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芊
朱曉娟還記得自己和劉金心第一次說話,是在微信上,她問,“劉金心嗎”,對方回了一個“嗯”字,她便哭了。
那是2018年1月31日的傍晚,DNA鑒定結果還沒出來,但血緣是神奇的,她管劉金心要了一張照片,點開放大,照片里的男孩有一張和她一樣的圓臉,眼睛很大,“像,百分之八九十的像”。
他們從下午5點多聊到晚上8點多,劉金心稱呼朱曉娟為“媽”,朱曉娟回復他“兒子”。斷斷續(xù)續(xù)通了3次視頻電話,聊一會兒又掛掉,“又愛又怕,親情這東西好奇怪,雖然什么都不記得了,但總忍不住聯(lián)系?!?/p>
那天,朱曉娟告訴劉金心,你過去叫做程若麟,但若麟這個名字有點大,要改,你屬羊,1991年3月7日上午10點32分出生,是剖腹產(chǎn)的。
她還找出手機里那張劉金心小時候的照片,是他被抱走前幾天鄰居在院子里抓拍的,小手捏著一串鑰匙,穿一條白底卡通圖案的褲子,“照片里那條褲子,是你走的時候穿的,這褲子還在嗎?”劉金心形容自己那天的心情:眼淚都流干了。
1992年,年僅一歲的劉金心被朱曉娟家中的保姆何小平抱走;三年后,一次打拐行動為朱曉娟送回一個名叫“盼盼”的孩子,河南省高院錯誤的親子鑒定顯示,這孩子就是劉金心;在撫養(yǎng)“盼盼”23年后,2018年春天,劉金心出現(xiàn),朱曉娟才知道,這是錯位的23年。
重逢的日子被安排在2018年2月6日。此前一天,這對母子收到了來自重慶警方的“鑒定文書”,結果顯示,朱曉娟與劉金心“符合雙親遺傳關系”。
相見前一晚上,兩個人都沒怎么睡好,朱曉娟天麻麻亮就起來,去菜場買了一只老雞,小火熬湯。在前往重慶市公安局渝中區(qū)分局會面的路上,她胡思亂想了很多。想著,那個孩子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有沒有讀到書?成家了嗎?會不會學壞了?
學壞了就學壞了吧,這位母親想。
公安局的會議室人很多,她還沒坐穩(wěn),劉金心就進來了,穿一件中長款的黑色外套,休閑褲,鞋子是一雙舊皮鞋,前面的尖尖都翹起來了。雖是個圓臉蛋,身上根本沒有肉,腳桿子很細,頭發(fā)全是少年白,看起來很滄桑。
沒有像電影場景里那樣抱頭痛哭,闊別26年,劉金心沖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
他們都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懷孕時,朱曉娟聽人說,多吃桂圓孩子眼睛漂亮,她每天吃,孩子出生了,七斤六兩,白胖白胖,醫(yī)生都圍著看,眼睛真的又圓又大,眼仁兒也很黑。她給這個孩子取名“若麟”,她說,若是聰明的意思,麟是珍貴的意思。
第一次見面結束,朱曉娟讓劉金心回家吃飯。她給他盛飯盛湯,吃飽了帶他逛商場,給他買運動鞋買新衣服,劉金心當時有些咳嗽,她趕緊拿藥給他吃。第二天,她還帶他回外婆家,買了很多菜,一起做飯吃。外婆眼睛看不清楚,一直拉著他的手,那次相聚,“外婆、小姨、媽媽三個女人抱在一起哭”。
劉金心被抱走前,身穿白底卡通圖案的褲子,在院子里的照片 (受訪者供圖)
年輕時的朱曉娟與盼盼的合影
那幾日,只要出門,母子倆走路時都會手挽著手。一個27歲的大男孩,一直挽著媽媽的手,乘地鐵時挽著,走在路上也挽著。劉金心還過上了人生的第一個生日,2018年3月7日,媽媽給他發(fā)紅包,對他說,兒子,生日快樂。
劉金心很高興,“怎么說呢,這么多年沒得過什么母愛,有時候還是有點渴望的那種,心里會想?!?h3>2
