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逸
摘要:作為《紅樓夢》重要女主人公之一的薛寶釵,其身上籠罩著許多謎團。通過詳細分析曹公原文和脂批,解讀其進京確實是為了參加“選秀”的目的及選秀失利之謎;在無緣宮闈后,薛寶釵默認了元妃的指婚,逐漸對寶玉產生了愛情,并步入了短暫的琴瑟相合的婚姻生活,但卻又因其早年埋在寶玉心中的“禪機”和當下那一番番“立身揚名”的說教,使得寶玉最終棄她而去,落得個空閨獨守、終身寂寞的悲劇人生。
關鍵詞:《紅樓夢》;薛寶釵;選秀;愛情;悲劇人生
中圖分類號:I207.4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1573(2019)02-0027-06
她是艷冠群芳的牡丹化身,她是金陵皇商的豪門閨秀,她是賈府中上上下下公認的“穩(wěn)重和平”“會做人”的完美淑女,最終卻只落得個空閨獨守,“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①凄涼結局。毫無疑問,薛寶釵的一生是一幕濃墨重彩的悲劇,而籠罩在她身上的謎團歷來是紅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寶釵進京真的是為了參加“選秀”還是另有所圖?她對寶玉到底有沒有愛情?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她和寶玉的婚姻悲?。吭诒疚闹?,筆者通過詳細分析曹公原文和脂批,試圖還原寶釵的真實心理與悲劇人生。
一、薛寶釵“選秀”真假之辨
寶釵是名列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皇商薛家的千金小姐,“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上Ц赣H早逝,而母親薛姨媽又只知一味“溺愛縱容”“獨根孤種”的哥哥,使得本應成為家族頂梁柱的薛蟠老大無成,“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薛公去世后,不僅薛家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薛蟠犯下的人命案要靠賈府的門生賈雨村出面了結,由此可見薛家政治地位的衰落),而且“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為了重整家業(yè),也為了送寶釵待選,薛家舉家上京。
但是,早年有些專家學者卻認為寶釵根本不是待選秀女,薛家所謂的送女“選秀”不過是幌子而已,其真實目的是為了“賴”在賈府,最終結成姻親。筆者認為并非如此,薛家進京確實是因為寶釵待選,在進京之前,也沒有太明確的和賈府聯(lián)姻的愿望。只是后來因為一系列變故才使得寶釵未能進宮,并最終嫁給了寶玉。
首先,我們必須要明確的是,“選秀”是封建王朝的一件大事,任何人都不敢以此為借口來欺瞞世人,這不僅僅是對自家女兒聲名不負責任的行為,更可能因此被別有用心之人扣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已然日漸衰落的薛家不可能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荒唐事;其次,如果薛家進京真的是懷著聯(lián)姻的想法,那么只需有探親這一條理由,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寄居賈府,從而達到討好賈母、接近寶玉的目的,完全不用多此一舉地大造寶釵進京參加“選秀”的輿論聲勢,因為這樣做的后果只會導致賈府礙于寶釵的身份,而將之排除在媳婦的候選行列之外②,這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和初衷背道而馳了!由此看來,薛家偽造寶釵進京參加“選秀”的言論是站不住腳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寶釵待選,確有其事。
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描述了寶釵正式出場后和寶玉的第一次正面接觸:寶玉去梨香院探望養(yǎng)病的寶釵,兩人見面后很是客氣,在交談過程中,寶釵提出想看看通靈寶玉。有些研究者將寶釵看玉的請求解讀為其有意引出“金玉良緣”之說的深沉心機。其實不然。曹公寫得很明確,許多人都想一睹通靈寶玉之真容,比如后文的襲人娘家姐妹觀玉,張道士道友賞玉等情節(jié)。襲人的姐妹以及張道士的道友和寶釵一樣,都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才或直接、或間接地要求看看通靈寶玉,這樣的想法實乃人之常情,無需過度解讀。在寶釵看玉過程中,寶玉聽丫鬟鶯兒說自己玉上的八個字“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因此要求“鑒賞鑒賞”寶釵的金鎖,寶釵卻并不情愿,在寶玉再三再四的請求下才把項圈解了下來。