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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尾貓

        2019-08-07 02:04:53楊映川
        長江文藝 2019年7期

        楊映川

        陽光斜射入天井,束靜生將靠墻而立的篾席放倒在地上,篾席便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涼里。

        束靜生不喜歡坐椅子,盤腿坐篾席上,面前堆著十來把需要打磨的木梳。剛開好的梳齒帶有毛茬,要手工進行細致的打磨,尤其是梳齒的內(nèi)側(cè)面,是頗費工夫的一道工序,磨得不光很容易傷頭發(fā)。束靜生用的打磨工具和其他工匠有所不同,一般工匠用的是木銼,他用的是銼草。銼草又稱節(jié)節(jié)草,用熱水泡軟后非常有韌勁,在梳齒內(nèi)來回磨打,比木銼打出的面更細更有光澤。

        屋墻外的巷子里有行人過往,童子追逐打鬧,稍遠處河岸搗衣,集市叫賣,這些聲音被銼草細微拉磨的聲音完全覆蓋了,束靜生的耳朵里只有這個聲音,正如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梳齒??瓷先ミ@不像一個十歲孩童該有的沉著,但對束靜生來說,如果要加入巷子外邊那些伙伴的玩耍,他必須先幫阿爹完成一定數(shù)量的活計,如果他還想帶著一兩只酥餅出去,更要把活干得漂亮。這是他自覺自愿的,阿爹阿娘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他。那個從來只會淌著口水伸手向他討吃的五團,除了幫家里到菜園子里摘菜,到河邊挑半擔(dān)水,估計就不會干什么了,所以只能伸手討吃的。阿爹給束靜生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束家是靠手藝吃飯的,舍得花功夫就不會餓死。束家的木梳生意做了這么些年,絕不僅僅是停留在不會餓死這個檔次,這紅墻青瓦的開闊院落,家人一年四季體面的衣裳,正常伙食之外的零嘴,都透露出一份殷實。哪一個集市束家木梳不能賣上兩三百把?這都還是日常銷售,還有不少大戶人家是專門訂制的,那些木梳更重用料手工,當(dāng)然價格也不便宜。

        束靜生每磨完一把梳子,會把梳子舉起來,對著光線看那梳齒的流紋,然后再用這把梳子梳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感受木梳的順滑度。束靜生的頭發(fā)從小稀稀拉拉,干枯發(fā)黃,如那大火燎燒過的草地。阿爹有時不免嘆氣,我們家做的是梳子生意,你這腦袋上不長毛也真是要命,好在是個小子,如果是個姑娘能砸我的招牌。阿娘專門給束靜生用蜂蜜浸了黑芝麻,陳醋泡了黑豆,每天早上兩勺蜂蜜芝麻,臨睡前再吃上兩勺醋黑豆,連續(xù)吃了四五年,雖然效果未見理想,但束靜生腦袋后邊總算是能掛上一條細長的辮子了。

        晚飯阿娘催促了幾次,束靜生還是繼續(xù)手上的活,一點不急。做完了,他又用一張軟和的毛皮重新把每把梳子打了一遍,再把梳子裝進藤條筐子,用棉布蓋上交到阿爹的手上。阿爹已經(jīng)吃飽,正坐在飯桌邊剔牙。

        阿爹從筐子里隨意摸了一把梳子出來,手指在齒上滑一遍,滿意地點點頭說,不賴,明天可以上漆了。

        束靜生開心地坐到飯桌旁,三兩口把一碗飯刨完,又喝了兩口菜湯,從碟子里抓了一把小魚干,跟阿爹阿娘說,我找阿根他們玩去了。

        束靜生急匆匆從后門出去了。

        阿娘憐愛地說,孩子就是孩子。

        阿爹手上還拿著那把梳子,摸娑著說,心性算是磨出來了。

        束靜生沒有直接找阿根他們,他聽得到他們在西陽巷那一帶的動靜。他沿著河邊走,走了幾里路,老遠的看到那只烏蓬船在岸邊停著,他快步跑過去,把布鞋脫下拿在手里走下河灘。船老大在船頭做飯,鍋里頭煮的東西味道并不好聞。那只大肚子的黑貓懶洋洋地待在船尾,看到束靜生尾巴搖了搖。船老大瞟了束靜生一眼沒說話,注意力在鍋里的飯食上。束靜生向船尾走去,朝黑貓拋出一只小魚干。黑貓脖子一轉(zhuǎn),銜起魚干,慢條斯理地嚼起來。束靜生耐心地等著它吃完一條,再扔出一條。他看黑貓那只圓滾的肚子,腹部上粉紅色的乳頭,這是最近一直疑惑他的事情——那肚子里頭到底裝了多少只小貓崽?

        把小魚干喂完,束靜生走到船頭對船老大說,它好像不太愛動了,不會明天就生了吧?

        船老大說,這我說不準(zhǔn),說不定今晚上就生了。

        船老大的話讓束靜生有些不高興,這個不高興不是因為船老大的態(tài)度,而是因為這話提供的信息不準(zhǔn)確。束靜生不知道他可不可以在這只貓生產(chǎn)之前,他做的木梳子能完工并順利賣出去。今天打磨這十來把梳子,每一道工序都是他獨立完成的。阿爹本來計劃是要到后年才讓他獨立做工,是他要求要自己干的。明天梳子就可以上漆了,上漆是最后一道工序,等漆干了,他會跟阿爹一塊拿到集市上去賣。阿爹答應(yīng)他了,梳子賣完以后,他可以買一樣他想買的東西。他特地問阿爹,任意一樣都可以?阿爹點點頭,任意一樣都可以,這是我家靜生自己做出來的木梳,除去成本,賺的錢靜生自己留著用。

        船老大上個月就跟束靜生說了,等貓生下崽子,他會拿到集市上去賣,還說現(xiàn)在小貓崽很好賣,家里養(yǎng)上一只捉老鼠,保得糧食不被老鼠偷吃,還保得晚上睡覺安穩(wěn),不被老鼠打架吵醒。束靜生表示他也很想養(yǎng)一只貓,他想養(yǎng)貓和船老大說的那兩點好處無關(guān),他就喜歡家里有這樣一只活物伴著自己,貓安安靜靜又干干凈凈,阿爹阿娘不會反對。

        梳子上了漆,兩天漆就干了,可要等到集市日阿爹才帶著束靜生乘船到城里。梳子照例是好賣的,中午剛過束靜生做的梳子全部賣光了。這是阿爹的功勞,為了給兒子鼓勵,他首先推出的是兒子做的梳子,手工好,價格還優(yōu)惠,大姑娘小媳婦都搶了去。梳子賣完束靜生心里安穩(wěn)了,他決定回到鎮(zhèn)上就將錢拿去給船老大下定。太陽偏西,集市上的人漸漸散了,阿爹收了貨攤帶著靜生回家。他們路過城墻腳下看到船老大,船老大腳邊一只小破筐,束靜生的心忽地就沉了下去,他一路奔過去,看到那破筐里有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黑貓,貓崽眼睛閉著,像在睡覺。

        束靜生差點要哭了出來,他激動又惱恨地說,你怎么不告訴我貓生了?

        船老大說,喲,我哪里找你去呀?前天晚上生的,這窩下了四只崽,死了一只,賣了兩只,現(xiàn)在就剩這只了。

        束靜生說,你不是說會由母貓養(yǎng)一段時間再拿出來賣的嗎?

        船老大說,唉,那母貓不知道怎么就死了,興許是難產(chǎn)吧,說了你小孩子也不懂。

        束靜生是不懂,他也不想再聽了,看那筐里的小黑貓那么小,那么弱,他擔(dān)心它也快死了。它為什么不動,是不是死了?他問。

        船老大說,早上帶它們出來,只喂了點米湯,你要是給它買點粥水喝,立馬就精神了,好養(yǎng)得很,幾個月就可以幫你家捉老鼠,自己找吃了。

        束靜生問了價錢。手上的錢足夠,他松了一口氣,把手中的錢遞了過去。他不敢把貓抱起來,討要那只破筐。船老大拿到錢,心里歡喜,把破筐塞他手里說,拿去,拿去。

        阿爹站在束靜生的身后,沒有阻止兒子的行為,他只擔(dān)心這小東西養(yǎng)不活兒子傷心。

        阿爹說,我去買碗白粥,你慢慢喂著,等回到家你阿娘是有經(jīng)驗的,她在娘家時養(yǎng)過貓。

        束靜生感激地朝阿爹點點頭,小心翼翼抱著筐子,注意力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只小黑貓崽。

        阿娘到底是有經(jīng)驗的,每日熬那濃濃的米湯喂貓崽,過得幾個星期,貓崽已經(jīng)能慢慢四下走動了。這期間束靜生還鬧了個笑話,因為聽阿娘嘮叨過,沒奶水這貓不好養(yǎng)活,他便找阿根的大嫂去了。阿根的大嫂剛生了伢,每天還在奶孩子。束靜生先是問阿根大嫂,小孩子除了吃奶還吃什么。阿根大嫂經(jīng)常看到靜生跟阿根一塊玩耍,靜生看起來是個斯文懂事的孩子,她不知道他怎么問起這個問題。她實話說,除了奶也會喂些不放鹽的魚湯。束靜生說,阿嫂,你如果有富余的奶水可不可以每天給我一碗。大嫂奇怪了,你拿來用做什么?束靜生說,我家的貓崽子要喝奶。

        阿根大嫂像是被污辱了,讓阿根娘上門來找靜生娘說話,說靜生討要人奶喂畜牲。靜生娘嘴上賠了不是,說孩子不懂事,成天心里想的只有貓,回過頭來跟靜生阿爹說起這事,倆人都快把腸子笑斷了。阿爹故意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人可以喝牛乳、羊乳,但卻萬萬不能讓牲畜喝人乳的,如果阿根大嫂的奶水喂了貓,這貓與那伢便是一奶同胞了。

