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清
高三畢業(yè)時,媽媽一直想讓我就近讀大學(xué)。一來姥姥年齡大了,我可以隨時回家看望她。二來,我想讀的藝術(shù)院校學(xué)費有點貴,不如學(xué)個會計、編程等好找工作的專業(yè)。我心里雖然萬分不樂意,還是聽從了媽媽的意見。姥姥無意中得知后,舉著她的拐杖,追得媽媽滿屋子打轉(zhuǎn):“慧慧從小的夢想就是學(xué)畫畫,你不讓她學(xué)?”媽媽氣喘吁吁地解釋:“我想讓她離家近一點……”
姥姥一聽這句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把孩子拴在褲腰帶上,就放心了嗎?你的眼光比針尖還小,好好的一只鷹,非得讓你養(yǎng)成‘抱窩雞。離家近有教畫畫好的大學(xué)沒有?有畫得好的老師沒有?我有什么好照顧的?我身板比你好,吃嘛嘛香,還能再活二十年?!崩牙训墓照戎刂芈湓趮寢尩钠ü缮希缓箝_始坐著生悶氣,對誰也愛答不理。
姥姥可不是一般人。她小時候被父母指腹為婚,長大后成親才知道,丈夫染上了賭癮,有一次還差點把姥姥賭出去。姥姥知道日子再過下去,她遲早會被丈夫當(dāng)作賭注輸?shù)?。后來一名游方郎中在村里診病,兩人瞬間看對了眼。姥姥當(dāng)機立斷,跟著游方郎中逃離了那個家。那名游方郎中就是我姥爺。
姥姥跟著姥爺回家,經(jīng)營著一家小診所。后來,姥爺?shù)昧撕苤氐牟?,因為找不到稀缺的青霉素,姥姥眼睜睜地看著姥爺去世。那時,媽媽才兩歲。家里雖窮,姥姥一直支持舅舅和媽媽識字上學(xué)。舅舅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遠(yuǎn)方的一座城市工作。媽媽見家里困難,死活不愿再上學(xué)。姥姥為媽媽惋惜:“你天分好,不上學(xué)可惜了?!焙髞?,媽媽生活得也不算很幸福,姥姥經(jīng)常為媽媽的命運唏噓不已。
姥姥眼看著我又要重蹈媽媽的人生,一拐杖把媽媽的念頭打跑了。
來到上海后,鄉(xiāng)下姥姥家充滿花香的小院,反而在我腦海里卻越來越清晰。我經(jīng)常畫姥姥家的小菜畦、葡萄架、月季花。后來,我仿照著著名畫家羅中立那幅有名的油畫《父親》,畫了一幅《姥姥》,參展時居然獲得了一個小獎。
我用獎金為姥姥買了智能手機,裝了網(wǎng)線,這樣就能隨時視頻看到姥姥了。姥姥翻著我微信朋友圈發(fā)的習(xí)作,經(jīng)常為我點贊。拍小院的花和菜,把它們每天的變化發(fā)給我,成了姥姥每天樂此不疲的事情。
那次暑假回家,姥姥把嘴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問我:“別人上大學(xué)都談男朋友,你談了沒?”姥姥耳朵有點背了,說是悄悄話,還是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響。我想起為姥姥買的助聽器,忙從包里掏出來。姥姥美滋滋地戴上,一邊埋怨我花錢,一邊對我說,還有什么稀罕的東西,多給她買幾個。末了,姥姥還是窮追不舍,問我談沒談男朋友。
我其實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那是在一次杜鵑花寫生時認(rèn)識的男孩。男孩是南方的,與我家隔著幾千里路,家庭也很富裕,至少,與我的家庭不在一個層面上。再說,這種校園愛情,有可能一畢業(yè)就煙消云散,真不知道能走多遠(yuǎn)。我一直不敢全情投入,有時甚至想放棄。
我拿出手機,請姥姥看男朋友的照片。姥姥戴著老花鏡,把十幾張照片整整翻了兩遍。過了半晌,終于有了評價:“這小伙子不錯,哪天帶回家來,讓姥姥也看看。”我把心中的顧慮告訴了姥姥。姥姥問我:“你喜歡他不?”我忙不迭地點頭。姥姥用手指狠狠點著我的額頭:“你怎么隨你媽,哪來這么多顧慮?前怕狼后怕虎,談什么戀愛?你這只傻‘抱窩雞,喜歡就要往前沖啊?!薄翱墒恰崩牙鸦饸忸D時上來:“哪來那么多‘可是?年輕時候不折騰,到了姥姥這個年紀(jì),還能折騰個啥?”見我不語,姥姥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要不嫌我這個老婆子當(dāng)電燈泡,帶我去南方轉(zhuǎn)轉(zhuǎn)行不行?我還沒去過南方呢?!蔽倚老驳貪M口答應(yīng)。
