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競恒 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師
中國傳統(tǒng)婚姻下,“妻之能力,實與夫相表里。故妻得宗攬家政,主持一切,自唐以后,已成慣例”。圖為《胤禛美人圖》中的燈下縫衣
許多人認為中國古代婦女只有纏足、貞節(jié)牌坊這些“黑暗”標簽。但真實歷史情況要復雜得多,她們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五四話語中那樣般狀況。
殷周時代,多有女貴族、女領主活躍于政治、經濟和軍事領域。如著名的商代婦好,有封地、財產、封臣及武力,并率領軍隊出征。她不是商王的奴仆,而更像合作伙伴。
另一位女領主婦妌,也有封地和臣民,如典賓卜辭記載“婦妌不受年”“婦妌不其受黍年”,占卜向神靈詢問領地的農作物能否獲得豐收。
此外,甲骨卜辭中還有其他一些被稱為“婦”的女領主,如婦龐有封地叫“龐田”,還有婦良、婦杏、婦杞、婦喜等女領主,王卜辭中多有她們向朝廷進貢財物的記錄,表明這些女領主各有自己的領地,并享有經濟管理之權。甲骨卜辭中,常將這些女封君、女貴族統(tǒng)稱為“多婦”。
周代的青銅器銘文中也多有女封君、女貴族治理領地、管理封臣的記錄,如《令簋》等器中記載了“王姜”對臣下賞賜貝、臣、田、裘等;《季姬方尊》銘文記載女領主“王母”被稱為“君”,管理臣屬宰,并賞賜給女兒季姬土地、人口、馬牛、糧食等。
1975年在陜西扶風出土的一件周代銅簋銘文記載,某貴族率領師氏攻擊戎胡,該貴族的“文母”也參與了這次戰(zhàn)爭。《論語·泰伯》中周武王說自己有十位能臣,其中一位是“婦人”,即王后女君。西周王后,也掌管王室的工業(yè)和武器生產。
不但西周王后參與治國和管理,諸侯國君的夫人也參與治理,如《晉姜鼎》銘文記載,晉文侯的夫人晉姜及其姑媽——晉穆侯的夫人——都曾經擔任晉國的治理者,具有“君”的身份以“治我萬民”,她們沒有閑暇逸樂,而是審慎地輔佐晉侯治國。
貴族制下女子“三從”,實際上只是表述貴族婦女服喪之禮。
《儀禮·喪服》載,“婦人三從之義”意即女子出嫁前為父親服斬衰的喪服,出嫁后若丈夫死則為其服斬衰,“夫死從子”意即改嫁后,前任丈夫的兒子為繼父服一年的齊衰,所以該女子“從子”,服一年齊衰即可。
五四以后很多人不讀古書,將“三從”片面地誤讀為人身管轄權。
夫權的崛起與貴族制崩潰有關。殷周時代貴族婦女也可擔任宗族管理者,因為她們從屬于宗族共同體。但禮崩樂壞,編戶齊民的一夫一婦核心小家庭取代了大宗族,婦女只能從屬于官府登記戶主為丈夫的小家庭?!胺驗槠蘧V”最早見于《韓非子·忠孝》篇。北京大學藏秦代竹簡《善女子方》中,就強調“善衣(依)夫家,以自為光”,人身依附于丈夫,“雖與夫治,勿敢疾當”,意即丈夫打妻子,也不要躲,要“屈身受令”。
在秦朝,女性地位卑賤,甚至被大量殘酷肢解以殉葬。2013年秦始皇陵園發(fā)現了十座小墓,墓道填土中發(fā)現大量未成年女性散亂人骨。這一葬儀的發(fā)現說明始皇帝死后,二世處理先王的后宮人員時有著不見載于歷史文獻的復雜、血腥過程。
西漢早期的法律《二年律令》中規(guī)定:“妻悍,而夫毆笞之非以兵刃也,雖傷之毋罪”,即丈夫打妻子,只要不用兵器,打傷了也沒有罪。
楊寬先生曾說,秦朝法令對女子的壓迫,是前所未有的。類似的奇葩法律,恐只有野蠻的女真部族才能相比,金國法律規(guī)定“毆妻致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中表述是“如果一個丈夫因故毆打其妻,而她曾犯過罪并被打致死的話,像這種情況丈夫便可以不受懲罰?!?/p>
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大獎的《圖雅的婚事》,根據發(fā)生在甘肅的“覓婿養(yǎng)夫”真實事件改編,其對中國女性的命運關切,引人深思
