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王維《使至塞上》詩,是一首千古傳誦的邊塞詩名篇,但這首詩在寫作背景、時間、地點、行程,甚或主題意旨、用典用事、表現(xiàn)手法方面,都還存在著一些爭議。本文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于這首詩的寫作背景、用典用事、出使行程等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王維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出使涼州,后留在涼州為河西節(jié)度判官。這是學術界普遍的觀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注《唐詩選》對于《使至塞上》的解釋:“開元二十五年春,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崔希逸戰(zhàn)勝吐蕃。王維奉使出塞宣慰,并在河西節(jié)度使幕兼為判官。本篇即寫出塞時沿途景色?!标愯F民《王維年譜》將王維出塞河西系于開元二十五年,并云:“維在河西幕中所守職事,據(jù)《出塞作》詩題下注語(時為御史,監(jiān)察塞上作)及《雙黃鵠歌送別》題下原注(時為節(jié)度判官,在涼州作),知為監(jiān)察御史兼節(jié)度判官?!保ā锻蹙S新論》,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參之王維《為崔常侍祭牙門姜將軍文》云:“維大唐開元二十五年,歲次丁丑,十一月辛未朔,四日甲戌,左散騎常侍、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攝御史中丞崔公,致祭于故姜公之靈。”是王維開元二十五年從崔希逸在河西之證。最遲在開元二十六年秋天,王維又從河西回到長安。王維出使涼州的具體背景,《舊唐書·吐蕃傳》記載較詳:
(開元)二十四年正月,吐蕃遣使貢方物金銀器玩數(shù)百事,皆形制奇異。上令列于提象門外,以示百僚。其年,吐蕃西擊勃律,遣使來告急。上使報吐蕃,令其罷兵。吐蕃不受詔,遂攻破勃律國,上甚怒之。時散騎常侍崔希逸為河西節(jié)度使,于涼州鎮(zhèn)守。時吐蕃與漢樹柵為界,置守捉使。希逸謂吐蕃將乞力徐曰:“兩國和好,何須守捉,妨人耕種。請皆罷之,以成一家,豈不善也?”乞力徐報曰:“常侍忠厚,必是誠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萬一有人交抅,掩吾不備,后悔無益也。”希逸固請之,遂發(fā)使與乞力徐殺白狗為盟,各去守備。于是吐蕃畜牧被野。俄而希逸傔人孫誨入朝奏事,誨欲自邀其功,因奏言“吐蕃無備,若發(fā)兵掩之,必克捷”。上使內給事趙惠琮與孫誨馳往觀察事宜?;葭戎翛鲋?,遂矯詔令希逸掩襲之,希逸不得已而從之,大破吐蕃于青海之上,殺獲甚眾,乞力徐輕身遁逸?;葭?、孫誨皆加厚賞,吐蕃自是復絕朝貢。希逸以失信怏怏,在軍不得志,俄遷為河南尹。
《資治通鑒》開元二十六年記載:“五月丙申,以崔希逸為河南尹。希逸自念失信于吐蕃,內懷愧恨,未幾而卒?!倍蹙S《送岐州源長史歸》詩題注:“源與余同在崔常侍幕中,時常侍已歿。”大約是崔希逸調任河南尹時,王維也結束了河西節(jié)度判官的任職。
但王維出使武威,慰問的對象是誰,則存在著爭議。前引《資治通鑒》記載王維出使時崔希逸攻吐蕃勝利。注家對此一般都沒有異詞。只有近年戴偉華根據(jù)吐蕃《大事紀年》等材料,否認了《舊唐書》等史籍的記載,考證王維出使與侯希逸無關。戴氏《〈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認為:“此詩不能解釋為在河西節(jié)度府所作。詩中‘都護所指當為河西節(jié)度使。但人和事有別,不必聯(lián)系崔希逸破吐蕃事?!保ā稓v史研究》2014年第2期)但這一觀點提出后,就遭到了陳鐵民《〈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求疵》(《歷史研究》2017年第2期)反駁,對于戴氏所用關鍵材料吐蕃《大事紀年》進行辨析,以論證戴文“破吐蕃時間在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的前提錯誤,故而仍將王維出使的慰問對象確定為侯希逸。
