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小風

一、神的傳說

花開花落，花開花落；

悠悠歲月，長長的河。

一個神話，就是浪花一朵；

一個神話，就是淚珠一顆。

聚散中有你，聚散中有我；

你我匆匆，皆過客。

……

少年時候，這部電視連續(xù)劇《封神榜》的主題曲著實讓我著迷了一陣子。其實是對中國歷史的無知，也不知道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周原?；囊鶡o道的殷紂王，美貌的妲己，隱忍的西伯侯，正義的武王，忠誠的姜子牙，還有那些一路為西周王朝挺身而出的朝臣和各路神仙們，他們的故事把我這個懵懂少年的時光連成一片。姬姓先祖營造的江山，從渭河沿岸的邰城伊始，經(jīng)過十幾代苦心經(jīng)營，終于在周武王親率的大軍下，一路殺進宮闕萬千的朝歌城，讓萬惡的殷紂王在鹿臺自焚而終。這是在中國歷史中一直可歌可泣的一場正義之戰(zhàn)。尋遍整個歷史長河，也沒有找到哪一個開國皇帝能在一天之內(nèi)消滅了另一個王朝。所以，具有王者之氣的周武王，成了正義和威武的化身。

后來，識的字多了，我就偷來外公積攢的那本皴皺泛黃繁體字版本的《封神演義》。盡管有很多字不認識，但我還是會津津有味地閱讀下去。泛黃的紙張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還有紅色筆跡歪歪扭扭的批注?！斗馍裱萘x》這部小說，畢竟是明代人杜撰的神話作品，離奇的故事雖然短暫性愉悅了人們的好奇心，但在真實的歷史面前，卻是蒼白無力的。

很多年以后，我到過國內(nèi)很多博物館，每當看到那些泛著特殊光芒的青銅器，首先就會想到在《封神榜》中這會是哪個神仙使用的魔法寶件，而不是想到關(guān)于這件青銅器背后真實的歷史，甚至隱藏在歷史中的每一個故事。人們覺得三千年前的歷史離當下浮躁的現(xiàn)實生活十分遙遠，不屑也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甚至漠視。誠然，我們只是歷史的繼承者和欣賞者，我們無法改變歷史的進程，但這個龐大帝國的建立，卻真實地影響了中國數(shù)千年之久，也影響了世界的文明，以至現(xiàn)在對我們的生活似乎還有諸多影響。

那一天，我來到周原，獨自在博物館門前站立很久，炎炎的烈日當頭普照。這和三千年前周武王從西岐征伐前的陽光別無二致。遠處傳來鏗鏘有力的秦腔之音，穿過長空，劃過時光的邊際。我突然覺得，歷史還是那么肅穆，那么真實。因為，只有當你置身于這樣厚重的大地之上，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力量。

二、先輩之路

一群粗麻褐布綰發(fā)束髻的男女，他們成群結(jié)隊，騎牛趕馬，行進在沮水岸邊。一位神情矍鑠峨冠博帶的中年男子，他神采奕奕，身纏玉佩，腰掛鞘劍，一副威嚴的姿態(tài)，行走在隊伍前面。這僅僅是他們部族一次又一次遷徙的一個片段。他們一條河一條河地蹚過，一座山一座山地翻越，遭遇過無數(shù)次猛獸的追擊，也遭受過戎狄無數(shù)次的侵擾。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艱難跋涉，他們已精疲力竭、疲憊不堪。他們剛剛翻過一座黃土的山脊，準備在這條清澈的小河邊整理休憩。那位中年男子攀上一座土丘。他先是眉宇緊鎖，目視遠方，而后露出喜悅的神色。一只喜鵲從蒼穹中掠過，他的內(nèi)心一定感受到無盡的喜悅和輕松。這是他心中理想的城邦，也是他的祖輩公劉要找尋的城邦，更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向往許久的精神領(lǐng)地。在他的視野里，穿過河道，往北，茂密的叢林中，一片平坦的土地輪廓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前面綿亙高聳的山梁，兩側(cè)綿延的河流和深深的溝壑。他的腦海中，頓時出現(xiàn)一座城郭，一座能讓他的族人們于此長居久安的城郭。他叫來占卜師，占卜師灼龜板占卜象。這是一種原始的信仰，信仰能讓文明流傳下來。或許這樣的占卜，只是對原始信仰的一種告慰。占卜師說，這里是適合族人居住的地方，并把這個歷史事件鐫刻在龜甲上。于是，中年男子帶領(lǐng)著他的族人們，在這里停留駐扎，開辟田地，挖渠拓荒，鑿洞壘墻，修路筑室、建立城郭。

這是《詩經(jīng)》里記載的周人初到周原的盛景。那位神情矍鑠峨冠博帶的中年男子便是古公亶父。在此之前，古公亶父的族部生息在豳地，因外族戎狄連年的侵擾，所以不得已“去豳，渡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

