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王翚為王時敏臨子明卷。
王時敏記曰:“去冬(1672)吾友陸子桴亭歸自毗陵,云見石谷臨摹一卷,神采覺異常筆。因思石谷于宋元名跡摹仿無不奪真。子久尤其所深詣。定知煥若神明,頓還舊觀。不敢望見真跡,見此摹卷足矣。中心卷卷,然如饑渴之于飲餐,欲須臾忘而不可得?!保ā锻醴畛嬵}跋》“跋石谷臨《富春山圖》”條)“云見石谷臨摹一卷”,即“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
王時敏(1592~1680),字遜之,號煙客,自號偶諧道人,晚號西廬老人等,江蘇太倉人,崇禎初以蔭官太常寺卿,故被稱為“王奉常”。擅山水,王翚、吳歷及其孫王原祁均得其親授。
王時敏專師黃公望:“然子久真跡,余生平所見,幾及二十余幀,家藏亦有三四,今皆散佚無存。猶憶董文敏公云:黃畫圖片紙尺璧,必竟以《富春》長卷為第一,恨未之見。數(shù)年前,但聞石谷為晉陵唐氏臨寫一卷,亦未得寓目。但懸擬神韻,題數(shù)語于別幅,聊志羨慕之意。舊冬(1672)石谷偶游潤州,復為在翁侍御對臨真本,今將赴焦山度夏之約,過婁話別,因攜此卷(笪重光壬子臨本)見示,始見其筆墨縱橫,超逸入神,有運斤成風之妙,而總于平淡。大癡二百年來翻身出世作怪,白石翁以自況者,征之今日,端不多讓。余殘年何幸獲此巨觀,雖欣羨有心,未敢輕請乃余。石谷慨許舐筆,兼欲索侍御題識見貽,聞之不勝狂喜。”(《王奉常書畫題跋》“跋石谷為笪在辛侍御臨大癡《富春山卷》”條)按照董其昌的說法,黃公望以《富春》長卷為第一,但王時敏既沒有見過無用師卷,包括《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也沒有見過子明卷,王翚承諾為其臨摹黃公望《富春》長卷,又要讓笪重光題跋,使王時敏“不勝狂喜”。
惲壽平為王翚臨摹子明卷做了說明,《南田畫跋》卷二:“石谷子凡三臨《富春圖》矣,前十余年,曾為半園唐氏摹長卷,時猶為古人法度所束,未得游行自在。最后為笪江上借唐氏本再摹,遂有彈丸脫手之勢。婁東王奉常(王時敏)聞而嘆之,屬石谷再摹,余皆得見之……予友陽羨三梧閣潘氏,將屬石谷再臨,以此卷本陽羨名跡,欲因王山人復還舊觀也。從此《富春》副本共有五卷,縱收藏家復有如云起樓主人吳孝廉之癖者,亦無憂火劫矣。因識此以為《富春圖》幸?!?/p>
真本即子明卷,“副本共有五卷”。至此,即康熙十二年(1673)左右,王翚臨子明卷摹本共五本,即允裘壬寅(1662)臨本,唐宇昭壬寅(1662)臨本,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王時敏癸丑(1673)臨本,潘氏癸丑(1673)臨本。大約此前,惲壽平始以“富春圖”、“富春山圖”稱子明卷,與無用師卷相同。允裘壬寅(1662)臨本之時,唐宇昭諸人無以稱子明卷,只知有董其昌命名之《富春山圖》,后經(jīng)劫火,焚成兩段。諸人均未曾得見無用師卷火前本,亦未曾見過火后本,即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后段。見過無用師卷和子明卷的有董其昌和鄒之麟,他們認為兩卷都是黃公望的親筆,兩卷確有相似之處,故其題跋也大致雷同。乃至唐宇昭諸人,見過子明卷及無用師卷摹本,也認為兩卷確有相似之處,既然無用師卷由董其昌命名為“富春山圖”,不妨以此稱子明卷。