        玩笑歸玩笑,阿娘專門告誡靜生不要異想天開再到外面討要奶水,阿娘保證給他把貓崽養(yǎng)活。靜生答應(yīng)了,還交待阿娘,阿根大嫂說可以給小孩喂不放鹽的魚湯,我們也給貓崽喂不放鹽的魚湯吧。阿娘心里又笑了,這靜生真是把這貓崽看作是人了。

        束靜生給貓崽取名黑寶,每天黑寶都跟束靜生一間屋子睡,一開始是放在一只竹編小筐里,筐子底下墊了碎布條,后來貓長個了,不愿待筐里,就在靜生屋里隨意睡,只要阿娘不說,黑寶就跟靜生睡一張床,它睡在靜生的腳邊,靜生睡覺不安穩(wěn),翻來滾去,它也不管,任由靜生把它當(dāng)腳墊。有時阿娘罵它臟,不讓它睡床上,它就睡床底,挨著靜生的床頭睡。

        黑寶四個月大時,阿娘就不讓靜生給它喂食了,說這樣會縱著貓,貓就不會捉老鼠了。靜生應(yīng)著娘,私下里放了學(xué)先到河邊逛,看停有船的都過去討要幾條船家看不上眼的雜魚仔,后來,只要看到他來,還有屁股后頭跟著的黑貓,人家直接就扔幾條魚仔過來了。

        靜生對黑寶說,吃了魚,老鼠還是要捉的,不然阿娘會說你沒用的。

        黑寶非常珍惜那些小魚仔,吃完了半天還會舔舌頭,靜生的話它聽進去了,抓老鼠是主業(yè),這小魚仔是零嘴。

        靜生家果真不見老鼠的蹤影,可靜生沒見過黑寶捉老鼠。靜生問黑寶,你真的吃老鼠?

        黑寶的眼睛越過天井,望向遠方。

        靜生說,看樣子是吃不少了,這皮毛又黑又亮,我的頭發(fā)有你的皮毛一半就好了。

        黑寶目光回到主人頭發(fā)上,茶褐色的眼珠子惆悵起來。

        束靜生到哪都帶著黑寶,上學(xué)堂也帶,小的時候可以藏在書袋里,大了裝不下了,黑寶就藏在學(xué)堂門口那只鏡柜里。鏡柜立在學(xué)堂門口,旁邊寫了一行字: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放了學(xué),黑寶從鏡柜鉆出來,繞著束靜生的腳后跟回家。靜生的每個熟人黑寶都認得,它知道哪個跟靜生親近,哪個跟靜生疏遠,跟靜生親近的,它見了會搖尾巴,疏遠的,它的眼里只有風(fēng)光無限。

        束靜生專門給黑寶制了一把木梳,用的是上好的棗木,梳齒做得短而細密,有點像篦子,在弓背上還刻了一只小貓頭。太陽好的時候,靜生會抱著黑寶曬太陽,用梳子給黑寶梳理,把黑寶身上的臟物梳下來,有時會掉出幾只跳蚤。靜生一邊掐一邊問,舒服吧,黑寶,肯定好舒服了。黑寶這種時候照例是不睜眼睛的,全身放松軟來,任由主人的梳子在身上游走,太愜意時,會抑制不住喚出一聲喵。

        黑寶五歲那年,小鎮(zhèn)發(fā)洪水,各家各戶都被淹了,束家和所有鎮(zhèn)民們一塊撤離到一片丘地上。阿爹和阿娘身上背著值錢的家當(dāng),靜生抱著黑寶。那幾天誰也沒有睡好,誰也沒有吃好,等洪水退了靜生生病了,發(fā)瘧疾,上吐下泄打擺子。阿爹說這病怕是會傳染,讓阿娘照顧靜生的時候方方面面小心,那碗筷靜生都是專用的。阿娘在靜生屋里燒了很旺的火盆,說是要把病氣烤干。靜生讓阿娘把黑寶趕出他屋去,說不想傳染黑寶。阿娘說,這天天照顧你的是阿娘,你還擔(dān)心傳不傳染一個牲畜。靜生說,我生病了有阿娘照顧,黑寶生病了,沒人來照顧。阿娘沒再說話,把黑寶抱出去,關(guān)在屋外。黑寶在外邊叫了好幾天也不放進來。黑寶知道靜生病了,病得還很重,連床都下不了,每天繞著靜生住的屋子轉(zhuǎn),想進去看看靜生。阿娘防著它,每次給靜生送藥送飯,都拿棍子趕它。黑寶看著灰濛濛的天,惱怒地呲了呲牙,它討厭這個天氣,雖說洪水是退了,但隔三差五還有雨,太陽沒露過臉,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如果有個太陽天,主人出來曬曬太陽一定會大好。

        黑寶肚子很餓,這些天靜生病著,它沒有捉老鼠的心情,即便是看見吃的也沒有吃的心情。阿爹看靜生的病沒有起色,說是要到郭莊去找個郎中換藥方。黑寶實在無聊,尾隨著阿爹走了一段路,半道上,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阿爹躲進一戶人家去了。黑寶瞅著路邊有個土堆,上邊砌有土磚,想來是個小土地廟,它剛踏步想過去,只見一個驚雷打在那上頭,電光石火之間土堆中躍出一只八尾老貓。老貓動作神速,蜻蜓點水,八尾搖曳,一路飛躍,那雷像是追著老貓走,一步一驚雷,老貓遁入一老槐樹洞,雷停頓了。黑寶被雷駭?shù)?,也被老貓驚到,觀望了一會兒,除了雨,再無異樣,它踩著貓步靠近老槐,幾乎就是同時,更大的一個驚雷劈到樹上,樹應(yīng)聲折斷,焦火燃起。黑寶知道那老貓就躲在那半截子樹樁里,眼下便如用火爐烤一般。它顧不上懼怕,顧不上火燎毛,沖過去從樹洞里把老貓扒出來。

        老貓雖然沒有直接被劈到,但也奄奄一息了。老貓說,你趕緊找個雷劈不到的地方把我運過去。黑貓犯愁了,什么地方雷劈不到呢?屋子有時候都還會被雷劈呢,而且現(xiàn)在到處都被水淹,找個干爽的地方都困難。黑寶拖著老貓在鎮(zhèn)上找了一圈,還真給它找出個地方來了。那是一家富戶,遷到另一處更好的風(fēng)水地去了,舊宅院沒賣出去,空著。黑寶累得嗓子眼止不住地喵喵喵叫喚,一直擔(dān)心的驚雷沒再打出來。它把老貓安置在原來裝糧食的雜物間,那兒已經(jīng)沒有什么糧食了,當(dāng)初為了防潮,屋里搭了高架,高架上算是干爽地界,還有不少草編袋子,趴在上邊睡覺還是蠻舒服的。把老貓弄上高架幾乎用盡了黑寶最后的力氣,老貓還不太買賬,說這一路拖拖拉拉,它的全身全拖散了。黑寶說,我也散了,還餓得很。老貓說,我一聞就知道這附近有不少老鼠,我也餓得很了,你去捉些老鼠,平時我很少吃東西,現(xiàn)在受了傷,得多吃點,你弄十只老鼠來吧。黑寶一聽這個數(shù),毛都散了,你知道捉老鼠也是得費力氣的,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老貓說,沒吃東西?還是撈不著吃的?真給貓丟臉!你趕緊去把墻角那洞里的老鼠全弄出來,你先吃飽了再管我,我一下還死不了。

        黑寶到那墻角安靜地候著,半天也沒有老鼠的動靜,只聽到自己肚子里的咕嚕聲。老貓在高架上嘆氣,看樣子我不親自出馬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黑寶想,你那一身毛都烤焦了,還能怎么著。只聽得倉屋里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聲,像哨聲,時斷時續(xù),這聲音聽著別扭,腦袋發(fā)蒙,黑寶蹲候的洞口列兵排隊一般,走出來五六只大小不等的老鼠,另外,屋角,門縫也前前后后擠進來七八只老鼠。

        老貓在上頭說,行了,數(shù)目夠了,你送幾只上來給我吧。黑寶這才知道那怪聲是老貓發(fā)出來的,單憑聲音就能讓老鼠自動送死,這也太神了。黑寶顧不上想太多,左一只右一只,那些老鼠沒什么反抗,它把它們?nèi)偷嚼县埖淖爝叀@县堃豢跉饨懒藥字?,像是發(fā)狠地補充能量,它示意黑寶也吃。黑寶想它是要吃飽了好回家,也不挑剔了,吃了兩只,吃完它跟老貓告辭說要回家了。

        老貓說,慢走,剛才你已經(jīng)看到我的本事了,難道不想跟我混?

        黑寶搖搖頭說,我家靜生病了,我要回去看著他。

        老貓說,人總是要死的,貓也是要死的。

        黑寶說,靜生只有十五歲,他不會死的,我不怕死。

        老貓說,這人間有幾人能活到百歲?對于貓來說,更別提了,一只普通的貓,最多活不過十四歲。你雖不怕死,但跟著我,能讓你長生不老。

        黑寶還是搖搖頭,我只要陪著靜生,我不要長生不老。

        老貓說,要不是看在你今天救我一命,你以為我想讓你跟著我?罷了,罷了,你那靜生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說不定我能瞧好。

        黑寶停下了腳步,它說,瘧疾。

        老貓說,好治。

        黑寶說,怎么治?