毋庸置疑，古公亶父成為那個時代改變自身歷史的榜樣式人物，也成了改變西周歷史乃至中國歷史的一位重要人物。這或許是歷史的安排，還可能是時間和空間交織在一起的一次契機?！疤熳鞲呱剑笸趸闹??！痹谥袊鴼v史上，從此之后，這個部族有了一個國號“周”，也有了都城叫京師。

西周王朝的歷史，最早要追溯到后稷?！妒酚洝份d：“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為帝嚳元妃。姜嫄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嫄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边@是司馬遷神話的周人起源的歷史。按理說，歷史就是歷史，容不得半點虛假和捏造。但是西漢王朝繼承了“政統(tǒng)”的儒家思想以后，在撰史人司馬遷的腦海中，禮儀之邦西周王朝的先祖在史書中不能被抹黑，他無法將母系氏族時期周人先祖與人媾和的事實寫進他的著作里，或者他就根本無法在茫茫史海中找尋到關(guān)于這個神話背后真實的文字記載。因此，他選擇了取舍和修飾，用了這樣一個美麗的神話將我們帶進這個王朝的歷史。

棄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生性善良，“好種稼穡”，所以他成為農(nóng)耕文明的締造者，帝舜因此封他為后稷。遠古時期的渭河流域，農(nóng)耕采用刀耕火種，工具十分簡陋。但是棄讓稼穡的技能在整個部族里傳承了下來。他的部落，以及周圍的半游牧部落，逐漸成為一個有著固定居所的農(nóng)耕部落。這樣，經(jīng)過后稷十一代子孫不斷地遷徙與生息，這個部族仍舊堅強地生活在關(guān)中大地的渭河之畔。王朝崛起的歷史重任，自然而然地就擔負在古公亶父的身上。

你看，那時在周原，每一個族人都在忙碌著。司空號召大家，在田地里有序地開墾田地，拓荒伐樹。而司徒，正在緊張地和工匠們商議筑城的施工方案。等方案敲定，工匠們拉上直繩，立上木柱，捆著長板，夯土成墻。夯土的人們高歌引吭，激越的聲音甚至超過擊打鼛鼓加油鼓勁的人們。這樣，一塊塊豐腴膴膴的田地被開墾出來，一座巍峨堂皇的宮室被建造起來，一座肅穆神圣的祭臺被筑造起來，一座莊嚴高大的宗廟被修建起來。

其實，這樣的盛況，在古公亶父的先祖公劉遷都豳地時就有了。岐下的周原和豳地似乎有著十分相似的地理地貌，因此古公亶父遷岐，依舊沿用了公劉當時營建國都的方法和擇都的策略。近水，向陽的高崗，適宜建都邑的高地，肥美的土地。這樣，岐山腳下的周原，在那個時候立刻就被上蒼眷顧了。

季歷的死，在商王的眼里，標志著西周王國的威脅已去。

季歷死的時候，被困在殷都。他壯志未酬，未能平復天下，卻因?qū)嵙Φ膹姶笸{到商王文丁的地位，因此招致殺身之禍。季歷的一生，是馳騁疆場戎馬生涯的一生。他是古公亶父的幼子。按理說，按照嫡長子繼位的宗法制度季歷不會成為王朝的繼承人。但是他的長兄太伯、次兄仲雍卻帶著他的族部遷徙到南方的蠻荒之地。這樣古公亶父離世之后，季歷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西周王朝的主人。我無法在眾多的文獻中找出蛛絲馬跡，來證實我的論斷。據(jù)說因為古公亶父十分喜愛季歷的兒子姬昌，因此才想出了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策略，讓太伯、仲雍去那片荒無人煙的南方開辟疆土，為西周王朝東進掃平障礙。

季歷所處的時代，是商王武乙的時期。武乙勵精圖治，期望挽救國勢漸衰的王朝。因此，季歷在這樣一個內(nèi)憂外患的時刻，受到商王的重用和賞識。武乙三十五年，季歷勢如破竹，率領(lǐng)他的將士們深入河套，征伐鬼方，“俘二十翟王?！贝艘圩屵@個季歷名聲大噪，盡管歷時三年，但在征伐的第二年就得到了武乙的賞賜，“賜地三十里，玉十彀，馬八匹。”可見當時季歷在武丁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文丁二年，季歷又受命征伐燕京之戎——這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這次，季歷沒有征服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大敗而歸。自后稷以來，周族這個堅強的部落，在數(shù)百年休養(yǎng)生息中遭遇了太多的戰(zhàn)爭，因此造就了他們勇敢的氣質(zhì)和拼搏的精神。文丁四年，季歷重整旗鼓，再次征伐余無之戎，大勝。當然，商王的嘉獎也即刻而來。這是周族君王自后稷以來最為崇高的一次賞賜?！爸苋丝擞酂o之戎，于是太?。ㄎ亩。┟練v為牧師?！笔獠恢@樣的殊榮之后，卻深藏著一絲殺機和敬畏之心。