這里還要補充辨析一點的就是戴氏認為“詩中‘都護所指當為河西節(jié)度使”,戴氏之文的總體結論是王維出使與侯希逸之破吐蕃無關,但出使時間是開元二十五年則是沒有疑義的。那么我們再考證一下開元二十五年時擔任河西節(jié)度使的人物是誰。據(jù)《舊唐書·牛仙客傳》:“開元二十四年……右散騎常侍崔希逸代仙客知河西節(jié)度事?!薄顿Y治通鑒》記載:開元二十六年,“五月丙申,以崔希逸為河南尹”。其為河西節(jié)度使的記載又見《大唐新語》等書。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和郁賢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編》均將崔希逸擔任河西節(jié)度使的時代確定在開元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并無疑義。而戴偉華將王維慰問河西節(jié)度使與崔希逸分離,其文之立論具有自相矛盾之處。
由此我們可以確定,王維《使至塞上》寫于開元二十五年受命出使武威時,其目的是宣慰崔希逸破吐蕃的戰(zhàn)功。
這首詩全篇都在用典,而且用典與事實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也有一些區(qū)別,用典與事實、用典與想象之間,著實很難具有明顯的界定,這給詩意的理解與詩旨的揭示帶來很大困難,故而歷代學者對于此詩的解釋眾說紛紜。這里我們對于詩中的典故逐一考釋與論說。
詩的第一句“單車欲問邊”,是用漢代蘇武的典故。李陵《答蘇武書》云:“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薄皢诬嚒痹谶@里代指使者,是說自己單獨出使?!皢诬嚒奔匆惠v車,強調隨從很少。據(jù)《漢書·蘇武傳》,與蘇武一同出使者還有虞常、張勝。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出使涼州,也屬于單車出使,與蘇武出使時的情境類似。出使而“欲問邊”,一個“欲”字則寫的是得到使命首途之作,尚未到達邊境,故而全詩大多為想象之詞。
詩的第二句“屬國過居延”,對于“居延”或“居延屬國”,學術界理解頗有歧義,歸納起來主要有三種說法。一是說居延是漢朝的屬國,王維用的是這個典故。清人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九注:“《漢書·武帝紀》:‘匈奴昆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合四萬余人來降,置五屬國以處之。師古注:‘凡言屬國者,存其國號而屬漢朝,故曰屬國。《衛(wèi)青傳》:‘乃分處降考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為屬國。師古曰:‘不改其本國之俗,而屬于漢,故號屬國?!倍熬友印本褪菨h代的屬國之一。后來的王維集注本、選本如陳貽焮《王維詩選》、王達津《王維孟浩然選集》等,大多因襲趙殿成之說,以“屬國”為漢代的屬國。二是將“屬國”作為“典屬國”的簡稱,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唐詩選》云:“‘屬國,典屬國(秦漢官名)簡稱,唐代人有時以‘屬國代指使臣,如杜甫《秦州雜詩》‘屬國歸何晚,就有注引《漢書》蘇武歸漢為典屬國的事。這里‘屬國指往吐蕃的使者。王維奉使問邊,所以自稱屬國?!比钦f王維經(jīng)過居延的具體地點是建在居延澤上的居延塞。