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小魏要走了,要離開深圳遠去北京了。
姚潔告訴我這個消息時,口氣里充滿了不解和遺憾——是她介紹我和小魏認識的,而且不是普通的認識,說白了,她是在做媒。我和小魏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她家。她和先生陸軍一起下廚,做了幾樣常熟(姚潔的家鄉(xiāng))風味的招牌菜,喝了幾杯啤酒。我和小魏在他們夫婦倆忙活的時候,本來是在客廳里看電視吃瓜子的(這也是姚潔的特意安排),不知是電視不好看,還是沒有共同話題(基本上沒有語言交流)。尷尬了一會兒之后,小魏跑進廚房幫忙去了,姚潔和陸軍趕了她幾次,她都沒有出來。后來出來的,是姚潔。
“還有一個湯,一會兒就好,”姚潔小聲說,“小魏削水果了——怎么樣?”
我向廚房的門望一眼,搖搖頭。
“小魏多好啊,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币嵱悬c著急。她是個急性子。我一直喜歡她這種急性子,沒有什么心機,有話直說。所以,在單位,我們倆最能聊得來。
我又搖搖頭,意思不是我的問題。
“這個小魏,那么好看的一雙眼,怎么看不出你的優(yōu)秀呢?我都和她講清楚了啊?!币嵱行┎桓?,“我再做做工作。”說罷,又跑進廚房了。
小魏的行為,給我的感覺就是,她對我印象不好,媒人介紹我們第一次見面,哪有拋下對方去忙別的事?放出這個信號難道不說明問題嗎?好吧。因為姚潔是同事兼朋友,我也不能顯得太小氣了,決定還是留下來,吃了飯再看看。
廚房里響起他們?nèi)说恼f話聲,聲音很小,小到我聽不清一個連貫的句子,間或還會有“嘁嘁”的笑聲,話題肯定涉及到了我,并且談到了讓他們覺得“可笑”的話題。我心里不爽,覺得真不該答應姚潔和陸軍,他們雖是美意,其結(jié)果,就是自取其辱。
飯間,姚潔和她愛人陸軍不停地勸我們吃菜,不停地敬我們酒。這時候的小魏,比先前的話要多了些,但所說也是她和姚潔當年在高新區(qū)的一些事,去黃九堰散步啊,到小板跳買海鮮啊,到高公島看推蝦皮啊,到黃窩金沙灘撿貝殼啊,等等,之間,陸軍還說:“曹斌,你如果早來幾年,也就跟我們一起散步了。”這還用說嗎?陸軍就這點不好,經(jīng)常如果如果的,按照他的邏輯,不是因為這個“如果”,其“結(jié)果”肯定是另一個樣子。他的話讓我聯(lián)想到姚潔,我?guī)в袌髲偷叵?,要是當年“如果”我能和你們一起來到高新區(qū),或者早幾年認識姚潔,姚潔是誰的老婆還難說呢!我一定要和你爭個高下的。像姚潔這樣的女孩,誰不喜歡呢。但陸軍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想把話題往我和小魏身上引,怕沖淡主題。陸軍的良苦用心沒有起什么作用,這頓飯對我來說,也就索然無味。倒是姚潔,流露出對我的歉意,一迭連聲地說“沒想到?jīng)]想到”。
這是四月里的事。四月很快就過去了。五月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小魏要去北京了,雖然是姚潔告訴我的,也在我的預料之中,畢竟她叔叔是某某機部(前邊的數(shù)字忘了)電機方面的高級工程師,五十年代的清華高材生,雖然退休了,還是大專家,小魏怎么會一個人留在深圳呢?小魏能來深圳工作,也完全是因為她的叔叔。四年前,她叔叔退休后,被高新區(qū)一家紡織機械公司聘為高級顧問,剛剛師范畢業(yè)的小魏,沒有得到如愿的分配,便跟隨叔叔來到了深圳。今年,她叔叔聘期已滿,回北京家里了。小魏少了靠山,對目前的工作和處境也不太滿意,陜西的老家不想回去了,跟隨叔叔去北京,就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唉,包容、開放的大深圳,沒能留下青春、美麗的小魏,可惜了,多好的女孩啊,我和陸軍都喜歡她?!币嵏袊@地說過之后,就觀察我的表情,似乎鼓勵我再努力努力。姚潔也是太想幫我了,愛情這種事,光一廂情愿是沒用的。她見我沒有表情,只好說:“我這邊要開個會,實在抽不出時間,你去送送小魏吧?!?/p>