惲壽平《南田畫跋》,凡以“富春山圖”稱子明卷,都要說到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可知子明卷有“富春山圖”之名,即在“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之時。此后,唐宇昭有“富春山圖”遂流傳開來,子明卷遂逐漸為人所知,名之曰“富春圖”,或曰“富春山圖”,或曰“富春山卷”,故常與無用師卷相混淆,難以區(qū)分。
吳歷(1632~1718)《墨井畫跋》載:“大癡晚年歸富陽,寫《富春山卷》,筆法游戲如草篆,傳聞有二本,不知其詳。一被好事者拳拳寶愛,不離于手?!薄安恢湓敗闭撸敿醋用骶?,“一被好事者拳拳相愛”者,即無用師卷。吳歷,字漁山,號墨井道人,又號桃溪居士,江蘇常熟人。吳歷與瞿式耜頗有夙緣。吳歷早年學詩于常熟錢謙益,瞿式耜為錢謙益弟子。吳歷與瞿式耜不僅是同鄉(xiāng),出同一師門,還是教友。式耜從叔瞿太素,萬歷三十三年(1605)受洗入教,為常熟第一位天主教徒。其后太素之子式榖及式耜相繼入教。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瞿式耜任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后守桂林,抗擊清兵,城破被捕,在桂林風洞山仙鶴嶺下就義,吳歷有《哭臨桂伯瞿相國》悼念。吳歷和瞿氏后人亦有同學之誼。職是之故,吳歷對當年瞿式耜之子明卷當有所耳聞,但不知其詳。吳歷有《贈唐茂弘孝廉之澎湖》,唐茂弘,字宇量,號嫩云道人,江蘇武進人,即唐字昭之弟,吳歷可得知唐字昭有子明卷,然亦不知其詳。吳歷臨摹過《剩山圖》,亦見過沈周背臨本,所以說“一被好事者拳拳寶愛,不離于手”?!赌嫲稀份d:“……予在廣陵所臨者,燼余本也。歸而質(zhì)之太原奉常公(王時敏),公有石田背臨一卷,即將斟對,山川樹石,毫無遺失,但石田之設形,乃其本色也?!薄坝柙趶V陵所臨者,燼余本也”,即康熙八年己酉(1669)程正揆至維揚觀王廷賓《剩山圖》,維揚即廣陵,今揚州。吳歷將自己《剩山圖》臨本與沈周背臨本對照,發(fā)現(xiàn)“山川樹石,毫無遺失。”
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以后,高士奇得無用師卷后段。
程正揆康熙八年己酉(1669)冬觀泰興季寓庸無用師卷后段。季寓庸子季振宜(1630~1674)《唐詩序》撰于康熙十二年(1673)十二月朔日,第二年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故去。或其家人將無用師卷后段轉讓給高士奇。
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一“元黃子久《富春山圖》卷”條載:“元黃子久《富春山圖》卷。紙本,高一尺余,長二丈一尺,凡六接,俱有吳之矩鈐印。水墨畫,董文敏跋在畫前隔水綾上,書法秀美,幅中有揚州季氏藏印。按張清甫云,尚有李范庵跋,今無之矣?!睆埱甯磸埑?,李范庵即李應禎(1431~1493)。張丑《清河書畫舫》(1616)卷十一下“黃公望”條載:“黃子久《富春山圖》,水墨,紙本,袖卷,今在宜興吳氏。后有李貞伯、沈啟南二跋,極稱許之?!鄙虻聺撚浽唬骸埃S子久《富春山圖》)入國朝歸高江村(高士奇)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后歸王儼齋司馬,亦如其值……雍正戊申觀于黃鸝坊某氏時六月二日?!保o用師卷)沈德潛(1673~1769)字碻士,號歸愚,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封光祿大夫,兼太子太傅,任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著有《沈歸愚詩文全集》。