        老貓說,你看我這模樣不可能去采藥了,何況外邊到處是水,藥也不好找,只能犧牲我的尾巴了。

        老貓那八條尾巴瞬間立起來,柔弱無骨,搖曳生姿。老貓無比自賞依戀地看著自己的尾巴,猛地將其中一只塞進嘴里咬了一口,表情痛苦,似乎有一小截尾巴掉下來了。

        拿去化成灰喂你的靜生,病很快就能好了。

        黑寶走到老貓身邊,遲疑地銜起那節(jié)貓尾。

        老貓說,今天你救我的命,我這算是報恩了,我們兩清了。

        黑寶點頭拱爪感謝,快步跑著離開了。

        老貓瞇起眼睛,眼下它需要好好睡一覺,今天被雷這么一劈,元神受損,多虧得那只小黑貓,把命留住了,這一下又為它掙出六十年時間,六十年一雷劫,唉,它已經(jīng)受了第三回了。

        夜已深,靜生的屋門緊閉,黑寶進不去,它急了在外邊拼命撓門。阿娘待在屋里陪著靜生睡,朝外邊扔話,再吵明天把你扔河里。黑寶仍舊是撓門不休,阿娘披了衣服開門,手上拎條棍子,還沒來得及招呼到黑寶身上,黑寶閃電般竄進屋里,進屋它直接爬上屋梁,一副打死也不下來的姿態(tài)。阿娘泄了氣,扔下棍子說,好吧,算你有良心,你要陪靜生,就好生陪著,莫要造聲響。阿娘給靜生整理了鋪蓋,躺回到床邊的躺椅上,沒多時又睡著了。黑寶悄無聲息潛下來,把那小截貓尾投火盆里,一會兒就化成灰了,它把灰刨出來,用舌頭舔濕,舔成一粒丸子,嘴銜著把丸子送到靜生的嘴里。

        黑寶爬回梁上,借著炭火,安靜看著靜生,靜生好瘦啊,頭發(fā)也掉了不少,它祈盼著這老貓給的藥能靈驗了,那要它做什么也是愿意的。

        早上,靜生坐起來叫娘,說肚子餓,想吃白米粥。

        黑寶一出溜躥下來,雙腿在靜生的床頭立起來。

        阿娘歡喜抹淚說,這總算是清醒了,迷糊睡了這幾日,米湯都灌不下去,阿娘這就去給你煮白米粥。

        束靜生看著黑寶說,不是不讓你進屋,你怎么還在屋里?你怎么這么瘦,毛這么臟?

        靜生穿鞋下地找黑寶專用的梳子,人仿佛一下就很精神了,他把梳子拿到手,抱著黑寶,梳子輕輕地落到黑寶身上,那毛糾結(jié)處,靜生細心地用手撥開,不讓梳子生生過揪痛了黑寶。黑寶如往常閉著眼睛,全身松軟。

        靜生說,黑寶,我昨晚上夢到你了,看到你被雷劈了,以后下雨天你乖乖待在屋里,不能往外邊跑了。

        主人的話又讓黑寶想到那只老貓了,那雷怎么會追著那只老貓劈呢?那老貓為何有八條尾巴呢?

        束家木梳勝過別家還在于梳背上那些圖案,最初全是手工刻上去的,一筆一畫栩栩如生。后來做了銅模,熱烙上去,什么鴛鴦戲水、嫦娥奔月、二龍喜珠、喜鵲登梅是最常見的,省了許多手頭上的工夫。當(dāng)然還是有部分買家不愿意從眾,給出畫案,要求按畫案刻,或是讓束家提供畫案,滿意了再往上刻。到束靜生這里,刻得最多的是貓,刻貓他不需要畫案,提起刻刀就能往梳子上刻。貓兒撲蝶,貓兒觀鳥,貓兒戲魚,貓童嬉戲,圖案靈氣十足,生動活潑,男女老少咸宜,一時間也被追捧。

        作為模特的黑寶知道它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成為主人筆下的作品,這世上不會有一只貓如它一般幸運,時時能印在主人的腦子里,還能刻到木梳上,千家萬戶流傳。它以靜生為傲,它時常待那院梁俯看街巷里來往的人,那些都是凡夫,唯有它的靜生超凡脫俗,秀外慧中。

        梳子與什么最般配?若問姑娘買了梳子還想買什么,十有八九會答頭油。在束靜生19歲那年,媒人又上門來說媒,這次說的是林家姑娘。林家專賣頭油,玫瑰油、桂花油是招牌貨,和束家一樣,雖是小作坊,但也是老字號。這樁說合對靜生來說沒有太多驚喜,在阿娘嘴里姑娘生得清秀,溫柔賢惠,有一手好繡工。阿娘給靜生看了幾張姑娘繡的帕子,花紅柳綠,富貴圓滿。靜生隔著這帕子仿佛就看到了那姑娘的長相,不丑,但絕不清逸溫婉。

        阿娘敏銳地體察兒子的表情,討好似的又展開了一張帕子說,這是林家姑娘新繡的,說是你畫功好,讓你指點哪里繡得不好?

        靜生的眼睛一瞬間亮了,帕子上這副圖案是他以前刻在某柄梳子上的,也許那柄梳子的主人就是林家姑娘,這張帕子上繡的貓雖然靈氣不足,但依然嬌憨可愛。

        靜生說,黑寶,你來看看,這像不像你?你說這林家姑娘繡得好不好?

        一旁的黑寶躍起來,不小心爪子劃拉了那綢面,綢面上頓時起絲了。阿娘用腿把黑寶挑到一旁說,哪里都有你!昨晚上胡家的貓在外邊又叫了一晚上,真是惱人,這院墻腳專門給你打了洞,為什么不出去?在我們家待九年了,你要能生下一窩貓崽,我們也能替你高興。

        靜生聽阿娘說這番話帶著怨氣,是把他對成親不上心的怨發(fā)到黑寶身上了。這兩年阿娘托人給他找的那些姑娘他真沒一個看得上,阿娘是怕眼下這個又要黃了。靜生是家中唯一男嗣,有個姐姐出嫁后阿爹阿娘就盯緊了他。

        靜生把黑寶抱起來說,阿娘,這林家姑娘你要覺得好就成,我沒有異議。

        阿娘有些猝不及防,大喜過望,好,好,我回蘇婆話去了,趕緊的,今年能迎過門就好了。

        黑寶和靜生想的不一樣,它知道阿娘的怨并不單純是指桑罵槐,摔打孩子,阿娘是真的不喜歡它,阿娘認為靜生無心娶媳婦是因為玩貓喪志,比如說靜生每天會帶黑寶去河邊捉魚,在院里玩耍,還畫貓,刻貓,與貓同屋(床)而眠。黑寶不止一次聽到阿娘跟阿爹念叨,靜生要把對那畜牲的心分一點出來想想女人,我們早有孫子抱了。黑寶已經(jīng)貓過中年,通曉人心了,它沒辦法討好阿爹阿娘,它只曉得,靜生如此待我,我也如此待它。那只胡家的黃大臉,它是一點也瞧不上的,有兩歲嗎?剛進入青春期就來覬覦老娘了,黑寶從不給它好臉色,在外邊撞上不往那大臉上撓兩下不會放過。別說黃大臉了,張屠戶家的麻皮也跟它跟得緊啊,相識五六年,麻皮不是一只好色的貓,對它忠誠不二,只不過,它對它云淡風(fēng)清。

        黑寶的目光掠過案幾上那幾張帕子,這姑娘是有心計的,她用它討好了主人,它是要感到欣慰還是難過呢?它只不過是一只貓,靜生是到了成婚的年紀(jì)了。

        道光十八年臘月某吉日,束靜生把林家姑娘迎進了門。那一天喜宴辦得隆重,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全來慶賀,靜生喝了許多酒,喜宴沒有結(jié)束就被人扶進屋去了。黑寶一直待在院墻上,別家的貓和狗都來湊熱鬧,在桌邊人腿間竄來竄去,尋找吃食。黑寶站得高高的,看著身著大紅喜服的靜生與客人推杯換盞,靜生平時除了逢年過節(jié)不碰酒,喝這么多不要傷了才好,何況屋里還有新娘子等著呢。靜生一直在笑,滿面通紅,看來靜生是高興的,是啊,誰娶了新媳婦能不高興呢。

        靜生被人扶進屋,黑寶也跟著進了屋。靜生被放倒在床上,床邊坐著蓋著蓋頭的新娘子。新娘聽到人出去的聲音,等了一會兒,蓋頭無人來掀,只得自己掀了??葱吕商稍诖采弦粍硬粍?,新娘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先過去把門閂上。這時候新娘子看到了站在床邊的黑寶,這么黑亮結(jié)實的一只貓把新娘子嚇了一跳,她手捂到胸口上,盯著黑寶那對茶褐色的眼睛。黑寶也看清了新娘子的長相,人長得白凈高挑,頭發(fā)烏黑,臉瘦長眼睛溜圓,嘴唇薄了些,看起來像癟著嘴。新娘子定定神,揮手驅(qū)趕黑寶,黑寶沒搭理她,一躍跳床上。黑寶舔了舔靜生的額頭,感覺到那額頭很燙,靜生鼻子出的氣息還很重,它斷定靜生現(xiàn)在需要喝一碗水。屋里五斗櫥上有茶壺,黑寶躍到那上頭,爪子搭茶壺把上,目光投向新娘子,再轉(zhuǎn)向靜生。新娘子被黑寶的一連串動作驚到了,她在想這到底是不是一只怪物,突然,她想起來了——束家木梳上面為什么刻有貓,各種各樣的貓,她還為了討好束家后生在帕子上繡了貓,這原型此時就在眼前,原來真有這樣一只東西啊。想到這,新娘子糾結(jié)難當(dāng),她不再怕了,眼前這畜牲不是妖怪,而是家中的一只老貓,但這牲畜當(dāng)真如人一般,目光如炬,身邊有這樣一雙眼睛她豈不如芒在背?

