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太陽落山后,空氣馬上就冷下來了,母親便收拾了門前的板凳,去柴場取柴火,準備生火。
生得一爐紅紅的爐火,我們這些孩子才有了主心骨,不吵不鬧地守在溫暖的爐火邊,熬著冬日的漫漫長夜。
冬日的夜,總是漫長,五點多鐘,天就黑下來了,待到十點或十一點左右睡覺,基本上要在火爐邊待上五六個小時。
這樣的夜晚,飽肚子也會坐成餓肚子,對于飯食的奢望,在我們長身體的年齡,總是最渴求的事。
母親是最善解人意的,也是最心疼我們的,總想讓我們吃飽吃好,健康成長,看著我們一點一點的長高長大,母親的嘴角,溢出幸福的笑容。
勤勞的母親,總會給灶間備上足夠的柴火,以供晚間給我們煮炊。
母親給我們夜里煮炊的習(xí)慣,是自我小時候就有的。
聽哥哥姐姐說,在我們家田地承包到戶后,有了足夠吃的口糧時,母親就開始夜夜給我們煮炊了,在母親來說,沒有必要再為了省下一頓兩頓的口糧,而讓我們餓著肚子,影響我們長身體,自那以后,她就天天夜里煮炊,用我們家鄉(xiāng)的話說,就是做晚飯。
夏天,總是好點兒,天氣暖和,人做事做活都不怵,凍不到手,也凍不到腳,可是,到了冬天,就不一樣了,滴水成冰,手冷得都不敢往出伸,擱外面放一會兒,就凍得跟冰砣一樣,在那樣的夜晚,最享福的就是坐在紅彤彤的爐火邊上了。人一坐在火爐邊上,就都不愿意起身,實在憋得招架不住了,才起個身,去到院子中的廁所,方便完,馬上就又回到火爐旁。
其實母親也是怕冷的,瘦人都怕冷。母親身形瘦削,而且一直體寒,還有嚴重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和各種勞傷,那些毛病都是在艱苦歲月里落下的,月子里沒有好好休養(yǎng),干重活,受濕受冷,落下了一身的惡疾。
冬天的夜晚,就算是這樣的冷,就算母親有著這樣那樣的不適,但是,母親仍是一如既往天天在夜晚給我們煮炊,在寒氣漫溢的冬夜,將一碗一碗熱氣騰騰的飯菜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讓我們過著嚴寒歲月里最幸福最馨香最暖心的溫情生活。
年幼的我們,并不懂得母親的苦與累,只要有人做給我們吃就行了。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無微不至細心體貼的照顧和愛護,根本體諒不到母親的手伸進冰涼透骨的水盆里有多冷。我們不能感受母親給我們?nèi)嗝鎿{面的辛苦,也不理解母親站在冷氣襲人的灶間給我們做飯時凍得瑟瑟發(fā)抖無處可躲也無處可藏的寒冷。
每天晚上八點多鐘的時候,母親就會說,晚上想吃啥?我給你們做去!一聽母親如此說,我們便七嘴八舌地嚷開了。最后,母親總是會采納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有時給我們做手搟面,有時搓麻食,有時攤煎餅,有時烙鍋盔,有時攪糊湯,有時還給我們包元宵,元宵粉是用我們自己家地里產(chǎn)的高粱磨的粉做的,有點黑,但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月,我們依然覺得這是世間的美味。在她眼里,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的掌上明珠,她都得不辭辛苦地讓自己的兒女一個一個的都高興。
為了做晚上的這一頓飯,母親下午就要給灶間備好硬柴和引火柴,從屋后的泉水井里擔(dān)回水,還要將蔬菜清洗干凈、控干,放在竹籃子里,以備晚上做飯的時候用,只有準備工作做充分了,才能給我們做出馨香四溢可口的飯食。