按照姚潔告訴我的地址,我來到灌云路盡頭的云山社區(qū)。云山社區(qū)真的在云端一樣的山上,有許多漂亮的別墅式民居,沿山勢錯落有致地掩映在綠樹叢中。我找到了28號的門牌。這是一幢大房子,在一條山澗的邊上,山澗里有涓涓流動的溪水,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能看到歡快奔騰的溪水撞擊巖石而飛起的白色水花。山上人家民風純樸,大門都是敞開的,我來到院子里,看到兩層的五間小樓被隔成了兩部分,形成兩個小院落,中間有一個月牙門相通。我此時所在的是東院,院子里空空無人。透過月牙門朝西院望去,同樣冷冷清清。院里有許多花果樹木,我能認識的有一棵花椒樹,一棵木棉,一棵櫻桃。櫻桃是時令水果,剛剛過時,樹上基本沒有果實了,但地上還落了一些,有幾只鳥在地上尋覓,它們從從容容,一點也不怕人。
“小魏?”我輕輕叫了一聲。
沒有人應。
我提高嗓門,又叫一聲,還是沒有人應。莫非走錯了門?不會呀。我踟躇著,四下里打量幾眼,櫻桃樹的樹丫里躺著一只大花貓,我身邊的一棵月季花叢里,有蜜蜂在穿梭。整個院落特別的安靜。小魏會在哪一間房里呢?正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門口突然亮開一個女人的大嗓門:“哪個?哪個在我家?”
隨著這聲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口音,“嗵嗵嗵”走進來一個高大而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沒有等我回答我是“哪個”,就一臉怒色地責問道:“怎么才來?你這主任當?shù)?,啊?怎么才來?小魏可憐,燒到四十度了,我剛把她送去打針……快去看看!”
這是女房東,她的話我聽明白了。但,叫我“主任”,我一時又沒聽明白。我隨著她走出大門。
她抬起胖胳膊,往山下一指:“直走,不下路,看到電線桿沒有?那里有個小藥房,小魏正在打針呢?!?/p>
女房東看我拔腿就走,又罵道:“死沒用的,帶口開水給人家啊,當領導的是不是都沒心啊。”說罷,閃身進院,“嗵嗵”的腳步聲消失了?!班锑獭钡哪_步聲又出現(xiàn)了。女房東手里提著一個暖水瓶,還有一個陶瓷茶杯。
我琢磨著女房東的話,“主任”、“當領導的”,這都哪跟哪啊。
小魏沒想到我會來看她??吹轿姨嶂亢筒璞哌M小藥房時,先是愣了下,接著眼睛便紅了。我給她倒一杯水。她接在手里,看我一眼,笑一下,眼淚汪在眼眶里。她忍著沒有說話,如果她一開口,眼淚可能就流出來了。我也什么沒說。我不知道說什么,因為我們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太親密的話顯然還不是時候,太客套的話又過于生分。她正坐在一條油漆剝落的長椅子上,吊水瓶掛在白墻的掛鉤上。我看她吹了吹熱水,小飲一口??赡苁且驗樯〉脑虬?,她長發(fā)有些亂,面色蒼白、憔悴,衣服倒是整潔,栗色的長裙,白色的短袖衫,平跟的白色小皮鞋。她沒穿襪子,皮鞋的鞋面較短,半隱著腳丫子??傊?,即便處在病容中的小魏,即便是匆忙地過來打針,依舊是美麗的。
小藥房只有她一個病人。那個既像醫(yī)生又像護士的女人狐疑地盯我一眼,說:“三十九度八?!彼m在說小魏的體溫,那眼神分明在試探著我是小魏的什么人,為什么病人燒這么厲害了才來陪護。當然,她從我臉上是什么也看不出來的。
“姚潔說你要去北京?”稍事平靜后,我這才問她。
“嗯……票都買好了?!?/p>
“多會兒?”
“今晚?!?/p>
“今晚?”我驚訝了,“你走得動?”
“票都買好了……”她又重復這句,似乎票能決定一切。
“退了吧,休息幾天,養(yǎng)好了再走。”我是真心的,“飛機還火車?”