漢儒面對的是秦朝的巨大遺產,漢承秦制的特點是西漢前期的法律和秦朝區(qū)別不大,需從點滴突破。董仲舒的《春秋決獄》,有幾個判例保留至今,其中一條涉及婦女問題。某甲的丈夫遇到海難,找不到遺體,不能埋葬。數月后其母安排她改嫁。當地官員根據當時法律,“夫死未葬,法不許嫁。私為人妻,當棄市”,提出要將某甲處死刑。董仲舒顯然反對這樣的判決機制,他指出婦女有“更嫁之道”,可改嫁,且是聽從母親的安排,不是“私為人妻”,因此無罪。若按一般漢承秦制的刀筆吏思維,某甲就會被處死,尸體示眾。但董仲舒的努力,救了她,也在點滴地改變秦朝的遺產。
秦漢時代,夏商周的貴族制已崩潰,但其貴族文化被記錄在儒書中,隨著漢儒的社會重建而得到了部分的復活。涉及婦女地位的,如《禮記·昏義》記載公婆饗宴新媳婦,一方降自西階,一方降自東階,意思是將宗族內部管理托付給新的女貴族媳婦,用的是賓主之禮,體現的是新婦宗族管理責任的重大;《禮記·曲禮下》有貴族“男女相答拜也”的記載。所以漢儒重建的家庭文化中,產生了“舉案齊眉”的互敬典故。《白虎通·嫁娶》亦言:“妻者,齊也,與夫齊體”,指夫婦之間為對等關系。《后漢書·樊英傳》記載,樊英生病,他的妻子派遣婢女去拜問,樊英下床答拜,別人問為什么,他指出“妻,齊也,共奉祭祀,禮無不答”,意思是夫妻人格對等,妻子拜丈夫,丈夫應答拜。
漢儒重建的家庭文化中,有“舉案齊眉”這樣的平等觀,且古代女性有一定程度的戀愛自由,以及主動離婚的自由。圖為戲劇《牡丹亭》
魏晉南北朝到唐代,法律進一步儒家化,婦女地位并沒有那么低。首先,殺妻要判處死刑,《梁書·何點傳》記載,何點的父親“無故害妻,坐法死”,這和漢初以及金國那種殺妻不犯法的法律完全不同。
另一方面,當時婦女作為家長,具有很高的權威,如《顏氏家訓》載,“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勛業(yè)”。
此外,當時婦女可以主動離婚改嫁,如謝安的侄孫謝邈之妻郗氏,因謝邈納妾,因此“郗氏怨懟,與邈書告絕”。
中國傳統(tǒng)中婦女有主動離婚的自由,《唐律·戶婚·義絕離之》中將男女雙方自愿離異稱為“和離”,是合法的。在敦煌發(fā)現的“夫妻相別書文樣”“女及丈夫手書樣文”,都顯示了女性自由離異,男方還祝愿,“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
而西方傳統(tǒng)女性的離婚自由幾乎為零。例如在英國,婚姻被視為宗教宣誓,因此直到1857年以前,英國居然是一個“無離婚”的社會。這種用神權強制捆綁的“無離婚”社會,對婦女的自由和權利傷害更大。相比而言,中國敦煌的和離文書中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更能保護婦女免遭傷害。
中古時期以來形成的中國家庭秩序,婦女的地位其實遠在一般現代人的想象之上。
陳鵬在《中國婚姻史稿》中指出,中國傳統(tǒng)婚姻下“妻之能力,實與夫相表里。故妻得宗攬家政,主持一切,自唐以后,已成慣例”;“兒媳受姑命,主家政,夫雖在,仍不敢奪其權,母權之重,觀此可知。而妻主家政之能力,亦可想見。妻既統(tǒng)理家政,固有獨立處理家產之權”。
很多人誤以為宋代女性地位低下,是“程朱理學”造成的,“存天理滅人欲”導致了婦女纏足。這是對歷史的無知。
首先,宋代女性的地位并不低下,享有財產權和離異的權利。
其次,宋代民間出現的纏足現象,屬于社會審美趣味,并不是知識精英設計出來“壓迫婦女”的。傅斯年指出:“歐美時裝女子的高跟鞋,實與中國婦女之纏足在心理及作用上無二致”?,F代女性手術整容、抽脂、削骨之類,也是在傷害身體,但現代精英也不可能強制要求國家去禁止。同理,儒家士大夫也不可能去強制廢除纏足趣味,因這是私人領域。