姥姥的話給我注入了力量,我與男朋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在姥姥的要求下,大四時,我?guī)信笥鸦貋砹艘淮?。男朋友也向往著我畫中的姥姥的小院,還有那個一言不合就甩拐杖的姥姥。一老一少相見,氣氛竟說不出的融洽。
有一次,姥姥帶著神秘的微笑,輕輕對我說:“慧慧,我給你準(zhǔn)備了結(jié)婚禮物。”我紅著臉撒著嬌叫了聲“姥姥”,卻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摟著姥姥的脖子,問:“姥姥,是什么禮物,能不能給我看看?”姥姥把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這是秘密。”
畢業(yè)時,上海一家藝術(shù)機構(gòu)向我伸出了橄欖枝。與姥姥通話時,我提了一下這件事。姥姥沒聽完就罵:“這么小的事還來問我,當(dāng)然是留下。你能留在那么大的城市,我可以跟別人炫耀。還有啊,我都從電視上看了,那里有個高塔,腳下都是玻璃的,一定帶我去看?!?/p>
剛參加工作時,我做的是一些沒有多大技術(shù)含量的活兒,感覺有點手忙腳亂,一天下來總是累得一頭扎到床上,連飯也不想吃。我抱著手機跟姥姥吐槽。姥姥這個時候變得十分嚴(yán)肅:“慧慧,你剛畢業(yè),正是需要鍛煉的時候,單位給你安排的事,你要用心來做。做的時候,可以在心里唱著歌。那樣,就不會感覺累和苦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抱窩雞了,要勇敢往前沖!”
聽了姥姥的話,我突然頓悟,工作狀態(tài)變得積極起來。而畫畫,我也從來沒有放下。到了夜晚,在這座夜生活十分豐富的城市,我也開始參加一些應(yīng)酬。姥姥有早睡的習(xí)慣,我與姥姥晚上的悄悄話時間漸漸少了起來。
那天,媽媽突然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你姥姥在澆花時摔了一跤,住了院,你快回來。”我平生第一次買了機票,與男朋友乘飛機回了老家。
姥姥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已經(jīng)昏迷不醒。我抓著她的手,聲聲叫著姥姥,但姥姥還是那樣紋絲不動。我哭得不能自已:“姥姥,你還沒有去南方,還沒有去看東方明珠……”然而,姥姥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姥姥去世后,我和媽媽收拾姥姥的東西。媽媽在姥姥一個上鎖的木箱里,找到了一個原木色的匣子。這大概就是姥姥說的結(jié)婚禮物了。打開蓋子,最上面是一個我小學(xué)時的作業(yè)本,里面有一篇寫著《我的夢想》的作文。我看著那些稚嫩的字跡,小時候的我,渴望長大了當(dāng)一名畫家。而現(xiàn)在,在姥姥的鼓勵支持下,我離兒時的夢想越來越近了。作業(yè)本下面,是我的一些涂鴉,那是我夢想的萌芽。這些畫,我總是畫完了就扔到一旁。沒想到,一直都被姥姥寶貝似地珍藏著。
匣子角落里,是一個紅色的首飾包。里面裝著一個足金的黃金戒指,戒指上面刻著“1948年”,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那么久了——這是姥姥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也沒舍得賣掉的金戒指。大概這個戒指對于姥姥,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她把這枚戒指也留給了我。最后,是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沓鈔票。粉色的百元鈔票在最底下,十元、五元的摞在上面,用皮筋整整齊齊地扎了起來。鈔票下,還有一些存單。這么多年來,舅舅、媽媽和我給她的錢,都被姥姥存了起來。她每攢夠了一萬元,就去銀行換成存單。存單上面有一張小紙條,是我寫下的數(shù)字910215——這個密碼,是我的生日,可我早已忘記姥姥是什么時候讓我寫的。
頃刻,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