        新娘子按照黑寶的提示,給靜生倒了碗水。靜生在迷糊中把水喝盡,重新進入昏睡。新娘子放棄了把黑寶攆出去的打算,她已經(jīng)看清楚了,這新房子雖然整飭一新,但過去本就是靜生的住處,也是這黑貓的住處,床底靠床頭有一張草蒲,想來貓平時就臥那上頭。于這只牲畜而言,她是新來之客呢。新婚之夜,除了新郎,她還得容忍一個外人同居一室。她的眼中,那黑貓與人無異。

        清晨,新郎醒來,省起昨夜冷落了新娘,向新娘賠不是。黑寶從床邊探出腦袋,靜生笑容滿面,黑寶,來,認識一下,她叫蘭芬。黑寶躍到床上,橫在新婚夫婦中間。新娘發(fā)起嬌嗔,大呼小叫,說怕。靜生把新娘子摟到懷里說不怕,它是黑寶,它生下來眼睛還沒睜我就養(yǎng)著它了。

        黑寶跳到梁上,看那紅帳落下,新婚夫妻戲打鬧,聲聲入耳。

        又一個夜晚來臨,睡前,蘭芬拿了一碗魚,向黑寶招手,她把黑寶引到院中,黑寶明白她的想法,她想用這碗魚引誘它,把它關(guān)在屋外。它沒看那碗魚,它跳到高高的瓦梁上臥下,看遠處的河,水面上霧氣很重,這時間還有引燈垂釣的船家,不知道收獲如何?

        黑寶在屋頂上臥到半夜,它想靜生已經(jīng)入睡,有一陣子它也睡著了。今夜黃大臉沒有在外頭叫喚,應(yīng)該是跟那只肥胖的甩屁股走了。甩屁股是這鎮(zhèn)上最能生的母貓了,年年都下崽,成熟風(fēng)騷。黑寶想,在它作為貓的這一生是不會做母親了,那只八尾老貓說過,一只普通的貓最多活到十四歲,它還能陪靜生幾年呢。想到這它的眼里蒙上了一片霧氣,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涌上心間,它突然十分地盼望靜生快快生兒育女,它會陪著他的孩子們玩耍,也許這是它最擅長做的一件事情。

        黑寶,黑寶。是靜生在喚它。黑寶嗖地立起來。靜生從他屋里出來了,披著單衣,趿著鞋,嘴里喚著黑寶,黑寶。

        黑寶一躍而下,撲向靜生,靜生把它抱進屋內(nèi),提起衣袖拭擦它身上的水氣說,這么涼干嘛在外邊待。

        新娘子睡著了,安安靜靜躺在床上。

        黑寶看了那女人一眼,從靜生懷里掙出來,鉆入床底,在那草蒲上,它很快入夢,它夢到了靜生的孩子,那孩子如靜生一樣,長著一頭枯黃的頭發(fā)……

        靜生婚后半個月,家里來了幾個人,來人手中拿著欠條,氣勢洶洶。阿爹在來人跟前鞠躬討?zhàn)?,家里人這才知道,這兩年來阿爹燒的那福壽膏欠下了這么一大筆銀兩,前些日子靜生辦喜事的錢竟然也是借來的。阿爹多年來有一個頭痛病,發(fā)作起來恨不得頭撞墻,前兩年就有人介紹阿爹抽那福壽膏止痛,阿爹抽了以后感覺效果不錯,一開始是痛了才抽,后來是隔上幾天抽,再后來就是見天抽了。阿爹人越來越瘦弱,在作坊里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但誰也沒有往那福壽膏上去想。一直以來,那賣家總是樂于讓阿爹賒賬,暗地里卻是調(diào)查清楚了這家底是足夠抵債的,如今上門來清算,阿爹一下招架不住了,羞愧難當(dāng),單薄的身子立時垮了,連續(xù)吐了幾天血,在床上躺了三四個月,臨死硬還是想吸一口,靜生阿娘便把首飾賣了,換了些讓他滿滿吸著仙去了。

        本來阿爹還帶有兩個徒弟,他們覺得師父不在了,自己也都有手藝,不如回家自己做生意好了,人也走了。敞亮的院落易了主,靜生讓阿娘放寬心,他租了鄰居家的后院,安頓好阿娘和蘭芬。他說,束家是靠手藝吃飯的,只要人勤快就餓不死。靜生把大梁挑起來了,從早忙到晚,一個人做活。束家的招牌還在,雖然產(chǎn)量少了,但質(zhì)量不減,依然有新老顧客照顧生意,一家人溫飽維持不成問題。這后院原本是鄰人堆放雜物的,背陰,老鼠多,蟲多,靜生現(xiàn)在沒時間帶黑寶去河邊討魚吃了,黑寶知道該做好自己的本分,它不僅從早到晚勤快捕鼠,連那些旮旯角的小蟲子也不放過。靜生有時從那陰暗的小坊間走出來歇歇,黑寶第一個會撲上去。靜生說,又鉆哪去了,一身蛛網(wǎng)。靜生把隨身帶的梳子掏出來,給黑寶就梳上來。對靜生來說,最好的休息就是和黑寶說說話,幫黑寶梳理梳理皮毛。

        黑寶看靜生的背在短短一年里駝了,那頭發(fā)也是越發(fā)的稀散了。它都討厭自己一身的黑皮毛了,它的皮毛應(yīng)該和主人同甘共苦才對的。

        蘭芬回娘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阿娘說,既然嫁到束家了,總往娘家跑別人怎么看?靜生寬慰阿娘,我們住的屋陰冷,蘭芬腿會疼,她有娘家回就回吧。

        來年春天,有粵客找上門來下了一個大單子,說要將貨經(jīng)海運到廣東香港去賣。這么大一個單子就是阿爹在的時候也沒有接過,黑寶想,這該是老天爺給靜生翻身的機會了。靜生收了訂金,忙著收木料,按對方給的圖樣切割打樣,另外把先前離開的兩位師兄請了一位回來做幫手。蘭芬也沒再回娘家了,靜生熬夜加班的時候,她還能煮上一碗甜酒蛋花送過去。

        那幾個月靜生一直在趕工,當(dāng)最后一批梳子上完漆,靜生讓黑寶跟他屁股后頭到河邊跑了一圈。靜生脫鞋挽起褲腿下河,把一群小魚攔圍在淺灘里。靜生抱起黑寶,突然就把黑寶扔進水里。想吃魚,自己撈去!

        黑寶猝不及防,揮毛甩水,把靜生濺了一身。等它明白過來,兩眼盯緊那淺水中的魚,一爪子拍下去,沒拍著,另一爪子拍下去還是沒拍著。

        靜生哈哈大笑,這難道比捉老鼠難嗎?你這笨貓。

        黑寶喜歡看靜生笑,它越發(fā)認真地捉魚,弄得水渾濁無見,也沒沾到一點魚腥。

        靜生在旁邊一直在笑。黑寶打了一個噴嚏,靜生把它撈起來說,走了,沒出息的家伙,曬太陽去。

        那一天靜生和黑寶躺在河灘上曬太陽,曬得透透的。那陽光,那游滿小魚的河流讓黑寶記了生生世世……

        道光二十年,沿海這一帶打起仗來,洋人把好些出海口全占領(lǐng)了。收貨的粵客多半是因為這一原因一直沒來取貨。靜生為了制這批梳子借了債,債主隔天上門來催。有人勸靜生把那些梳子零散拿出去賣了,靜生沒答應(yīng),他怕粵客突然來提貨,貨不齊。

        冬至快到了,蘭芬早些天回了娘家,阿娘催促靜生去把人接回來,冬至大過年,怎么也要一家團圓。阿娘在屋里燒火盆,想把那些晾不干的衣服烤干,又有債主上門催債,好說歹說,還是把阿娘留來買菜的錢全拿走了。阿娘又傷心又心焦,不知道晚上靜生他們回來吃什么,恍然間挎了籃子出門,想先到河邊看有沒有熟識的船家,討得一點魚蝦熬點湯。黑寶看阿娘挎了籃子出門,它也跟在后頭走了,看阿娘往河邊走,它更加興奮了,鼻子里已經(jīng)聞到魚腥味了。阿娘沿著河邊走了好幾里,觍著臉問了一家看起來收獲不小的船家,人家扔過來兩條約有七八兩的魚,還給黑寶也扔了一把小魚仔。黑寶沒有動那些魚仔,它知道這些魚仔可以炸成魚干,靜生是愛吃的。阿娘千謝萬謝,把那些魚拾起來放進籃子里,心里盤算著等會兒再去討要半塊豆腐就可以燒一鍋熱湯了。賣豆腐的在北橋頭邊,阿娘往那去了。大過節(jié)的豆腐賣得快,等那賣家賣得快見底了,阿娘上前去討要那些碎在盆子里的。那賣豆腐的原是認得阿娘的,嘆了一口氣,把水隔掉,剩下的大塊小塊的豆腐全歸了阿娘。阿娘感激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只聽到有人朝她奔來大喊,靜生阿娘,你家著火了,燒起來了。阿娘剛接過來的豆腐全掉到地上。

        阿娘先前焦急出門完全忘記了那罩上火籠上的衣裳,衣裳烤焦了便燒起來,連著幾間屋全燒了,那批存放的梳子也燒了。阿娘在那瓦礫中哭了一陣,人就不見了,等有人被黑寶咬褲腿拉進鎮(zhèn)外那片梅子林里時,發(fā)現(xiàn)阿娘已經(jīng)在里邊上了吊。

        靜生接得林蘭芬回來,看到的就是一片鴉黑殘垣,差點就暈了過去。那把房子租給他的鄰家過來披頭蓋臉給他一頓好打,說是好心把房子租給他,現(xiàn)在把房子燒了,還差點連帶燒了前院,要他算算該賠多少。林蘭芬轉(zhuǎn)身漏夜回了娘家。靜生沒有攔,也問蘭芬什么時候回,那時在他心里,根本也無所謂女人回不回來了。靜生流著鼻血,腮幫腫起,吐口水都痛。黑寶躲在人后,它覺得沒臉見靜生,這是它最后悔的一天,它后悔為什么要跟阿娘出門,如果它不出門待家里,那火不可能燒成這樣。