但儒家士人對纏足習慣是有批評的,如宋代理學家車若水就指責:“婦人纏足不知始于何時?小兒未四五歲,無罪無辜,而使之受無限之痛苦。纏得小來,不知何用?”理學創(chuàng)立者程頤的所有后代,直到元朝都不纏足。
程頤對女性的溫和,除了反對纏足,還不催婚。他的侄女很有才華,眼光高,成為“大齡剩女”,不幸在二十五歲逝世。程頤悼文中寫到“頤恨其死,不恨其未嫁也”,意思是只為她的早逝而悲傷,不為她未出嫁而悲傷。被催的“大齡剩女”若嫁給不賢德的俗人,痛苦終生,還不如尊重她的自由選擇。
經常被誤解的“存天理滅人欲”,實際是宋儒限制皇權和規(guī)范精英的手段。
朱熹在給皇帝上的劄子中表示,“臣聞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欲之異,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涂判矣。”很明顯,朱熹強調存天理滅人欲,是限制皇權,反對皇帝縱欲。而這也是對宋代精英的要求,“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這些對皇帝、精英的要求,與“壓迫婦女”毫無關系。則子亦正矣;夫為妻綱,夫正則妻亦正矣。故為人君者,必正身以統(tǒng)其臣;為人父者,必正身以律其子;為人夫者,必正身以率其妻。如此則三綱正矣?!币馑际蔷饕紫茸龊萌烁癖砺剩甲訒Х?。同理,夫為妻綱是指,丈夫有義務做出道德的表率,丈夫做好了,妻子也會做好。所以這不是在“壓迫”婦女,而是要求丈夫肩負起“正身”的表率,是對丈夫的高要求。
對于三綱中的“夫為妻綱”,宋儒的解釋和今人完全不同。
宋儒真德秀在《大學衍義》中說:“即三綱而言之,君為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子綱,父正
宋代士大夫重視婦女權益。如范仲淹范氏義莊《義莊規(guī)矩》規(guī)定,若家族婦女再嫁,義莊出錢二十貫,男子再娶則不支錢。著名學者趙明誠稱其妻李清照為“亦妻亦師亦友”。
中國古代的纏足現象,屬于社會審美趣味,并不是知識精英設計出來“壓迫婦女”的。其廢除,是儒家反纏足的本能,與西方思潮合力的產物。圖為《燕寢怡情》
明代士人歸莊《兄子》詩:“古風妻似友,佳話母為師”,可知當時士人認為以妻為朋友是中國的古老傳統(tǒng)。趙園《家人父子》一書搜集了甚多類似例子。出土的明代墓碑上,也有贊美夫婦之間“如賓如友”的文字。夫婦之間的關系,通常被認為介于老師、朋友、賓客之間,在人格上是對等的。
胡適說“八百年的理學不能指出裹小腳是不人道的野蠻行為,然而幾個傳教士帶來了一個新觀點就能喚起中國人的道德意識,能夠把小腳永遠廢了”,這種評價并不公正。
實際上,儒家對這類惡俗的態(tài)度是因勢利導,用精英家族的榜樣力量去移風易俗,儒家相信“夫風化者,自上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纏足的消亡并非“傳教士”的功勞,而是儒家反纏足的本能,迅速與西方思潮合力的產物。
晚清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就極力主張廢除纏足,但他也指出,若像清朝早期那樣蠻干,“立法太嚴,牽連無辜”,只會失敗。好辦法是“禁不過嚴,持之以恒”。1887到1898年,康有為、黃遵憲、唐才常等人推動的“不纏足會”,通過地方士紳之間的君子約定,持續(xù)推進不纏足的實踐,取得了比粗暴禁止更好的成效。
簡言之,歷史是復雜的,不同時期不同背景均有不同面相,不可簡單一概而論??陀^地說,中國古代婦女的實際處境要比理論上或想象中高得多。
(因篇幅原因,有刪減,引文出處一律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