高士奇(1645~1704),字澹人,號江村,祖居余姚(今浙江省余姚),早年舉家遷居京城。著《江村銷夏錄》《江村書畫目》等??滴跏辏?671),高士奇入內(nèi)廷供奉;康熙十四年(1675),補詹事府錄事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十七年(1678)升為內(nèi)閣中書舍人,食六品俸祿。應在這段時間,季振宜家人將無用師卷后段轉讓給高士奇。
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王翚進京,見高士奇無用師卷后段。
王翚《仿大癡〈富春山水卷〉》跋云:“子久《富春山》膾炙藝林,為海內(nèi)第一名跡。沈征君(沈周)、董文敏(董其昌)先后標題,畫學淵源,闡持已盡。曩于燕臺寓齋首撫粉本,得遂賞心。”(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九)“曩于燕臺”,康熙十七年王翚進京,首撫“粉本”,高士奇所藏無用師卷后段。這是王翚第一次看到風傳已久的黃公望《富春山圖》。王翚與高士奇結識即在此年,以后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王翚為高士奇作《江鄉(xiāng)草堂圖》。
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王翚在昆山徐乾學玉峰池館臨子明卷。
王翚在此臨本上題曰:“一峰老人《富春長卷》,海內(nèi)流傳名跡中稱為第一,沈征君(沈周)、董宗伯(董其昌)先后鑒定,煊赫繪林。曩從琨陵半園唐氏借摹粉本,后凡再四臨仿,始略有所得。丙寅秋(1686)在玉峰池館重摹?!薄瓣購溺臧雸@唐氏借摹粉本”,即子明卷。“后凡再四臨仿”,不同于惲壽平“《富春》副本共有五卷”,即允裘壬寅(1662)臨本,唐宇昭(1662)臨本,笪重光壬子(1672)臨本,王時敏癸丑(1673)臨本,潘氏癸丑(1673)臨本?!氨铮?686)在玉峰池館重摹”,王翚為徐乾學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臨摹子明卷。徐乾學(1631~1694),字原一、幼慧,號健庵、玉峰先生,先后擔任日講起居注官、侍講學士、內(nèi)閣學士,刑部尚書?!坝穹宄仞^”為徐乾學書齋之一,在昆山徐氏北園之內(nèi)。
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以后,子明卷入清內(nèi)府。
惲壽平《南田畫跋》卷二云,香山翁摹本、鄒之麟拓本及唐宇昭油素本所依據(jù)之子明卷,“此卷已入秦藏不可得觀,時無狗盜之雄,不禁三嘆?!?/p>
“狗盜之雄”是戰(zhàn)國齊國孟嘗君典故。孟嘗君門下有食客數(shù)千。秦昭王時曾入為秦相?!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略曰:齊湣王二十五年,秦昭王以孟嘗君為秦相。人或說秦昭王曰:孟嘗君今相秦,必先齊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嘗君,謀欲殺之。此即孟嘗君被困于秦之“秦難”。孟嘗君使人到秦昭王寵姬處求援,寵姬向他索取狐白裘。孟嘗君有一狐白裘,已獻給秦昭王。孟嘗君門客中有人能扮作狗偷東西(“狗盜”),遂潛入宮內(nèi),將狐白裘盜出,獻給寵姬而得以釋放。孟嘗君得出,即馳去,夜半至函谷關。按照規(guī)定,須待天亮雞鳴才能開關放行。門客中有善作雞鳴者,一鳴而群雞齊鳴,守吏開關,孟嘗君遂得脫身。