相比養(yǎng)母何小平,朱曉娟確實能給人一種“慈母”的感覺。55歲的她有一張和善的臉,皮膚白皙,眼角微微向下垂。她念過大學,一直在醫(yī)院上班,跟人交流時溫柔得體,和人約見面,都會提前一些到達,看對方是和她孩子年齡相仿的人,分別前會細心囑咐,“你這么遠來很辛苦,要注意休息?!?/p>
這樣的溫柔對待在劉金心的童年時光里鮮少能感受到。他兒時在南充農(nóng)村度過,抓蛇打雀,頑劣得很,養(yǎng)母何小平在外打工,將他寄養(yǎng)在親戚家。他至今記得,小時候冬天很冷,他只有一雙鞋,被雨雪打濕后只能凍著,兩只腳上總是長滿凍瘡。
剛尋回生母時,劉金心特別珍惜,因為她“比養(yǎng)母會關心人,比她有內涵”。他們有很多話說,不像和養(yǎng)母那樣,“一對腔就吵”。
他很喜歡給朱曉娟發(fā)微信,舅媽夸了她年輕要跟她說,晚上看到一篇文章蠻感動也跟她說,染了黑發(fā)也跟她說,甚至剛剛和朱曉娟分別,他都會發(fā)微信說,“辛苦你了,那么早起來給我做早餐,送我那么遠,媽媽,我以后不任性了。”
相認沒多久,他默默在網(wǎng)上選了一套護膚品,寄給了朱曉娟,盡管朱曉娟說,“心心,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給媽媽買禮物?!彼€是很執(zhí)著,“我愛你,我的第一份禮物你必須收!”
“我愛你”,劉金心從未對養(yǎng)母何小平說過這句話。而對朱曉娟,他會很勇敢地在言語中表達愛,說“媽,我想你了?!薄皨寢?,我愛你?!?/p>
這樣的對話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少了呢?他發(fā)現(xiàn)朱曉娟回復自己的信息的速度變慢了,以前總是很及時,慢慢變得老是“沒注意看手機”,有時他發(fā)一句“媽”,等了好一會兒,對方都沒回復,他就會說,“沒事了?!?/p>
劉金心敏感,他能夠察覺到,雖然和朱曉娟有著不可分割的血緣關系,但血緣也難以抵抗時間。他在家里見過盼盼—朱曉娟養(yǎng)了23年的兒子,他稱盼盼為“我那個兄弟”,能感覺到朱曉娟對盼盼發(fā)自內心的肯定和欣賞。“他們在一起像是一家人,我總是有點客人那種?!?/p>
事實可能確實如此。朱曉娟曾描述過收到劉金心那句“媽媽,我愛你”時的感受—“說實話,我好像沒什么好大的感覺?!?/p>
盼盼之后,她還生了一個小兒子。她用自己撫養(yǎng)大的兩個孩子舉例,“像那兩個小孩,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這種話,只是說我有什么事或者生病了,他們兩個都會陪我,我前段時間突然口腔發(fā)麻,兩個小孩都把他們醫(yī)??ńo我,叫我拿去買藥?!?h3>3
母子間變得越來越“冷”不是朱曉娟所希望的。
朱曉娟與劉金心的合影
剛開始那些天,她總是盡量溫柔地、好脾氣地包容這個孩子,她覺得孩子在外面受苦了。甚至剛相認沒多久,劉金心說出那句對保姆的求情—“你別怪她,畢竟她是我的養(yǎng)母”—朱曉娟都會回答“我理解”。
她內心其實并不理解。一位母親,她可以理解自己的孩子很善良,但真的很難理解一位保姆,僅僅因為自己的孩子死了,便抱走別人的孩子“鎮(zhèn)命”。
孩子丟失那些年,朱曉娟和丈夫跑遍了全國13個省尋子,聽人說,許多孩子被賣到農(nóng)村,便在各地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要聽到別人家孩子的哭聲,都想敲門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這位保姆不僅帶走了她的孩子,還分裂了她的婚姻。因為孩子丟了,朱曉娟和丈夫有了嫌隙,丈夫怪她,“為什么只顧著上班沒看好孩子?”她怨懟丈夫,“保姆是你找來的。”后來,他們離婚了。
