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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平詩歌:真誠的詩,樸素的詩

        2019-08-06 14:59:45張作梗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張平樸素詩人

        張作梗

        一般來說,一個詩人的寫作都會有一個或隱或現(xiàn)的寫作背景。這個背景除了與他生活的地域有關(guān),更與他的生存狀態(tài)(或方式)有關(guān)。雖說詩歌是一門“想象的藝術(shù)”,但想象也得依附在“具體物事”的刺激上,才能生長出翅膀,否則很可能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張平生活在閩北南平境內(nèi)。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風(fēng)物習(xí)俗甚至自然氣候,都會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乃至左右他的用語習(xí)慣、構(gòu)思生成和敘述方式。也就是說,當(dāng)他將“南平”這塊隸屬“武夷山脈”的地方有意無意地當(dāng)作他全部的寫作背景,他的作品便打上了那片地方特有的印記。這種印記不僅僅只是地域性身份的凸顯,更是具體的日常生活撞擊心靈后所發(fā)出的帶有煙火味兒的悠遠(yuǎn)回聲——

        在海邊,我拾到了更多的

        魚骨

        肉體剔除之后

        身體的道路那么清楚

        交叉的大海

        在海邊,我端詳一塊魚骨

        是搬動一座大海

        ……

        我空有肉身,裸露的那一部分

        骨頭也鈍了

        這是他的一首題名為《魚骨謠》的詩。這種非常感性而又有獨(dú)特“海洋風(fēng)味”的詩,不是在海邊長期生活的人,很難寫出來。時間的嚴(yán)厲性在此詩中暴露無遺,它甚至?xí)挂粋€“空有肉身”的人,感受到“裸露在外的骨頭,也變鈍了”,“一塊魚骨,成為一座干涸的大?!薄茱@然,這些形而上的自我感覺因為有了幾可觸摸的“生命經(jīng)驗”做印記,變得親近起來,從而與受眾構(gòu)成了一種良性互動的關(guān)系。換言之,他的這種獨(dú)特的海洋生活之作,由于有了生存其中的親身體驗為讀者搭建一個“閱讀跳板”,而達(dá)到一種“普遍經(jīng)驗”的“流通體系”之中。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讀這些“異域題材”的作品非但不感到“隔”,反而有一種與之呼應(yīng)、融會、交響的感受的原因。

        張平的詩大部分都是從真實的生活體驗里淬煉而來。他很少在一些浮泛的大而化之的感覺上逗留、徘徊。除非是首先打動了自己,他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困擾他許久的“感受”化而為詩。因此,他的作品的品質(zhì)首先是真誠的。真誠是他作品的“第一要素”。一把農(nóng)村司空見慣的“草叉”,在張平的筆下,變成了一個“從未展開”的思想——因為“向上揚(yáng)起的風(fēng)”,在“這一端,被季節(jié)握得/那樣緊”。在這首名為《草叉》的詩里,張平試圖在對一把“草叉”的藝術(shù)化的審視中,既從生活的角度,賦予它“勞作”的樸實形象,又在“形而上”的訴求方面,挖掘出它與“勞作者”隱秘的互為生死的致密關(guān)系。這種“以點帶面”的寫作,無疑擴(kuò)展了作品的內(nèi)蘊(yùn),加大了閱讀的信息儲藏量,使之變得張力十足。

        然而,“當(dāng)我們說到生活這個詞時,不應(yīng)該把它理解為外部事件所認(rèn)可的生活,而應(yīng)理解為形式所無法觸及的,脆弱而騷動的中心”(阿爾托)。閱讀張平的作品,最強(qiáng)烈的閱讀印象是他能將外景通過“智力和經(jīng)驗”的打磨和提煉,化為“為我所用”的內(nèi)景,從而支撐起一首詩歌的骨架和容量。無論是敘寫海邊生活的《采石場》《謠曲:霞光》《鷗鳥吹奏》,還是涉及時間、死亡等一些終極題材的《秋千謠》《一群人坐在一截腐朽的木頭上打盹》,又或是描摹日常生活的《九曲溪邊》《向一棵花椒樹表白》《黃昏將遇見怎樣的人》,我們都會在其設(shè)置的“詩性場景”中逗留再三。這種能勾起讀者“回望”并“深陷其中”的文本魅力,我以為不僅僅是“深化感知”的結(jié)果,更是詩人以一顆真誠之心,觸及那物事“脆弱而騷動的中心”的表現(xiàn)。他在《黃昏將遇見怎樣的人》一詩中寫道——

        曠野寬大,孤獨(dú)渺小

        母親抱著柴火

        不急著趕向屋內(nèi)

        她在暗下來的時光逗留了一會兒

        惦記一件并沒有懸念的事

        詩里透露出的“意味”令人回味良久?!澳赣H”為何“抱著柴火,不急著趕向屋內(nèi)”?她惦記的是一件怎樣的“沒有懸念的事”?這些疑惑共同構(gòu)成了一首詩的主要部分,使讀者的每一次閱讀都可能成為一次“涉險的愉悅”。

        在信息化高度滾動的時代,一個詩人如果還是僅僅抱守著故土、方言、地方志不放,不及時打開他獲取外界資訊的感知天線,他的寫作很可能遭受擱淺的危險。正如安娜·斯懷沃所說:“詩人變成天線,獲取世界上所有的聲音,一種表達(dá)他自己的下意識和集體意識的媒介。”張平似乎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dāng)他把視角從熟悉的海邊生活挪移到其他領(lǐng)域,他的詩意一下子變得活躍、興奮起來。這是一種新事物刺激的結(jié)果和反饋。它要求詩人更新自我的知識儲備,以海風(fēng)接納大海的胸懷擁抱日新月異的世界。正是在這種相互的碰撞中,張平寫出了他另外一個景象和風(fēng)味的作品——