文丁七年，季歷征伐始呼之戎，大勝。十一年，又征伐翳徒之戎，擒獲其三位大夫。季歷如此戰(zhàn)績赫赫，功勛卓著，反到成為文丁的心頭之刺，扎進他畏懼內(nèi)心的深處。

帝乙二年，季歷開始了他的宏圖偉業(yè)之戰(zhàn)，討伐了商王。這讓剛剛即位的帝乙膽戰(zhàn)心驚。一個蕞爾諸侯小國，對帝國如此威懾。因此，季歷的生命，也該走到盡頭了。

帝乙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疆土。時光輾轉(zhuǎn)流逝，季歷的軍隊從岐下的周原出發(fā)，一直北上到汾水深處，踏遍他的半壁江山，所向披靡，直至殷都周圍。那一刻，他內(nèi)心恐懼，顫栗著，每日寢食難安，如惡魔般的夢魘，吞噬著他的靈魂。

季歷死的那天，他面對西方，雙膝跪地，雙目緊閉。

一把利劍，刺向了他不屈的背脊。

據(jù)說，那天夕陽猩紅，燃盡了西周王朝的天空。

而姬昌，泣不成聲。

三、韜光養(yǎng)晦

我注視著那塊在鳳雛遺址中出土的甲骨照片許久。這是一塊梯形狀的甲骨，但又不完全是梯形，一角似乎有折斷的痕跡，其他各邊鑿刻而成。這塊甲骨在黃土中掩埋了三千年之久，但色澤仍然明亮，宛如新制的一般。我們能想象占卜師的專注和用心，在那個純手工時代，他們只能依靠簡單的工具對這塊久遠的甲骨進行鑿刻打磨，再用粗糙的骨針，歪歪扭扭地一點點地刻上文字，然后存放在王朝的宗廟里，記錄著這個偉大的歷史時刻。

“……□文武……王其邵帝……天……典冊周方白，思足亡左……王受又又?！保ú墁|《周原甲骨文》）

這是那塊甲骨上漫漶而模糊的字。我無法在殘缺不全的骨面上找回那個重要歷史時刻準確的記錄。但是，那句完整可見的“典冊周方白（伯）”的字跡，卻深深地鐫刻在歷史的長河中，讓我的思緒飛舞。

那天，我停步在修葺一新的周原考古基地?！昂蘸兆谥?，萬邦之方?！蔽腋惺艿綍r光的深遠遼闊和浩渺無邊，感受到歲月從命運多舛的姬昌面前一步步流淌。這一幕幕，如一幀幀塵封的電影膠片，仍完好無損地保存在時間的深處。盡管姬昌悲痛欲絕，也得背負起王朝的重擔。在宗廟大堂，他仰望天空。這是太王親手締造的王城，如今王權(quán)之柄已交到他的手中。盡管是中年之際臨危受命，但他也不能辜負蒼天黎明百姓，更不能辜負父親季歷要創(chuàng)建宏圖偉業(yè)的遠大理想。

在《封神榜》電視劇中，魏啟明先生扮演的姬昌，和藹親近，善良仁慈，把周文王的賢德演得淋漓盡致，甚至有些情節(jié)催人淚下，似乎在時間的深處讓我們找到了那段思緒萬千的瞬間?！妒酚洝ひ蟊炯o》記載，帝辛時，西伯、九侯、鄂侯為三公。九侯有好女獻帝辛，因九侯之女“不意淫”，帝辛勃然大怒，九侯被處以醢刑，鄂侯為九侯辯護，結(jié)果被處以脯刑。而姬昌知道這件事后，只是惋惜嘆息，卻被崇侯虎告發(fā)給帝辛。這樣，姬昌獲罪被囚禁到羑里。

一別西岐到此間，曾言不必渡江關(guān)。

直知進貢朝昏主，莫解迎君有犯顏。

年少忠良空慘切，淚多時雨只潸潸。

游魂一點歸何處，青史名標是等閑。

——明·許仲琳《封神演義》

姬昌內(nèi)心苦楚，無法言表，只能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他那時的心情。漆黑的夜，破敗的房屋，簡陋的家具，襤褸的衣裳，這是姬昌在羑里的生存狀況。兩千五百個日日夜夜無盡的守候，到頭來卻失去了長子伯邑考。電視劇《封神榜》中，這段情節(jié)甚至讓人潸然淚下。滄桑的姬昌卜卦算出了自己兒子要被殺死，帝辛賞賜了肉餅，他強忍吞咽著，其實他知道這是伯邑考的肉，但唯有吞食才能躲過殺生之劫，獲得回西岐的自由。

蒼天在上，姬昌賢良一生，此時竟不能悲痛，還要佯裝笑臉，贊譽食物的味美。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看到這段情節(jié)時竟傷心欲絕地嗷嗷大哭起來，恨不得立刻拿起自己那把桃木寶劍，沖進朝歌，殺了昏庸的帝辛和媚惑的妲己。