多嘴的鶯兒還要繼續(xù)給寶玉詳細介紹金鎖時,被寶釵強行打斷趕去倒茶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僅感覺不到寶釵“急不可待地宣揚金玉之說”的“丑惡嘴臉”,反而覺得她頗有些避諱,不愿意和寶玉過多地討論自己的金鎖。很快,黛玉因為寶玉在梨香院,所以也趕去“看望”寶釵,深愛寶玉的她將寶釵視作情敵,說了許多不咸不淡的話來譏嘲諷刺。寶釵明白黛玉話中的醋意,而她的反應非常平和,“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不難看出,多心敏感的黛玉早就為二寶的關系吃醋,曾不止一次說過類似的話,但寶釵統(tǒng)統(tǒng)不予理睬,畢竟那時的寶玉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平常的表弟罷了。在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寶釵更是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出了對貴妃元春的艷羨之情,她親口對寶玉說:“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毖韵轮?,同樣作為寶玉姐姐的自己,也會有穿上黃袍的一天。在寶釵當時的人生規(guī)劃里,寶玉不會和自己的未來產生任何交集,自然也就無所謂理會黛玉的冷嘲熱諷了。為了進一步明確這一點,在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中,曹公還特意點出了“寶釵素習看他(賈環(huán))亦如寶玉”。試想,如果寶釵真是從一開始就在覬覦“寶二奶奶”的寶座,那她又怎么會如此不在意寶玉,甚至將寶玉和賈環(huán)一視同仁!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在前二十回中,寶釵只是單純地將寶玉視為親戚家的弟弟,保持著客氣而疏離的距離。但從第二十一回起,寶釵的態(tài)度即有所轉變,她逐漸開始關注這個之前不甚在意的表弟,并日益顯露出了對寶黛感情的嫉妒和不滿。對此,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那就是寶釵“選秀”失利了,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尋找其他的出路。但即使如此,寶釵也不一定非要嫁給寶玉,因為憑她的美貌和學識,嫁給任何一位與賈府家世相仿或者略勝一籌的世家子弟,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在前八十回中,我們看不到有人給寶釵提親,反而是年齡較小的湘云、寶琴經人做媒,早早地“有了人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才貌雙全的寶釵在“選秀”失利之后,不作他想,迅速地把人生規(guī)劃改成了做“寶二奶奶”呢?筆者認為,這很可能和元春的態(tài)度有關,寶釵之所以落選,也極有可能是出自元春的授意。在元宵節(jié)省親之時,元春就對寶釵的人品和學問頗為賞識。由于“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王夫人在進宮探視女兒,拉家常的過程中很可能也會談到寶釵的溫柔敦厚、宜室宜家,這使得元春逐漸產生了將寶釵賜婚給寶玉的念頭。③當時寶釵還是待選秀女,而且各方面條件都極為出色,很有可能被選入宮中。久居深宮的元妃深諳后宮傾軋、朝不保夕的痛苦,她既不愿意自己多一個競爭對手,又兼之存了為二寶指婚的念頭,所以可能采取了一定的手段使寶釵落選。
當然,以上只是筆者的揣測,也許元妃并沒有從中作梗,但寶釵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而這個缺點極有可能使她最終無緣入宮。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中,寶釵對前來探視的周瑞家的說自己這病“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并表示發(fā)作時“只不過喘嗽些”。但筆者認為此處應是寶釵刻意淡化了自己的病情。試想,若非十分古怪的疾病,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總不見一點兒效”的情形,薛家又何須“白花了多少銀子錢”,直到從和尚處求得“海上方”來精心治療才“效驗些”;每每發(fā)病時,寶釵連屋子都不敢出,這股“熱毒”,著實不可小覷。才貌雙全、溫柔端莊,又出身“四大家族”的寶釵,卻患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疾病,在“選秀”時,為了保證皇子皇孫的健康,“身有錮疾”者必定會被淘汰。而此時元妃則可順水推舟,漏出欲為二寶指婚的口風以示安慰,雖不得進宮,但薛家領會到了貴妃希望兩家聯(lián)姻的暗示,所以才沒有急于為寶釵另尋出路,寶釵也開始了接近寶玉、了解寶玉的過程。