即《元和郡縣圖志》卷四所載:“居延海,在縣東北一百六十里。即居延澤,古文以為流沙者,風吹流行,故曰流沙?!边@句詩無論從句法上還是從語義上理解,“屬國”應當是指人而不是指地,這樣作為“典屬國”的略稱就更符合詩意。我們再進一步考察,“屬國過居延”整句詩就是用漢代蘇武的典故。據(jù)《漢書·蘇武傳》,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歸漢后拜典屬國,秩中二千石。故詩句的“屬國”就是用典屬國蘇武的典故,因為詩句字數(shù)的限制,就簡稱“屬國”。唐人以為蘇武出使匈奴是經(jīng)過居延的,這在唐詩里面就可以找到不少實例。唐人胡曾《詠史詩·居延》云:“漠漠平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禁十九年?!碧拼愑稹蹲x蘇屬國傳》云:“天山西北居延海,沙塞重重不見春。腸斷帝鄉(xiāng)遙望日,節(jié)旄零落漢家臣?!蓖蹙S用蘇武的典故以代自己,以居延代武威,敘說自己出使武威事。王維出使武威的詩作中用居延代指武威者,還有《出塞作》詩云:“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該詩題注:“時為御史,監(jiān)察塞上作。”這首詩應該是開元二十五年到達涼州時作,故詩題如此。又據(jù)王維《涼州郊外游望》題注:“時為節(jié)度判官,在涼州作?!敝蹙S出使涼州后不久,就正式入幕涼州為節(jié)度判官。上面三首詩所作的時間順序為:《使至塞上》是接到朝廷出使的任命剛離開京城即將出使之作,《出塞作》詩是王維到達涼州奉行使命時作,《涼州郊外游望》則是正式入為涼州幕吏擔任判官時作。
詩的第三四句“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化用曹操《卻東西門行》詩:“鴻雁出塞北,乃在無人鄉(xiāng)。舉翅萬余里,行止自成行。冬節(jié)食南稻,春日復北翔。田中有轉蓬,隨風遠飄揚。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奈何此征夫,安得驅四方!”這首詩融“鴻雁”“轉蓬”“征夫”在一起描寫,表現(xiàn)北方原野遼闊以及征夫如同轉蓬一樣的漂泊,就像歸雁進入萬里無人之鄉(xiāng)一樣。王維只是將曹操的整首詩凝練成“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兩句,更精煉也更形象。
詩的第五句“大漠孤煙直”也是用典,庾信《老子廟應詔》詩:“野戍孤煙起,春山百鳥啼?!庇帧秱跛就桨吩姡骸办o亭空系馬,閑烽直起煙?!蹦攮[注云:“梁與魏久無戰(zhàn)事,故曰‘靜亭‘閑烽?!o亭閑系馬者,言其不備不虞也;‘閑烽直起煙者,言魏師忽至,舉烽相告也。”庾信詩是說“烽煙”是“直”的,這是“孤煙直”在詩中的較早表現(xiàn)。同時,王維在寫景時也喜將“孤煙”與“落日”對應,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里的孤煙就是指的炊煙,與《使至塞上》中的烽煙不同,因其沒有與“直”聯(lián)系起來。王維詩僅用“孤煙”的例子有《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惆悵極浦外,迢遞孤煙出?!薄肚帻埶聲冶谏先诵衷杭罚骸懊烀旃聼熎?,芊芊遠樹齊。”《田園樂》:“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边@些詩句所說的“孤煙”也是炊煙,與“大漠孤煙直”的孤煙應該都不一樣。甚至唐人也還有不少將“落日”與“孤煙”對舉的詩句,如郎士元《贈強山人》:“落日孤煙寒渚西?!鞭少Z殘句:“落日下平楚,孤煙生洞庭?!标愑稹顿浫恕罚骸安萏弥駨皆诤翁帲淙展聼熀疚??!秉S滔《秋晚山居》:“孤煙愁落日,高木病西風?!碧迫穗m然將“孤煙”“落日”對舉,但很少與“直”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我們可以說王維的這句詩還是化用庾信的詩句以表現(xiàn)大漠的景色。