當然，我是沒有機會殺進商王的國都朝歌。我只能在三千年之后的某一天站在姬昌曾經(jīng)為王的土地上遙望天地，聽微風起伏，看明月當空，吼豪邁秦腔。最后，姬昌一路悲痛，窘迫倉皇地回到周原，后面還有追殺的士兵。

商王帝辛還是冊命了姬昌為周方伯，讓他成為西方諸侯之長。這是他逃離朝歌之前商王對他的恩賜。因此，那塊鳳雛遺址出土的標號為H11：82的甲骨上刻的“典冊周方白（伯）”，便真實地記錄了這段隱秘的歷史。

姬昌的逃離應該是帝辛災難的開始。至此，姬昌“奉天承命，意欲翦商”的步伐，便真正開始了。

文王受命，斷虞芮之訟。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下遷都豐。明年，西伯崩。

七年牢獄之災，七年馳騁疆場，姬昌最終溘然離世?？轃粲捅M，大地黯淡，草木悲戚。這是他生命的軌跡，如同沙漠里一條流淌的河流，最終干涸在戈壁的某處，凄涼沉浸，悄無聲息。那些曾經(jīng)的刀光劍影，血腥爭斗，爾虞我詐，阿諛逢迎，都已退成遠景，那些他曾經(jīng)領(lǐng)悟過的人生的華麗與蒼白，他看見過的壯麗山河，也都成為浮云。但是，他壯志未酬，心存的夢想，寄托在他的江山里，寄托在歲月的沉浮中。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p>

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p>

…………

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p>

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詩經(jīng)·大雅·文王》）

這是“周人追述文王之德，明國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而歌功頌德的一首歌。據(jù)說，文王的兒子姬旦，在一個月明之夜落墨而成這首詩，用它來告誡年幼的周成王，讓他銘記王朝創(chuàng)建的艱難歷史，并以文王的仁德之行來治理國家。“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奔热贿@是歷史的選擇，那么，嶄新的王朝，只能沿著這條披荊斬棘的道路前進，在繼承者的手中，在亂世山河中開辟出一條光輝之路。

姬昌駕崩那天，一個文韜武略的年輕人走進了歷史，坐在了王朝權(quán)力的最中心。

姬昌在病榻之前，顫顫巍巍，囁嚅著，給他講述著內(nèi)心的期許。帷帳之外，那些股肱之臣仰望蒼天，內(nèi)心苦楚，泣不成聲，祈福上蒼的護佑。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姬旦、姬奭、姜尚、辛甲……這些為王朝的創(chuàng)立樹下卓越功勛、托孤的大臣們，在姬昌撒手而去多年之后，便與這位年輕人不辱使命，齊心合力完成了帝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開始了一個盛世王朝。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杖彳补В瑧驯Ｐ∶?，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保ā渡袝o逸》）

九泉之下的姬昌，是否會知道后人對他這樣的贊譽與肯定。

誠然，姬昌生命的全部，便是為西周王朝的存在而存在。

四、武王伐紂

那個文韜武略的年輕人登上王位的那年，帝辛還在千里之外的朝歌城里醉生夢死，酒池肉林，過著人生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光，夜夜美人相伴，歌舞升平，情愛交織，纏綿不盡。殊不知，他王朝的地位，如同干涸許久的大地，早已草木不生、裂痕斑斑，危機四伏了。

而此刻，一條叫灃水的河流，脈脈流淌，與這個年輕人的生命交匯在一起，奔向渭水，撕裂著帝辛王朝生命的最深處。一座座嶄新的宮殿和城郭，在灃河兩岸矗立起來，以宏大的規(guī)模宣示著這個年輕人的雄心壯志。他沉浮在王城之中，傾心地鉆研他的百年大計。那些日子，他常常會來到灃河邊，望著這條沿著歲月既定方向緩緩流淌的河流。他回想那些久遠的時光，他的父輩們，也沿著渭水，沿著漆水，沿著沮水，不斷地遷徙與征戰(zhàn)，建立了現(xiàn)在的基業(yè)。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如今，時光的節(jié)點流淌到灃水之畔，與他生命交匯的地方，他的使命，便是在這條河流深處的某個拐點，承上天之命，繼父輩之志，親手砍下那個昏庸無道的政治對手的頭顱，為黎明百姓，為天下蒼生。

豐鎬，西周新都邑。

正月，寒風凜冽，殘雪紛飛。

這位年輕的君王，已信心滿滿，成竹在胸，要開始這場醞釀已久的正義之戰(zhàn)。兩年前，他曾率大軍于畢原祭祀天神，然后揮師盟津，與諸侯國君商議結(jié)盟之事，并乘機試探了商王軍隊的實力。經(jīng)過兩年的休養(yǎng)生息，戰(zhàn)馬彪壯，糧草充裕，士氣昂揚，他在太廟里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大禮之后，率領(lǐng)著他的大軍，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五萬五千人，向東進發(fā)了。盡管殷商的王畿“左孟門而右漳、釜，前帶河，后被山”，坐擁著天險，也阻擋不了這次直進千里的討伐。

