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東歌
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館員
此次「天下龍泉」展覽將展出一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著名龍泉窯瓷器—— 「馬蝗絆」青瓷碗。其瑩潤如玉的梅子青釉色、精巧典雅的造型、趣味獨特的鋦釘排布,
以及流傳有序又頗具意味的身世經(jīng)歷使其成為稀世之珍。
而這百年間的流轉,正是中國龍泉瓷器在日本的一個縮影。
談及龍泉窯青瓷的釉色之美,了解陶瓷史的人們大概會不約而同地想到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著名殘器——「馬蝗絆」青瓷碗。這件龍泉窯青釉花口瓷碗高九點六厘米,口徑十五點四厘米,重二百九十二克,器身布有裂痕,被譽以日本「重要文化財」(日本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等級分類表示方式,「重要文化財」是指歷史、文化等價值特別高的文物)和「青磁砧」(日本對高質量南宋薄胎厚釉龍泉青瓷的稱呼)名器之稱,足見長期以來世人對其喜愛與珍視。該瓷碗的聞名不僅因為其瑩潤如玉的梅子青釉色、精巧典雅的造型、趣味獨特的鋦釘排布,也源于其流傳有序又頗具意味的身世經(jīng)歷。
在這件生產(chǎn)于宋代的青瓷碗的流傳過程中,最具研究價值的相關文獻資料當屬江戶時代的漢學家伊藤東涯(一六七〇年~一七六三年)于享保十二年(一七二七年)撰寫的《馬蝗絆茶甌記》(Bakouhansaouki)。對此件青瓷碗,伊藤品評與記述道:
器之尚古也,何諸其多閱歲月,免乎水火之難,逃乎碎裂之厄,完全以傳久,斯可尚巳。況其精細巧致,經(jīng)古人鑒賞載名流款識,其益可珍哉。昔安元初,平內(nèi)府重盛公舍金杭州育王,現(xiàn)住佛照酬以器物數(shù)品,中有青窯茶甌一事,翠光瑩徹,世所希見。唐陸龜蒙詩云「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或云「錢氏有國時,越州燒進,不許臣庶用,故云秘色」,豈其是乎,相傳謂之砧手。慈照院源相國義政公得之,最所珍賞,底有璺一脈,相國因使聘之次送之大明,募代以他甌,明人遣匠以鐵釘六鈐束之,絆如馬蝗,還覺有趣,仍號馬蝗絆茶甌。相國賜之其侍臣宗臨,享保丁未之歲,予得觀之于宗臨九世孫玄懷之家,予固非博古者,然其華雅精致,宜其為前世將相所尚也,嗚呼傳之自其祖先,賜之自其祖之君,得之自平內(nèi)府,以到于今則已五百六十余年,自慈照公到今已向三百年,可謂善傳矣。
此文主要考證了該茶碗之歷史,作者感嘆器物流傳至今得以「善傳」之珍貴。文中記述了相當于南宋時期的日本安元年間(一一七五年~一一七七年),將軍平重盛(一一三八年~一一七九年)向杭州育王山布施了黃金,寺院住持佛照禪師回贈謝禮,其中就包括一只世間罕見的青瓷茶碗。之后該茶碗傳至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一四三六年~一四九〇年)之手并得到珍視,但此時碗底部已形成一條裂璺,因此派使者將其運往中國(明朝),希望尋求相同的瓷碗作替代品。然而也許因為當時無法找到相似的青瓷器,明朝廷就派遣工匠將原茶碗用六只鐵質鋦釘加以修補、固定后返還日本。鋦釘?shù)男螤钣^之宛若螞蝗(一說蝗蟲,目前學界尚存爭議),十分有趣,這便是「馬蝗絆茶甌」名稱的由來。
之后,足利義政又將此碗轉賜侍臣吉田宗臨,伊藤東涯在吉田宗臨后代府邸見到這只青瓷碗和配套的匣盒,并撰寫此文。其后,青瓷碗和《馬蝗絆茶甌記》自角倉家(原吉田家)轉為室町三井家的藏品(高橋義雄《大正名器鑒·第六編》,大正名器鑒編纂所,一九二六年),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才由三井高大捐贈給東京國立博物館,并保存至今。
