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
摘 要:過去人們對語言壓制現象做了很多具體研究,但疏于理論總結。因此,人們對一些問題還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語言壓制的內涵、范圍、動因、手段、意義。對這些問題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澄清過去的一些模糊認識,了解理論脈絡,而且對于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也會提供理論支撐。
關鍵詞:壓制;構式;凸顯;手段
所謂的壓制是指語言中某一成分為適應另一成分的要求而被迫改變自己的意義和功能。壓制廣泛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正是因為這種現象的普遍存在,所以它才成為認知語言學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正是因為這種現象深入到生活的各個角落,才引起人們廣泛的關注,成為人們研究的熱點。但過去人們對壓制的研究,多局限于對壓制現象的具體研究,而很少對壓制理論做出理論總結和概括,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一、壓制的概念及涉獵的研究
對于壓制概念及其理解人們歷來看法不一。Panther & Thornburg(2009)認為,壓制就是沖突意義的消除[1];Talmy(1985)認為,壓制就是通過改變一種形式的特定意義以便和另一種形式相協(xié)調[2];De Swart(1998)認為,壓制就是為了解決意義沖突或錯誤匹配而對句法成分重新解釋的機制[3];Taylor(2002)認為,所謂的壓制就是指由于受到臨近單位的影響而使其用法和特性發(fā)生的改變[4];Goldberg(1995)認為,壓制就是構式使詞匯義發(fā)生強制性的改變[5];Michaelis(2004)認為,壓制是為了達到詞匯義和構式義的相協(xié)調,而對與構式義相沖突的詞條意義進行規(guī)約和限制[6];Croft(2004)認為,壓制就是“識解類型”的“遷移”[7];沈家煊(2006)認為,壓制就是一種“糅合”[8];王寅(2009)認為,只要對語句的結構、意義和用法起作用,并迫使其做出相應改變,都可視為壓制[9];施春宏(2012)認為,壓制就是指詞進入構式時,如果詞匯義跟構式義不相吻合,那么構式就會通過調整使構式義和詞匯義兩相契合,并稱之為“契合機制”[10]。
上述專家學者所下的定義實際反映了他們對壓制概念的不同理解。Panther & Thornburg對壓制側重于意義沖突的消除;Talmy強調語境對詞匯義和構式義的調節(jié)作用;De Swart強調壓制在句法和詞法上的不可視性;Goldberg、Michaelis強調構式對詞匯義的壓制作用;Croft強調詞的概念化和識解對壓制的作用;王寅強調在“構式壓制”起主導作用的同時,不能忽視“詞匯壓制”的作用;施春宏強調構式和詞互動壓制。盡管專家學者對壓制有不同的理解并互有爭論,但這無疑對壓制的理解比先前又邁進了一大步。
學者們在諸多方面對壓制都有涉獵。Taylor提出了音位壓制,并認為法語也有類似的現象;Michaelis、Goldberg提出了構式壓制,并對雙及物構式、致使構式、體構式等構式壓制進行了深入研究;后人在此基礎上又對限定構式、被動構式、軛制構式、同源賓語構式、祈使構式、存現構式等構式壓制進行了探討。吳曉峰以法語為例,論述了構式對構式的壓制。王寅(2009)針對部分學者過分強調構式的壓制作用,提出了詞匯壓制的概念,認為構式義來自主要動詞的用法,并改變其句義;就是構式壓制的倡導者和實踐者的Krifka、Jackendoff、Goldberg也承認詞匯對構式的壓制。詞匯壓制涉及詞對詞的壓制和詞對構式的壓制。詞對詞的壓制主要涉及動詞壓制、名詞壓制、副詞壓制和介詞壓制。詞對構式的壓制主要涉及對雙及物構式的壓制、致使構式壓制和賓語構式壓制。在詞對詞的壓制研究中,人們對動詞的壓制研究較多,主要涉及動詞對名詞、代詞、動詞的壓制研究。名詞的壓制研究主要涉及名詞對動詞以及名詞與動詞的互動壓制研究。副詞的壓制研究主要涉及頻度副詞壓制、否定副詞和情態(tài)副詞的壓制。李瑛(2011)從構式義項和動詞詞頻的角度,探討了介詞“down”對短語動詞“V+down”的壓制[11];張琰以“V+around(off)”構式為例,全面探討了介詞對動詞的壓制,認為介詞對動詞的壓制使原本沒有方向性的動詞有了方向性。
