分由一把張開的日本雨傘遮擋住,被刺眼的、不舒服的顏色固定在歡快的形狀上。

        在這把傘的陰影中間,一個女人倚在一把柔軟的藤椅上。她將漂亮的身軀舒適地偎依在軟塌塌的紡織物里。一只消瘦的、沒有帶指環(huán)的手像被遺忘似的垂了下來,輕輕地、愜意地撫摸著一條狗發(fā)亮的絲綢般的皮毛,另一只手拿著一本書,黑色睫毛下深色的眸子把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書本上,一刻也沒有間斷,她眼睛里含著一絲強忍的微笑。這是一雙不安靜的眼睛,大大的,在呆滯的、模模糊糊的光亮里顯得更為秀麗。線條清晰的瓜子臉所散發(fā)出的強烈吸引力并不是天然的、和諧的,而是把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個別部分的美以一種精心的方式顯露出來。凌亂的鬈發(fā)閃閃發(fā)光,散發(fā)著芳香,仿佛一位藝術(shù)家的精心之作。在閱讀時現(xiàn)出的微笑,露出牙齒那潔白光滑的琺瑯質(zhì),這種微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固定的、無法擺脫的一種習慣了。

        沙礫上響起輕微的沙沙聲。她循聲望去,姿態(tài)沒有任何改變,像一只沐浴在耀眼灼熱的陽光里的貓。她用炯炯發(fā)光的眼睛迎向來人。

        腳步聲漸近,一個身著制服的仆人站到她的面前,遞上一張拜訪名片,然后后退幾步,等在一旁。

        她讀著名片,表情驚愕。眼睛上方清晰而濃黑的眉毛顯出一道細小的皺紋,這是費力思考的模樣,隨即她的面龐上突然流露出歡快的光輝。她的眼睛在傲慢的光亮里閃動,她像在回想早就逝去的、完全被遺忘的青春年華,而這個名字重新喚起了那段歲月明快的畫面,形象和夢幻重新獲得清晰實在的形體。

        “那么,”她突然清醒過來,轉(zhuǎn)向仆人說,“這位先生當然可以前來?!?/p>

        仆人邁著卑恭的腳步走開了。有一分鐘的時間寂靜無聲,只有永不疲倦的風兒在輕輕吟唱,從充滿強烈的正午陽光的山峰那邊飄來。

        突然間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一個長長的身影直落到她的雙足前。隨即,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到她的面前。她從座位上伶俐地立起身來。

        先是他們的目光相遇。他朝綽約嬌麗的身軀飛快地一瞥,而她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嘲弄的微笑。

        “你真是太好了,還記得我?!彼f,同時把消瘦發(fā)亮、精心保養(yǎng)的手遞給他。他敬畏地用嘴唇吻了吻。

        “仁慈的夫人,我要對您坦承,因為這是闊別多年以后的一次重逢,我感到害怕,好多年了。我到這里來,純屬偶然,這座宮殿所有者的名字使我想起了您。我是因為他的杰出地位才打聽到這幢別墅的?!?/p>

        “但這不會使你不受歡迎,因為我也不是立刻就想起了你,盡管你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p>

        現(xiàn)在兩個人都笑了。隱蔽的青年時代初戀的那種甘美的淡淡芬芳,同它迷人的甜蜜感一起,在他們心中蘇醒了,猶如一個夢,一個人們在醒來時會輕蔑地撇一下嘴的夢,盡管他還是希望再去做一次。美夢有頭沒尾,只能希望而無法要求,只能應允而不能給予。

        他們繼續(xù)談下去。但在語調(diào)里已經(jīng)有了一種真誠,一種溫柔的信賴感。它能保守一種玫瑰色的、業(yè)已蒼白的秘密。她吐出輕松的字眼,歡愉的笑聲像不時落在玉盤里流動的珍珠。他們談起過去的事情,談起忘掉的詩歌、枯萎的花朵、丟失的和拋掉的飾帶。這是他們之間的故事,像無痕跡的傳說一樣,在他們心里撞擊起沉默多年的、塵封的大鐘,慢慢地、慢慢地充滿了一種痛苦的、疲憊的莊重感。他們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的愛情在他們的談話中有了一種深沉的,幾乎是悲哀的嚴肅性。

        他講道:“在美國我得到一個消息,說您訂婚了,那是在婚禮早已舉行了的時候。”在講這段話時,他富有磁性的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

        她什么也沒有回答。她的思緒已退回到十年前。

        一陣郁悶的沉默壓在他們身上,幾分鐘過去了。

        隨后她輕輕地問:“您當時對我是怎樣想的?”