「馬蝗絆」青瓷碗另一為世人所驚嘆的,當是其充滿張力的器壁弧度和嬌艷似玉的梅子青色釉。該碗是否能上溯到如《馬蝗絆茶甌記》所記述的十二世紀的安元年間尚有疑問,但對比考古資料,此碗應誕生于龍泉窯逐漸步入鼎盛的南宋時期。當時的龍泉窯,無論在胎土釉料的配制,原料加工設備,還是燒成氣氛的控制方面均得到很大提升,逐步取代越窯成為南方青瓷的主要產(chǎn)地。在北方技術的影響下,乳濁釉產(chǎn)品自南宋初期由龍泉大窯地區(qū)出現(xiàn)并擴展到金村及其他地區(qū),至南宋中期形成了龍泉窯全新的風格。(任世龍《龍泉青瓷的類型與分期試論》,《瓷路人生:浙江瓷窯址考古的實踐與認識》,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七年)這種高粘度色釉的使用為薄胎厚釉的產(chǎn)生創(chuàng)造了先決條件;多層施釉和素燒技術則使釉層厚度增加;高鋁配方的胎料提高了燒造強度,從而實現(xiàn)器形的精細輕盈;分室龍窯的出現(xiàn)更改進了燒成氣氛和溫度。在上述技術革新的基礎上,龍泉窯成功燒造出粉青和梅子青等珍貴色釉產(chǎn)品。如今通過科學檢測分析,可知高光澤度的梅子青釉的產(chǎn)生是通過燒造時釉中鐵離子得到充分還原,燒成溫度較高產(chǎn)生晶體回溶,使釉呈現(xiàn)較高的玻璃化狀態(tài),加之釉層厚度,最終形成了更顯碧綠的釉色。(李家治《中國科學技術史·陶瓷卷》,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粉青與梅子青這類高玉質感釉瓷是龍泉窯白胎類青瓷中的少數(shù)高檔品種。明陸容著《菽園雜記》記龍泉窯瓷器:「凡綠豆色瑩凈無瑕者為上,生菜色者
次之。然上等價高,皆轉貨他處,縣官未嘗見也?!惯@里「上等價高」者即指玉質厚釉的上品青瓷,說明即使在龍泉窯青瓷燒造早已達到成熟鼎盛的元明時期這類高檔器物也是罕見難求的。
而對于高品質青瓷在釉色上的區(qū)分及其與窯址的對應,在很長一段時間并不為大眾所明悉。江戶時期的伊藤東涯在《馬蝗絆茶甌記》中贊嘆青瓷碗「翠光瑩徹」之釉色,并推測該碗為「秘色」瓷,這可能參考了宋莊綽所撰《雞肋編》對龍泉縣「又出青瓷器,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取于此。宣和中,禁庭制樣須索,益加工巧」的記載。然而如今關于「秘色瓷」源頭之謎已水落石出——位于浙江慈溪上林湖窯址,并非龍泉窯。
「馬蝗絆」青瓷碗的器底和器壁布有內(nèi)外穿透的裂痕,外壁嵌入六枚鋦釘,未穿透器壁。鋦釘為鐵質,形狀為勻稱的平鋦釘,規(guī)整小巧,分布錯落有序。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目前鐵鋦釘已經(jīng)生銹,但依舊發(fā)揮著穩(wěn)固的夾力,以預防裂璺的擴大。鋦釘?shù)呐挪?、形狀和耐久性等特征表明,這件經(jīng)過細膩鋦補的器物應出自當時的鋦瓷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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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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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山御物是指室町幕府足利將軍的收藏品,因將軍足利義政的宅邸“東山山莊”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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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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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鐮倉時代和室町時代的日本人受唐宋風氣的影響很深,“唐物”最初指從唐朝輸入日本的物品,發(fā)展至今,日本人將宋、元、明輸入的舶來品都納入“唐物”的范疇中。
至于「馬蝗絆」瓷碗上的鋦釘是否確如文獻所稱是中國匠人所為,目前尚難以論證。不過,關于該瓷碗由中國運
