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采煤機兇狠瘋狂
啃下這么多的工業(yè)食糧,卻不曾下咽一粒
只是惆悵地望著眼前漆黑的萬里河山
采煤機沒有對象和情人,不能戀愛和生育
沒有思想和文采,寫不出一部紅樓和離騷
像一頭鋼澆鐵鑄的騾子
被戴上按鈕和操作桿的籠頭
一頭扎進百里煤海中,用腦袋拱開百代的慨嘆
累了和渴了就猛喝一陣電力的油
它沒有能力去摳出一株活在煤壁上的三葉草
在這時它會楞愣地想一會兒
莫須有的故鄉(xiāng),然后低頭向腳下的
鐵鎬和鋼釬哀求
電纜奉行柔軟的生存觀
筆直或者彎曲,由地心巷壁的情況而定
時空隧道里最長的蛇
粗細不一,顏色多種,肌膚冰冷
胸懷利器卻很少示人。黃色六百六十伏,黑色一千一百一十伏
紅色一萬伏橡皮套內運行著叵測的雷霆
誰一觸摸到它
就可能提前進化為黑炭
電纜自己設定目標,自己抵達
從地面變電所至到采煤工作面的移動變壓器
過程柔軟、坎坷,有時還不擇手段
十八歲的那年
我臉上掛著稚嫩的霜花
心里棲滿了未曾煮開的閃電
來到神秘深邃的地心。大罐飛快地下沉
當我的生命首次進入八百米深處的
幽暗時,忽然聽見了自己體內滿腔的熱血
猝不及防地發(fā)出了一聲“哧”的脆響
宛如一塊燒紅的好鐵
被扔進結了薄冰的河水里蘸火
頭頂冒出一團漢語的蒸汽,扯住我青春的發(fā)絲
狠狠地往上提了提
一聲涅槃的驚叫剛產(chǎn)生,就被濃稠的黑暗熄滅
已經(jīng)進入了封閉的地心,愛人啊
我暫時看不見了你的臉
就像春天看不見夏天,蜜蜂看不見大雪
他在種莊稼時念叨
地呀地呀!今生我刨你,來世我變地
你做人,你修理我的身軀
他在吃飯時念叨
米啊米!今生我吃你,來世我變米
你做人,你用我的生命充饑
最可氣的是他在井下刨煤時
口里也念念有詞,煤呀煤
知道你很痛,就咬牙忍一時吧
來世我變煤!你變人,你拿炸藥崩碎我
沒辦法讓他從事高危的井下工作了
有錢的子女將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請來許多高明的醫(yī)生
但仍然沒治好這奇特的宿疾
某個下午,有個通曉古今的著名醫(yī)學家
一見念念有詞的他忙疾步上前
給大字不識幾個的他,敬禮鞠躬
心悅誠服地說:智者!曠世的智者
言畢,有一層輪回的七彩光環(huán)
籠罩在冬天山崗的禿腦門上
眼前的煤礦黑茫茫的
一排洋樓像是生產(chǎn)報告的標題
多少年了,有人在大地深處挖炭
有人在大地表面攉雪
淮河邊,運煤碼頭漆黑而忙碌
我撿起一只蚌殼,它蒼老、斑駁 、易碎
像撿起這只蚌殼的我
不遠處,轟隆隆的撞擊聲傳出,礦車蜂擁而上
它們是裝滿了滄海桑田的
另一種貝殼
“我在烏黑的煤壁上畫滿了陽光
春天、大海。畫出一朵丁香的微笑
畫出一片原始森林,再披上亙古的荒涼?!?/p>
他手掂著子虛烏有的畫筆,指給我看煤壁上
一幅無色、無墨、無形的大畫
他畫了許久,許久以后,我看到昏暗的
煤壁上,長眠的豺狼虎豹有起身的現(xiàn)象
棲身的空間搖搖晃晃,我心咯噔一下
催促他折斷臆想中的畫棒,一切復歸沉寂
我們繼續(xù)低頭刨煤,就當啥事也沒發(fā)生
夢中的陽光頃刻間融化
春天消失得無影無蹤,荒涼轟然倒塌
森林化為煤炭,豺狼虎豹就在其中長眠
任憑我們拼命的刨擊炭化的軀體
再也沒了一絲的動靜
直至采下的碎炭像一條黑色的履帶
嘩嘩地淌下冗長的工作面
直至嘩嘩的煤流烏云分娩般溢出地面
淌進修煉的爐膛后,陽光、春天、森林
豺狼虎豹,才都在一場大火中復活
每一個靈魂中都可能,有一座儲量豐富的
礦藏,煤炭石油,思想智慧,垃圾雜碎
因人而異,而那個最先勘探出寶藏的家伙
肯定是他自己
但問題是,無論其中的戰(zhàn)略儲備有多大
開采起來皆難如上青天
你不能將綜采機、挖掘機、還有皮帶輸送機
全都安裝進腦體里去吧
里面血管和神經(jīng)的道路太狹小曲折,柔軟脆弱
打出政治一樣深的眼,裝上雷管炸藥崩?
這恐怕更不行,因為爆炸沖擊波掠過之處
一定會引起靈魂發(fā)面團的大面積坍塌
那只有用無限的鐵鎬、鋼釬
一點兒一點兒地去刨、去扒
用意識的大鏟,往軀殼的外面運
想到這些冬天的下午
我摸到腦殼,感覺那里已經(jīng)凹陷了一寸
隨手而落的是幾根思想的灰燼,由黑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