        他驚愕地朝她望去。

        “我可以坦白地告訴您,因為明天我就會回到我的新故鄉(xiāng)了。我沒有惹您生氣過,從來都沒有過混亂的充滿敵意的念頭,因為當時生活已經(jīng)把愛情的斑斕火焰冷卻成一種同情的發(fā)出微光的火苗了。我不理解您,只是——惋惜?!?/p>

        一片深紅泛上她的面頰,她眸子里的光華變得強烈了,當即激動地喊道:“惋惜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因為我想到您未來的丈夫,一個冷漠的、總是想著賺錢的人——您不要反駁我,我完全不是想去侮辱您的丈夫,我一直尊重他——我是因為想到您,一個少女,我是怎么離開她的。因為我無法想象,像您這樣一個孤獨的人、有理想的人,對日常生活有的只是輕蔑的嘲弄,怎么能成為一個常人的妻子?!?/p>

        “如果情況果真是這樣,那我為什么同他結(jié)婚?”

        “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也許他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優(yōu)點,表面上看不到,只有在私下交往中才會顯露出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容易解開的謎,因為我不能也不愿意相信?!?/p>

        “這是什么意思?”

        “他有伯爵的頭銜和百萬的家財,這是我唯一缺少的?!?/p>

        她好像沒有聽到最后一句話,因為她用手指遮在眼睛上方。在陽光中,手指透出深色的玫瑰紅,像紫色的貝殼在發(fā)光。她向遠方,向很遠的模糊不清的天水一線的地方望去,在那里,天空把它淡藍色的衣裳浸入海浪的深色絢麗之中。

        他也陷入沉思,幾乎忘記最后的話。她避開他,突然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是這么回事?!?/p>

        他吃驚地幾乎是畏懼地向她望去。她用一種慢慢的顯然是做作的安詳姿態(tài)重新坐進她的藤椅里,以一種平靜的感傷,單調(diào)地、嘴唇幾乎不動地繼續(xù)說道:“我不像其他少女,她們夢想著健壯、有陽剛之氣的英雄。他們應當使她們尋覓的渴望變成閃光的幸福,使她們平靜的預感成為歡愉的領(lǐng)悟,并把她們從那種模糊不清、莫名所以、無法把握,卻感覺得到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種痛苦用它的陰影,越來越濃烈、越來越咄咄逼人、越來越沉重地籠罩住少女的時光。而我夢想豪華和富麗,因為我愛這兩樣東西。當我的雙手可以撫摩颯颯顫動、輕吟淺唱的絲綢時,當我的手指能夠在一塊貴重的、質(zhì)地柔軟的天鵝絨衣料的包裹下伸展開來時,我是多么快樂!當我能夠把珠寶像一條鎖鏈似的戴在我那因喜悅而發(fā)抖的手指上時,當潔白的寶石在我頭發(fā)的波浪里像珍珠一樣閃耀時,我是多么幸福!我的終極目標就是坐到一輛時髦汽車的柔軟座椅里。我當時醉心于藝術(shù)的美,這種陶醉使我瞧不起我的現(xiàn)實生活。當我身著普通的日常衣服,像修女一樣樸素和簡陋,并經(jīng)常整天待在房子里時,我恨自己,我為我的平庸感到羞愧,我躲在自己狹小的簡陋的房間里。我最美好的夢就是一個人生活在海邊,在屬于自己的別墅里,這別墅是豪華的,同時也富有藝術(shù)性;在樹蔭遮蓋、綠葉濃密的甬道上,沒有臟兮兮的爪子來干卑微的工作,那里一片祥和——就像這兒一樣。我夢里所要的,我的丈夫都滿足了我,也正因他能夠這樣做,他才成了我的丈夫?!?/p>

        她沉默不語了,臉上泛出一種放肆的美。她眼睛里的光亮變得強烈而逼人,面頰的紅暈燃燒得越來越灼人。

        深沉的寂靜。

        這時,他輕聲說,仿佛自言自語:“但是愛情呢?”

        她聽了,露出一絲微笑。

        “您和您的那些理想,所有的一切,您當時不都帶到遠方的世界去了嗎?難道所有的您都保留下來,一點兒沒有損壞,或者有一些已經(jīng)死去了,枯萎了?或者有人最終把它們用暴力從您的胸膛中撕扯了出來,并拋到污泥里去,被成千上萬奔向生活目標的車輪碾得粉碎?或者您什么也沒有失掉?”

        他憂郁地點了點頭,一聲不響。突然,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沉默地吻了吻。隨后,他用動情的聲音說:“永別了!”

        她有力又真誠地對他做出了回應。她向一個因久別而變得陌生的人袒露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展示了她的靈魂,她并不為此感到羞愧。她目送他離去,露出微笑。她想到他談到“愛情”這個詞兒,往昔那輕輕的、聽不到的腳步聲把她和現(xiàn)實隔離開來。突然她想到,那個人本來是能引導她的生活的,這種想法用色彩描繪著這個古怪的念頭。

        慢慢地,慢慢地,完全察覺不到地,這種微笑在她那夢幻般的嘴唇上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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