“火車。不想退,”她終于還是沒有控制住,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說,“我想離開……”
是啊,這是遠離親人、孤身在外的人最脆弱的時候,無依無靠,又恰逢身體不適,這時候,會感覺孤獨更加的孤獨,無助更加的無助,遠方的親人便成最后的依靠。北京有她的叔叔,這是我知道的。深圳她最親近的人,可能就是姚潔了。她打電話給姚潔,希望臨別前見一面。據(jù)姚潔對我說,這個電話是昨天下午臨下班時打的。姚潔對小魏如此急著離開,也深感納悶,問她和我的進展情況。她和我一樣,沒有說。沒有說,又要離開,姚潔就知道大概了。她和小魏說派我去送她,可能是創(chuàng)造機會讓我們見最后一面,看能不能挽回。小魏沒有拒絕我來送她,她還把我來送她的事,對女房東講了,隨口又封了個“主任”的職務。不然,女房東怎么那么掐準我是來找小魏的?當然,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我們的關(guān)系也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晚上幾點的火車?”既然她執(zhí)意要走,而我又沒有資格和理由挽留她,也只能完成姚潔交待的任務了。
“六點四十?!毙∥合袷菍捨课?,也像是寬慰她自己,“打過針,燒就退了。”
她的意思我明白,退燒就好了,讓我不用擔心了。
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四十,還有八個多小時。我會在這八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一直陪她嗎?幫她整理行李?我看一眼吊瓶里的液體,還有三分之二,可能一個上午都要用來打針了。
“謝謝你來……”她喝了水之后,聲音趨于平靜,“要辛苦你啦,東西實在太沉啦?!?/p>
我笑一下,表示不用客氣。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情緒開始好轉(zhuǎn),眼睛也靈動起來,跟我說了這幾年在高新區(qū)的生活,都是籠而統(tǒng)之的,比如,她說這幾年,高新區(qū)的發(fā)展太快了。比如,她說姚潔該要個孩子,丁克家庭,和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不合。比如,她說,姚潔和陸軍這樣同居也不行,該把證領了(這個信息我是不知道的,我以為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比如,她說高新區(qū)應該多建普通的生活社區(qū),這樣才能留得住外來打工者。比如,她說市區(qū)的亞當路,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路。她說亞當路時,還“噗哧”笑了一聲,說怎么有亞當路沒有夏娃路呢?她的問話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大概很多人都有她同樣的想法,也包括我。然后,她又展望了未來的北京生活,說工作也還沒有找好,說北京的工作應該好找,說暫時住在叔叔家,她叔叔準備安排她出國。我只是靜靜地聽。偶爾在需要點頭的時候,就點頭,需要應答的時候,就應答一聲。
中午我們沿著長長的斜坡回她的住處。這段坡比較陡,我看她走動很吃力,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虛汗。我沒有權(quán)利去攙扶她。她也沒有這樣的訴求。我們相隔的距離大約有一個胳膊的長度。走到中途時,她要請我到路邊的一家小飯館吃頓飯。還說要多吃點,燒糊涂了,早飯都沒有吃呢。她在說早飯都沒有吃的時候,我覺得我真是太粗心了,十點鐘來看她,居然沒有問問她想不想吃點東西,那個點,很多不上班的女孩都沒吃東西的,何況她一早就生病了呢。我對我的大意有點后悔。
“我請你啊,為你送行?!蔽蚁胪旎匚业倪^失。
“不呀,哪能讓你請,你是來幫我……對的,我也要請你幫個忙呢?!?/p>