        靜生跪請街坊鄰里幫著把阿娘埋了,第二天他買了些包子,帶著黑寶坐船走了一天,來到一座寺廟。黑寶以前來過這寺廟,阿娘每年都會到這來敬香,有時候靜生也跟著來。寺廟正在修繕,靜生每天白天幫忙扛木頭,干得很賣力,夜里帶著黑貓住在居士房。這么過了半個月,黑寶覺得靜生已經(jīng)緩過來了。那天早上下了滂沱大雨,雨打得窗欞啪啪響。靜生提了一只籠子進來,他摸摸黑寶的腦袋,掏出梳子細細地把黑寶的毛梳了一遍,示意黑寶進籠子里。這是黑寶第一次被關(guān)在籠子里,它有些疑惑,不知道靜生出去干活為什么把它關(guān)起來,它在寺廟里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也不出錯。這是漫長的一天,雨也下了一天,等到晚上,屋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小沙彌,小沙彌把黑寶帶到另一間屋子,把它放出來喂了食物。從那天起黑寶再沒見過靜生。

        黑寶不知道靜生到哪里去了,找遍了整座寺廟也沒見著。它想,靜生可能是辦事去了,留它在這等著,于是它就在這等著。它等了好些日子,等得越來越心焦。有一天它躍上供臺打翻了一瓶香油,正在誦經(jīng)的大師父看了它一眼說,你家主人把你安置在寺廟,讓你得聞佛法,也是善緣,你若能聽懂我的話,每日就認真聽我誦經(jīng),早日脫離六道輪回才是究竟。

        聽這番話黑寶的腦子一下豁開了,靜生不會回來了,靜生把它留在這里了。無論吃多大的苦靜生都不會扔下它不管,靜生把它留在這里,是為它找個歸宿,而他自己必定是走一條不歸路了。想到這,再想到那在梅子林里吊脖子的阿娘,黑寶眼淚嘩嘩下來了。

        大師父摸著它的腦袋,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黑寶離開寺廟,尋回到鎮(zhèn)上,它找遍每一個角落,都沒有靜生。鎮(zhèn)上人看到它,還指指點點說,這不是束家的貓嗎?造孽啊,一家人只剩得一只貓了。

        靜生是死了嗎?黑寶一直沒尋到答案,它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它今年十二歲了,沒多少時間了,它就找到死為止吧。黑寶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找了許許多多的地方,沒有它的靜生。有一天,它走不動了,累得躲在草地里喘氣,幾個孩子朝它扔石頭,把它砸得頭破血流,它也沒有力氣跑。它橫臥著,心想,這次真是要死了,如果靜生已不在人世,它死了以后是不是可以找得到他?想到這它心下安穩(wěn)。

        一個聲音說,看起來真是想死了。

        黑寶睜開眼睛,看到那只相識的八尾老貓,它又把眼睛閉起來了。

        老貓說,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你還能跟你的靜生在一起,你還想不想死?

        黑寶耳朵動了動,它聽著呢。

        老貓說,我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當(dāng)一只貓修成了九尾貓,這個人間的時間空間對它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你是一只沒開悟的貓,這高深的理論你肯定理解不了。在你腦子里只知道寧海鎮(zhèn),只知道吳莊郭莊,這是個地理位置,也就是我說的空間,你活了十來年,或者活了一百歲,這是個時間,那么,當(dāng)你修成九尾貓以后,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哪個時間哪個地方任你遨游。

        黑寶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按這說法,它要修成了,想回到與靜生在一起的日子就不是難事了。它睜開眼睛說,你別是騙我吧?

        老貓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黑寶眼前,一會兒躥到樹上,卻搖下許多活蹦亂跳的魚來。老貓說,看見沒,這些都還是小術(shù),示現(xiàn)給你是為了讓你能明白,作為一只八尾貓已經(jīng)有這些本事,更不用說九尾貓了。

        黑寶說,你的本事我很多年前就見識過了,那時候你還剛剛遭了雷劈。

        老貓說,修到八尾,要不趕緊修成九尾,每六十年要遭遇一次雷劫,我必須先把風(fēng)險告訴你。

        黑寶說,只要能跟靜生在一起,什么風(fēng)險我都不怕。

        老貓說,這九尾狐遍地是,九尾貓卻千年難出一個,我?guī)闵下芬彩枪Φ?,前面修八條尾巴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十四年左右可以修成一條,到了第九條可完全就靠你自己了,我現(xiàn)在還在為這第九條尾巴忙活呢。

        黑寶說,這算起來要修成豈不是要花上百年,那時候靜生早已經(jīng)不在了。

        老貓說,又犯傻了不是,剛說了,時間空間通通沒意義了,靜生在不在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想回到他在的哪個點上都成,就是回到你們第一天見面都成。

        黑寶拱爪行禮,我跟你走。

        這是1960年的秋天。

        教語文的束謹學(xué)常常給學(xué)生說,秋天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在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里,他請了假,沒上課,走了半天的路,一路往郊外的農(nóng)田去。他到那新收割過的地里,希望能拾到一些別人沒拾掇干凈的糧食。彎腰低頭尋了半天,一顆糧食也沒有留下,真有剩下的他眼力也不夠,賊不過那些麻雀。秋高氣爽,但他腹中空空,口干舌燥,頭暈眼花,人歪坐在田埂上歇著。這田間的味道還真是好聞,有稻米的香味從遺留的茬稈散發(fā)出來,聞著真舒服,聞著好像也不那么餓了。他重新站起來,既然拾不到糧食,好歹找些野菜摘回去。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愣是一根野菜也沒尋著,這附近還有好幾個拎著筐拿著小鍬的孩子呢,要說有野菜,早被他們弄自家的筐里去了。束謹學(xué)念到母親的不易了,前些日母親還能動彈的時候,每天早早出門,午飯之前都還能弄回一籃子野菜。他自嘲地笑了,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拍拍屁股,返家去了。

        黑寶一路跟著束謹學(xué),它沒讓他看到它,它不讓他看到,他就看不到。

        一晃眼一百多年過去,黑寶修出了八條尾巴,它開始下山尋找靜生的后人,花了三年多工夫這才尋到。當(dāng)年那場火災(zāi)之后,林蘭芬跑回娘家,原本是做好了改嫁的打算,沒料到腹中已懷上靜生的孩子,林蘭芬雖對束靜生沒有太多依戀,對這胎兒卻狠不下心,最后把孩兒生下來才改了嫁。這孩子成了黑寶追尋束家后裔的源頭,這血脈百年來一直綿延不絕地流淌,如今流到了束謹學(xué)這兒。

        也就是等黑寶修出了第八條尾巴,老貓才告訴它,這第九條尾巴的修成與前邊八條尾巴的修成走的不是一條路,不再是依靠在山林間汲取日精月華,食飲天霖地漿,而必須是要在人間完成一件事——找到恩主的后人,替恩主后人完成一個愿望,了愿后第九條尾巴自動生長。老貓說,要想成仙得道,在這人間先得報恩了怨,這是天地運轉(zhuǎn)之律。

        雖然此時黑寶已有能力回溯當(dāng)年靜生與它分手之后的去向,但它沒有這樣做。百年時光流轉(zhuǎn),它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會在主人跟前撒嬌賣萌的黑寶了,它清楚,靜生即便當(dāng)年沒死,也不可能活到今日,它不想浪費時間,更不想陷入無謂的感時傷懷,盡快修成九尾這才是關(guān)鍵,到那時,它心想事成,又有何會是障礙。

        回到家里,束謹學(xué)俯身看了看躺在外屋的母親,手指還在母親的鼻子下探了探鼻息。母親躺在一張一米寬的木板拼床上,臉浮腫,灰暗。前些天母親還能跟隨著別家一塊成群結(jié)隊地找野菜去,突然人就倒下了,人事不省,大小便失禁。束謹學(xué)連野菜湯也喝不上了。

        里屋躺著媳婦和剛出生兩天的兒子。長期患有肝炎的媳婦臉色發(fā)黃,面頰凹陷,二十出頭的人像足了個老太太。兩天前的生產(chǎn)仿佛讓她耗干了力氣,水分和精華全蒸發(fā)掉了。在生產(chǎn)前蔡麗麗幾乎將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也不負了她大胃王的稱號。而在她身邊躺著的孩子,吃的只有米湯,卻極少哭鬧。在束謹學(xué)看來,這孩子并不是個安靜的孩子,之所以安靜是沒有力氣吵鬧。

        看束謹學(xué)回來,蔡麗麗睜開眼屎打結(jié)的眼睛說,跑哪去了,趕快給孩子弄點吃的,看樣子都餓暈了。

        束謹學(xué)揭開床單,看孩子那屁股早被屎尿洇透的尿片捂得紅疹出來了。他把枕邊堆放的干爽尿片給孩子換上以后,想用開水把早上熬的粥水兌兌,讓孩子喝了。他揭開小鍋蓋子,發(fā)現(xiàn)一小鍋粥全沒了,不用問,是蔡麗麗喝了。他不能責(zé)怪她,說她狠心,和孩子搶吃的,她還在坐月子呢,這家里也沒什么營養(yǎng)的東西給她吃。

