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攀登者仰視一處大巖壁。
人有的時候是需要一點儀式感的。
2018年秋的一個晚上,我煎了一塊上好的牛扒。鐵鍋燒到滾燙,倒入橄欖油,下肋眼;將出鍋時配以半頭蒜、迷迭香、百里香和黃油調(diào)味。用剩下的油煎了洋蔥、蘑菇和蘆筍做配菜。倒了一杯紅酒,打開電腦,點開了影片《山谷崛起》(Valley Uprising),這時才給牛排撒胡椒和鹽,必須要用研磨器現(xiàn)磨。
這樣的晚餐,是我這些年來的留美生活中,能夠給自己最好的了。而前一天晚上,我和搭檔吳爭伴著夕陽登頂了優(yōu)勝美地頂常規(guī)路線,下撤到停車場已是半夜。連夜從優(yōu)勝美地開回洛杉磯,在機場邊的巖館洗了個澡,搭最早一班飛機趕回鹽湖城工作。而再之前的兩個晚上,我們分別露營在半穹頂巖壁下、半穹頂垂直巖壁中央的一處平臺,進行著我們第一次嚴肅的大巖壁攀登。這頓充滿儀式感的晚餐,算是我給自己登頂成功的慶祝。當Reel Rock的片頭開始播放時,我已淚流滿面。
《山谷崛起》是Reel Rock電影巡演2014年的影片。按照慣例,Reel Rock電影巡演一般由4~5個短片集合而成,而該年則用了一整部正片的長度去描述優(yōu)勝美地的攀登歷史。影片由Peter Mortimer 和 Nick Rosen執(zhí)導,作為一部紀錄片,講述了優(yōu)勝美地山谷近50年來的攀登史,以及眾多攀登先驅(qū)的事跡。該片在攀登圈廣受好評,并斬獲了包括班夫山地電影節(jié)等一系列戶外電影展的最高獎項。
影片第一句臺詞就提出了一個靈魂拷問:為什么人們要攀巖?緊接著,Warren Harding以一種玩世不恭的語調(diào)給出了答案:“我們一定是瘋了。不可能是別的原因?!?p>
《山谷崛起》劇照,Roy Robbins 在攀巖途中。
優(yōu)勝美地最初的攀巖革命始于1950年代。當時美國剛剛打勝了二戰(zhàn),經(jīng)濟開始騰飛,主流文化正試圖建立一個新秩序,而與此同時違逆這種文化趨勢的是“垮掉的一代”。他們崇尚精神自由,身體解放,并反對對文學作品的審查。這些思潮對現(xiàn)今的美國社會依然產(chǎn)生著深遠影響。在這樣文化對抗的背景下,攀巖運動作為冒險和反叛的象征,也在優(yōu)勝美地山谷里醞釀著一場革命。
此前,攀巖更多是作為登山的準備訓練,強調(diào)高度的安全性,并未成熟發(fā)展為一項獨立的運動。而新一代反叛的年輕人不會受束于種種規(guī)則,他們帶著從電話公司偷來的繩子,穿著網(wǎng)球鞋,把手指伸到了優(yōu)勝美地山谷里未經(jīng)觸摸過的處女巖上。
這些“臟袋(dirtbag)”們,沒有正式工作,過著流浪漢般的生活,然而他們每天都在制定著攀巖的新標準、推進著攀巖的極限。Camp 4就成了這群人的聚集地——酋長巖下面一塊平坦的森林,同時提供了陰涼和免費的露營地。為了降低生活成本,他們會去“破罐頭”超市買來運輸過程中損毀的罐頭,甚至是貓食。
這種極端反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成了反叛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優(yōu)勝美地本是修建用來提供休閑娛樂的,可以給爆發(fā)式增長的中產(chǎn)階級們提供一個舒適的觀景場所。而攀巖人這種叛逆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為沖突埋下了種子。
Royal Robbins和Warren Harding,這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們間的競爭為攀巖黃金時代寫下諸多頗為戲劇性的篇章。Harding攜帶了超過300個掛片和巖釘,歷時28天,在光滑的“黎明墻”上開辟了一條線路,Robbins非常不滿Harding的攀登,決定清理干凈Harding所打的掛片。但Robbins并沒有爬太遠就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條簡單的掛片階梯,而是一條異常漂亮的線路:他不斷被Harding的想象力和攀登技巧所折服。之后他不再敲除掛片,而是專心享受Harding的線路。這也成為二人競爭的轉(zhuǎn)折點。