母親是個做事利索的人,說話間,她就起身了,去灶間生火切菜,炒菜,燒水……我們見母親不停地跑來跑去,有時也會假模假樣的問一聲,媽,需要幫忙嗎?母親說,我一個人能行的,你們就烤火吧!我們一聽此言,便心安理得地烤火了,心里還自我寬慰地想,不是我們不去給母親幫忙,是母親不讓我們?nèi)兔Φ?,她一個人可以,能忙得過來的,我們都去了,反倒人多礙事,其實這是我們想偷懶的自我開解的心理。
飯做好后,母親又會一碗一碗地盛好,擺在灶沿兒上,讓我們趕快來吃,我們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過去,迅速地端了飯碗,取了筷子,又箭步走到了火爐邊。母親看著我們一個個狼吞虎咽的樣子,就會問,好吃嗎?我們連連說,好吃,好吃!這時,母親才在火爐邊最拐角的位置上坐下,慢慢地吃了起來。
吃完了飯,必定是要洗碗洗鍋的,而這碗和鍋,照例又是母親來洗。我們吃完了飯,將碗放進母親提前浸好水的鍋里,又急急地竄回到火爐邊。我們一個個都吃飽了,打著飽嗝,愜意地拍著肚皮,母親又不聲不響地去洗鍋洗碗了,愛干凈的母親總會將鍋碗瓢盆灶上灶下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這一頓晚飯才宣告結(jié)束。
起先,家里沒有電視機,冬天的夜晚,只是烤火、聊天、唱曲。后來,父親給家里買了個收音機,冬日晚上無事的時候,我們就將收音機放在小桌子上,聽收音機。后來,到我上了中學(xué),家里有了電視,冬天的夜晚,看電視,便成了我們夜晚生活中最主要的內(nèi)容。
在一年一年的歲月更迭中,母親明顯地老了,頭上有了花白的頭發(fā),腳步開始蹣跚,但母親仍是日日勞作著,在田間、在地頭、在院里在屋里、在灶邊。多少年來,母親深夜給我們煮炊的習(xí)慣一直沒變,而她卻慢慢地變得佝僂。
母親老了,老得讓我們心疼,老得讓我們有些心酸。每每看到母親蹣跚的身影,我就會歉疚地說,媽,晚上不用做飯了,大家餓了隨便吃點兒零食就行了,沒必要讓您老這么辛苦。
母親說,沒事,沒事的。晚上閑著也是閑著,你們看你們的電視,我又不愛看電視,只要你們吃得高興就好。
說罷話,母親便顫悠悠地去了灶房,這時的母親的手已經(jīng)有點兒顫抖了,用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說,就是迷尼爾官能性綜合癥,是一種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毛病,這個毛病主要影響手的功能和行動,而且不好治療,或者說,就目前的醫(yī)學(xué)手段來說,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這個病況,特別體現(xiàn)在拿碗拿筷子上,有些顫抖,夾個菜,筷子會在空中不停地抖動,夾不穩(wěn),端個碗,晃晃悠悠,一不小心,就會將湯湯水水灑了,母親這毛病慢慢地越來越嚴重,有人說是氣的,有人說是累的,不管如何,都是因為我們這些兒女所致,我們便提出不讓她再給我們做飯了,母親不但堅持白天做飯,還依然要給我們夜夜做晚飯。
冬日的夜,依然是清冷而漫長的,這時,家里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慢慢地好一些了,可以用木炭生火取暖,不用再圍著火爐燒劈柴了,我們可以坐在屋子里烤著暖暖的木炭火了,但灶房里依然是冷的,沒有取暖的設(shè)施,有時,我們心疼母親,會給她端去一盆木炭火,但她為了節(jié)省木炭,又將炭火拿到房間里,倒到了我們的大火盆里,說她跑來跑去,顧不上烤火,放在那兒是浪費。其實哪能浪費呢,最起碼,可以將屋子烘得暖和一點兒。