后王安石評論“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惲壽平反其意而用之,蓋有難言之苦。孟嘗君即子明卷,孟嘗君被困于秦,即“秦難”,子明卷則被困于“秦”而為“秦藏”。如何是“秦”?“秦”者,清也。孟嘗君之“秦難”在秦昭王,子明卷之“秦藏”在清內(nèi)府。如何是“藏”?藏,收藏也。惲壽平用心苦也。
王翚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在昆山玉峰池館為徐乾學臨子明卷,即“秦藏”之條件。徐乾學是納蘭成德的老師。納蘭成德(1655~1685),葉赫那拉氏,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號楞伽山人,父親明珠是康熙朝武英殿大學士。受納蘭成德之邀,康熙二十四年乙丑(1685)五月一日,石谷即攜弟子楊晉(1644~1728)赴京,然納蘭氏于半月之前病逝。石谷決計南歸。徐乾學有贈詩,序曰:“王先生石谷讀書學道,古處是敦,丹青妙繪迥出近代之上。余友成侍中顒若(納蘭成德)雅慕其名,敦促入都,比至而侍中已歿。石谷深感知己,寢門成禮,拂衣而歸。”(王翚《清暉贈言》卷四)徐乾學子徐樹谷曰“……成侍中從家大人(徐乾學)齋中觀先生筆墨,驚為優(yōu)缽曇花,千年一見,恨不能縮地握手,凂家大人遺書先生并江南制府招致之,先生息影山園,堅謝不出,制府勸駕再三,命役脂車趣行,先生特以三千里神交不能恝置,遂偕其高第楊子鶴于仲夏望前四日抵京,而侍中于半月前已作古人矣。先生嘆曰:‘友朋之聚散、離合、升沉、生死各有前定,吾不來無以慰知己,侍中卒,而吾久留亦非所以對知己?!鞗Q計南歸。”(王翚《清暉贈言》卷四)
此前,康熙二十三年甲子(1684)夏,王翚作《重江疊嶂圖卷》贈吳正治。吳正治,休寧臨溪人,寄籍湖北漢陽,授武英殿大學士,參預內(nèi)閣機務,成為當朝相國,加封為太子太傅。王翚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為徐乾學臨子明卷同年,為高士奇作《江鄉(xiāng)草堂圖》。王翚《清暉贈言》中多有重臣贈詩,王翚應酬這些貴胄高官,遂使子明卷進入“秦藏”清內(nèi)府,而王翚身不由己。惲壽平知之矣,“此卷已入秦藏不可得觀,時無狗盜之雄,不禁三嘆”。真可謂“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秦藏”之說屬于推測,雖不中亦不遠也。以后王翚有臨黃公望“富春山圖”者,然非子明卷也。
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王翚臨無用師卷后段。王翚《仿大癡〈富春山水卷〉》跋云:“(子久《富春山》)曩于燕臺寓齋首撫粉本,得遂賞心。庚辰(1700),時石谷六十九歲。夏,裹足山園,復為重仿,僅存形似,但擬議神明,深有愧于癡翁也。虞山后學王翚。并錄原跋于左?!保ɡ钭糍t《書畫鑒影》卷九)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石谷進京,得觀高士奇所藏無用師卷后段??滴跞拍旮剑?700),王翚臨摹之。
高士奇此時在杭州西溪??滴跞吣晡煲?698)七月高士奇在籍賦閑??滴跞四昙好?699),康熙第四次南巡,高士奇在杭州西溪高莊接駕。康熙四十年(1701)高士奇跋文征明《竹冊》云:“……近以老母乳恙,余亦小疾月余。初冬及今,暄晴甚久,竟成虛度……去戊寅(1698)倏三年可慨?!蓖趿殹斗麓蟀V〈富春山水卷〉》跋云“裹足山園,復為重仿”,或在高士奇杭州西溪高莊臨摹無用師卷后段。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1709),王鴻緒得無用師卷后段,卷上有“王鴻緒”印。