二、薛寶釵愛情存?zhèn)沃?/p>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一大清早,寶釵就到絳蕓軒里去找寶玉,不巧的是,寶玉已經先行一步,去黛玉房中玩耍了。撲了個空的寶釵并沒有離開,反而“便在炕上坐了”,開始和襲人攀談,“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xiāng)等語”,并在心中感嘆襲人“這個丫頭,倒有些識見?!辈浑y看出,此時的寶釵已經開始有目的地仔細觀察寶玉的“身邊人”了,這個觀察的過程持續(xù)的時間很長,她下的功夫也頗為到家: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站在窗外的寶釵僅憑聲音就準確辨認出了屋中說話的人是連寶玉也不認識的怡紅院粗使丫頭紅兒,并且深知紅兒“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她對怡紅院一個粗使丫頭的說話聲音、脾氣秉性都了解得如此清楚,可見其對寶玉以及和寶玉相關的人的關注和熟稔已經到了什么樣的程度。
在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元妃頒下端午節(jié)節(jié)禮,寶玉、寶釵的禮物完全一樣,比別的小姐多出了“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這兩件夫妻閨房之物的含義不言而喻??梢哉f,元妃此時已經正式顯露出了賜婚之意。這也再次證明了寶釵確實“選秀”失敗了,貴妃娘娘是絕對不可能給一個待選的秀女指婚的。在寶釵接到這份有特殊含義的端午節(jié)節(jié)禮后,出于女兒家的嬌羞,她的“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但是向來不愛打扮的寶釵卻還是戴上了元妃賞賜的紅麝串珠,說明其最終在心里還是默認了元妃的指婚,從此后寶釵對待寶玉更加親近,對寶黛之戀也公開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嫉妒和不滿。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畫薔癡及局外》一文中,寶黛爭吵之后主動和好,被鳳姐拉到了賈母面前“讓老人家也放些心”,當時寶釵也在賈母跟前敘話,寶玉遂詢問寶釵為何也不去看戲,寶釵此時的回答頗為耐人尋味:“我怕熱……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寶玉聽后,“由不得臉上沒意思”,他自然是聽出了寶釵話中暗含的對自己和黛玉的諷刺之意。為了化解尷尬,寶玉順口將寶釵比作了“體豐怯熱”的楊貴妃,哪知竟然立刻激怒了寶釵。歷代研究者對寶釵在此處“大怒”的原因多歸結為是其心中封建正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不能容忍自己被比喻成一個誤國的紅顏禍水。而筆者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因素共同促成了寶釵的“大怒”:當初舉家進京是為了參加“選秀”,但是條件出色的她卻最終落選,最初的夢想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無情地破滅了。雖然說入宮不一定會給一個女子帶來幸福的生活,正當榮寵的元妃在省親時哭哭啼啼地把皇宮形容成“不得見人的去處”,但這種撲面而來的幽怨之情并沒有觸動寶釵,她是一個志存高遠的女子,在她心中,能“穿黃袍”才算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甚至在很久之后,她還寫下過“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詩句,最終沒有“上青云”,成為了她心中一個不可觸碰的隱痛,而極有可能成為未來夫婿的寶玉,竟然拿楊貴妃來打趣說笑自己,素來在黛玉面前無微不至的他居然如此不顧及自己的感受,真真令人心寒齒冷!于是素來有涵養(yǎng)的寶釵瞬間爆發(fā)了,對寶黛兩人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最后虧得鳳姐出面解圍,說寶釵“怎么這么辣辣的”,才使得三人的這段明爭暗斗暫告一段落。在寶釵諷刺的語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那其中飽含的對寶黛戀情的一股酸意:形容她為楊妃的是寶玉,可是寶釵在反擊過程中,卻也捎帶上了黛玉,說黛玉不自重,素日和寶玉“嬉皮笑臉”,寶黛這次的和好也是因為寶玉做小伏低,“知道負荊請罪”,一席話把“心里有病”的寶黛兩人說得臉都羞紅了。