詩的第七句“蕭關逢候騎”用梁代何遜詩的典故。梁代何遜有《見征人分別》詩有“候騎出蕭關,追兵赴馬邑”句,即詠出征事。蕭關就實地而言,也有漢蕭關與唐蕭關之別。漢蕭關在原州治東南三十里,唐蕭關在原州治北一百八十里。由此道赴武威,途中要經(jīng)過大漠與長河,這一道是絲路東段最短的道路,當然,王維出使慰問河西,如果沿此道行走,也是最便捷的道路。但王維所經(jīng)過的蕭關道的具體路線,因為他留存下來的詩歌提供的信息并不多,我們仍然難以確定。而這句詩目前能夠直接的理解還是用了梁代何遜詩的典故。
詩的第八句“都護在燕然”也是用典,這在歷代注釋中都較為明確。《后漢書·竇憲傳》:憲率軍大破單于軍,“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令班固作銘”。詩句又說“都護”,因為漢時設西域都護府,為西域地區(qū)的最高長官,控制西域各國,尤其是防御匈奴的侵略。而運用“燕然”的典故,又往往與東漢將軍竇憲抗擊匈奴大獲全勝,追擊至燕然山,由班固撰《封燕然山銘》刻石紀功而還之事聯(lián)系起來,成為功臣名將功業(yè)的象征。同時,“都護在燕然”詩句也是化用了虞世南《飲馬長城窟行》詩“前逢錦車使,都護在樓蘭”二句。
因此,王維這首詩的各句用典為我們理解全詩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而歷代的研究者都在坐實詩中的用典,這樣更會給詩歌的理解造成歧義。
這首詩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還有兩處異文,辨析這些異文,對于理解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以及詩歌的意旨都非常關鍵。
第一處異文是首二句“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段脑酚⑷A》卷二九六“出使”類首二句作“銜命辭天闕,單車欲問邊”,注云:“集作‘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倍呦噍^,前者交代出使的原委更為清楚,說作者因為受到皇帝的派遣而辭別朝廷,單身出使以慰問邊塞的。而后者則說明自己的單身出使慰問邊塞就如同漢代典屬國蘇武那樣經(jīng)歷艱辛,以圖報國。參之王維另一首《出塞作》題注:“時為御史,監(jiān)察塞上作?!边@樣的題注,應該是作者編集時增入說明的。這種編集加上題注的方式在唐代很普遍,其形式就是“時為……”“時任……”這種過去時態(tài)的表達方式[參考咸曉婷《從題寫到編集——論唐詩題注的形成與特征》,《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那么根據(jù)《文苑英華》收錄的異文,我們有理由推測,“銜命辭天闕,單車欲問邊”是王維初出使時的原作文本,而“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是編集時的改定文本。前者側重于受命出使,后者側重于出使表現(xiàn)。陳鐵民先生提出王維這首詩是初至涼州之后回溯來途的景象(參陳鐵民《〈使至塞上與崔希逸破吐蕃事無關〉求疵》),這樣的思路當就通行文本“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的詩句進行了理解的。實際上,我們根據(jù)《文苑英華》的異文,加以上文考察的全篇用典情況,推測這首詩應該是得到出使之命而首途所作,全詩是對于出使到塞上過程的想象,故第一句說“銜命辭天闕”,是說剛接到皇帝的任命辭別朝廷,第二句說“單車欲問邊”,是說自己單身出使要到塞上去,一個“欲”字表明是剛要問邊之作,而不是已經(jīng)問邊之作。其后的六句都是詩人想象問邊行途的過程,“征蓬出漢塞”是想象自己單車出使像蓬草一樣飄浮,“歸雁入胡天”是想象自己像歸雁一樣深入胡天。再接著是想象出使途中經(jīng)過大漠與長河的景象。當然,就藝術技巧和詩歌鑒賞而言,通行的本子更好一些。