在相聚的過程中,劉金心每次替保姆何小平求情,朱曉娟就覺得,她和這個孩子更遠了,“他心還是向著那邊?!?/p>
還有許多細節(jié)讓朱曉娟感到受傷。比如,有一次,劉金心不小心說漏嘴了,稱何小平為“我媽媽”,因為朱曉娟在旁,便馬上改口,“我養(yǎng)母?!敝灰龖B(tài)度一有松動,想要起訴保姆,劉金心便會求她,“不要追究她的責任,我求你了,她畢竟養(yǎng)了我20多年?!?/p>
在朱曉娟的認知里,劉金心初中沒念完就輟學打工了,因為感情不順酗酒,身體很糟糕,20多歲就出現(xiàn)過胃出血、胃穿孔的癥狀,工作也不穩(wěn)定,少年白頭,落魄又潦倒?!八@個樣子,何小平是把他養(yǎng)大的嗎?他是混大的,不是養(yǎng)大的?!?/p>
在這段脆弱的關系中,傷人的不是什么惡語,而是源自潛意識里的不信任。一次,劉金心隨口過問外婆房產(chǎn)情況,朱曉娟甚至懷疑,孩子被保姆何小平送回來,只是來分家產(chǎn)的。這場尋親的背后,會不會是保姆想要“甩包袱”。
在這段脆弱的關系中,傷人的不是什么惡語,而是源自潛意識里的不信任。
他們有許多生活上的摩擦。每次劉金心過來重慶小住,吃辣椒都吃得很兇,胃不好的他,海辣椒一頓能吃小半碗,比重慶人還吃得厲害,夜里兩三點不睡覺,吸煙也是,一根接一根,一天一包都不夠—這些都是朱曉娟不喜歡的。
她更滿意的是自己養(yǎng)大的兩個孩子,都是大學生,很乖。她甚至直接對劉金心說過多次,“如果你在我身邊,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h3>4
剛開始時,這位母親還有耐心鼓勵劉金心,“我相信你也是一個懂事的好孩子,媽媽相信你,你要有自信心?!彼麄冋勗掗g總是提到“希望”、“勵志”、“好好工作”。
當她發(fā)現(xiàn)劉金心有些不愛回應這些話,就會說,“我是你媽,又不是麻老虎,你這么怕我嚴格要求你嗎?”
也許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朱曉娟跟劉金心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嚴厲了,不喜歡他頻繁辭職,總是敦促他工作。
一開始,她只說“我們都很關心你,但你必須改掉你身上的毛病”這種規(guī)勸的話,到后來就變成“你自己沒本事誰也幫不了你,27歲多的人了”,再后來話越來越重,“工作不僅是為了要養(yǎng)活自己,更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垃圾。”
一次,朱曉娟聽說劉金心又辭職了,直接給他發(fā)了一個word文檔,名字叫《平庸源自極差的執(zhí)行力》。 她也能感覺到劉金心自尊心挺強,話說多了不愛聽,但就是忍不住要管。但這樣的管教讓劉金心覺得她“有點那個”, “我知道得好好工作,說多了確實很煩?!?/p>
過去這一年半,是朱曉娟感覺人生最苦的一年半。那種滋味怎么形容呢?舊傷疤被揭開,往上撒鹽,不對,應該說是灑上酒精。
人生前27年,她覺得一切都很美好,父母都是重慶的醫(yī)生,她嫁給了一位軍人,兩個人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真的,無憂無慮,沒體會到煩惱?!?/p>
開始失控是因為丟了孩子,此后,她感覺自己一直在吃一根苦味的甘蔗。剛丟孩子時,她感覺到“苦”,可后來離婚了,獨自一個人撫養(yǎng)兩個孩子長大,感覺更苦了。從去年到如今,是她人生最苦的一段時光,好幾個月都睡不好覺。
苦什么呢?
