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玲
1
朝山里走,霧糾纏于花草間,縈繞在樹隙里。
“快走啊,敵人就在前面?!?/p>
你緊握一根開杈的樹枝。你把樹枝當槍使。貓腰,腳步滯重,朝我一咧嘴,傻傻地笑。
我不想再看你,嫌惡感再一次襲來。你的褲子快掉到胯下,后面的褲縫擰到前面,露出一圈肉,臟兮兮黑乎乎的。奶奶剛把你那條臭烘烘的褲子換掉,又幫你擦了屁股和大腿,可是沒擦凈,那氣味又跑出來。現在你每往前走一步,身上都會散發(fā)一股臭糞味兒。
山上有九級臺階。奶奶說過,原先山頂上有座寺廟,廟里住著兩個和尚。不知怎的,后來和尚沒了,廟也塌了??蓮R前的九級臺階還在,臺階兩邊是萬丈深淵,一不小心栽下去就沒命了。我問奶奶和尚去哪兒了?她說不知道,有說和尚成仙駕著云彩飛到天上去的,有說下山娶媳婦過日子的,也有說從臺階上掉下去摔死的。奶奶囑咐過我,那臺階又高又陡,整天云霧繚繞,不準到那兒去。
你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總算爬到臺階下面。
我避開你的眼睛,仰望山頂,除了一團團白霧,什么也看不清。我數了數,只能看清五級臺階,往上的隱沒在霧里。至于臺階上面廟的殘垣,連影子也看不見。
你仍然死死地握著樹枝,望著我傻笑,臉上淌著汗,形成一道道黑印子,像隔壁那只老花貓。
我拉你坐在第一級臺階上。我指指遠處,你把樹枝槍迅速對準那個方向。我清楚,我要繼續(xù)往前指,嚴肅地對你說,前面,發(fā)現敵人,你肯定一躍而起,順著臺階,一往直前,踏上隱沒在霧里的另幾級臺階……然后你就會掉進萬丈深淵,也許,會像奶奶說的那樣,跟那個和尚一起進入仙境和天堂。
弟弟,你別怪我。在你進入天堂之前,我有些話要對你說。不說清楚,我不安。
你別看我,聽我說。你讓我很沒面子。我原想趁著班里聯歡會唱歌時機,給我最喜歡的班長塞情書,為那一刻我準備了好多天。情書寫了撕,撕了寫,短短幾句話,竟然寫了三天。給你念念吧,反正再也沒機會送出去了。
“曉蕊,你笑起來真好看,我喜歡你。我要為你唱首歌,你要是笑了,就是喜歡我。要是你也喜歡我,就對我笑笑好嗎?”
嘿,你說,我寫得好嗎?我覺得挺好。我把情書塞進褲兜,手一直在褲兜里攥著,手心兒直冒汗。終于臨到我上場,未開口之前,我瞥見曉蕊的臉紅撲撲,笑吟吟,露出雪白的牙,她正給我鼓掌,我心里美翻了,激動得話筒都要拿不住。音樂響起來,我要為心愛的女孩兒唱歌。我盼著她能在我唱完后笑起來,如果她笑了,那笑一定像陽光,照亮我這顆蒙著自卑之塵的心,我就毫不猶豫地把情書塞給她。
“李志元,你弟又拉褲兜了?!蹦愕耐瑢W王小勇突然打開教室的門,站在門口沖我來這么一嗓子。
熱烈的氣氛瞬間凝固,各種各樣的表情向我涌來,我紅了臉低下頭,感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我身上,使我渾身難受。不可能唱了,沒有勇氣再看曉蕊的眼睛,放下話筒時手抖得厲害,眼淚也要出來了。我隨王小勇往外走,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站在你面前,你的老師同情地對我說,李志元,你媽媽那種情況就不應該生倆,生一個不就沒這事兒了嗎?多大負擔呀,得養(yǎng)弟弟一輩子!