近年來,有學者提出語用壓制、修辭壓制和語篇壓制。最早提出“語用壓制”的是王寅,但進行詳細論述的要屬侯國金(2015)。他認為,“語用壓制”(pragmatic coercion)是指語境因素和語用目的導致構式偏離(deviation)或語義偏離[12]。施春宏(2012)提出了修辭壓制,認為修辭中的超常搭配,是壓制研究的對象,因此,句法、語義和修辭/語用的界面可以形成互動。Martin把語篇中的形式和功能發(fā)生錯配現象稱為混合語類,實際上就是屬于語篇壓制。袁野(2010)也對語篇壓制進行了深入研究,認為語法隱喻屬于構式壓制的研究范疇,而語境隱喻則屬于語篇構式壓制的研究領域。
二、不同理論框架對壓制現象的解釋
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轉換生成學派提出“詞匯投射原則”,認為所有句式義均由詞投射而來,自身并沒有具體意義。當意義和句法結合時,詞匯義通過“詞匯投射原則”將其意義、論元結構、句法配置和論元數量投射到短語與分句上。但這一投射規(guī)則有一定缺欠:有些動詞義和句法特征對短語或分句的語義和句法類型預測準確;有的預測則不準確。針對這種情況,Jackendoff提出了“概念函數/算子”理論[13]。他把簡式語義結構稱為X,把“概念函數/算子”稱為G,把F稱為中心語,通過“概念函數/算子”G的壓制作用,最終使X成為中心語F的論元。Jackendoff就是通過“概念函數/算子”解決了名詞的可數/不可數之間的轉換以及指稱轉移現象的。De Swart在研究時體壓制現象時,也采用了Jackendoff“概念函數/算子”的理論和方法。雖然“概念函數/算子”理論有效避開了句法與語義各行其是,但因過度形式化而遭到人們的質疑。
Michaelis認為,“概念函數/算子”壓制理論有三點不足:一是過于任意性,在壓制模式中任意插入材料;二是構式理論完全可以取代其所涉及到的壓制;三是它解釋不了構式圖示所引發(fā)的壓制。張韌(2007)認為,Jackendoff提出的“概念函數/算子”理論從本質來說缺乏具體論證[14]。楊勇飛、劉正光指出,引入“概念函數/算子”是相對于動詞本身還是動詞論元結構,不好把握。De Swart也指出,“概念函數/算子”缺乏顯性的句法形態(tài),因而人們很難在形式上對“概念函數∕算子”加以控制。就連Jackendoff本人也承認,“概念函數/算子”插入的辦法具有任意性和隨機性。對此,Goldberg、Michaelis分別提出了“語義融合原則”和“統(tǒng)領原則”,即詞的參與者角色和構式論元角色在語義上必須保持一致;若詞匯義和構式義發(fā)生沖突時,詞匯義必須遵從它所在的構式義。
構式壓制成功地解釋了詞匯中一些詞的特殊用法,但也有人認為作為一個理論它還存在著一些不足。周小濤認為,構式對動詞優(yōu)先壓制的理據論述不清,并且對動詞語義潛勢和認知識解中突顯的語義側面關注不夠。邱峰(2015)以“sneeze”“bake”“talk”為例指出,有些構式對動詞的壓制是成功的,而有些構式對動詞的壓制是不成功的[15]。轉喻理論從另一個角度指出了構式壓制理論的不足。Ziegeler,D.認為,構式壓制只描述出了壓制的現象和過程,而沒有從心理上給與解釋,沒有區(qū)分出典型壓制和規(guī)約化的語言活用,沒有考慮到語法化的問題;同時,構式壓制作為一種理論,也有適用面不寬的問題。
Kay針對構式壓制的不足提出了“合一構式語法”的概念。他把構式與構式內的各成分的句法、語義、語用統(tǒng)一起來,來研究壓制現象。后來人們試圖用轉喻理論來研究語言中的壓制現象,對此,袁野(2010)給出了比較公允的評價。他認為,“轉喻理論對構式的質疑確實有其合理的一面,通過轉喻確實可以解釋很多構式壓制現象。但是,光靠轉喻理論還是遠遠不夠的”。為此,袁野主張把轉喻思想和認知語言學的“理想化認知模型”與“激活”理論結合起來,構建廣義轉喻框架模式[16]。也有人主張采用構式語法、認知語法并用的方法來研究語言中的壓制,即用構式語法來研究壓制現象,用認知語法來解釋壓制得以成功的原因。
三、壓制的動因及手段
我們知道,聽話人希望信息的最大化,而說話人希望言語表達的最少化,這永遠是一對矛盾。而這一矛盾的存在使人們有了壓制的外在需求,而壓制能否取得成功則取決于內在因素。矛盾性、沖突性是壓制存在的必備條件,相融性和關聯(lián)性是壓制的基礎。關于相容性,Goldberg提出了“語義融合原則”,但沒有詳細展開。林正軍、楊穎利(2012)對“語義融合原則”做了進一步闡釋,認為詞的相容性首先體現在人類經驗的現實性或可能性,不存在或不可能的經驗是不會有意義的;詞的相容性其次體現在語義的相容性,詞義與構式義相容,詞就可以直接進入構式,若不相容,要么不能壓制,要么經過壓制成為非典型成分;詞的相容性最后體現為詞形式的相容性[17]。施春宏(2012)認為,構式壓制成功的前提是被壓制詞跟構式在某方面的契合性,不具有契合性,那么壓制就不會發(fā)生。熊學亮(2013)在探討構式增效時認識到,浮出水面的內容和隱藏在水下的內容是有關聯(lián)的[18]。徐盛桓(2007)在討論雙及物構式時認為,某些沒有“給與”義的動詞之所以能壓制成“給與”義,就是因為動詞本身有潛在的“給與”義[19]。袁毓林認為,一個詞被壓制除自身一定包含有跟構式相契合的某些特征外,還應具有可塑性。壓制得以成功僅靠上面的因素還是不夠的,還需要轉喻的作用。轉喻把理想化認知模型中不同的部分抑制住,把相同的部分激活出來。