        在廢棄的鐵軌,一朵朵草莓花

        為一個留在原地的夢奔跑

        那里有撕裂的痕跡

        石頭有變軌的某種速度

        又落在同一個旋渦

        這春天的假想合情合理

        我無限分身

        自己也是一截滿載的車廂

        為終結(jié)呈獻(xiàn)

        春花燦爛

        再一次安葬不安的靈魂

        ——《春花安葬》

        相比于他的地域背景之作,這樣的作品更具有一種穿透人性的魅力。它們指涉的藝術(shù)空間更大,因之也使詩歌產(chǎn)生了更多的閱讀歧義性:我們可以說這首詩是描寫廣義的“生命”,也可以說它是一首悼亡愛情的作品,還可以說它是感嘆季節(jié)流轉(zhuǎn)的悲悒之作。這倒正好印證了希尼所說的那句話,“詩人具有一種在我們的本質(zhì)和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的本質(zhì)之間,建立意想不到和未經(jīng)刪改的溝通的本領(lǐng)”。這種本領(lǐng),對于一個從事詩歌寫作的人來說,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正是這種近乎超驗的本領(lǐng),將區(qū)分并甄別出一個詩人成就的高下。

        張平詩歌的另外一個突出的特點是“樸素”。在當(dāng)下群雄逐鹿、亂象紛呈、口水橫行、語象混亂的詩壇,張平詩歌骨子里投射出的這種樸素品質(zhì)尤為顯得可貴。如果沒有一顆能守得住寂寞的安靜之心,如果沒有一種堅持詩歌操守的定力,在這種風(fēng)向經(jīng)常變換的時代寫作,是很難以樸素為創(chuàng)作的主動力,并將之一以貫之地落實到寫作中去的。實際上,“樸素”的根子里還是真誠,“我手寫我口”,不打訛,不欺心,不糊弄,不追風(fēng),一切依照寫作的至高原則從事個體的藝術(shù)活動。這么多年,張平堅守著他的那一份樸素,在閩北一所小學(xué)教書之余,從容、淡定地寫著他的樸素的詩歌——

        父親與我都騎著白馬

        群山一再低矮

        村莊的煙囪拱出了天空

        煙囪是另一匹馬

        ……

        父親,我又抓住了

        你的手

        漸漸地,你松開了一切

        ——《秋千謠》

        所有優(yōu)秀的詩歌都不是詞語大于情感的產(chǎn)物,也不是意象拼貼的才藝表演,而是入神走心的靈魂交流。在這首《秋千謠》里,張平將記憶與變換了的場景交接、融匯,在一種“缺失”的心境中,把壓抑的思父之情,用樸素的方式表達(dá)得真切、感人。這比那種形式上求新、內(nèi)容上求奇的空心化寫作不知道要高妙多少。

        在我看來,詩,一忌諱虛假,二反對炫技,三拒斥不知所云。優(yōu)秀的詩作,從來都是從心而發(fā),以真實、真誠為寫作之本?!啊姼柙诒举|(zhì)上是情感的,在操作上是戲劇的,是熟練地在別人身上重新創(chuàng)造情感?!保ǚ评铡だ穑拇艘环矫鎭碚f,我倒更相信它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藝術(shù),而并非來自浮泛的靈感。詩歌,首先要看它是否有詩的成分;如果是分行散文,或是“口水分行”,那就得另當(dāng)別論。因為“一首詩的價值有多大,就看它包含的純粹的詩的本質(zhì)因素有多少”(瓦雷里),而不是看它是否出自于某個著名詩人或教授、博導(dǎo)之手。張平的詩歌,之所以常常給人以飽滿、實在、靠譜的感覺,是因為他的樸素里包含著諸多詩性的想象和因子。他摒棄一切華而不實的裝飾和賣弄,就像一個農(nóng)民,一犁一鏵的勞作都是實在的,都是辛苦的,絕不會玩弄什么花架子。他在一首題為《影子在彈奏世界》的詩里說:“天底下只有影子/我們各自合抱/埋藏詩歌的草葉/把嵌入詩歌的寂靜/搬出來/砸響寂靜/不需要發(fā)言,不需要/昨天酒杯的熱烈。”是的,詩歌是草葉的寂靜,而不是“酒杯的熱烈”;是雷霆過后的寂靜,而不是雷霆本身。

        獨(dú)居一個僻遠(yuǎn)的地方寫作,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對于寫作者本人來說,既是幸事,也是一種拘囿。前者我已在上文中詳細(xì)展開了評論和界說;至于后者,則是說——它會限制一個寫作者的眼界和視域,使其不能超越自我的地域身份,寫出更為闊大、令人鼓舞的作品。這種拘囿,在張平的一些不夠成熟的作品中已露出了端倪。這些作品,突出的不足是格局不大,有些生活或生命體驗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現(xiàn)代形式而顯得敘述陳舊。針對這種情況,沃爾科特曾說:“要改變語言,必須改變你的生活?!痹谖铱磥?,這兒所說的“改變你的生活”,倒并不是非要一個寫作者拋別家鄉(xiāng),去到另外一個地方生活和寫作不可,而是提醒他,必須更改既有的生活、閱讀、思考方式,以更為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去接納新的事物,迎接所有來自外界和內(nèi)心的對于我們寫作的挑戰(zhàn)。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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