王鴻緒(1645~1723),字季友,號儼齋,別號橫云山人,華亭人。沈德潛記曰:“(黃子久《富春山圖》)入國朝歸高江村(高士奇)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后歸王儼齋司馬?!备呤科鏆{于康熙四十二年癸未(1703),家藏字畫逐漸失散??滴跛氖四昙撼?1709),王鴻緒六十五歲,與內(nèi)大臣阿靈阿、侍郎搖敘等謀立皇八子允禩為太子,遭康熙帝切責,以原品休致。王鴻緒《橫云山人集》卷二十四記:“己丑正月二十三日,蒙圣恩矜全以戶部尚書卸任歸里,漫賦二首?!备呤科鏆{于康熙四十二年癸未(1703),王鴻緒卸任歸里,即華亭,可去杭州西溪高士奇故居收得無用師卷后段。
雍正六年戊申(1728),王鴻緒家人將無用師卷后段拿到蘇州售賣。
王鴻緒卒于雍正元年癸卯(1723),七十九歲。王鴻緒家人于雍正六年戊申(1728)將無用師卷后段拿到蘇州售賣。沈德潛跋無用師卷后段曰:“黃子久《富春山居圖》系紙本,長尺許,闊三丈余……后有沈石田(沈周)、文文水(文彭)、王百轂(王樨登)、董思白(董其昌)、鄒衣白(鄒之麟)五跋,其元人及明初人跋歸石田時已經(jīng)脫落矣?!雵瘹w高江村(高士奇)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后歸王儼齋司馬(王鴻緒),亦如其值。司馬歿,仆人挾之來蘇,逾月無售者,旋轉之維揚矣……雍正戊申(1728)觀于黃鸝坊某氏時六月二日?!鄙虻聺摚?673~1769)字碻士,號歸愚,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封光祿大夫,兼太子太傅,任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選有《古詩源》《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等,流傳頗廣。
雍正十三年乙卯(1735)以前,安歧得無用師卷后段。
安歧《墨緣匯觀》(1742)卷四“名畫續(xù)錄”下著錄有“公望《富春山圖》卷”(即無用師卷后段),記曰“紙本。淡著色。長卷。并題。前綾隔水董文敏勝題……”云云。
沈德潛跋云:“戊申(1728)歲于黃鸝坊某氏閱黃子久《富春山居圖》,時儼齋王司農(nóng)(王鴻緒)家人持卷求售,索值千金,吳中無大力者,將之維揚……乙卯(1735)秋予寓京師,程子莼江于安氏借得此卷,邀余往觀,不啻重見故友也……(無用師卷后段)入國朝歸高江村,后歸王儼齋,迄今在三韓安氏……”(無用師卷)
三韓安氏指安岐。昭梿《嘯亭續(xù)錄》卷三“安三”條載:“明太傅擅權時,其巨仆名安圖,最為豪橫。士大夫與之交接,有楚濱萼山之風。其子孫居津門,世為鹺商,家乃巨富,近日登入仕版。有外典州牧不肖宗室,至有與其連姻眷者,亦數(shù)典忘其祖矣?!卑踩窗矆D之父,明太傅即納蘭明珠,康熙時武英殿大學士,安家系權臣明珠的家仆。
蕭奭《永憲錄》卷四載:“故罪臣揆敘家人安圖,夤緣隆科多。自康熙五十二年(1713)至雍正二年(1724),計銀三十余萬兩……安圖之父安三,當明珠為相時甚用事,圣祖洞鑒。珠令潛處揚州,挾巨貲行江西吉安等四府三十萬引鹽。及珠病革,圣祖欲問,又以安三祈恩。故復還京師。及揆敘卒,無子,以所有家財八百萬獻于宮府,令九貝子掌之。予安三銀百萬兩資生,以贍養(yǎng)敘母妻?!鞭駭ⅲ謩P功,滿洲正黃旗人,其父大學士明珠。揆敘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康熙五十六年(1717),揆敘死,謚文端。雍正即位后,命奪去揆敘原官,削去謚號。揆敘家仆安圖,即安歧長兄,賄賂隆科多計銀三十余萬兩。明珠安排安三到揚州經(jīng)營鹽業(yè)。揆敘卒,以所有家財八百萬獻于宮府,即宗人府。又給安三銀百萬兩經(jīng)營,用以贍養(yǎng)揆敘的母親和妻子。