        束謹學(xué)不是沒有后悔娶了蔡麗麗,當(dāng)時愛去看電影,作為檢票員的蔡麗麗一開始是買票請他看,后來是偷偷讓他免票看,看完后還請他吃雞骨草蒸雞蛋,再后來結(jié)了婚他才知道這雞骨草蒸蛋是蔡麗麗治肝病的一味藥。蔡麗麗沒少數(shù)落他,我連治病的藥都給你吃了,你還嫌棄我?他真是后悔吃了那味道不怎么好的蛋。蔡麗麗是多么能吃啊,飯量比他大,大多少不知道,因為蔡麗麗每天都抱怨沒有吃飽過。束謹學(xué)因為長期縮衣減食,飯量變得越來越小,他從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來,人完全是可以控制自己食欲的,每餐吃三兩可以減到一兩,每天吃三頓可以減到一頓,習(xí)慣了就好。蔡麗麗就是太縱容自己了,越?jīng)]吃的,越想吃,這不,本來身體就不好,把孩子生下來就起不來床了。

        束謹學(xué)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員,有文化,看了電影喜歡思考,喜歡學(xué)那對白大聲朗誦。蔡麗麗不是文盲,但沒上過幾天學(xué),作為檢票員她說最煩的就是電影,一天到晚吵吵鬧鬧,全是作戲,她有錢絕不買票看電影,不如買碗湯糖水喝實惠。是啊,到了今天,束謹學(xué)真還是得承認蔡麗麗這思路是對的,電影有個屁用,喝到肚子里的糖水才是貨真價實的呢。

        一家四口只有束謹學(xué)一個還能來回走動,他已經(jīng)把同事都借了個遍,誰家都沒有富余的糧,再也借不出什么來了。家里的米缸很大,米只有缸底薄薄一層,要留來給兒子煮米湯。水缸也很大,水倒是很深,實在餓得不行了,可以灌上一瓢水。束謹學(xué)把缸底的米抓了兩把放鍋里,滿滿地盛上水,把鍋頭擱灶上生火煮粥。他盤算等會兒粥好后他就喝一小碗米湯,飯一粒也不吃,留給媽和媳婦。

        他坐在家門口,敞開門,讓屋里的空氣能好些。

        門口出現(xiàn)了一只黑貓,皮毛油亮得讓人忌妒。束謹學(xu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花了,這是一條有著很多條尾巴的貓,貓還舒展了一下它的尾巴,像是讓他看得清楚一些,他數(shù)了數(shù),八條,一共有八條尾巴。

        貓盯著他看,這人長得一點也不像它記憶中的那個人,身上沒有生氣,靈氣,就像一棵蔫黃的小菜。

        貓從束謹學(xué)身邊躥過去,躥進屋里,他沒力氣攔,也懶得攔,眼下就是讓他說上一句話他都懶得說。這屋內(nèi)啥屁沒有,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說不定這只貓還能逮到只把老鼠,他還得羨慕這貓呢。

        貓站在束母床前,這個女人嘴里一直夢囈,它看到她的夢中全是死人,它想她是快要死了。在束母床前的桌面上,有簡單的梳洗用具,它看到一把老式的木梳,棗木的,梳背上刻著貓兒撲蝶。黑寶心中嘆息,這百年老梳如冥冥中注定,隨著這束家血脈流傳,它必然是要走這一遭的。

        貓兒再走進里屋,看床上把自己捂得嚴實的女人,旁邊還有一個新生的嬰兒。

        貓兒已經(jīng)看清了這個家庭的情況,明明白白地擺在它的面前。它用爪子把那把老式的棗木梳子推到束謹學(xué)跟前。束謹學(xué)把梳子拾起來看了一眼,梳子上刻著貓,他從小就看到了,這有什么稀奇的?

        貓說話了,這上面刻的是我。

        束謹學(xué)其實并沒有看到貓的嘴巴動,可這話就這么傳進他腦子里了。他想,刻的是你又能怎么的,老子現(xiàn)在都快餓死了,不想動腦筋。

        貓說,我和你家祖上有淵源,今天是來報恩的,說吧,我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

        束謹學(xué)一動不動,眼睛閉上了,他更是嘲笑自己了,這餓暈了就只能做這種荒唐的白日夢了。

        黑寶用尾巴狠掃了他的臉,打得挺響亮。束謹學(xué)噔地站起來,他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雖然不太明亮,也還是朗朗乾坤,他再摸了摸額頭,溫度正常。這樣說來,眼前這只黑貓是真實不虛的了,說的也是真實不虛的了!管他娘的,就算是在夢中,痛快痛快又如何?

        束謹學(xué)對貓說,我家吃的只剩缸底那點碎米,估計孩子還能喝上兩天,剩下的,你全看到了,一家四口,除了我全躺著,都是餓肚子鬧的,這天災(zāi)人禍沒地方喊救命去。我不管你是妖還是怪,也不管你是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冤家,我只有一個念想,吃飽,讓我們?nèi)翌D頓吃飽,一頓不落。

        貓說,真的就這個愿望?

        束謹學(xué)說,你能滿足我這個愿望,我現(xiàn)在就給你磕頭。

        一轉(zhuǎn)眼,黑貓不見了,束謹學(xué)揉揉眼睛,當(dāng)真是幻相啊,他有些失落地往屋里走,他也想躺一躺了,最好躺了就別起來了,省心。他進屋,一眼看到那飯桌上擺了滿滿的一桌飯菜,有葷有素,有湯有飯。他拾起筷子吃了一口,那真實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延,好吃得揪心,他的眼淚潸潸下來了。他心里就喊著一句話,祖宗顯靈了。他又沖到門口,朝那虛空中磕了一把頭。

        束謹學(xué)扶起母親,媽,有吃的了,我喂你。他拿勺子喂了母親一口湯。第一口是往外溢的,過一會兒母親嘗到味了,舌頭伸出來,伸得老長,束謹學(xué)趕緊又喂了一口。

        他問,媽,好喝嗎?

        母親眼睛睜開了,叭叭嘴說,是魚湯。

        突然,母親搶過他手中的碗,慌張急迫地喝著,不再需要他喂了。看到桌子上的那盆肉,母親用手抓起一塊就往嘴里塞。

        束謹學(xué)說,媽,慢點。

        吃著,母親嘴里嗯嗯啊啊的,過得一會兒,只見母親兩眼合上,扔下筷子就倒床上了,嘴邊還掛了一絲豆芽。

        束謹學(xué)以為母親是噎著了,扶起來拍背,半天沒動靜,探探鼻子,再無半點氣息。

        束謹學(xué)大叫了一聲媽,緊緊地抱著母親哭喊,心中卻還有一點安慰上來,這吃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好歹做了個飽死鬼。

        黑寶并不知道它走后發(fā)生的一切,在這時空中它運作完它的交換就回了山林。為實現(xiàn)束謹學(xué)的愿望它奉獻了一條尾巴的道行,當(dāng)這個愿望完滿的時候,它又長出了一條尾巴。數(shù)一數(shù),它仍然是一只八尾貓。在那一刻黑寶悟到為何這么多年,老貓永遠是八尾貓,報恩是要有付出的,你得到,你失去,你失去,你得到。

        老貓看到黑寶回來后說,有沒有覺得我騙了你,沒告訴你真相?

        黑寶說,沒有,報恩是我樂意做的,就是奉獻再多的尾巴我也愿意。

        老貓說,你就不擔(dān)心永遠修不成九尾?

        黑寶說,不擔(dān)心,在這個過程里走,我也是在修煉。

        束德玉長得高高大大,這是從小就打好的基礎(chǔ),別人缺吃他可從來不缺吃的,但他學(xué)習(xí)不好,到處惹是生非,喜歡跟人打架,父親是校長也不管用,還替他擔(dān)了教子無方的名聲。

        束謹學(xué)當(dāng)鰥夫很多年了,蔡麗麗在束德玉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時候就走了,別人都說蔡麗麗是胖死的。反正死的時候蔡麗麗是二百多斤上下,平時說話如蚊叫,走路氣喘如牛。大家都覺得奇怪,這一年到頭大家伙都難得吃上幾次肉,蔡麗麗那身肉是怎么長出來的,只有束謹學(xué)心知肚明。蔡麗麗每頓飯都是敞開胸懷吃,越吃越上癮。她還說,看別人都沒吃的,她更得使勁吃了,誰知道明天這頓飯還有沒有擺在桌子上呢。

        在這事上束謹學(xué)再次印證了自己的理論,人要管理好自己的兩大欲望,性欲和食欲,否則吃虧的終究是自己。他從來沒有用這個理論教導(dǎo)自己的兒子,因為他知道這個兒子不聽他的,從小就不聽。

        肚子吃飽了,精力足了,可這精力沒放學(xué)業(yè)上,束德玉下河摸魚,上樹掏鳥,學(xué)習(xí)成績永久性墊底,勉強讀完高中,大學(xué)沒考上,復(fù)讀了兩年還是沒考上,他堅決不愿意復(fù)讀,說條條大路通羅馬,讀書不是唯一出路。他的出路在哪呢?學(xué)過機修,學(xué)過獸醫(yī),正經(jīng)派用場的時候卻沒一件拿得起。束謹學(xué)只能走關(guān)系讓他到學(xué)校的食堂干活。束德玉對這份工作十分不滿意,吊兒郎當(dāng),經(jīng)常一邊抽煙,一邊拿大勺在炒菜,好幾次被投訴把煙頭都混菜里去了。后來流行承包了,束德玉熱情空前高漲,他承包學(xué)校的飯?zhí)?,又承包學(xué)校的小賣部,錢賺了一些,又開始看不上這活了,說賺得少,對不起自己的智商。他跑廣東倒電器,第一次干就被騙光所有積蓄,回到家卻說交的學(xué)費太值得了,順便就騙了老爸的所有積蓄再往廣東,再次運回來的是各種磁帶小錄放機。

        黑寶看到束德玉的時候比較滿意,這小子那么強壯,看來養(yǎng)得不錯。

        束德玉的攤子一般在下午下班的時候攤出來,塑料布在地上鋪開,上面堆滿錄音帶,幾條長凳拼起,擺著各款小錄放機。他那錄音機里播放著歌曲,他還隨著歌曲聲情并茂地隨上一嗓子。路過的小青年被他吸引的不少,只要停下腳步在那小攤前翻看,基本一樁生意就成了。黑寶等了他一晚上,等到路上行人稀少,束德玉把攤子收了。黑寶輕輕巧巧地跟在束德玉身后。束德玉推著自行車一路哼歌,路過小賣部,買了兩瓶啤酒,一包蠶豆。拿了這些吃的,沒回家,到那大橋邊,尋了一塊平整地,把自行車架一支,咬開瓶蓋口就喝上了,邊喝邊唱上幾句,看樣子心情不錯。

        黑寶站在橋墩上,看這人間燈火,感覺這一切離它越來越遙遠,它的記憶只對那小橋流水石板路感到親切,這越來越繁華的人世它站在一旁,只是看風(fēng)景了。啤酒的味道隨風(fēng)吹來,一種奇怪的味道。黑寶記起有一次靜生逗它,手上捧了一捧黃酒喂它,把它舌頭麻得難受,只能咬自己尾巴,靜生那下笑得好開心。

        黑寶躍到束德玉跟前,坐了下來。束德玉喝了一瓶,稍有點酒意,他看了黑貓一眼說,咦,哪來的貓,來陪我喝酒的?

