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鈴

今年二月份的一天，我照常打開家里的郵箱，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封來自法院的信件靜靜地躺在里面。我一頭霧水，在荷蘭，我一向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雖然經(jīng)常覬覦路邊的大天鵝想抱回家燉了，但實際上未曾傷害過一草一木，怎么就成被告了呢？

小區(qū)里的垃圾桶分布，這些垃圾桶都有深達4米的儲存空間

好心辦壞事，鍋從天上來

2016年7月，我剛剛到荷蘭不久，住的是海牙的Rijswijk區(qū)的一個studio（單間公寓）。海牙雖然是荷蘭的行政中心，但物價在荷蘭南部算偏低，于是成為了政府安置大量難民的首選。由于他們都是低收入群體，不少人會去可回收的垃圾箱里翻找東西。

荷蘭的垃圾分類做得非常完善，每個小區(qū)都有幾個扔垃圾的區(qū)域，分別被分類成“廚余、玻璃制品、木制品、紙類、塑料類和有害垃圾（包括化學物質(zhì)、電池、放射性物質(zhì)的垃圾）”，每天倒垃圾前必須做好分類，把相應的垃圾丟到對應的垃圾箱中，如果丟錯了被查出來，可是要罰錢并被處罰社會勞動的！這件事，在我最初搬進來的時候，房屋協(xié)會寄來的“住房須知”上寫得清清楚楚，我也一直按照規(guī)定，乖乖做好垃圾分類。

可是，一段時間后，我經(jīng)?？吹接腥税汛笮偷奈锲分苯佣言诹死渑赃?，比如廢棄的床、書桌、書柜、茶幾等，這些“垃圾”有些還非常新。這個時候，總會看見一些難民挑揀，把中意的東西帶回家。我從不認為這是“違反規(guī)則”的一件事，反正物盡其用了，環(huán)保還節(jié)約，多好！

有一天，當?shù)氐囊思腋恪昂谏瞧谖宕蟪曩e”，我和同學們過去趕熱鬧。一天下來，我買了兩推車的廚房用品和床上用品，付了錢讓宜家代送。三天后，東西送到，宜家用又結(jié)實又漂亮的紙盒整整齊齊地為我包裝了六箱子送來。待我歸整完畢，想去扔垃圾的時候，這六個箱子讓我猶豫了一下：若是不扔吧，我的studio這么小，放不下;若是扔了吧，質(zhì)量這么好的紙殼箱子，若是去超市買，要不少錢呢，直接扔進垃圾箱被融成紙漿豈不是浪費？我靈機一動：把箱子擺在紙質(zhì)垃圾箱旁邊，那些有需要的人自取唄！這樣既不占家里的空間，又能廢物利用，為真正需要這些箱子的人免費提供方便！

說干就干！當時是星期一，我們小區(qū)每周三和周六會有清潔公司的大車過來收垃圾。次日，也就是星期二，我放在垃圾箱旁邊的六個箱子就只剩兩個了，看來其余四個都被人挑走了。

然而，僅僅過了兩天，家里迎來了第一批客人，就是傳說中的兩位“片警蜀黍”，帶著一張97歐元的罰單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警察耐心而細致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我說明了前來的原因：尊敬的馬小姐，你星期三在垃圾箱邊上堆放兩個紙箱，違反了荷蘭王國垃圾箱分類管理法第八條，每個紙箱罰款47歐元，兩個94歐元，加上3歐元手續(xù)費，共97歐元，可以現(xiàn)場交錢，現(xiàn)金或者POS機刷卡，也可以照罰單上的社區(qū)管理處的銀行地址（賬戶）轉(zhuǎn)賬。稍后，社區(qū)也會對我的“違法”行為作出處罰決定，通常情況下是罰一整天的社會勞動，比如除草、清理敬老院等等，如果我懷孕、殘疾或者患有某些疾病，可以申請免除勞動的處罰，是否通過就另當別論了。

聽完之后我腦中簡直好像有一萬只蜜蜂飛舞，平時看那么多人“隨手”擺放大型家具也沒事，怎么我放了倆紙箱就要被罰個小100歐？于是我問：“我每天都看到垃圾箱旁邊堆著很多家具，那些都要罰嗎？你怎么知道這兩個紙箱是我的呢？”片警叔叔微微一笑，掏出了當時拍攝的“證據(jù)”，把圖片放大之后念了起來：某年某月某日10：00-13：00送至某某地址某某號，收貨人Xiaoling Ma。從細微處，感受生活——宜家。小姐，這是你的宜家送貨箱子吧？雖然平時也有堆在一邊的物品，可貼上門牌號和姓名的，你這可是獨一份兒呢！

看來，這箱子的歸屬問題是賴不掉了，可我的初衷是好的呀，況且97歐元對于我，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呢！我知道荷蘭的所有處罰都有一個申訴的機會，所以我當即拒絕了這筆罰款，誠懇并有理有據(jù)地向片警叔叔說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警察叔叔聽完后也沒有強迫我交罰款，只是把罰單帶走，說回去會向“有關(guān)部門”匯報，稍后會通知我處理結(jié)果。