請我?guī)兔??這難道是事先就有的策劃?幫什么忙呢?我能幫得上?姚潔一點都沒有透露啊。
我們點了三個小菜,都是家??谖兜摹K屛以冱c一個,弄的感覺就一定是她來請客似的。我如果點了,就默認了她來請客。如果不點而最終讓我搶著結(jié)了賬,就又顯得小氣。最后我們商量,點一份水餃。我一語雙關(guān)地說:“生日面條,送行餃子,這是我老家的風俗,餃子又叫彎彎順,一路順風的意思?!奔热辉捓锾岬搅恕八托小?,那必須是我請客了。
誰知,她敏感而正色地說:“說好了,我請你?!?/p>
聽她的口氣,是真心要請我的。這從一個方面說明,我們之間確實沒戲了。姚潔這次處心積慮的安排,也白搭了。好吧,順其自然吧,雖然我們不知道是什么關(guān)系——既算不上朋友,更不是戀人。充其量就是第二次見面的半生不熟的人。如果不是之間有姚潔和陸軍這層關(guān)系和曾經(jīng)作為相親的對象,可能見面連招呼都不打。不過這樣也好,心照不宣能成為普通的朋友也不錯。我知道我的條件,無論從相貌上,還是個人背景上,都不太可能符合她的要求——相貌不對等就不說了(她漂亮,優(yōu)雅,有氣質(zhì),有涵養(yǎng)),僅個人背景,我就落了下風,我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帶一個七歲的兒子,年齡也三十一歲了,沒有自己的住房,租住在寶安老城區(qū)后河底一間低矮、破敗而潮濕的小平房里,兒子讀一年級,隨父母生活。至于小魏提到的我的那點優(yōu)勢(我是個小有成就的打工詩人),實在不值一說。小魏呢,只有二十四五歲,還有背景堪比黃金一樣的叔叔,未來的路應該很寬廣,而我,基本上一眼看到底了。菜上來時,小魏問我要不要來瓶啤酒。我不要。她要了一個大瓶雪碧。我們煞有介事地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喝了一會兒。
吃飯期間,她把要我?guī)退拿φf了,原來是關(guān)于她現(xiàn)在租住的房子。這是公司為她叔叔租的房子,住宿兼辦公用的,租期到年底才結(jié)束。她叔叔年初回北京后,房子只有她一個人住了?,F(xiàn)在她也要走了,房子退不了,關(guān)鍵是,房子里的家具,包括冰箱、電視、空調(diào)等一切生活設施,都是她叔叔的個人財產(chǎn),一時賣不掉。她是委托我來幫她處理這些家具和家電的。這個任務不輕松。但我也不能不答應。
“你可以搬來住的,書房的書你也可以隨便看?!彼坪踔牢业奶幘常ㄒ崙摪盐业那闆r和盤說出了),“這兒離高新區(qū)比老城區(qū)還要近,公交車也方便,山下路口那兒,六路和十八路都經(jīng)過?!?/p>
“那搬來住合適嗎?”
“合適啊,方便處理家具啊?!?/p>
“怎么處理呢?價格什么的?!?/p>
她想了想,說:“到家里看看再說吧?!?/p>
我們來到她家——東院的三大間,看到的真實情景比我想像的更為豪華。樓底是個大的會客室,一圈沙發(fā)能容納十幾個人,開會、會客都可以,廚房設備,包括餐桌、櫥柜,都很高檔。樓上是兩間臥室一間辦公室兼書房,家具設備一應俱全,辦公室里還有一部電話。簡單參觀后,我們來到樓下的客廳,客廳的墻上還有幾幅油畫。我對畫是外行,料想她叔叔不會弄些垃圾來掛吧。
“都賣嗎?”
“當然?!?/p>
“多少錢呢?”我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我也不太知道啊,你來辦吧?!彼缴嘲l(fā)上,有些拘謹?shù)匕央p手搭在膝蓋上。
其實拘謹?shù)膽撌俏?。我當然也拘謹,但我對她的決定也深感吃驚,太信任我了吧,如此貴重的物品,我哪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啊。
她的行李已經(jīng)準備好了,兩個行李箱,一個超大,有半人高,另一個小,應該是她平時常用的,還有一個雙肩包。她看我在看她的行李,說:“可能是昨天晚上整理東西時,出汗多了,又吹了空調(diào),受了冷——才突然發(fā)了個燒,唉,不說啦,反正現(xiàn)在好啦!”