盟津，黃河古渡口。

二月，萬木蕭蕭，大地蒼涼。

那位年輕的君王，氣宇昂揚，威風凜凜，憑欄而立于戰(zhàn)車之上，目視遠方。遠道而來的諸侯國君齊聚前方，期許這次自古未有過的盟約。將士們身著盔甲，手握刀戈，肅穆，激揚。禮官示意，瞬時，戰(zhàn)旗飛舞，鑼鼓喧天，響徹天穹。

他目光炯炯，神情自若，激昂陳詞，肺腑而出。

“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聽誓。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予弗順天，厥罪惟鈞。予小子夙夜祗懼，受命文考，類于上帝，宜于冢土，以爾有眾，厎天之罰。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爾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時哉，弗可失！”（《尚書·泰誓上》）

這是一次千古未有的討伐檄文。這是一次公昭天下的吶喊。這是一次眾志成城的盟誓。

他斥責商紂帝辛，罪惡深重，殘害百姓。他誠懇百姓與他齊心協(xié)力，以上帝之名義，一起討伐這個惡貫滿盈的昏君商紂。這樣豪邁的誓言，讓諸侯國君們從此堅定了征伐商紂的信心和勇氣。我們也由此知道，這個“野心勃勃”的小子，是周武王姬發(fā)。

正午，黃河岸邊，諸侯盟軍會師之后。姬發(fā)巡視軍營，他凝望著一個個意氣奮發(fā)的諸侯將士們，推心置腹地說。

“西土有眾，咸聽朕言。我聞吉人為善，惟日不足。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無度，播棄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脅權(quán)相滅?！迷辗蜃?！罔或無畏，寧執(zhí)非敵。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嗚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保ā渡袝ぬ┦闹小罚?/p>

你看，夏桀辜負上蒼的使命，暴虐成性，所以商湯承天之命，廢黜了夏桀。當今的商紂的罪惡都超過了夏桀，所以，夏桀如何亡命的，商紂的下場就應該和他一樣。姬發(fā)信誓旦旦，同仇敵愾。這次正義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深得人心，只要勇士們勇敢地戰(zhàn)斗，我們一定會獲得勝利。

第二日，天微微明。姬發(fā)趁著將士們豪情萬丈，又巡視檢閱了六師。

六師是西周王朝的戰(zhàn)斗的主力軍，靠著這支南征北戰(zhàn)英勇無比的部隊，他的王朝才有了現(xiàn)在廣闊的疆土，因此，這場鮮血淋漓的戰(zhàn)爭，還必須依靠這支驍勇善戰(zhàn)的部隊。

“我西土君子。天有顯道，厥類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于天，結(jié)怨于民。斫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威殺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屏棄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椅目既羧赵轮张R，光于四方，顯于西土。惟我有周誕受多方。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尚書·泰誓下》）

姬發(fā)說，商紂自掘墳墓，與民結(jié)怨，連上天都要結(jié)束他的權(quán)力。所以，我號召大家萬眾一心，用我父親文王日月一樣的光輝德行宣誓，恭恭敬敬地完成這次討伐。假如討伐失敗，這都是我自己的無知和無良所致，與我的父親無關(guān)，也跟將士們無關(guān)。

盟誓之后，將士們氣如長虹，浩浩蕩蕩，向著朝歌進軍，勢如破竹。

盟津到牧野，三百里路程，以急行軍速度，歷時六天，軍隊到達牧野城下。

二月癸亥，細雨紛飛的夜，沒有星辰，沒有月光，黑暗中，夾著刺骨的寒風。

三軍帳中，火燭通明。姬發(fā)，太師呂尚，三司，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八國國君和將帥，各抒己見，研究布兵方略與戰(zhàn)斗良策。按理說，姬發(fā)的聯(lián)軍應該直接攻取商王的國都朝歌，直搗殷商老巢，讓紂王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然而，他卻在離朝歌七十里地的牧野小城駐扎布陣，似乎讓世人覺得有些蹊蹺和詫異。

這一夜，是極不平凡的一夜，也注定了是載入史冊的一夜。

與歷次征戰(zhàn)諸侯不同，當姬發(fā)策馬揚鞭離開西周，豪邁無比地殺進商朝王畿，他就成了正義的化身，在百姓眼里，他甚至成了救黎民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圣神。倘若姬發(fā)真正殺死商紂，那一刻的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承上天之名的“真命天子”，名副其實的“周天子”。那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樣的使命的召喚下，在大戰(zhàn)前夜，對于帝國的開創(chuàng)者而言，即使勝券在握，眾志成城，也都是極為惶恐和忐忑的。所以，對于姬發(fā)，縱然有過曾經(jīng)厲兵秣馬的崢嶸歲月，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如果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功虧一簣。因此，牧野，這座駐扎著商王重軍的陪都，儼然成了姬發(fā)“成王敗寇”的絆腳石與分水嶺，擊敗這里的重軍，也就推倒了商王朝的前方堡壘。紂王的氣數(shù)，差不多也該盡了。