此處寶釵的伶牙俐齒、尖酸刻薄和素有“小性兒”之稱的黛玉相比,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平素罕言寡語、喜怒哀樂從不寫在臉上的姑娘,為什么會突然“發(fā)飆”呢?筆者認為,寶釵在此時的“發(fā)飆”絕非偶然,我們甚至可以將之看做寶釵對寶玉的愛情意識徹底覺醒的標志?!斑x秀”失利后,她開始接觸和了解寶玉,寶玉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使得這個少女心中沉睡的愛情的種子悄悄萌芽了,元妃于不久前又明白表露出了賜婚之意,這更是在寶釵的心中引發(fā)了不小的震動,她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是,寶玉真正深愛的人是黛玉,這點包括寶釵在內的兩府上下人等都很清楚。黛玉品貌雙全,是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璉二奶奶”鳳姐又和黛玉私交甚厚,更不希望寶釵做“寶二奶奶”奪了自己的管家大權。因此,雖然元春有指婚之意,但能否順利嫁給寶玉,寶釵自己也不能肯定,所以她又時時處于一種對未來不敢確定、不可捉摸的焦躁感中。這次的“發(fā)飆”事件就是內心煎熬的寶釵的一次大爆發(fā)。事后寶釵也許意識到了自己在眾人面前的失態(tài),之后雖然在大家面前盡量克制住了情緒,但是私下里卻開始了和寶玉更為親密的接觸。
首先,寶釵開始勸諫寶玉“留意與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有研究者因此說她是“女夫子”,是“封建落后反動勢力的代表”,這樣的評價未免失之偏頗,寶釵之所以如此真誠而不厭其煩地勸誡寶玉,完全是出自對寶玉的一片真心和善意,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寶釵對寶玉的感情日漸深厚的事實。在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黛玉曾暗諷寶玉對寶釵言聽計從,“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怎么他說了你就依……”也許黛玉有夸大的成分,但應該并非隨口捏造。當時,做為待選秀女的寶釵必然沒有說過什么“仕途經濟”“應酬世務”之類的寶玉不愛聽的“混賬話”,否則寶玉“早就和他生分了”,更遑論“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了。因為那時的寶釵認為自己的未來不會和寶玉有什么瓜葛,他上進也好,頑劣也罷,都于己無干。一向奉行“不干自事不開口”的寶釵才不會去對寶玉說那些不討喜的話。而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寶釵在意識到了寶玉可能是自己未來的夫婿之后,她便開始了不厭其煩地向寶玉訴說要走“仕途經濟”之路,這和現(xiàn)在的妻子包攬家務,支持丈夫求學上進的事跡一般無二。為什么對于后者我們都頌揚“愛的偉大”,而對寶釵的勸誡卻頗有微詞呢?大概是因為研究者在閱讀過程中入戲太深,不自覺地以寶玉的好惡為好惡了吧!如果不是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他又怎么會把寶釵善意的勸誡斥為“混賬話”??杀氖?,寶釵并沒有意識到寶玉“同他生分了”的原因,反而在婚后還是“微詞含諷諫”,最終使得寶玉“懸崖撒手”,棄家為僧,自己落得個孤苦一生的結局。關于寶玉、寶釵的婚姻悲劇,筆者將在后文中詳細論述,在此就不展開討論了。
其次,隨著對寶玉感情的發(fā)展,寶釵也出現(xiàn)了幾次“情不自禁”的情況。寶玉因為“流蕩優(yōu)伶”“淫辱母婢”被父親賈政打成重傷,驚動了整個賈府,人人都在關切著寶玉的傷勢,寶釵自然也不例外。在賈母、王夫人離開后,她第一個捧著上好的棒瘡藥趕到了怡紅院,在寶玉的病榻前又憐又愛地說出了一句“親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話:“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但又“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只管弄衣帶”。從來沒有見過寶釵如此親憐密愛、嬌羞怯怯女兒情態(tài)的寶玉“不覺心中大暢”,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其實除了寶玉,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紅學愛好者也為寶釵此時的“失態(tài)”所感動,不禁嘆服曹公的神來之筆,讓這個看似“無情”的少女也袒露了自己的心扉:她把自己排在了“老太太、太太”之后,潛意識里不就是以寶玉的妻子自居嗎!