是啊,要是沒有你,該多好啊。
你的同學,個個捂著嘴和鼻子,皺眉,也不怪他們,你把整個教室弄得像廁所,臭氣熏天。我替你羞恥,因為你還在笑,看見我你笑得更歡。
唉,要是我唱了歌,情書送出去,曉蕊會不會答應我成為我的女朋友呢?都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你好像不愛聽我說話了,站起來繼續(xù)朝上走。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已經跨過第二級走到第三級臺階。我一把拽住你,我還沒說完呢,你干嘛那么著急呀。
下決心帶你來這兒,不光是你害我失去追求曉蕊的機會,還有奶奶那句話。我回家之后,把你老師說的那些話告訴奶奶,當時我哭得很傷心,埋怨奶奶,為什么讓媽媽生下你,明知媽媽傻,生下孩子有可能也傻,還要生。奶奶嘆氣,她讓我別難過,她說會拼命攢錢,將來也給我買個媳婦兒。正是這句話,讓我產生了帶你到這來的想法。要怪你就怪她吧,誰讓她說出那么讓人絕望的話來。
你應該知道,爸爸是個瘸子,又結巴,娶不上媳婦,奶奶就買了個傻子給他當媳婦。奶奶的錢只夠買個傻子。她還打算將來給我買個傻子回來,再生個像你這樣的傻子。我說的一點兒也不夸張,奶奶肯定會這樣做的,我都能看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霧氣越來越濃,你往上一躥,身后迅速聚攏一層白霧。我伸手要拽你,只抓住一把虛幻的潮氣,你也跟那霧氣一起虛幻起來。我本想不再追你,奈何話沒說完,說不完我不安心,我怕你怪我。
你到了第八級臺階。第九級上飄著一層霧氣,隱隱約約看不真切。真像奶奶說的,臺階夠窄夠陡,稍有不慎,身子一趔趄或者腳下一滑,就掉下去了。
你站在第八級臺階上,依然端著樹枝槍,沖著我笑。白霧濾去你臉上的黑印子,我索性就這樣對著霧中的你繼續(xù)說,一個瘸爸爸,一個傻媽媽,已經夠我受的了,再加上你,我這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如果沒有這么多負擔,也許我還有希望,有追求董曉蕊的機會。
我對你發(fā)出最后一道指令,最后一個敵人,在那里。倏忽一下,你躍上第九級臺階,瞬間不見了。
我想喊,卻發(fā)不出聲。第九級臺階忽然在霧中飄搖,我嚇得扭頭就跑,飄飄忽忽飛起來,好像駕著風,白霧在我面前迅速向兩邊閃躲,一眨眼的工夫,我逃回了家。
奶奶站在門口,朝我招手。我生怕她問起你的去向。幸好她沒問,她朝房檐下一指,我這才看到那里站著兩個人,登時邁不開步,愣愣地站在院中。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曉蕊和她同桌。她看我不動,朝我走過來,大大方方遞過一個紙包,說,同學們都很佩服你,把弟弟照顧得那么好。這是大家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給弟弟買套衣服吧。
這回輪到我傻了,傻那兒不會動了。天哪,我的弟弟,我照顧得好?我顧不上董曉蕊,轉身往山里跑。
霧氣沒完沒了,我跌跌撞撞,手腳并用爬上去,猛一抬頭,隱約看見你站在廟前,呀,廟沒塌,和尚也在。和尚說,阿彌陀佛,突然一閃,和尚不見了,你也不見了……
2
你要不傻,肯定是個漂亮女人!奶奶這么說過。
只可惜你傻。打我記事兒起,就知道村里小孩兒天天嘲弄你。奶奶說,買你來時孩子們就學你走路。你走路姿勢太特殊了,右腳往外撇,左腳往里拐,一擰,一擰,仿佛你不是走路,就為了擰那雙鞋。
你背起花簍,四周塵土飛揚,飛揚的塵土里,罩著一群孩子,他們在嘁嘁喳喳,嘲笑你的傻樣。你的頭發(fā)雖然被奶奶剪得精短,像個男人,可仍舊亂糟糟地蓬在腦袋上。你往大門外走,右腳往外撇,左腳往里拐,我真心疼那雙鞋,看被你踩成了什么怪模樣,好像側翻的船,又像奶奶編的雞窩。奶奶一給你買鞋就罵你,這是人腳嗎?簡直長了狗牙,吃鞋呢!