帝辛的道路，是窮途末路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話，一點不假。

我想起明朝的崇禎皇帝，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帝辛在歷史中是多么驚人的相似。商湯替代了暴虐的夏桀，朱元璋趕走了元順帝。這是兩個王朝興盛的開始。帝辛年少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能倒曳九牛，撫梁易柱”，因此，我猜想他一定是一個能言善辯，無比英勇，有著雄才偉略的君王。帝辛即位之后，滿懷著王者的理想，御駕親征，破夷族之亂，開疆拓土，直至東海。他還鼓勵農(nóng)桑，推行牛耕，提倡灌溉排水，并且肅清王族內(nèi)部異己，削弱了一些貴族的勢力，殺比干，囚箕子，逐微子。又不拘一格地選拔人才，從亡虜逃臣中簡拔健步如飛、勇搏熊虎的勇士飛廉、惡來父子為將。伐黎破蘇，甚至囚禁了對王朝有威脅的姬發(fā)的父親姬昌……作為一個有作為和政治視野的統(tǒng)治者，這些都是在王朝危難之中的權(quán)宜之策，也是治國方略。因此，在帝辛統(tǒng)治的時代，“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倍绲澔实奂次粫r，他也意氣奮發(fā)、勵精圖治，消滅魏忠賢閹黨，“雞鳴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勞成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迸ψ鲆粋€有為的皇帝，即便如此，他也阻擋不了農(nóng)民起義軍的洪流。在李自成殺進紫禁城的那刻，崇禎親手用劍刺死了自己的嬪妃和兒女，并且毫無畏懼地自縊于景山之上的槐樹枝丫上。因此，無論對于帝辛還是崇禎，他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與地位，也無法選擇父輩們交付到他們手上已經(jīng)岌岌可危深陷危難的帝國。所以，他們再心存遠志，雄才偉略，勵精圖治，也改變不了王朝被顛覆的命運。

從某種意義而言，我非常敬佩姬發(fā)，他是使用輿論戰(zhàn)的始作俑者。他不僅將帝辛這些處心積慮力圖革新的政績讓史官描繪成“惡績”和不為“罪證”，更讓商王朝的民眾從內(nèi)心深處，對帝辛久存怨憤，從而倒戈。至于帝辛貪戀美色，被妲己蠱惑，這只是眾多“惡績”里的一個所謂的罪證罷了。因此，在帝辛剛剛完成對東夷的平叛返回牧野、尚未來得及休整軍隊之際，姬發(fā)的大軍就前來討伐。這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就早已分出勝負。

“他是在向不平等復仇。對于這個在荒涼貧瘠、餓殍遍野的土地上揭竿而起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來說，沒有什么比紫禁城更能凸顯這種不平等。它們猶如正負兩極，彼此對稱，卻遙如天壤——同樣是喘氣動物，為什么人生的差距這么大呢？……紫禁城，就是這樣一個既讓人愛，又讓人恨的地方?！保ㄗＳ隆豆蕦m的隱秘角落》）

這個夜晚，姬發(fā)內(nèi)心承載的與李自成內(nèi)心所想的是否有相同之處，這樣的疑問早已塵封在時光的長河之中。但這個偏居一隅的蕞爾小國乘勢將要取代他所臣服的殷商王朝時，姬發(fā)是否也會思考人生的詫異？李自成只是一介農(nóng)民，他的視野和身份決定了未來政治道路的遠近。紫禁城的奢華與宮娥的美色讓李自成瞬間迷失了自我，盡管他曾經(jīng)還信誓旦旦“替天行道，均田免糧”。所以，他只坐了四十二天的龍椅就被清軍折斷，然后被趕出皇城。而姬發(fā)，作為一個諸侯之邦正宗血統(tǒng)的統(tǒng)治者，他內(nèi)心承載的，就決不是一個王城朝歌，而是整個天下，那個真正讓“四海來假”的天下。

姬發(fā)一路東進，斬妖除魔，捷報連連。姜尚智慧多謀，每次遇到危難，都有奇人相助，逢兇化吉。最終大軍一路凱歌，兵臨朝歌城下。古代戰(zhàn)爭是文明的戰(zhàn)爭，盡管那時還處于奴隸制時代。兩軍交戰(zhàn)時，還是先布兵排陣，等一切就緒，才是將帥呼號，搏殺無數(shù)回合，然后兩軍大戰(zhàn)，兵士刀戈血刃。那一夜，朝歌城內(nèi)，帝辛愁苦滿天，他再無將帥可派，將士膽怯，兵卒惶恐，民眾潰走。無奈，他只能披甲上陣，倉促應戰(zhàn)，期望打贏這場始料不及的“犯上作亂”的戰(zhàn)爭。這是電視劇中武王伐紂的情節(jié)。我很驚嘆文學藝術(shù)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將一次戰(zhàn)爭用魔幻般的神話來演繹，居然讓人們看得津津樂道，贊不絕口，從而影響著一代人的記憶。