在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盛夏中午,寶釵又一個人去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待她進屋之后,發(fā)現(xiàn)寶玉躺在床上睡覺,只有襲人守在一邊。身為大家閨秀的寶釵此時的行為卻有些不太“檢點”。襲人告訴她自己是在為寶玉繡肚兜,既然知道了這是寶玉的褻衣,身為表姐的她應該“非禮勿視”,況且表弟在睡午覺,她理應回避,這方符合自己尊貴的女兒身份??墒菍氣O非但不離開,反而在襲人出去,屋里只剩寶玉和自己的情況下,坐在襲人的位子上替寶玉繡起了褻衣。這樣的情景頗有些曖昧,很像少年夫妻的家居生活。連一向敬重寶釵的湘云在窗外看到這一幕場景時,都差點笑出聲來,但為了避免黛玉刻薄寶釵,湘云把黛玉拉走去找襲人賀喜了。雖然湘云給寶釵留了面子,但睡夢中的寶玉卻喊出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這句話在寶釵聽來,不亞于五雷轟頂,個中滋味,恐怕只有寶釵自己才能明白,筆者在此就不妄加揣測了。
在此之后,我們卻又看不到寶釵和寶玉在一起時的“情不自禁”的行為了,難道她是被寶玉的那一句“木石姻緣”傷到了,從此心灰意冷了?有元妃指婚做為“后盾”的寶釵不會如此不堪一擊,而她畢竟是一個有涵養(yǎng)、有城府的女子,一次兩次和寶玉在一起時“情不自禁”還情有可原,但如果這種事情發(fā)生得多了,不僅顯得故事情節(jié)重復,落入“才子佳人”的舊小說的窠臼,也不符合寶釵的人物特征。所以,曹公寫寶釵對寶玉的“情不自禁”只有兩處,接著又轉而寫起了寶釵對同性的嫉妒,從另一個方面來展現(xiàn)這個對寶玉有很深愛意的少女的心理狀態(tài)。這樣不僅使得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不落俗套,也豐滿了寶釵的人物形象,進一步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臉譜化”的人物描寫方式。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寶釵的堂妹薛寶琴也來到了賈府。賈母對這個少女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青睞,先是逼著王夫人認其為螟蛉義女,接著又表示要親自教養(yǎng)寶琴,還送給寶琴許多名貴的禮物。對此,寶釵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嫉妒之情:“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福氣!你倒去吧,仔細我們委屈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痹趯氂?、黛玉過來后,寶釵更是觸景生情,不停地嘲諷自己的堂妹,直到被人打斷話頭才作罷。一向有“心胸寬大”之稱的寶釵這樣嫉妒寶琴,絕不單純是因為賈母對堂妹的好,而是她從賈母對堂妹的態(tài)度中讀出了不利于自己的深層次含義:賈母是想通過抬舉寶琴來告訴薛姨媽母女,自己并沒有取中寶釵。果然不久之后,賈母就象征性地向薛姨媽詢問寶琴的年庚八字,鳳姐也在一邊幫腔,說自己要做媒人。聽說寶琴已經許了人家,賈母也就不提了。雖然賈母不提了,但這個陰影在寶釵的心里卻留下來了。所以在后文中,我們看到薛家姐妹的關系一直淡淡的。深愛寶玉的寶釵對堂妹險些“鳩占鵲巢”之事一直不能釋懷,卻又不能公開表示自己的不滿和嫉妒,所以只好用沉默和與堂妹保持距離來抒發(fā)自己的情緒吧!
三、薛寶釵婚姻悲喜之謎
據脂批所云④黛玉“淚盡夭亡”后,寶釵、寶玉最終結為夫妻。不少研究者認為寶黛兩人情深意厚,黛玉的死給了寶玉毀滅性的一擊,他雖然娶了寶釵為妻,但心中依然不忘故人,在麻木不仁的痛苦婚姻中艱難度日的寶玉,終于“懸崖撒手”,出家為僧,寶釵落得個被拋棄的凄涼下場。寶玉出家,目前基本上可以為紅學界所認定。但在寶玉棄家之前,他和寶釵的婚姻生活真的是像上述論者所說的如一潭死水,無趣之極嗎?筆者認為并不盡然,在二寶的婚姻生活中,其實是有過一段琴瑟相和的甜蜜時光的: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有《終身誤》一曲,用寶玉的口吻道出了他和寶釵婚后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玉在對黛玉的深切懷念中,和寶釵締結了“金玉良緣”,并將寶釵形容為“山中高士晶瑩雪”,其中不乏欣賞與贊美之意。黛玉的影子雖然在寶玉心中揮之不去,讓他時時慨嘆“到底意難平”,但是和寶釵的婚姻生活也屬和睦,便姑且形容為“美中不足”吧!試想,若寶玉在婚后真如上述論者所言過著“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痛苦生活,那他又怎么會發(fā)出“齊眉舉案”的呼聲呢!