“傻子,扭一個?!碑斀值暮⒆觽冊跊_你喊。我想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況且我已無力阻止。
你在咧嘴笑,陽光照在你臉上、身上。其實你笑起來挺好看。奶奶說過,我的眼睛像你,又大又黑。
你一邊笑,一邊扭身子,歪歪斜斜,胳膊上下晃動,背上的花簍也跟著左右搖晃,你的兩只腳更用力地朝外撇,往里拐,每擰一下,鞋底朝天,鞋幫貼地,眼看就要掉下來。我很生氣,終于撿起一塊石頭朝領頭的王小勇打過去,罵他不要臉,沒媽的貨。他們嚇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你,一臉得意。好像在說,沒媽也比你媽強!
我使勁咬住下嘴唇,忽然恨起你來,你為什么不像王小勇他媽那樣跑掉呢?王小勇他媽也是買來的,雖然跑了,可人家不傻。
“別扭啦!”我沖你吼。
你一哆嗦,立刻老實了,低著頭一擰一擰地往山里走。
你每天就知道做這一件事,背花簍上山,裝回一簍子亂七八糟野草樹枝,有時中午回來,有時下午回,反正你從不看時間,只管肚子,什么時候餓了什么時候回。本來奶奶不讓你出門,她怕你走丟了,可在家呆著你就鬧,沒辦法,奶奶就安排你的瘸子丈夫看著你。
這天早上,一擰一擰的在前面,一瘸一瘸的緊隨其后。要是你再也不回來,多好!我忽然冒出個想法:攔住瘸子。
怎么才能不讓瘸子跟著你呢?我突然喊了聲爸,聲音太小,瘸子沒反應。
我雖然覺得很為難,可為了達到目的我只能豁出去了,我憋了口氣,使勁一喊,回聲環(huán)繞,四面山谷都在回蕩,爸——
瘸子回過頭怔怔地看著我,像被雷擊似的成了木頭。我向他走過去,他忽然抬起胳膊,用袖子擦眼睛。嘴唇哆哆嗦嗦,發(fā)出哦哦聲。我皺眉,再也不肯說話。他一邊哭,一邊含混地叫我名字,志元。
看得出,他沉浸在當爸的喜悅里,因為,我都不記得我喊過他爸。他停住腳步,不再跟著你,觍著臉沖我笑。至于嗎?他激動,搓手跺腳,又想伸手摸我的頭。我比他高出一個腦袋,輕易就躲開了。
我朝山口望,那里一片白,什么也沒有,看來你已經進山了。
我心里笑話他,扭頭往回走。
這時,他好像想起你,一瘸一拐追進白霧里。
我想,他是再也追不上你了!
3
你一瘸一瘸進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臉上身上都是灰塵草棍,鼻孔里黑乎乎的。進門就桂、桂、桂地喊,花字始終說不出來,眼淚卻出來了,哭了起來。奶奶沒明白,訓斥你,叫你閉嘴,先別擠尿,有話好好說。奶奶最煩你哭,一哭她就說你擠尿。你不再擠尿,用袖子擦一把鼻涕眼淚,繼續(xù)桂、桂、桂。眼睛瞅著我。
奶奶問我,怎么回事?
我沖奶奶搖頭。其實我知道,你是在說我媽丟了。
你忽然奔到我面前,一臉哀求。我扭頭看向窗外。眼看天就黑了,我低頭擺弄我的作業(yè)本。
這時,奶奶才恍然大悟,呀,傻媳婦呢?以往這時候傻媳婦早該回來了,她是不能餓肚子的。奶奶這才認真地問你,你媳婦怎么了?你抱起頭,喊了聲,沒了!這句沒了,說得很清晰。
奶奶叫我到外面去找,她也往外走。我只好去街上。奶奶著急了,逢人就問,看見我家那傻媳婦了嗎?