至日本,成為喜好「唐物」的足利將軍所集「東山御物」藏品一事較為可信,尤其以裝裹瓷碗的中國制漆盒為證,盒內(nèi)中國制高品質錦緞的布置與摩擦痕跡亦與瓷碗相合,表明該瓷碗應是在中國進行專門包裝后運至日本的。(今井敦《東傳日本的青瓷茶碗「馬蝗絆」》,《東方博物》第三輯,杭州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事實上,學術界對于「馬蝗絆」青瓷碗之歷史和命名等問題一直存在爭議。此件器物與「馬蝗絆」青瓷碗無論在器形、尺寸和釉色方面均十分接近,特別是同樣因裂璺而進行的鋦補痕跡,如按照「馬蝗絆」即為帶鋦釘器物之解義,那么該碗也可以說是另一件「馬蝗絆」碗了。
與古代日本人認為「馬蝗絆」青瓷碗是因其鋦釘形態(tài)特征而命名的觀點不同,近代日本學者高橋義雄認為「馬蝗絆」與日文漢字「鎹」、「鉸」同義,意為鋦釘,是中國對于帶鋦釘陶瓷器的統(tǒng)稱。(高橋義雄《大正名器鑒》,大正名器鑒編纂所,一九二六年)此觀點得到小山富士夫、長谷部樂爾和謝明良等學者的支持。(謝明良《鋦釘補瓷術的文化史》,《美術史研究集刊》第四十二期,二〇一七年三月)日本日進市マスプロ美術館藏有一件與「馬蝗絆」青瓷碗無論在器形、尺寸和釉色方面均十分相似的龍泉窯花口碗,相傳曾同為足利義政的收藏品。這件龍泉窯花口碗的口沿向下布有裂璺,并由鋦釘并排固定按照「馬蝗絆」即為帶鋦釘器物之解義,那么該碗也可以說是另一件「馬蝗絆」碗了。
此外,《馬蝗絆茶甌記》提到的「砧手」,在日本亦有「青磁砧」或「砧手青磁」之稱。源自茶師千利休(一五二二年~一五九一年)將其所持有的龍泉窯青瓷雙耳瓶(現(xiàn)藏于日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命名為「砧」,此后「砧」便成為與此瓶釉色相類的最高檔厚釉龍泉窯青瓷的稱謂。巧合的是,這件被千利休命名為「砧」的青瓷雙耳瓶外壁同樣有裂痕并帶有鋦釘修補的痕跡,且因為該瓶按器型又可稱為紙槌瓶,「紙槌」則可聯(lián)想到「搗練砧」,而裂痕的日語發(fā)音(Hibi)又與搗練時發(fā)出聲響的音一致。(同前謝明良《鋦釘補瓷術的文化史》)因此「砧」的定名也與鋦釘密不可分。
「鋦」是古陶瓷修補技藝中古老且流傳廣泛的重要技術,針對斷開或有「璺」、「瑕」的器物進行修補。(《廣雅·釋詁》:「璺,裂也」,「瑕,裂也」。王念孫、王引之《廣雅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八年)所謂鋦瓷,其工序主要由鉆孔和鋦補組成,即先將破裂的陶瓷器用鉆具打孔,再將「冖」形金屬釘?shù)膬深^分別敲入裂痕兩邊的鉆孔內(nèi),以加固器物使其保持完整,縫隙不會透水,可以繼續(xù)使用。(紀東歌《乾隆時期宮廷瓷器修補》,《南方文物》,二〇一四年第四期)根據(jù)考古資料顯示,在世界范圍內(nèi),新石器時代就發(fā)現(xiàn)有帶鉆孔的陶器殘片,而中國最晚至宋元時期已發(fā)展出成熟的鋦補手藝行當,至明清時期文人階層更是將這種民間修補陶瓷的技藝提升為充滿審美意味的雅趣。
隨著制瓷業(yè)的發(fā)展及瓷器的傳播,針對恢復陶瓷使用價值并兼顧其觀賞價值的鋦補技藝也影響至海外。尤其是東亞地區(qū),很早就受到中國的影響,存在與中國相似的用鋦釘接補的瓷器實物,并掌握了相同的不穿透器物的鋦補技術。根據(jù)謝明良先生的研究,日本在十四世紀已有在中國瓷器上加鋦釘修補的實例,于十六世紀更是形成了與中國類似的于賞玩陶瓷上鋦釘?shù)娘L尚,把鋦釘痕跡當作鑒賞「唐物」的文化標志,并發(fā)展成茶道藝術中拙趣意味的象征含義。(同前謝明良《鋦釘補瓷術的文化史》)由此,鋦瓷文化在中日兩國之間形成了意識風尚方面的差異:相較日本偏好突出修補痕跡的做法,中國的文人一方面欣賞鋦釘所營造出的器物的古拙感,另一方面則針對收藏級的高古器物多傾向采用較為隱蔽的粘合方式修補以達到「無瑕」。因此,確實存在「馬蝗絆」青瓷碗由中國運至日本后再做鋦補的可能性。
總體上,有關此件「馬蝗絆」青瓷碗的「身世」雖仍有尚待商討之處,但從其所受到的珍視程度即可見南宋龍泉窯瓷器在日本所受的重視程度,這也恰是當時龍泉窯在海外影響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