周人口中一直吟唱著關(guān)于牧野之戰(zhàn)的輝煌場景，這是勝利者的宣言?！澳烈把笱螅窜嚮突?，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睙o論姬發(fā)，還是這場戰(zhàn)爭的軍事總指揮呂尚，他們都有一個帝辛不曾具有的殺手锏，那就是用輿論克敵制勝，而不只是依靠勇猛善戰(zhàn)的軍隊。因此，牧野之戰(zhàn)在史書中記載只用了短短的一天時間，從黎明雙方開始交戰(zhàn)，到黃昏戰(zhàn)爭結(jié)束?！矮犝魃?，惟甲子朝，歲鼎克昏，夙又商。辛未王才闌師。易又事利金，用乍旜公寶尊彝。”我們應該感謝這位叫“利”的有司，他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戰(zhàn)功赫赫，因此得到姬發(fā)重重的賞賜，他為了紀念祖先旜公，用賞賜的吉金精心鑄造了刻有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銘文的青銅簋。

甲子日，這是周人十分青睞的日子。我在查詢西周相關(guān)史料時，發(fā)現(xiàn)周人很多次重大的戰(zhàn)爭或者祭祀都在這一天進行。同樣，牧野之戰(zhàn)，也是選擇在甲子日。

雨后初晴，還是繁星滿天。三軍將士，便集結(jié)在營前，等待著征討前的訓誓。他們意氣奮發(fā)，揮舞刀戈，呼號吶喊。真的，我們不得不對姬發(fā)肅然起敬起來。盡管他年紀輕輕，但已極具城府，善用權(quán)謀之術(shù)，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拜浾搼?zhàn)”是他在這場戰(zhàn)爭中最核心的戰(zhàn)術(shù)，其次還用到“攻心術(shù)”。他甚至都研究透徹了帝辛的內(nèi)心所想和商朝子民的內(nèi)心所思。所以，還兵未血刃，瓦解殷商人心的傳單就傳遍了整個朝歌城。這樣實力懸殊的戰(zhàn)爭，帝辛還如何招架。

這次誓師，是姬發(fā)對討伐將士們在戰(zhàn)前最后一次集結(jié)的宣言。

東方微白，瑟風陣陣。

姬發(fā)“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威嚴地站在三軍之前。此刻的姬發(fā)，他離人生權(quán)力的最頂峰還差短短一天。一個朝代的更迭，天子的移位，誰會想到會是在朝夕之間。即使在帝辛內(nèi)心深處，他似乎也堅信，他的王城固若金湯，堅不可摧，他的軍隊，驍勇善戰(zhàn)，勇猛無畏。其實，這種虛無的假象，瞬間便被姬發(fā)的虎賁軍給撕破了。

對于這場戰(zhàn)前的誓師，我并不覺得姬發(fā)的演講有多么精彩。或許在那個奴隸制時代，君王親臨的鼓舞之言會使將士心潮激越，自信滿滿，豪情萬丈，尤其在一場決定成敗的戰(zhàn)爭之前。“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保ā渡袝つ潦摹罚┪覀儚臍v史文獻中發(fā)現(xiàn)更多端倪，姬發(fā)豪言中列舉的帝辛的罪名，也不過如此。他看不慣女人參與政治，看不慣帝辛不祭祀祖宗，更對帝辛的政治統(tǒng)治心存異議，所以，“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蔽页３Ｋ伎嘉渫醴ゼq這個深邃的歷史命題，它是替天行道的一次正義討伐，還是一個黑色幽默式的彌天大謊，或者說，兩者兼之有。其實我們剝開裹覆嚴實層層的歷史，從時光的深處發(fā)現(xiàn)，當姬發(fā)號召天下諸侯大軍集結(jié)牧野時，他的政治目的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那些真實的與謠傳的，那些怨憤與虛無的，都是史官筆下著就的文字。一根筆管，記得下春秋，也寫得了蒼生，更何況對一個政治理想豐滿的君王呢！所以，帝辛的荒淫無道，就只是一個借口，一個讓天下起兵的托辭而已。