很多時候,我們的心中也會生出縷縷的愧疚,覺得母親那么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每天晚上那么辛苦地給我們做菜做飯,我們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卻坐享其成,也有著良心上的不安,可母親卻仍是要每晚給我們做飯,拖著瘦弱疲憊的身體,在灶房里昏暗的電燈下忙個不停。
母親的固執(zhí),令我們無可奈何,母親的手顫,也讓我們無可奈何,眼看著母親的手顫一天比一天嚴重,我們擔(dān)憂著,卻無計可施,請醫(yī)生看了,吃了些西藥,也吃了些中藥,卻沒有什么明顯的效果,母親的手依然顫抖,母親也依然在為我們深夜煮炊。
后來,我出嫁了,總覺得可以減輕母親的負擔(dān)了,總以為可以讓母親輕松了,我們都走了,家里就剩下母親和父親兩個人,想吃就做,不想吃就不做。
可我回娘家的時候,母親仍是沿襲著老習(xí)慣,仍是日日深夜為我及我的老公煮炊。
記得母親最后一次為我煮炊,是在農(nóng)歷十月份,母親的生日前。
母親生日前,我回了娘家,在家里陪母親小住了幾天,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火盆邊烤火,母親說,你喜歡吃紅薯圓子,我去給你炸點兒紅薯圓子吃???我說,哎呀,媽,做那個太麻煩,不要做了吧,晚上吃不吃都行的。當(dāng)時,我正懷著孕,母親說,平時,你一個人,可以將就一點兒,懷孕了,就是一個人吃飯供養(yǎng)兩個人呢,飯食營養(yǎng)可一定要跟上,要不然,肚子里的孩子會營養(yǎng)不良的。聽母親如此說,便懵懵懂懂地依了母親。
母親從紅薯窯里掏出了半籃子紅薯,洗凈,放到鍋里蒸,然后拿到火盆邊,我跟母親一起剝?nèi)ゼt薯的外皮,將蒸熟的紅薯捏細,然后摻上些面粉,搓成一個一個湯圓大小的圓子,全部搓完以后,母親起身,將它拿到了灶房,我因為懷孕,聞不了油煙味,母親便不讓我去,她一個人去灶房里燒鍋油炸紅薯圓子。
一個多小時后,母親捧來半籃子紅薯圓子,酥黃酥黃,還冒著熱氣,這些黃燦燦的紅薯圓子要多誘人有多誘人,我迫不急待地取了一個,放進嘴里,真好吃!母親做的紅薯圓子既香且甜,糯軟可口,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幽香久久,令人回味。
見我一個接一個地吃著,母親便又去了灶房,燒了一碗白菜豆腐湯,給我端來,說,吃些圓子,再喝點兒湯,省得上火。
見母親為我這么辛苦,我的心里不禁酸酸的,望著母親的花白的頭發(fā),我的眼角泛起了晶瑩的淚花,我怕被母親看見,忙低下頭,裝作喝湯。
而這一次,是母親最后一次為我煮炊,一個月后,母親腦血栓突發(fā),離世,永遠地離開了她牽腸掛腸魂牽夢縈的兒女。母親離開的時候,是在深夜,她沒有驚擾每一位兒女的睡眠,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了,帶著一身的勞累和疲憊,靜靜地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一想到那個冬日的寒夜,我就覺得渾身發(fā)冷,瑟瑟發(fā)抖。
我的母親啊,您為了您的六個兒女,可謂操碎了心,您本瘦弱,可是您硬是拖著瘦弱單薄的身體勞碌辛苦了一輩子,直到生命的弦戛然而止,才心有不甘地撒手人寰。啊,母親啊,我的母親,在兒女跟前,您縱然再苦再累,再疲憊虛弱,您都靜默無言,而我們作兒女的,又能回報母親幾許呢?
年年冬日深夜里,您為我們煮炊的身影,總在我的眼前,讓我留戀和懷念,一想到那熱氣騰騰的飯菜,我的心便暖如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