在前八十回里,寶玉一直是一個溫柔體貼,善解女兒心的形象,他雖不濫情,但絕對是一個標準的“多情公子”,黛玉的善妒與“小性兒”,也實因寶玉博愛所致。寶釵在寶玉心里,雖然不如黛玉可敬可愛,但也是“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曾流露出了對寶釵的欽慕之情:在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寶玉看到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感慨自己“沒福得摸”。剛還希望這個膀子“長在林妹妹身上”的他,一轉念就想到了“金玉良緣”之說,一邊由衷地感嘆寶釵的美貌“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一邊已經呆住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玉的這段心理活動很真實,他雖然深愛黛玉,視黛玉為知己,但是當面對寶釵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時,偶爾也會有抑制不住的親近之感。
除了寶玉的性情因素外,我們更不能忽視的一個問題是寶玉的出身。作為一個封建大貴族家庭的公子哥兒,寶玉自然是見慣了父兄們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生活,這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他未來的婚戀觀:盡管寶玉和黛玉情深意重,但不代表他會在黛玉死后心如古井;我們不能用古代女子的“從一而終”來要求豪門公子賈寶玉,這既不符合當時的歷史背景,也不符合其“多情公子”的性格特征。而且曹公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早就通過對藕官、菂官、蕊官三者關系的描述,⑤暗示了寶玉在黛玉死后,雖然沒有把她“丟過不提”,但也不會因此“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和寶釵成親之后,也是“一般的溫柔體貼”。認為二寶婚后“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的研究者,可能既沒有注意到曹公的暗示,也忽視了寶玉所處的時代和所生活的家庭對其婚戀觀的深刻影響,而僅是感動于寶玉對黛玉的一往情深,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由此可見,寶玉既欣賞寶釵的美貌和才華,又沒有因為黛玉的去世而對寶釵不聞不問,再加上寶釵本身也是一個宜室宜家的女子,毫無疑問,他們在婚后是有過一段較為美滿的生活的。二寶經常一起緬懷黛玉,寶釵在勸慰寶玉的同時極盡人妻之道,和寶玉相敬如賓,那時他們的生活與一般的少年夫妻別無二致。但可惜的是,這段婚姻以寶玉的出家而告終,為何寶玉如此絕情,要棄寶釵而入空門呢?由于曹公原稿后三十回已經“迷失”,筆者只能根據脂批的提示和前八十回的暗示來嘗試揣測二寶婚姻最終解體的原因。
可以肯定的是,寶玉并不是如程高本中所言,是在寶釵懷孕,自己又高中舉人的情況下才出家為僧的,“古今不肖無雙”的寶玉是不會突然變成一個光宗耀祖的“孝子賢孫”的。很明顯,這種割裂人物性格的寫法并不符合曹公原意。筆者認為,寶玉很可能是在賈府破敗,生活窮困潦倒而又受到某些刺激的情況下,體內的“情急之毒”被激發(fā)出來,所以才做出了“懸崖撒手”、棄家為僧的舉動。究竟是什么樣的刺激使得寶玉做出了如此激烈的反應呢?據脂批的提示,曹公軼稿中有一回題目為《薛寶釵借辭含諷諫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從題目推斷,本回所寫的不外乎是寶釵在婚后依然執(zhí)著地勸諫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的內容。筆者認為,此處的“借詞含諷諫”可與之前的“可嘆停機德”呼應起來,后期的賈府已經入不敷出、難以為繼,可是寶玉依然像以前一樣沒有志氣,不思進取。為此憂心焦慮的寶釵此時和古代賢婦“樂羊子妻”一樣,設辭勸諫丈夫求取功名、重振家聲。但是,寶玉不是“樂羊子”,自幼便深惡“國賊祿鬼”的他一直不喜歡聽寶釵的“這些混賬話”,還為此一度疏遠了寶釵?,F(xiàn)在賈府已敗,寶玉每天看到的都是一些“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的世態(tài)炎涼之景,必然更加萌生出了世事無常,榮華富貴過眼云煙的感慨。在這種情況下,寶釵的“借詞含諷諫”,再一次深深地刺激了已經滿心消極遁世思想的寶玉。許多年以前,寶玉曾經在寶釵一只曲子的啟發(fā)下,寫下了了悟的偈子,而最終,也是因為寶釵的“借詞含諷諫”,激活了寶玉心中早已埋下的禪機。于是,他奮起了自己的“情急之毒”,拋棄了世間的一切,遁入了空門。而賢良淑德,希望夫婿能夠“覓封侯”的寶釵只能眼睜睜看著曾經溫柔體貼的夫君決絕而去,就好似已經到手的心愛之物最終失卻,這樣的痛苦必然比不曾擁有來得更為徹骨吧!