        黑寶看了他一眼說,行,那分我一半吧。

        束德玉一點也不怯,會說話的貓呀,還八條尾巴,讓我遇著了,看來,我束德玉真不是個普通人呢。

        他用牙齒咬開另一瓶啤酒,遞給黑寶說,喝吧,你能拿酒杯子嗎?

        黑寶湊到酒瓶邊,一吸就把酒吸了上來,吸了半瓶,留了半瓶給束德玉。

        束德玉看那酒瓶笑了,不錯,能喝啊。

        黑寶沒覺得這酒好喝,這么古怪味道的東西還有人喜歡喝,不可思議。它說,我看你生意做得還不錯,賺錢的好手。

        束德玉說,這哪叫賺錢啊,只能叫掙錢,沒多大意思,我是沒辦法,兩手空空,沒本錢,只能干這小打小鬧的,積累經(jīng)驗吧。

        聽起來還是有些志向和想法的。黑寶說,你沒聽你爸說過我?

        束德玉看了黑寶一眼,我爸認識你?對了,他是說過,見了貓得好生對待。

        黑寶說,我在二十多年前見過你,那時你還躺在你媽身邊,一個小不點。

        束德玉說,那真是緣分啊,你介不介意告訴我,你怎么就生了八條尾巴,看起來呵呵,有點妖。

        黑寶說,就是妖啊,否則怎么會六十年要遭一次雷劫呢。我這尾巴是修來的,修成這八條不容易,花了上百年,修到九條就算圓滿了。

        束德玉說,不容易,修成九條就可以變成人了吧?

        黑寶說,哦,修九尾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變成人,人以為自己很高,以為動物修仙目的就為修成人,這是天大的笑話,告訴你大實話,我們還真不樂意變成人。

        束德玉伸出大拇指,高,長見識了。

        黑寶說,我是報恩來的,說吧,我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

        束德玉說,報恩?你沒誑我吧?

        黑寶沒說話,它站起來,那八尾在風(fēng)中搖曳。

        束德玉當(dāng)即額頭磕地,拜了三下。貓仙,我要成為這個地方最有錢的人,我的要求不過分吧,你能辦到?

        黑寶一點不吃驚,也沒覺得他過分,他沒說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

        黑寶說,你跟我來吧。

        它帶束德玉走了幾十里路,來到一座廢棄的礦山。它說,這礦山早幾年就廢了,前邊那主家白白投了好些錢,挖了一兩年也沒挖出什么來,其實,就差一點點,就能挖到寶貝了,你聽明白了嗎?

        束德玉找到原來那主,花了點小錢接了手,沒過幾個月,這個廢礦就挖出了大量的錫。

        再后來,束德玉用挖礦賺到的錢買了一塊很大的地,在那地上蓋了許多房子。

        黑寶如之前一樣,用一條尾巴的修行換來了這一切,當(dāng)替束德玉了結(jié)心愿,新的一條尾巴長出來,不過,總數(shù)仍然是八條。

        黑寶回到老林子里,老貓瞥了它一眼說,老樣子,又得等二十來年了。

        黑寶說,你也給我說說,你這么些年來都替你家恩人圓了什么愿?

        老貓說,這世間人除了名和利,還會求什么?求財?shù)那竺?,我基本上就忙活這些事去了,這么多年下來,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在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尾巴舍了又舍,但還必須干下去,如果不干,我不更沒機會了嗎?

        黑寶說,我倒是相信有人真的不在意名利。

        老貓說,好吧,祝你能碰上,早日修出那第九條尾巴。

        黑寶說,老貓,我也希望有一天有一個人跟你說,他什么愿望也沒有,只希望你長出第九條尾巴。

        束德玉進了監(jiān)獄,這是在黑寶預(yù)料之外的。它再次下山之時,束德玉已經(jīng)蹲了四五年監(jiān)獄,罪名是賄賂和非法經(jīng)營。黑寶有點想不明白,手上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還需要賄賂和非法經(jīng)營?

        束德玉離了兩次婚,前后有三個老婆。這位當(dāng)?shù)卦?jīng)的首富財產(chǎn)也被分為三份,掌握在不同的女人手中。只有第一位妻子生下了一個兒子。其他兩位另嫁作他人婦了。黑寶找到那位唯一的束家后人時,那個染了棕色頭發(fā)的小子正站在一場大雨中,手上還捧著一大束的玫瑰花。在等誰呢?黑寶等在一旁,等到天黑也沒見到半個人影。它怪心痛這孩子的,全身都濕透了,別凍出病來。黑寶順著這傻小子專注的眼神看進了對面樓的803號房。

        里面住著一個文文靜靜長相清秀的女孩,女孩在畫畫,畫上是小城夜景,夜靄處燈光闌珊。她畫得認真投入,好像不知道外邊有人在等她。是真的不知道嗎?黑寶輕輕地告訴女孩樓下有人等她。只見女孩的眉頭皺起來,好像想起什么事來。女孩湊到窗邊,看著樓下的束雨果,她拿起手機。

        束雨果的手機響了,他慌忙地接上,對方只跟他說了一句,請你別再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了。

        束雨果說,盛顥,你下來吧,我只想送你一束花。

        女孩說,我已經(jīng)拒絕你了,請自重。

        電話掛了,束雨果把玫瑰花扔了,失魂落魄開車回家。黑寶一路護佑,生怕這小子出車禍。

        車子停在一棟特別大的別墅跟前,屋里的豪華讓黑寶開了眼界。房子很寬敞,四層,到處都是燈,各種各樣的燈,許多掛墻上的物件好不古怪,有象牙,有牛頭,有盾牌,有孔雀毛……黑寶小心翼翼走在那地毯上,屋里的大座鐘咚地響了,把它驚了一下。

        男孩進屋也不管全身上下濕透,坐到一臺鋼琴跟前,掀開蓋子就彈,聲音急促高低陡落,近似巔狂,但在黑寶聽起來別有一番味道,它覺得這孩子有這愛好還不錯,心情不好落在這琴在而不是別處,總歸是雅的。

        黑寶伸出爪子在鋼琴上輕輕彈了一下。

        男孩回頭看著黑寶,他認真地打量黑寶,他還數(shù)起黑寶的尾巴來,他的臉漸漸現(xiàn)出了喜色,你是那只給我們家報恩的黑貓吧?

        黑寶說,你聽說過我?

        束雨果說,我爸跟我說過,說是因為一只八尾貓我們家才發(fā)起來的,等再見到你,要好好拜你,你這次來還會幫我實現(xiàn)愿望嗎?

        黑寶點了點頭。

        束雨果說,太好了,太好了!盛顥好像不喜歡我,我要她愛我,不,我要她嫁給我。

        黑寶說,強扭的瓜不甜。

        束雨果說,怎么會是強扭的瓜呢,我會對她好,我會讓她幸福的。

        黑寶說,你讓我想想。

        束雨果說,你到底能不能辦到,你不是要報恩的嗎,我這個根本不是什么事,我愛她,我就想和她在一起。

        黑寶覺得這件事有些棘手,如果那個女孩一點不喜歡束雨果,讓它這么去把兩人拉到一塊,它沒辦法做這件事情。它想了一個辦法,既然男的喜歡女的,只要讓男的變成女的喜歡的樣子,這樣對女生才公平。

        黑寶了解到那女孩,也就是盛顥,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人清高不合群,有主張有個性,這么個人兒束雨果要能駕馭真還不是易事。黑寶奉獻了它的一條尾巴,扭轉(zhuǎn)了束雨果公子哥兒不知人間疾苦,只曉得風(fēng)花雪月性子。幾年時間,束雨果致力于兒童舞臺劇,導(dǎo)演了一臺臺讓家長孩子喜歡,社會評價極高的劇目,一時間青年藝術(shù)家的風(fēng)頭無限。給劇目當(dāng)舞美的盛顥重新認識了一個新的束雨果,他們走到一塊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黑寶把這個故事講給老貓聽,很有成就感的樣子。老貓說,你這個辦法比我的強,我干過拉郞配的事,沒你想得周全,以后若還碰到,我有參考了。黑寶笑了,我說嘛,我們這都還是在修煉。

        黑寶沒想到,這是它和老貓的最后一次談話。那天它們?nèi)缤R话阍诹珠g穿梭飛躍,投入地讓自己的肉身與萬物融通,當(dāng)穿過一片長滿藤蔓的濕地時,天空中突然閃起一道驚雷,在老貓躍得最高的時候,準(zhǔn)確地劈在它身上,焦煙處,老貓已化成一截炭。