安圖之弟安歧(1686~?),又名安儀周,號麓村,在揚州鹽務規(guī)模甚大,“鹽務商總,以安綠(麓)村為最”(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九)。凌廷堪《與阮伯元閣學論〈畫舫錄〉書》云:“康熙丙寅(1686),查初白在京師,館于明相國珠之自怡園,揆愷功總憲兄弟皆從之讀書。時安麓村岐在館中執(zhí)灑掃之役。后(二)十年丁亥(1707),圣祖南巡閱河,初白方以編修請假在籍,偕其弟查浦侍講恭迎鑾輅。后同舟返浙,道經(jīng)揚州,而安岐已為相國(明珠)鬻鹽于兩淮,勢甚喧赫。聞初白來,謁見于舟中,執(zhí)禮甚恭。初白不命之坐,但云:‘汝小心貿(mào)易,勿為爾主生事?!参ㄎǘ恕!保柰⒖啊缎6Y堂文集》卷二十三) 查慎行(1650 ~1727),字悔余,號初白,浙江海寧人,康熙四十二年(1703),查慎行中進士,特授翰林院編修,入直內(nèi)廷??滴醣?686),查初白在都中館明珠家,康熙丁亥(1707),時康熙南巡,初白與其弟查浦遂扈蹕而南。康熙丙寅(1686),安岐一歲(1686),初白在明珠府所見,當為安岐之兄安圖,在揚州所見則為安岐,時安岐二十二歲。
王翚作《云山競秀圖》(藏天津博物館)祝安麓村三十壽誕,自題云:“康熙乙未(1715)九秋,奉祝麓村先生嵩誕并祈教正。烏目山人王翚?!蓖衔餐趿毎希骸奥创逑壬髅孙L雅,深志翰墨,鑒別品題,尤為海內(nèi)所推重。曩者把臂吳閶,論心道故,謬嗜拙筆,極口弗置,不揣蕪陋,寫此為贈……海虞耕煙野老王翚再題,時年八十有四?!笨滴跞辏?691),王翚進京為康熙帝作《南巡圖》,康熙皇帝賜題“山水清暉”畫扇,王翚隨之聲譽鵲起,求畫者絡繹不絕,“家家子久,人人石谷”成為當時風尚。而康熙乙未(1715)此年安歧三十歲。王翚已譽滿天下,為小自己五十四歲的安歧謙辭祝壽,由此可以想見當年子明卷是如何成為“秦藏”的。
乾隆十年乙丑(1745),乾隆帝得子明卷。
自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王翚在昆山徐乾學玉峰池館臨子明卷后,惲壽平《南田畫跋》云“此卷(子明卷)已入秦藏不可得觀,時無狗盜之雄,不禁三嘆”,此后約六十年,子明卷“侯門一入深如?!?,于今出現(xiàn)在乾隆內(nèi)府。
《石渠寶笈》卷四十二著錄“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一卷”:宋箋本,墨畫,有“瞿氏耕印”,“瞿起田耕石齋真賞”印,“廷美”印,“瞿稼軒收藏印”,“唐氏孔明”印,“半園外史”印,錄黃公望款識,孔諤題詩,劉玨款識,董其昌跋,鄒之麟跋。
乾隆帝認為子明卷是黃公望真跡,在子明卷上題曰:“世傳《富春山圖》為黃公望生平杰作,此卷寫山居風景,巖壑平遠,曠若千里,未識與《富春圖》孰為先后?董香光(董其昌)稱其規(guī)撫董、巨,天真爛漫,當亦為子久最得意筆耶?!肚搴訒嬼场分^:大癡畫格有二,一種作淺絳色,一種作水墨者,筆意尤簡遠。今觀是幅,長幾三丈,包孕山川之勝,發(fā)抒襟抱之奇,在水墨法中,尤出一格??顬椤用麟[君’作,子明未詳姓氏,當再考之。御識?!保ā妒汅拧肪硭氖┐藶楸?746)春月題?!按司韺懮骄语L景”即子明卷,其時尚未有圖名,故乾隆稱之以“此卷”。乾隆知道世傳有黃公望《富春山圖》,只是“未識(子明卷)與《富春圖》孰為先后”。