關于壓制手段,董成如(2012)給予了詳細的闡述,他認為,凸顯、剪切、替換、抑制構成了語言的壓制手段[20]。Goldberg(1995)在探討雙及物構式對動詞壓制時認為,二元動詞只能帶施事和受事,沒有目標對象,但在雙及物構式的壓制下,目標對象被凸顯激活。許萌、王文斌(2011)以英語非常規(guī)單賓構式為例,全面探討了凸顯作為一種手段在壓制中的作用,認為無論是外部壓制還是內部壓制,都有凸顯的存在[21]。嚴辰松(2011)、楊佑文(2011)在談到中動構式壓制時涉及到了剪切的壓制作用,由于中動構式凸顯動作過程中的“易發(fā)性、便捷性和適意性”,而施事對客體的作用不是強調的重點,所以施事必須剪切掉。Jackendoff(1997)在IMEAWAY構式壓制中談到替換壓制問題,認為構式對動詞論元的替換是以動詞所蘊涵的潛論元為基礎的,是用被激活的論元來代替原來的論元來完成的。Langacker(2002/2008)、Levin&Rappaport Hovav(2005)在研究構式對非作格動詞壓制時探討了剪切的壓制手段,即凸顯和構式相一致的論元,而抑制和構式相沖突的論元。
四、壓制的效果與價值
壓制拉近了被壓制對象和壓制對象之間的距離。但壓制會出現兩種后果:要么壓制失敗,要么壓制獲得成功。詞匯義和構式義完全一致,不需壓制;詞匯義和構式義完全不同,也無需壓制;只有當詞匯義和構式義部分一致、甚至很不一致的情況下,壓制才有可能產生。
劉宏宇、謝亞軍(2007)在研究成語對成語內詞壓制時,對影響壓制效果的因素進行了分析。他們認為,壓制效果與壓制力成正比,與抗拒力成反比。具體來說,語音上越諧音、詞義上越相容、結構方式上越相同、詞數量越少,壓制效果就越好,反之則越差[22]。
施春宏(2012)對壓制的意義進行了深入探討。他認為,構式壓制現象的分析可以引導人們對構式形義關系做出新的認識。他以致使移動構式為例,認為非常規(guī)構式、邊緣構式都是構式對詞壓制后所產生的結果,具有特異性的非常規(guī)現象也是原型范疇,只不過這些原型范疇的某些特征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構式壓制現象分析可以啟發(fā)人們對語言用變和演變機制作出新思考。異常構式產生之初,是用變;用變到一定階段就變成了演變。但并非所有的用變都能實現演變,只有那些合適程度高的,構式壓制才能成功,而只有壓制成功的,構式才越容易實現演變。
構式壓制可以進一步提高人們對特殊界面的關注度。比如,句法和修辭,句法上的超常搭配,必然在表達上產生特殊的修辭效果。因此,重視構式壓制現象必然引起人們對特殊現象、邊緣現象、偶發(fā)現象的關注,從而顯示出其理論的描寫力和解釋力(施春宏,2012)。
構式壓制現象分析具有方法論意義。目前,構式壓制所涉及的現象基本上都是些非常規(guī)、邊緣現象。邊緣現象是非常規(guī)現象的重要體現。通過非常規(guī)現象、邊緣現象的研究可以將非常規(guī)現象、邊緣現象由理論體系的邊緣拉到理論體系的核心,并通過分析非常規(guī)現象,總結某些方法論原則。
綜上所述,對于壓制概念,不同學者有不同的理解。Panther&Thornburg認為壓制就是沖突意義的消除;Talmy認為壓制就是沖突意義的協(xié)調;Taylor認為壓制就是用法和特性上的改變;Croft認為壓制就是“識解類型”的“遷移”;沈家煊認為壓制就是一種“糅合”。關于壓制理論,Jackendoff提出了“概念函數/算子”說;Goldberg、Michaelis提出構式壓制說;Kay提出了“合一構式語法”的概念。關于壓制范圍,過去多注重構式壓制,現有人開始關注詞匯壓制、語音壓制、篇章壓制、修辭壓制、文化壓制,甚至有人開始關注語用壓制。信息最大化、表達最小化是語言壓制的外因;矛盾性、相融性和關聯(lián)性是語言壓制的內因。它是通過凸顯、剪切、替換、抑制等幾個手段來實現的。語言壓制的壓制效果是受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來制約的。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小,壓制效果越好,反之,則越差。
總的來看,壓制可以引導人們對構式形義關系做出新認識,啟發(fā)人們對語言用變和演變機制的新思考,提高人們對特殊界面的關注度,因此,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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