        黑寶撲上去,百年來朝夕相處,它們情如手足,互相取暖。深入骨髓的疼痛充滿黑寶的心,八尾貓在這人間已非凡物卻又未能成仙得道,必然是被排斥的存在,這天道界限分明卻顯無情,那一瞬間它有了懈怠,它情愿也被雷劈了,免了這無始無終的周旋。

        靜生從很遠的地方浮上來,閃現(xiàn)于腦海,黑寶嘆了口氣,不知道老貓心中的那個源是什么?從來沒聽它說起過,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那是一個頭發(fā)枯黃的女孩,眉毛輕淡,目光如潭,整個像極了靜生,黑寶已經(jīng)在一旁看她一天了,看著看著,眼里淚光瑩瑩。

        女孩的一只腿卻是殘疾的,走路高低不穩(wěn)。女孩原本姓束,后改姓盛。她的父親束雨果和母親盛顥在她四歲那年離婚了,她判給母親,改隨母親的姓。

        黑寶在來這之前先見了束雨果,也見了他現(xiàn)在的妻子。束雨果的現(xiàn)任和盛顥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女人,盛顥高冷獨立,敏感善良,現(xiàn)在這位小鳥依人,又傻又甜。盛顥與束雨果離婚后一個人帶著女兒過,過得無聲無息。束雨果卻仿佛桃花三月,春風(fēng)得意。

        這樁婚姻為何破裂?黑寶在過往的時間流中追尋束雨果的心路,它發(fā)現(xiàn)要求解開這婚姻鏈條的是束雨果,不是盛顥,原因簡單,他對盛顥的愛已經(jīng)消散,他愛上了別的女人。這樣看來黑寶并不算失信,但黑寶在回溯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失,在二十年前,它為了讓束雨果得償所愿,自作聰明地按照盛顥的心意修正束雨果,是的,那個被修正過的束雨果是被盛顥歡喜接納了,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在那被修正過的束雨果的心中,盛顥卻失去了魅力,他想要的是另外一種女人。

        這人世間的事,無常難測,黑寶也只能搖尾嘆息。如今它只想給面前這個孤單的女孩補償,盡它的所能來補償。它可以給她健康的腿,可以給她美貌,它更可以給它財福和名聲,或者她想要全世界,它也會努力帶到她的面前。

        現(xiàn)在,它最想陪伴她。它把尾巴收起來,只留一條,它在她的窗臺下喵喵地叫。

        女孩探頭出來看說,貓咪,你怎么會到這里來,是迷路了嗎?

        它走到她跟前,伸出腦袋。她的手在它腦袋上摸娑,摸到一顆草籽,她把草籽摘下來說,貓兒,我給你梳梳毛,你等等,我去取啊。

        女孩奔進里屋,過一會兒出來,手上拿了一把木梳。女孩指著木梳說,貓咪,這可是把百年老梳哦,看到?jīng)],上面刻有貓,這是我爸送給我的,說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我給你用它來梳梳毛,你看喜不喜歡?

        梳子在貓兒身上滑動,姑娘的手很輕,遇到不順的地方會馬上停下來,用手先解開那毛上的小疙瘩。黑寶全身松軟,融化了一般。將近兩百年了,沒人給它梳過毛,現(xiàn)在它真是重回人間了。

        姑娘給它梳完毛后說,貓咪,你給我做模特吧,我畫畫你。

        黑寶早發(fā)現(xiàn)這姑娘喜歡畫畫,和她母親一樣,這屋里到處是一幅幅水彩畫,花鳥魚蟲,人物風(fēng)景,就沒有見她畫過貓。

        姑娘架起畫架,黑寶坐在面前的一張?zhí)僖紊?。黑寶呆坐的時候想,那些年里,靜生經(jīng)常讓它當(dāng)模特,但不會讓它坐著,它隨意亂跑他也能把他刻下來,當(dāng)然了,沒有人能和靜生相比,它本來就印在他腦子里了。屋外陽光正好,黑寶想,能和這姑娘在陽光里跑一跑就好了。

        姑娘畫了很久,黑寶都快睡著了。姑娘放下畫筆說,來,貓咪過來,看一看我是不是一個天才的小畫家。

        黑寶在畫紙上看到一只八尾貓躍然紙上,就如靜生把它刻到梳子上一樣,這女孩也抓住了它的神采。

        姑娘說,我把你畫成八尾貓了,我爺爺和我爸爸都跟我說過一只八尾貓的故事,那真是一只神奇的貓,它曾經(jīng)讓我的祖父富甲一方,讓我父親娶到了母親,我一直想畫它,但畫不好,今天你來了,把你當(dāng)模特,我終于把它畫出來了。

        黑寶太喜歡這女孩了,它拉了拉她的裙角,跳到窗臺的陽光里。她說,你想出去曬太陽?沒問題,我陪著你。

        她帶著它在屋外的空地上來回跑動,拖著一條不太利索的腿。她一點也不介意別人的目光,她笑得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后來,她躺在草地上,她向它拍拍手說,來吧,讓我抱抱你。它躍進她的懷里,聽到她如撞鐘一樣的心跳,還有,從靜生那兒一路走過來的血流。它忍不住現(xiàn)出了自己的八條尾巴,它要滿足她的愿望。

        姑娘坐起來說,八尾貓,是你!想不到我能親眼看到您。

        它說,我很高興見到你。

        姑娘說,謝謝你為我們家做了那么多事情。

        它說,姑娘,現(xiàn)在輪到你了,我不是一只普通的貓,我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

        她靜靜地看著它說,任何愿望都可以?

        它點了點頭。

        她說,我沒有什么愿望。

        它說,誰都有愿望,你怎么會沒有?你一屋子的畫,難道不希望有一天它們被展出?你的腿,難道你不希望能夠變得筆直?或者你不希望你的爸爸媽媽能夠重新在一起?

        姑娘笑了,我的畫我相信不靠誰以后也能展出,我的腿是有一年我過馬路的時候不小心被車撞到了,雖然瘸了,但我能夠更專心地做畫了,反正我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我。至于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已經(jīng)不再相愛,不相愛的人為什么還要讓他們在一起。

        黑寶有些急了,你再想想,你這樣的年紀(jì),不可以沒有夢想。

        她說,有啊,夢想有的,它們在我的腦子里,是我活在這世上的動力,我要自己來實現(xiàn)它們,如果實現(xiàn)不了,我想我不會有什么遺憾,我還年輕,有的是體驗成功和失敗的機會。

        黑寶說,孩子,我是來報恩的,束家每一代后人的愿望都是我報恩的方向。

        姑娘說,我沒有為你做過什么,不值得你的回報,如果說你是來報恩的,你做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

        黑寶說,求你了,隨便什么愿望都可以。

        姑娘說,如果我真有一個愿望,那就是你的愿望,能聽明白嗎?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現(xiàn)在替我實現(xiàn)你的愿望吧。

        黑寶呆住了,它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年過去了,這一天突然到來,它猝不及防,它終究是比老貓幸運,它不需要失去一條尾巴,第九條尾巴冉冉生長。

        一瞬間,萬物如潮水般退去,黑寶進入一個空明之境,它的身軀不斷膨大,膨大,很多雜質(zhì)從它的身體中分離出來,一會兒它又縮小,不斷地縮小,縮小如微塵。它的身體經(jīng)歷了萬般的錘煉和離析,重新再造了一個新的黑寶。此時,它已經(jīng)不是一只貓,它輕盈,它空靈,它的眼睛看遍過去與將來……

        那日,離開寺廟的靜生并沒有走多遠,雨下得很大,他來到河邊渡口的時候,一條船也沒有。他把手中的傘扔了,站在那河邊,流水湍急,渾黃洶涌,他低頭徘徊往復(fù),過得一會兒他停住了腳步,他盯緊那河水,一躍而入,水快速將人卷走……

        黑寶下意識地要將靜生從那水渦中拉出來,它站在吞沒靜生的河流邊,剛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眼前的這一幕已然流逝,如同這往前不回頭的流水。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以后,它明白,無論如何行事,都會留有遺憾,所以,圣賢說,逝者如斯夫。

        它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起點,開始一段新的旅程,當(dāng)黑寶進入其中,它放棄了所有的靈力,它愿意隨著那故事走,所有的結(jié)局,它都承受。

        太陽偏西,集市上的人漸漸散了,阿爹收了貨攤帶著靜生回家。他們路過城墻腳下看到船老大,船老大腳邊一只擺放著小破筐,束靜生走過去,看到那破筐里有一個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嬰兒,嬰兒眼睛閉著,像在睡覺。

        靜生吃驚地說,你是在賣你家孩子?

        船老大說,沒辦法,她娘死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會照顧孩子,跟著我有上頓沒下頓的,風(fēng)里來雨里去,有心的人收了去,比跟著我強。

        靜生轉(zhuǎn)頭看阿爹,阿爹,我想要這個小孩。

        阿爹說,男伢還是女伢?

        船老大說,女伢,女伢好啊,養(yǎng)幾年就能干活了,當(dāng)丫頭使喚。

        靜生說,我不會把她當(dāng)丫頭的,阿爹,剛才賣梳子的錢我想用了。

        阿爹把一疊錢遞給船老大說,這孩子以后和你沒關(guān)系了,是我們家的了。

        船老大說,那是,那是,我不會找麻煩的。

        靜生感激地看著父親,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破筐??鹬械暮⒆友劬Ρ惶栭W了,皺起眉頭。他趕緊用手遮在上頭,擋了陰涼。

        靜生和阿爹坐船往家趕,靜生說,這孩子沒有奶喝怎么辦?

        阿爹說,回家你阿娘自有辦法。

        靜生說,阿爹,我看這囡囡皮膚黑黑的,我叫她黑寶吧。

        阿爹說,好,叫黑寶。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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