一條街都找遍了,天完全黑下來。你拉著奶奶往山里指,奶奶明白了,她還在山里?我不是叫你看著她嗎?你咋看的?沒用的東西!養(yǎng)你個沒用的東西!
我也覺得你沒用。你從來不會自己去做事,都是奶奶吩咐你,上山或者下地,一樣一樣交代好,什么時候去打柴,什么時候把肥撒到田里,什么時候拔光田里的草。就是這樣,還常常被奶奶罵,什么也做不好!一年到頭糧食也收不來幾顆。要是奶奶不吩咐你,你只會發(fā)呆。
你被奶奶罵得低下頭,像河馬群里殘疾的老河馬一樣垂頭喪氣。要是河馬群在草原上奔跑,你準被落在最后,正好給一頭捕獵的獅子吃掉。那頭獅子為什么不在很早的時候吃掉你呢?在很早很早的時候,那時你還沒娶媽媽,更不會有我和弟弟,那樣的話,奶奶就可以瀟灑地在草原上四處游蕩,只管自己吃飽就好了。她會活很久很久,久到再也跑不動,自然地老去。那我也不用跟著你們受罪。
奶奶又說,怎么生了你這個窩囊廢!
我也覺得你是個窩囊廢。村里那個放羊的老光棍兒總是覬覦你那傻媳婦,可你卻不敢瞅人家。一個男人保護不了自己媳婦,那還算個男人嗎?即使媳婦是個傻子!老光棍雖然老了點兒,可人家身體健康,走路生風,跟他的羊一個速度。那個老光棍被太陽曬得黢黑,一雙眼睛又小又賊。要是有一天,在他賊溜溜地亂看你媳婦時,你騎到他頭上,像武松打虎一樣狠狠揍他一頓多好呀!
可惜,你只能眼睜睜瞅著奶奶,看奶奶求鄉(xiāng)親們去山里尋你媳婦。
我站在街上,整個街面空空蕩蕩……
4
夜色迷蒙,籠罩你傴僂的身子,你發(fā)如亂草,瘦小枯干。
王小勇奶奶跟我說,爺爺走后,村里劉大腦袋想娶你,可你怕拖累人家,生生拒絕了人家的好意。王小勇奶奶說完怕我不明白,特意解釋了一番,說劉大腦袋想幫你一塊兒養(yǎng)孩子,就你那樣的孩子,有人愿意幫你養(yǎng)就是好意。我還挺遺憾的,雖然劉大腦袋人不好看,可是能干活呀,他要幫你,你不是能多攢下些錢嗎?我覺得你也挺傻的。
我被一陣窸窸窣窣聲驚醒,翻過身,正看見你去摸柜子上的鎖。柜子里鎖著你的錢,你是不放心,確認柜子到底鎖沒鎖好?還是打算拿出錢來雇人找媽媽和弟弟?我正猜著,聽見你嘟嘟囔囔道,唉,不省心啊,死老頭子,那么早就走了,你省心了,讓我一個人遭罪。為給老李家留下香火,我容易嗎?這點錢夠干什么的?還不夠給志元娶媳婦呢!說著,你又鎖好柜子,把鑰匙放在枕頭底下,側過身子睡去了。
天啊,你還想著給我買媳婦呢!我睡意全無,徹底絕望。
屋子里靜得只有你的呼嚕聲。窗外有朦朦月亮,照在你枕頭上。一切變得模糊,蒼白,朦朧。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攢了多少錢,夠給我買個什么樣的媳婦。于是,我拿起鑰匙悄悄去開鎖。屋子忽然又變黑了,什么也看不見,看不清鎖眼,我急得滿頭大汗。這時,你突然翻身,我好像藏起來,又好像趕緊蹲下來。我變成諜戰(zhàn)片里的特工,在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看你不再動了,呼嚕聲又均勻地響起來,我迅速抓住鎖,打開。拿出你放錢的小匣子時我的手抖得厲害,我盼著能有許多錢,這樣不至于給我買個傻子吧。結果令我十分失望,匣子里躺著薄薄幾張紙幣??磥砦也碌脹]錯啊,你就想用這點錢把我的將來打發(fā)了,哼,我可不想過那種生活。
一蹦就到大門口了,我充滿豪情壯志。兜里的錢足夠我的路費,也夠我在找到工作前的吃住費用。再見了,親愛的奶奶,我不想再幫你照顧他們了,更不想要你給我安排的生活,我要自己去闖世界嘍。