第二處異文是第七句“蕭關逢候騎”?!段脑酚⑷A》卷二九六于“蕭關逢候騎”句下亦有異文:“集作‘吏?!薄昂蝌T”是指擔任偵察巡邏任務的騎兵?!妒酚洝ば倥袀鳌罚骸埃▎斡冢┦蛊姹霟刂袑m,候騎至雍甘泉?!彼抉R貞《索隱》引崔浩曰:“候,邏騎?!薄逗鬂h書·光武帝紀》:“會候騎還,言大兵且至城北,軍陣數(shù)百里,不見其后?!币部梢耘c《史記》之語互證。王維的這句詩是說到了蕭關打聽當關巡邏的騎兵有關都護的情況。而“候吏”的身份與“候騎”是完全不同的。關吏是有品級的官員,據(jù)《舊唐書·職官志》記載:“上關,令一人,正八品下。丞二人,正九品下?!P令掌禁末游,伺奸慝。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必據(jù)過所以勘之?!蓖蹙S詩的集本編成時改為“候吏”,實則是提高了蕭關等候者的身份。對于作者而言,“候騎”和“候吏”表現(xiàn)的心境也有所不同。參以這首詩是“欲問邊”而實際上尚未問邊,故而這句詩是用典再加上想象之詞,作詩時用“候騎”更為適合。因而我們認為,《文苑英華》正文所據(jù)的文字比王維集本的文字更符合初作詩時的心態(tài)。我們再對比一下《出塞作》題注:“時為御史,監(jiān)察塞上作。”這首詩當然是到了武威時的作品,再對照《使至塞上》詩,王維集的各本并沒有題注,更能說明是沒有到達塞上的作品,而是初出塞時的作品。《出塞作》的題注也是王維后來編集時經(jīng)過確認出使的時間而修改的,故而用了“時為御史”的過去時態(tài)。
根據(jù)對這首詩背景、用典和異文的分析,我們再進一步探究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意旨。我們有理由說,這首詩是王維接到皇帝派遣其出使的詔書后辭別京城時的抒懷之作。詩共八句,前二句“銜命辭天闋,單車欲問邊”是寫實之句,一個“欲”字,說明其將要但還沒有“問邊”,故而后面的六句都是作者的想象之詞。三四句想象自己出使過程中的景況,像飄零的飛蓬一樣出使?jié)h塞,像北歸的鴻雁一樣進入胡天?!罢髋睢薄皻w雁”都是比喻形單影只,是承接首聯(lián)“單車欲問邊”而又加以發(fā)揮的。五六句是想象自己出使所見的風景,廣袤的沙漠一炷孤煙直上,悠遠的長河,天邊的落日顯得更圓。七八句是想象與關上候騎的對話,到了蕭關見到了巡邏偵察的候騎,問他前方作戰(zhàn)的訊息,得到的回答是都護仍在前線,即將凱旋。
當然,王維的想象與實景也是很有關聯(lián)的,這里我們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lián)可以看出來。因為是“欲問邊”,我們可以確定這兩句是想象之詞,但從長安到武威也只有取道蕭關才能見到一望無際的長河和廣袤無垠的沙漠。唐人陶翰所作的《出蕭關懷古》詩可以印證:“驅馬擊長劍,行役至蕭關。悠悠五原上,永眺關河前?!竽畽M萬里,蕭條絕人煙。孤城當瀚海,落日照祁連?!笔钦f出蕭關道是可以見到“大漠橫萬里,蕭條絕人煙”的景象的?!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中香菱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边@里也就說出了想象與實景的關系,王維寫得恰到好處。那么,“大漠孤煙直”到底如何理解?學術界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烽火,一說是沙塵。趙殿成《王右丞詩集箋注》卷九注云:“庾信詩:‘野戍孤煙起。《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糞,取其煙直而聚,雖風吹之不斜。