乾隆注意到款為“子明隱君”作,又有外間所傳《富春山圖》,知為不同兩卷,后看到沈德潛所進跋文,不免生疑。“御記云:乙丑(1745)夏,沈德潛進其所為詩古文稿,幾暇披閱,則跋黃子久《富春山居圖》在焉。所記題跋收藏始末甚詳。是年(1745)冬,偶得黃子久《山居圖》,筆墨蒼古,的系真跡。而德潛文中所載沈、文、王、董、鄒五跋,有董、鄒而缺其三,且多孔諤一跋,以為《山居》與《富春》自兩圖也。然愛其溪壑天成,動我吟興,乃有長言,亦命德潛和之。且詢其(沈德潛)較《富春》為何如?德潛之跋以《富春山居》,歸安氏為未得所,安氏不知也?!保ā妒汅拧肪硭氖?/p>
沈德潛“跋黃子久《富春山居圖》”,即雍正六年戊申(1728)沈德潛無用師卷后段“后有沈石田(沈周)、文文水(文彭)、王百轂(王樨登)、董思白(董其昌)、鄒衣白(鄒之麟)五跋,其元人及明初人跋歸石田時已經(jīng)脫落矣”云云,及乙卯(1735)再跋無用師卷后段“入國朝歸高江村,后歸王儼齋,迄今在三韓安氏”云云。乾隆看到沈德潛所記題跋有沈周、文彭、王百轂、董其昌、鄒之麟五跋,內(nèi)府《山居圖》即子明卷只有董其昌、鄒之麟二跋,少沈周、文彭、王百轂三跋,且多孔諤題詩。至此乾隆確信《山居圖》(子明卷)與《富春山圖》(無用師卷后段)是兩個不同的畫幅。有此結論,乾隆欣然賦詩,并命沈德潛和之。乾隆又問沈德潛,《山居圖》與《富春山圖》孰優(yōu)孰劣。沈德潛非常謹慎,只說《富春山圖》在安歧這種人手里,可謂“不得其所”,因為他不懂《富春山圖》。
乾隆仍有疑問?!坝R云:按鄒之麟此跋,直以為‘富春’,而題簽曰“山居”,沈德潛所見《富春山居》,云又非此,姑俟他日之辨。丙寅(1746)皋月,御識”。(《石渠寶笈》卷四二)按子明卷有鄒之麟跋,此卷就應該是“富春卷”,而題簽卻題為“山居”,乾隆大惑不解,只好“俟他日之辨”。子明卷上題簽曰“山居”,應在卷軸桿上,有乾隆詩“金題玉躞標《山居》”可證。玉躞,玉質(zhì)的書畫卷軸?!坝聃髽恕渡骄印贰睉靡延兄?。至正三年癸未(1343)楊維楨題《黃大癡〈山居圖〉》,至正七年丁亥(1347)薩都剌《為姑蘇陳子平題黃公望〈山居圖〉》,就已明示子明卷就是《山居圖》,而絕非楊維楨、薩都剌所杜撰。
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冬,乾隆帝得無用師卷后段。安歧經(jīng)大學士傅恒向乾隆帝進呈無用師卷后段。
乾隆記曰:“丙寅(1746)冬,安氏家中落,將出所藏古人舊跡,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卷并羲之《袁生帖》、蘇軾二賦、韓干畫馬、米友仁《瀟湘》等圖,共若干種,以示傅恒。傅恒曰:‘是物也,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將安用之?’居少間,恒舉以告朕。朕謂:‘或者汝弗識耳,試將以來?!魻T粗觀,則居然黃子久《富春山居圖》也?!保ā妒汅拧肪硭氖?/p>
富察·傅恒(約1720~1770),字春和,清高宗孝賢純皇后之弟,清朝外戚,滿洲鑲黃旗人,乾隆朝歷任侍衛(wèi)、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戶部尚書等職。傅恒所言安歧家道中落,出售所藏古人舊跡,乃欺人之談,實取悅于乾隆,所謂“巧取豪奪”是也。當年至正十年庚寅(1350)黃公望于無用師卷題跋“慮有巧取豪敓者,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然“知其成就之難也”,所以巧取豪奪也。