他們都是公認的攀登先驅(qū)、黃金時代最好的攀登者。Robbins認為,登頂不是全部的意義,如何攀爬一條線,才是意義所在。在此理念下, 如果一條線遠超自己的能力,則不應該被攀登、更不該被打上掛片;他認為,“鼻子”或者“黎明墻”,不該以那樣的方式被攀登。但Harding早期的探索,也不能不說在極大的程度上推進了攀巖的發(fā)展:極早地指出了“鼻子”或者“黎明墻”這種線路的可能性,雖然或許超過了當時人們的能力,但也為后人提供了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
《山谷崛起》劇照,山谷中的低空跳傘運動。
隨著時間的推演,美國的文化也變得越加開放。“嬉皮士”漸漸取代了“垮掉的一代”,而新生代的攀巖者也逐漸來到優(yōu)勝美地,另一場革命正在山谷里醞釀著。Jim Bridwell是這個時代的領軍人物。他同時向Robbins和Harding學習攀巖,并將之推向了另一個高度。
他的帳篷里有一個手提式播放器,隨時播放著音樂。他甚至是一個會在線路上嗑藥的人。但Bridwell的能力則是不容置疑的,他在24小時內(nèi)攀登“鼻子”。他還成立了優(yōu)勝美地搜救隊,并做出了一系列教科書般的救援。后來他也將從優(yōu)勝美地學到的攀登技術(shù)帶到了全世界,成為了美國攀登的先驅(qū)人物。
這一時代攀巖者的一個顯著標簽是自由攀登。這種不借助器材、僅僅依靠自身力量和自然巖壁造型來完成攀爬的攀巖形式的極大發(fā)揚,無疑將攀巖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代表性人物是Lynn Hill(其備受矚目的成就是在1993年首次自由攀登了“鼻子”)。
Hill小時候是優(yōu)秀的體操運動員,但她非常反感需要做出夸張笑容的體操表演,進而開始接觸傳統(tǒng)攀巖并一發(fā)不可收拾。此后經(jīng)過了運動攀比賽的磨礪,有了環(huán)攀世界的經(jīng)歷,而始終不忘初心,直到后來返回優(yōu)勝美地創(chuàng)造了歷史。從她身上我們或許可以看到,運動攀和比賽的洗禮,也能夠很好地反哺傳統(tǒng)攀巖。
《山谷崛起》劇照,Warren Harding近照。
1975年后,攀巖者與管理員的矛盾逐漸激化,許多攀巖者被捕、吃罰單。矛盾背后的部分原因在于,當時的攀巖者認為優(yōu)勝美地提供了豐富的巖石資源,作為最大程度利用這種資源的攀巖者,應當成為理所當然的主人。他們行事或許太過高調(diào),不在乎影響到同時存在的其他游客。這群人常年聚集于Camp 4,留著長頭發(fā),免費占用著公園里有限的資源。
20世紀90年代中期,又一批攀巖的新鮮血液開始涌入優(yōu)勝美地,接過了石頭大師手中的火炬,他們稱自己為“石頭猴子”,這其中的杰出人物包括Dean Potter、Tommy Caldwell、Alex Honnold。Potter不僅僅是攀巖高手,甚至開發(fā)了一種新形式的攀巖:不借由繩子保護,而是背一個降落傘,一旦墜落,可及時打開降落傘撿回一條性命。
但這樣的運動違反了優(yōu)勝美地的公園管理條例:從懸崖上跳下,或者用降落傘著陸是違法行為。然而,優(yōu)勝美地的巨型花崗巖,不僅是攀巖者心目中的宇宙中心,同時也是翼裝飛行、低空跳傘的勝地。但這終歸是一項非常危險的運動,公園為了盡量避免過多的負面影響也理所應當。面對規(guī)定,一部分愛好者選擇了自由。就像片中Potter說的,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藝術(shù),為了享受自由,但很不幸,這樣卻會違背規(guī)定。