她聊起那些帶孩子的過往。盼盼當時回來了,她不敢請保姆,把小兒子放在奶奶家,帶到初中,全心全意培養(yǎng)。他成績不好調皮,就給他報各種培訓班,書法、畫畫、唱歌、跆拳道、吹薩克斯,他喜歡的,都可以學。盼盼剛回來,個子比較矮,她經(jīng)常燉湯,哄他多吃一點,多吃點肉長得高。湯吃膩了,換成紅燒肉、回鍋肉、黃豆燒肉,變著花樣做。
為了這個孩子,她甚至放棄了出國學習的機會,那些同批次去的同學,現(xiàn)在都定居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這幾年,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們都大學畢業(yè)了,她也想休息了,又遇到了劉金心—這是一個讓她難以省心的孩子。
她現(xiàn)在沒有什么房產(chǎn),一個月只有兩千多元的退休金,幫不了這個孩子太多。有時候她也想,“別人都說我面相好,自身條件也好,應該會過得很幸福的,怎么人生會過成這種樣子,真的覺得好累?!?/p>
2019年的夏天,劉金心染了黑發(fā),挺精神的,他已經(jīng)回到南充,在一家火鍋店上班。
今年,他和朱曉娟的聯(lián)系沒有之前熱絡了。去年,他每逢節(jié)假日就會去重慶小住,今年春節(jié)過后,他還沒去過重慶,朱曉娟也沒有盛情邀請他。
經(jīng)過一年半的冷卻,這對母子間仿佛有了某種默契。朱曉娟不再給劉金心發(fā)一大段一大段的責怪和鞭策,叫他要“打起精神”,要他“像個男人一樣擔起責任”。劉金心也在漸漸適應,這種平淡的、不那樣劇烈的母子關系。
這一年半,劉金心感覺自己長大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從前他是一個很相信別人的人,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不相信了。
他描述真相有多殘忍:“一覺醒來,喊了26年媽媽的人,原來是一個小偷。一下子啥都想不通,腦子短路了。我媽不是我媽,啥都不是我的,整個世界直接把我給孤立了,我還能相信什么呢?!?/p>
剛知道真相時,他躲在酒店喝白酒,連續(xù)喝了幾天,實在不行了,定一張大巴票回南充。那天,他感覺自己差點死在車上,手腳冰涼,汗?jié)窳巳恚砩习l(fā)抖發(fā)麻。
后來,他跟南充這邊的舅舅喝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世,舅舅知道,舅媽也知道,外公知道,外婆也知道。他想起小時候,南充這邊的外婆對他很好,甚至比對自己的孫子還要好,“還能為什么?想補償一下嘛,這很明顯的是吧?通通順順的,對吧?”
故事進展到這里,劉金心說自己已經(jīng)不恨任何人了。不恨養(yǎng)母,因為她畢竟把自己養(yǎng)大了,關于盼盼,“那個兄弟”,他是這么說的,“我不能選,他也不能選,我們都不能選,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只是說,他運氣比我好那么一點,對吧?”
所有親人中,他最喜歡自己的親外婆,老人家70多歲了,一身的病,眼睛也看不清楚,老給他打電話,問他身體怎么樣,最近過得好不好。外婆是唯一一個他想小心呵護的人,如果過得不好,或是沒在上班,他都不敢跟外婆說,怕她擔心。
他還記得有一次去外婆家,外婆偷偷給他塞紅包,掏出一個小銅板,那是當年劉金心出生時醫(yī)院給的,刻著他的生日,外婆一直保留著。
劉金心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朱曉娟叫他“心心”了,養(yǎng)母那邊,他也走動得很少,偶爾去一次,給她做一頓酸菜魚。往后的日子,他準備做一塊“夾心餅干”,“兩邊都走著,一個生的,一個養(yǎng)的,就兩邊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