或謂邊外多回風,其風迅急,裊煙沙而直上,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睂W術界持沙塵或稱之為“塵沙旋風”“塵卷風”之說者,如郭世《“大漠孤煙直”中“孤煙”新解》(《石河子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實際上,這里指的是大漠之中烽火臺常見的烽火?!顿Y治通鑒》卷二一八云:“(哥舒)翰麾下來告急,上不時召見,但遣李福德等將監(jiān)牧兵赴潼關。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懼?!焙∽ⅲ骸啊读洹?,‘唐鎮(zhèn)戍烽候所置,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煙一炬,謂之平安火。時守兵已潰,無人復舉火?!薄锻ǖ洹芬晃宥疲骸懊砍考耙蛊桨才e一火。聞警,固舉二火;見煙塵,舉三火;見賊,燒柴籠。如每晨及夜,平安火不來,即烽子為賊所捉。一烽六人,五人為烽子?!笨芍拼呹P的烽火臺,每天都要點燃烽火,以報平安,而赴邊出使的行人就是經(jīng)常見到這種烽火者。由此印證,王維在“欲問邊”時就描述了欲到蕭關經(jīng)過大漠的景象。如果是沙漠風暴卷起的沙柱,那也是沙漠中不常見到的景色。
這里我們再回過頭來探究一下“蕭關”?!笆掙P逢候騎”是初出使時離開京城的想象之詞,也是用典的。而唐代詩人想象蕭關的詩句其實還有不少,尤其是送人出使或護邊時作詩想象蕭關之作較多。宋之問《送朔方何侍郎》:“旋聞受降日,歌舞入蕭關。”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是送顏真卿出使河隴而想象蕭關的情狀。盧綸《送韓都護還邊》:“今來部曲盡,白首過蕭關。”皇甫冉《送常大夫加散騎常侍赴朔方》:“故壘煙塵后,新軍河塞間。金貂寵漢將,玉節(jié)度蕭關。澶漫沙中雪,依稀漢口山。人知竇車騎,計日勒銘還。”這首詩的意旨與王維詩頗多相似。李昌符《送人游邊》:“愁指蕭關外,風沙入遠程?!奔词雇蹙S本人也有《送韋評事》詩:“遙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也是送韋評事詩時想象韋評事經(jīng)過蕭關時的情景。
但既然在詩中提到了“蕭關”,那么王維這次出使取道蕭關也是順理成章的。這由最初的“逢候騎”到編集時改成“逢候吏”也透露了一些信息。王維初出京城時想象經(jīng)過蕭關,因為過關時必定會有檢查,故而逢到“候騎”是必然的,但是否逢到“候吏”就難以確定了,因為王維作為正八品上的監(jiān)察御史出使,是否會有正八品下的關吏來迎接,實際上是無法確定的。但由編集時改字為“候吏”,則進一步說明王維這一次出使確定經(jīng)過蕭關而且是有關吏迎接的。蕭關就實地而言,也有漢蕭關與唐蕭關之別。漢蕭關在原州治東南三十里,唐蕭關在原州治北一百八十里。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原州平高縣”:“蕭關故城,在縣東南三十里,文帝十四年,匈奴入蕭關,殺北地都尉是也。”“蕭關故城”指的是漢蕭關。唐蕭關據(jù)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河隴磧西區(qū)》篇十一《長安西通安西驛道上:長安西通涼州兩驛道》,由長安開遠門出,經(jīng)臨皋驛、三橋、西渭橋,至望賢驛,折西北行經(jīng)管城驛至醴泉驛,西行至駱驛、奉天驛,由奉天北出逾梁山至永壽縣驛、麻亭驛,北行至邠州新平驛,西北沿涇水南行經(jīng)宜祿驛、長武城、折摭城,西行至涇州保定縣,再西行經(jīng)平?jīng)鼋?jīng)六盤關至原州,再沿清水河北去,到達蕭關縣。王維此次出行應該是取道蕭關,故而在出使時作詩用了“蕭關”的典故,并想象到達蕭關時遇到候騎的情景。但王維所經(jīng)過的蕭關道的具體路線,因為他留存下來的詩歌提供的信息并不多,我們仍然難以確定,只能根據(jù)《元和郡圖志》及《唐交通圖考》這樣的典籍加以比照。而王維這次出使取道絲綢之路北道則是無可懷疑的。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