目前,仍有不少研究者認為寶釵壽促,但曹公本意恐非如此: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甄士隱的《好了歌注》有云“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硯齋在此處批注“寶釵、湘云一干人”,但不知對于家族已經一敗涂地,夫君又遁入空門、孤苦無依的寶釵而言,“兩鬢成霜”,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四、結語
作為《紅樓夢》女主人公之一的薛寶釵,從“紅樓”問世之日起,關于她的是是非非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她雖然長袖善舞、工于心計,但我們不能否認她的本質善良和才美兼?zhèn)?。條件出眾的她希望通過“選秀”入宮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抱負,卻最終無緣宮闈;無奈地接受了現(xiàn)實的她,逐漸愛上了寶玉,卻又怎奈愛人心有所屬,任她千般嫵媚、萬種柔情,枉她苦心孤詣、拈酸吃醋,也只換回了寶玉在經過幾個怦然心動的瞬間后終究“和他疏遠了”的下場。雖說她最后得償己愿,嫁給了寶玉,甚至還有過一段寶玉對她“一般的溫柔體貼”的幸福生活,但卻又因為她早年埋在寶玉心中的“禪機”和現(xiàn)在那一番番“立身揚名”的說教,使得寶玉最終棄她而去。薛寶釵這樣一個世故中不失純真,精明里不乏嬌憨的女子,既非呆板木訥的“女夫子”,又非“封建反動落后勢力的代表”,更非“逼死黛玉的兇手”,卻“生不逢時,遇又非偶”,空閨獨守,孤苦一生!筆者在扼腕嘆息的同時,不由得想起了在家宴上行酒令之時,她說過的一句“處處風波處處愁”的妙句,也許,這就是她一生最好的寫照吧!
注釋:
①本文所引原文皆來自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由于后四十回為他人所續(xù),本文解讀的文本范圍僅限于前八十回。
②87版紅樓夢電視劇中,王夫人也是在知道了寶釵已經失去了待選秀女身份后,才下定決心要納寶釵為媳,詳見該劇33集《驚噩耗黛玉魂歸》。
③有論者認為清代只有太后、皇帝、皇后才有指婚之權,而時人的著作中,則明確出現(xiàn)了“寶玉、寶釵一樣禮物,頒自椒房,只算敕賜為夫婦”之語,由此可見,“至少在清代,民間就有帝妃對家族成員‘命婚權力的認知”。詳見勞心《有關寶釵待選及清代公主侍讀若干問題初探》,《紅樓夢研究(壹)》,第127-137頁。
④本文所引脂批皆來自《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岳麓書社,2006年版。
⑤據芳官敘述,藕官、菂官因為在戲中“常做夫妻……故此二人就瘋了……竟是你恩我愛”,菂官死后,補了蕊官,藕官也是“一般的溫柔體貼”,面對同伴們的質疑,她講出了自己的一番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防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而寶玉聽了“這篇呆話”,稱奇道絕,深以為然。
責任編輯:齊 園
Abstract: Xue Baochai,one of the important heroine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is covered with many mysteries. Through the detailed analysis of cao's original text,the author interprets her purpose of entering Beijing to participate in the "draft" and the mystery of his failure in the draft. After then,Xue Baochai defaulted the picked marriage by the princess,and generated love to Baoyu,and entered into brief harps of marriage,but also because of "zen" early buried in the heart of Baoyu and the exemplum of gain fame and position,makes Baoyu finally abandoned her and end up empty and lonely tragedy life.
Key word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Xue Baochai,draft,love,the tragedy of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