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中學生的時代在清朝末年,那時候厲行軍國民教育,所以我受過三年多的軍事訓練。現(xiàn)在回想起來,旁的也沒有什么,只那掮槍的生活倒是頗有興味的。
我們那時候掮的是后膛槍,上了刺刀,大概有七八斤重。腰間圍著皮帶。皮帶上系著兩個長方形的皮匣子,在左右肋骨的部位,那是預備裝子彈的。后面的左側又系著刺刀的殼子。這樣裝束起來,儼然是個軍人了。
我們平時操小隊教練、中隊教練,又操散兵線,左右兩旁的伙伴離得特別開,或者直立預備放,或者跪倒預備放,或者臥倒預備放。當臥倒預備放的時候,胸、腹、四肢密貼著草和泥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待教師喊出“舉槍——放!”的口令的時候,右手的食指在發(fā)彈機上這么一扳,更是極度興奮的舉動。
有時候我們練習沖鋒,斜執(zhí)著上了刺刀的槍,一擁而前。不但如此,還要沖上五六丈高的土堆;土堆的斜坡很有點兒陡峭,我們不顧,只是腳不點地地往上沖,嘴里還要吶喊:“??!——啊!”宛然有千軍萬馬的氣勢。誰第一個沖到土堆的頂上,就高舉手里的槍,與教師手里的指揮刀一齊揮動,猶如占領了一座要塞。
有時候我們練習野外偵察,三個四個作一組,各走不同的道路,向田野或樹林出發(fā)。如果是秋季的晴天,偵察就大有趣味。干草的甘味撲鼻而來;各種昆蟲或前或后,飛飛歇歇,好像特地來與我們做伴;清水的池邊,斷欄的橋上,隨處可以坐下來;陽光照在身上,不嫌其熱,可是周身感到健康的快感。這當兒,我們差不多忘了教師講的偵察時候應該注意些什么。我們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從沉悶的教室里逃到空曠的原野里,做一回掮著槍的游散。
一年的樂事,秋季旅行為最。旅行的時候也用軍法部勒。一隊有隊長,一小隊有小隊長。步伐聽軍號,歸隊和散隊聽軍號,吃飯聽軍號,早起夜眠也聽軍號。我有幾個同級的好友是吹號打鼓的好手,每逢旅行,他們總排在隊伍的前頭,顯耀他們的本領。我從他們那里受到熏染,知道吹號打鼓與其他技藝一樣,造詣也頗有深淺的差異;要沉著而又圓轉,那才是真功夫。我略能鑒別吹奏的好壞,有幾支軍號的曲調至今還記得。
旅行不但掮槍束子彈帶,還要向軍營里借了糧食袋和水瓶來使用。糧食袋掛在左腰間,水瓶掛在右腰間,里頭當然裝滿了內容物。這就頗有點兒累贅了,然而我們都歡喜這樣的裝束,恨不得在背上再加上背包皮。其時槍也擦得特別干凈,槍管烏烏的,槍柄上不留一點兒污跡,槍管子里面有人家看不見的,可是我們也用心擦,直擦到用一只眼睛窺看的時候,來復線條條閃亮,耀著青光,才肯罷手。
旅行到了目的地,或者從輪船上起岸,或者從火車上下來,我們總是排成四行的隊伍,開著正步,昂然前進。校旗由排頭筆直地執(zhí)著,軍號軍鼓奏著悠揚的調子;步伐勻齊,沒有一點兒錯亂。人家沒有留心看校旗上的字,往往說“哪里來的軍隊”。聽了這個話,我們的精神更見振作,身軀挺得更直,步子也跨得更大。
有一年秋季旅行,到達目的地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過后,天下著大雨,地上到處是水潭。我們依然開正步,保持著隊伍的整齊。一步一步差不多都落在水潭里,皮鞋里完全灌滿了水,衣服也濕透了,緊貼著皮膚。我們都以為這是有趣的佳遇,不感到難受。又有一年秋季,到南京去參觀南洋勸業(yè)會。正走進會場的正門,忽然來一陣急雨。我們好像沒有這回事,立停,成雙行向左轉,報數(shù),搭槍架,然后散開,到各個館里去參觀。第二天《會場日報》刊登特別記載:某某中學到來參觀,完全是軍隊的模樣,遇到陣雨,隊伍絕不散亂,學生個個精神百倍,如是云云。我們都珍重這一則新聞記事,認為這一次旅行的榮譽。
旅行時候的住宿又是一件有味的事。往往借一處地方,在屋子里平鋪著稻草,就把帶去的被褥攤在上面。睡眠的號聲幽幽地吹起來時,大家蚱蜢似的躥向自己的鋪位,解帶子,脫衣服,都覺得異樣新鮮。一會兒熄燈的號聲響了,就在一團黑暗里靜待入睡。知道與許多伙伴在一起,差不多同睡在一張巨大的床上,所以并不感到凄寂。第二天醒來當然特別早,只等起身號的第一個音吹出,大家就站了起來,急急忙忙把自己打扮成個軍人了。
從前的掮槍生活,現(xiàn)在回想起來,頗帶一些浪漫意味。這在當時主張軍國民教育的人說來,自然是失敗了。然而我們這批人卻因此得到了一些潤澤。
(選自《葉圣陶散文集》,有刪節(jié))
掮槍是作者認為的學生時代最有趣的經(jīng)歷。從衣著、訓練到擦槍,他講述時不放過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動作描寫,將一個少年對軍人的崇拜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年少時的那種激情、那種赤誠、那種純粹,令作者無比回味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