優(yōu)勝美地持續(xù)吸引著眾多游客,而狹小的山谷顯然不足以容納這么多人。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同享公園,另一項足以對攀巖者造成致命打擊的規(guī)定出臺了:在旺季,每個人不得在優(yōu)勝美地公園內(nèi)露營7天以上。一眾石頭猴子都對此表達了不滿:這些攀登必須要投入數(shù)年的時間去熟悉、去訓練,7天的時間如何夠用?他們不得不練就一身反偵察的本領,以非正常的手段對抗這一規(guī)定。如傳奇般的Chongo Chuck,以優(yōu)勝美地為家數(shù)十年之久。他曾說,我只能年輕一次,為何不去做那些別人老了之后會后悔年輕時沒去做的事。
為什么人們要攀巖?對于這個片首提出的問題,片中每一個攀巖先驅(qū)都有自己的理解,而每個普通攀巖者心中也都有著自己的答案。我去優(yōu)勝美地攀巖也有兩三年了。攀登前輩所開辟的路線,就仿佛在閱讀他們所寫下的書,充滿絕妙的想象力和數(shù)不清的故事。
我們在去年10月爬過半穹頂后,于今年的6月攀登了著名的“鼻子”。由于有了更多經(jīng)驗,這次攀登非常順利,反而造成了遺憾 :失掉了行使“儀式感”的心境。不得不說“鼻子”確實是我爬過最為漂亮的線路。長度上極具挑戰(zhàn)性,線路本身又十分豐富:不僅存在各種寬度的裂縫,還有著著名的“王蕩”、“大屋檐” ; 技術(shù)上,必須熟悉器械攀登的操作、管理大量的裝備。
順利的攀登離不開平日訓練時的積累,而我們在選擇路線時,也充分了解自身的能力,以及不斷通過更為可控的短程攀巖來檢驗自己的認知。
我始終明確自己的定位:作為攀登愛好者,不奢求有一天會創(chuàng)造攀登歷史,只求自己能從攀巖中獲得充分的享受;攀巖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所以始終要把安全放在首位。“獲得充分的享受”,正是我之所以攀巖的原因。
而如今,游客、攀登者和管理員在共同尋找著一種更為和諧的相處模式。我們進行“王蕩”時,每跑一次都會聽到山谷里游客的鼓勵吶喊;優(yōu)勝美地的餐廳里,到處都有介紹攀登歷史的展柜,并且有好幾個用抱石墊搭建的沙發(fā)。
而優(yōu)勝美地也從未出臺過禁止攀巖這種一刀切的政策,面對公園方面的其他硬性規(guī)章,如最長7天的露營規(guī)定,Alex Honnold會選擇每天把房車開出公園外在路邊露營。他說,我想要的只是盡可能多的攀爬,如果這是我必須接受的妥協(xié),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們在攀登半穹頂和酋長巖的時候,兩次都遇到了翼裝飛行的人從頂峰一躍而下。面對不許跳崖的規(guī)定,他們會選擇在管理者還未上班、游客相對較少的拂曉時活動,盡量避免造成大范圍的影響。大自然的資源是屬于所有人的,我能感受到熱愛優(yōu)勝美地的人,無論游客、管理員還是攀登者,都在逐漸接受共享資源的理念,使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那一份來自大自然的饋贈。
如今,攀巖運動正在快速發(fā)展著,但如影片中所展現(xiàn)的,事物的發(fā)展總是伴有沖突和矛盾。隨著攀巖進入奧運,越來越多巖館的興建,隨之而來的矛盾似乎正在分裂著攀巖運動。一部分攀巖者,他們從小就只接觸室內(nèi)攀巖,幾乎不去戶外。而另一些人,只承認戶外攀巖,認為室內(nèi)攀巖只是“爬塑料”,也出面指責攀巖比賽定線中越來越多的跑酷風格:這種極具觀賞性的動作,對戶外攀巖究竟會有多大益處?這顯然不符合攀巖興起初期的“臟袋”文化。
攀巖從登山中脫胎出來,逐漸成為一項獨立發(fā)展的運動,為更多人所接受。不論何種形式,正因有了更為廣大的群眾基礎,才愈發(fā)促進了裝備的改進、技術(shù)和訓練水平的提高,使得所有攀巖者從中受益。真正在探索人類極限的,始終只是少數(shù),在純粹的戶外攀巖者中也屬極少,而室內(nèi)攀巖的推進,又何嘗不是一種突破。正在書寫歷史的攀巖者,他們就如同一代又一代的先驅(qū)一樣,不論如何,探索未知的精神都深埋心中,他們不會受制于枷鎖,只是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藝術(shù)。
《山谷崛起》電影海報。
筆者跟攀半穹頂22 段。
夜空中的半穹頂(Half D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