這是一場血淋淋的戰(zhàn)爭。血流漂杵，橫尸遍地。

“周車三百五十乘，陳于牧野。帝辛從。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敗?！保ā兑葜軙た艘蠼狻罚v史文獻中輕描淡寫了這個血腥的場面。姬發(fā)的先鋒部隊，駕著馳騁的戰(zhàn)車，幾個回合便大敗商軍。殘兵潰逃，亂作一片。帝辛那時，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大軍會如此不堪一擊，如螻蟻一般，瞬間四處潰敗。那一刻，他絕望透頂，一個曾經(jīng)厲兵秣馬馳騁沙場的天子，卻無法阻止這樣滅頂?shù)臑碾y。那或許是帝辛第一次嘗到背叛的滋味，而且，是一次徹頭徹尾讓他死心的背叛。其實，我還是驚詫帝辛內(nèi)心的無畏與強大，他沒有臨陣逃跑，沒有退縮，守在空無一人的王宮里，還想著如何抵御大敵。只是，天子孑孓的身影，冷冰冰映在潔白的墻壁上，那么凄涼、無奈、孤寂、悲痛、憂傷、懊悔，還有些許從容與淡定。帝辛的思緒飛遍他馳騁過的萬里河山，他記起曾經(jīng)的刀槍劍戟，他遙想起遠去的南征北戰(zhàn)，他想起塵封的美好時光。那一刻，他竟然坦然了。眾叛親離，時光易碎，江山遠去。紅顏知己，天子之位，不過是紅塵間的一瞬，生命的結(jié)束，只不過是一根白練，一把利劍，一杯鴆酒，一壘柴薪。那一刻，他淡然地走上廩臺，望著滿目瘡痍的王城，許久，淚如雨下。而后，他輕輕整理了頭上的王冠，端坐在榻上，命近臣點燃身下的柴堆。我不認可帝辛最終因貪財而自燔于鹿臺這樣的歷史觀點。盡管是一生奢華無比的末代天子，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他無畏無懼，從容而死，自焚于熊熊大火之中，怎么還會去貪戀那些天智玉琰呢。

大火熊熊燃燒，帝辛的身影，在光焰中漸漸模糊。那桿玄鳥圖案的王旗，在火光沖天的天際中，隨風倒下，灼燒著，慢慢化為灰燼。

一個舊王朝，結(jié)束了。一個新王朝，從此開始了。

五、王朝之簋

我很遺憾至今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過這尊國寶級青銅器利簋，所以只能從考古文獻的照片中欣賞它真實的模樣。那天，我凝視它的照片許久，這尊帶著典型商周文化印記的青銅器，讓人不由自主地會遐想它蘊藏的涵義。方座圓簋，饕餮主紋，邊飾夔紋，方座四隅加飾蟬紋與云雷紋。如果你對著它注視許久，你會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獸，正舉目凝視著你，讓人感到十分的陰森和恐懼。它的五官明晰，眉目，鼻梁，甚至雙耳，都鏤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在三千年時光與黃土的掩埋中，仍舊精美無比，紋理清晰，字跡雖漫漶，卻凝重穩(wěn)健。它出土的那天，便給我們揭秘了武王伐紂這段隱藏的歷史。因此，這尊看似普通的青銅簋，竟象征著一座王朝的興起，寓意著一個天子的崛起。

姬發(fā)駕著戰(zhàn)車、奏響凱歌進入朝歌城的那一刻，標志著西周王朝真正的開始。

朝歌城內(nèi)的黎民百姓相擁出城，夾道迎接，想盡早目睹這位威武的周天子。姬發(fā)一刻都沒有停歇，他直奔王宮，拉起他的王者之弓，連發(fā)三箭。嗖——嗖——嗖——刺耳地扎進宮殿的木匾之上，來祓除殷商王朝的陰晦之氣。大火焚毀的宮殿內(nèi)，帝辛的尸體竟完好如初，安詳?shù)靥稍谛交鹑急M的灰燼之中。姬發(fā)拔出他的輕呂寶劍，狠狠地刺進被玉石環(huán)繞著的帝辛的尸體，然后舉起他黃色的斧鉞，向著帝辛的尸體砍去。瞬時，身首分離，帝辛的頭顱，被懸掛在太白旗桿上。這是勝利者最有威懾力的一種炫耀和征服，尤其在奴隸制時代，即便是被稱之為“仁義之邦”的西周，也不例外。殷紂的頭顱，被勝利者懸掛在旗桿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隨風搖擺，忽上忽下。馬蹄飛馳，宮闕之間，淋漓著一行行殷紅的鮮血。

這是一場奇特的凱旋儀式。從一月癸巳在西周興師，到二月甲子取下殷紂首級，在姬發(fā)的眼里，他最大的戰(zhàn)利品是帝辛的那顆人頭。只有用那顆人頭，才能告慰他祖輩們的靈魂，才能鞏固天子威嚴無比、至高無上的地位。數(shù)日后，帝國的大地上，新天子即位，將要開始一個新王朝的振興之路。他的軍隊，還征戰(zhàn)在帝國滿目瘡痍的疆土上，為了這個安寧的王朝，也為了帝國的復興之夢。

綏萬邦，

屢豐年。

天命匪解，

桓桓武王。

保有厥士，

于以四方，

克定厥家。

于昭于天，

皇以間之。

——《詩經(jīng)·周頌·桓》這首古老的舞樂，定格了這位王朝締造者輝煌歷史的畫面?！盎富肝渫酢?，它遙遠而深邃，穿梭在時空里，縈繞在歲月的皺褶里。優(yōu)美的樂章，像春天里蘇醒的草木，在帝國的大地上迅速生長起來，綠茵盎然，生機勃勃。

那尊銘刻著功勛卓著的吉金之簋，陳列在有司利的祖廟之中，等待著它在三千年之后被人們揭開這段隱秘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