不交錢？庭上見！

哪想到，這一“稍后”，直接“稍后”到了三年后。三年前的我只能用英語argue，如今我早已搬家多次，換了居住城市，講荷蘭語，由學生簽證換了綠卡，簡直說是“滄海桑田”也不為過?。〔贿^，從這一紙傳票看來，當時的“有關(guān)部門”并沒有接受我的說辭，因我至今未交罰款，社區(qū)直接把我給告了！但鑒于我已搬離當時的小區(qū)，并離開了海牙，社區(qū)勞動的處罰也不了了之。我仔仔細細地閱讀了傳票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仍然有機會為自己“辯護”并拒絕出庭，于是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以之前同樣的理由書面駁回了這份起訴。

兩個月后，我又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告訴我之前的“駁述”無效，法院強制我本人出庭說明情況。由于一來二去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多輪“上訴”，所以此次的出庭幾乎是“最終審判”了。無奈之下，我只得預約了個時間，簽字畫押把傳票寄了回去。兩個星期后，我收到了法院的最終版?zhèn)髌?，我即將在一個月后的第二個星期四于海牙市法院作為被告出庭，我可以請律師為自己辯護，鑒于我是個老外，允許隨行一位翻譯。

這個時候，97歐元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像三年前那么“付不起”了，為了一個出自好心的小事兒，結(jié)果鬧到要上法庭，如果最終判決我敗訴，那么97歐元加上三年的滯納金，說不定又漲成怎樣的天價！那時我已經(jīng)很后悔了，莫不如當時乖乖把罰款交了，社區(qū)勞動做了，就可以避免如今這樣尷尬的境地。

我在荷蘭華人的微信群里問了一下，才知道有很多人初來乍到都犯過類似的錯誤，因為各種垃圾問題被社區(qū)罰過款，但和我不同的是，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當場乖乖交錢認錯，最多不過是申訴一次被駁回便放棄了，而我，則是有史以來“抗爭”到底的第一人。了解到這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我對于自己勝訴的把握瞬間降到了零，既然已經(jīng)必敗無疑，我還花錢請什么律師和翻譯啊，及時止損吧！我準備到時就實話實說，至于法官怎么判，一切隨緣！

時間很快來到了星期四，我穿得整整齊齊，化了個穩(wěn)重的職業(yè)妝，筆直而莊嚴，遠勝過去面試。我提前一個半小時就到了法院，緊張兮兮地在外面的大廳等，心想著這海牙是搞國際仲裁的，著名的國際法庭就坐落于此，多少國際上重大罪犯都是在這兒被審判的呀，他們在進法庭之前是不是也跟我有一樣的心情？

這樣想著，時間便過得很快，工作人員通知我和另外幾個案子的被告出庭。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這“法庭”遠遠沒有我想象得那么“莊嚴”，無非是一間小屋子、幾排椅子，最前端坐了一個看起來很想立刻下班回家的萌萌的法官。我的“案件”是進去那一批人的第一個，所以由我開始。法官先是讓我跟著他念了一遍“公開透明、自由平等”之類的宣誓詞，之后就如同日常對話一樣，讓我復述當時發(fā)生的事件和自己辯護的理由。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在這里見到原告和其委派的律師，后來才知道，這種小case，是沒有原告會浪費時間出庭的，所有案件的陳述早就在三年前的罰單上寫得清清楚楚。且社區(qū)也屬于國際行政單位的管轄，所以法官當天的判決直接有效。

開口之后，我就不再緊張了。雖然荷蘭語不算很好，講的法律詞匯一點都不專業(yè)，但至少我把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辯訴都陳述清楚和完整了。法官對于我愿意親自出庭表示感激，也對我沒有聘請律師和翻譯的勇氣表示嘉獎，同時也表示理解我當初沒有把紙箱扔進垃圾箱的初衷，然而，他理解卻不能支持我的這種“堆放雜物”的行為，所以社會勞動還是要做的。

鑒于我如今已經(jīng)搬到了另一個社區(qū)，這個區(qū)域唯一能做社會勞動的就只有一家兒童農(nóng)場，稍后我會收到法院和社區(qū)對我的社會勞動的詳細說明。但是！法官做出了罰款取消的判決！短短十分鐘，我的人生第一次出庭就結(jié)束了。因為之前過于緊張，放松之后才感覺有些疲勞，于是坐在法庭的觀眾席上聽一聽其他案子，都是一些汽車違停處罰不服、損壞了社區(qū)花盆、偷拿了兩顆水鳥蛋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本以為法院是個特別高大上的地方，法官判決的都是一些刑事大案，原來生活中的紛爭其實很常見，但總會有公正的一方幫助人們?nèi)ゲ脹Q。

離開法院后，我乘車回家，正好路過一家寵物店。店主為我介紹里面的一只四歲的“老兔子”，純種英國垂耳兔，但是年紀太大了沒人愿意買，現(xiàn)在是打折大促銷，兔子加籠子，只要100歐元，否則就要送去安樂死了！本來以為97歐元的罰款逃不掉，如今被免了罰，當真是意外之喜，就當做用這些錢拯救一條小生命吧。被告上法庭，卻帶回了只兔子，我的事跡很快在華人圈里出了名。之后，來家里的客人都會問我為什么買一只老兔子，我說：“這是一個長長的故事，要從兩個宜家的紙箱說起……”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