我很得意,邊走邊想,等你發(fā)現錢沒了,我也沒了,你一定瘋了一樣出來找,這點錢雖然不多,可是你這么多年的心血呀。我得先躲起來,躲哪兒呢?邊往前走邊觀察,最后走到隧道口。穿過隧道就安全了,可是隧道很長,我從來沒走過,一個人走進去挺嚇人的。后面有車從我身邊經過,唰,風一樣,嚇得我直哆嗦。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這時候你一定醒了吧?我一咬牙,一頭鉆進隧道。隧道里好黑啊,我一會兒貼著墻,一會兒又挨著隧道頂,呼呼風聲在耳邊吹過。隧道好長啊,我越來越害怕。唰,一道白光閃過,終于出來了。路上剛好有班車經過,躥上車時,我覺得自己真了不起,像個英雄。
賣票的人走過來,呀,我認識他,他是本村一個叔叔。他問我去哪兒?什么時候出來的?我警覺起來,他怎么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他知道我是偷了奶奶的錢跑出來的嗎?
“你這小子,什么時候從家里出來的?你們家著火了你不知道?火可大了,也不知道人咋樣?!?/p>
我愣在那兒,老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的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呼啦啦大火燒著了屋子,瘸子爸爸可能醒了,也可能還睡著,他總是愛睡懶覺;奶奶應該醒了,但她一定先去找她的錢,找不到錢她一定不肯出來……算了,想那么多干嘛,反正我決心要逃,說什么也不回去,就算你們有什么三長兩短關我什么事?我聳聳肩,想吹口哨高興一下子,卻怎么也吹不出來。班車開得飛快,眼看離你們越來越遠,車窗外的一切變得模糊,像籠罩一層霧氣,霧氣彌漫,我看見第九級臺階上站著和尚,他說,阿彌陀佛……我低下頭,眼睛不舒服。車像飛起來似的,怎么這么快呢?我一點兒也不想你們,我根本不愿意想你們,可是,為什么眼前老是晃著你們的身影呢,還有火,多大的火呢?你們,會不會……奶奶常說我們是一個窩里的鳥,常常說我們是一窩,一窩,鳥也好,蛋也好,一窩,就是一個整體,現在,恐怕連窩也要沒了……
“師傅停車,停車,停車?!蔽彝蝗缓捌饋?,流著淚跳下車,變成風,滾回我們的窩。
真的著火了,整個房子在火里燃燒。人群圍得密密麻麻,有人朝屋里喊著什么。有人說,這個老太太呀,都出來了,怎么又跑回去了?哎呀,你一定是回去找你的錢匣子了。
我拼命往火里沖,后面好像有人拽著,我怎么使勁也動不了。
我大聲喊,奶奶——
我聽見奶奶在喊,志元,志元!起來!我一激靈,奶奶站在我面前。我懵懵地轉頭,弟弟在旁邊睡得正香,涎水順著嘴角溢出,洇濕布滿污漬的枕頭。我趕緊看奶奶鎖錢的柜子,原封不動。房子還是原來那破房子。
“志元,快點兒起來,上學去!”奶奶催促道。
我的魂兒還沒完全回來。騰地跳起來,躥進東屋,炕上躺著媽媽和爸爸。
奶奶說,志元你神經了!
我是神經了。我做了一夜的夢,又累又恐懼。我可不是一個沒有親情心狠手辣的孩子呀!老師和同學,還有村里人,都說我是好孩子。
早飯時,我照例為奶奶、爸爸、媽媽和弟弟,一人盛一碗飯。吃完飯,我扯上傻弟弟,走,上學去。
路上,我一直在想,山上究竟有沒有個廟?廟前有沒有九級臺階?我在夢里為什么看不清第九級臺階?放學后,我要領著弟弟上山,去看看。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