又可想見子明卷入“秦藏”,亦大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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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鑒定無用師卷后段,得出結論:無用師卷后段乃是偽作?!啊磸驮斢[,始知燈下駭以為更得《富春》者,乃誤也。匪惟予誤,沈德潛之嗟咨嘆賞,勒文以記者,亦誤也。奚啻德潛,高士奇、王鴻緒輩之侈,鑒賞之精,賈直之重,以為豪舉者,均誤也?!陡淮骸贰渡骄印繁緦僖粓D,向之題“山居”者,遺“富春”二字,故雖真而人疑其非是耳。……爰書之于舊圖(子明卷),而正其名曰《富春山居》云。丙寅(1746)長至后一日,重華宮御識并書。”(《石渠寶笈》卷四十二)
乾隆認為,高士奇、王鴻緒、沈德潛等人全都誤認為無用師卷后段是世傳的《富春山圖》,而實際上并沒有《富春》《山居》二圖,只有《富春山居》一圖,只是“向之題‘山居’者,遺‘富春’二字”,也就是說,題圖名時沒有寫“富春”二字罷了,現(xiàn)在“必也正名乎”,把子明卷《山居圖》正式命名為《富春山居圖》。而無用師卷后段則是贗品無疑?!岸司恚o用師卷后段)筆力孱弱,其為贗鼎無疑。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鉤,下真跡一等?!保o用師卷)
乾隆多次確認《山居圖》就是《富春山居圖》本真。
“大癡道人黃子久,詩中元白書顏柳?!陡淮捍髱X》稱杰作,膾炙都人士之口。金題玉躞標《山居》,然疑即是《富春》否…… 乾隆丙寅(1746)谷雨日,御題?!?/p>
“富春疑案參來久,今喜辨明楊即柳?!甲R流傳只一途,珷玞安可同瑤玖。笑予赤水索元珠,不識元珠吾固有…… 余既辨明此圖即《富春山居圖》,乃迭舊韻,更為長歌,以書其后。乾隆丁卯(1747)春正御筆?!?/p>
“識得仙居子久傳,《雪溪》摩詰釣舟扁。畫禪室里群仙侶,近日紛來參畫禪。予既辨明此卷為子久《富春山居》真跡,近又得摩詰《雪溪圖》,二物皆董其昌畫禪室中所藏,因成數(shù)句。丁卯(1747)仲春月御筆。”(《石渠寶笈》卷四二)
世事多變。清朝之后,世人反乾隆之道而用之,多以《富春山圖》(無用師卷)為《富春山居圖》之真,《山居圖》(子明卷)為漏洞百出之偽,其最有力之證據(jù)即,乾隆帝考證《畫史會要》“任仁發(fā)”即子明其人。任仁發(fā),原名霆,字子明,號月山道人,松江人。生于宋寶佑二年(1254),卒于元泰定四年(1327)。歷官都水庸田使司副使、中憲大夫、浙東道宣慰使司副使等職,主要從事水利興修。證子明卷為贗品者問乾隆:按黃公望跋子明卷跋“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圖此贈別。大癡道人黃公望。至元戊寅(1338)秋”,而任仁發(fā)卒于元泰定四年(1327),豈有黃公望贈畫于已歿十一年之子明之理?!此足證子明卷之偽。
乾隆之誤不容置辯,然不足以證子明卷之偽。
黃公望之“子明隱君”確有其人,贈子明《山居圖》確有其事,子明卷亦流傳有序。至董其昌以“富春山圖”名無用師卷,惲壽平以“富春山圖”名子明卷,由此天下大亂,兩卷混淆不清,世莫能辨之。至乾隆混《山居圖》與《富春山圖》成《富春山居圖》,遂開啟后世真?zhèn)沃q,曠日持久。然此真?zhèn)沃q實乃“子虛烏有”之辯,《山居圖》與《富春山圖》本無關聯(lián),《富春山居圖》本杜撰之名,凡“有一真必有一偽”如此置辯者,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