她似乎如釋重負,我心里卻沒底,怕完成不好她交待的任務。
樓上突然響起電話鈴聲。她跑上樓去接電話了,我聽到她“喂”一聲之后,聲音就很小了,小到我基本聽不到她的聲音。但她很快就下來了,看著那個超大的塑料袋,說:“這是整理出來的垃圾,你幫忙扔一下?!?/p>
我覺得她是因為樓上的那個電話,才把我支走的。我應一聲,攏了下半敞開的袋口,拎著出門了。我聽到她急切上樓的腳步聲——應該接電話去了。
還是在攏袋口時,我看塑料袋里什么都有,有紙質(zhì)的,有塑料的,也有她不要了的舊衣服,還有撕碎的一些紙屑。我無意間看到一個漂亮女孩的半邊像片,居然是姚潔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她把姚潔的照片撕啦?她倆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我好奇了,到垃圾箱邊時,找出那幾塊碎照片,拼了起來。照片上的人不止是姚潔,還有陸軍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青年。但這依然是一張殘照,被她留下的,應該是她自己了——在男青年的胳膊旁,還有半個胳膊,可能就是她的。這原是一張四人合照。我二十歲時也撕過我不喜歡的照片。那么,她不會是因為不喜歡姚潔和陸軍吧?很大原因可能是出在那個男青年身上。我能想像出來,當年,兩對情侶在山上、湖邊散步的美好時光……好吧,我不去多想了,誰沒有一點小個性呢。
待我扔了垃圾回來時,女房東也在了。
“這是曹主任,我叔叔單位的?!毙∥赫f,趁女房東不注意,跟我使了個眼色,“我們離開這段時間,房子就由曹主任來管理?!?/p>
女房東對我這個“當領導的”依然很硬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沒心沒肺,小魏都病成這樣了,就不能推遲幾天走?要是有你叔叔在——你叔叔要是在,你就不走了,瞧瞧我這腦殼子。對了,你男朋友……怎么不來送你?”
“……他,他先去北京等我了?!毙∥赫f,“沒有事了阿姨,你忙去吧,我跟領導還要匯報點事。”
女房東白了我一眼,氣恨恨地走到門口,又回身對我說:“誰來住我不管,到期就要騰房給我。”說罷,不等我們回話,“嗵嗵”離開了。
小魏跟我會心一笑,說:“我哪有男朋友啊……我這房東一直神經(jīng)兮兮的?!?/p>
我也一笑,表示同意小魏的話。
“東西都理齊了。我們下午五點出發(fā),乘公交車、打的都行,反正半個小時就到火車站了?!毙∥嚎戳搜弁笊系氖直恚燥@疲憊地微笑著,說,“現(xiàn)在才十二點,你要有事可以去忙會兒再來……要是不嫌棄,你就在沙發(fā)上躺躺,我要上樓去休息——真是累壞了?!?/p>
我沒有在她家的沙發(fā)上躺躺,我說有點事,四點半之前一準來,就告辭了。
其實我沒有事。姚潔已經(jīng)幫我請了假,這時候回單位,反而不好,還要跟姚潔解釋。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便沿著澗溝邊陡峭的山路,向上爬去了。這一帶的山我還沒來過,有山澗溪流的山應該不差,加上滿山翠綠的雜樹,豐富的植被,還是讓我有所期待的。爬不多久,看到一個小小的瀑布,是從另一條山澗岔來的,瀑布下有個招頭崖,夏天躲在崖下納涼倒是很不錯的選擇。在兩條山澗相匯的上方,有二十平方一塊大巖石,光滑如鏡的巖石上還有很陳舊的圖案,正中間雕鑿有三個摩窠大字:曬書巖。有一棵巨大的板栗樹,正灑下了一片陰涼。這倒是個好地方。我站在曬書巖上,朝山下望去,一眼就看到小魏住的那家鄉(xiāng)村別墅了。從這兒鳥瞰,別墅真的很精致,我知道,小魏就在東邊的那個小院子里生活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她也正在二樓的某個房間里休息。曬書巖她來過嗎?她發(fā)現(xiàn)這個好地方了嗎?如果從她的住處到這兒,最多也就十分鐘的時間,帶上一本書,一杯茶,消磨一個春天的下午,一定是很愜意的。應該承認,她住的這地方真心不錯,面山臨澗,風景秀麗,可看可玩……可惜,她要走了。我略略地有些遺憾,明知并無多少牽連,可一些無可名狀的失落和蒼茫的情緒還是隱隱地襲來。
我在樹蔭下躺了一會兒,希望能睡一覺,卻沒有睡著,滿腦子都是小魏的影像,還有那些影像延伸出來的想像。
我還是睡著了。一覺醒來,三點了。三點,離四點半還有太多的時間。我想我能為小魏再做點什么呢?吃了晚飯再走吧。五點前吃完就趕得上了。我想起上山時,看到一處背陰的澗溪邊,有一叢野生的蕨菜苗,可以揪一小把,煮一碗面夠了。中午小魏帶我參觀廚房,還看到冰箱里沒有吃完的半袋蝦仁,廚房里的米、面以及其它調(diào)料也很齊全。對,為她做一碗面吧,中午是她請的客,為她做一碗面,也算是聊補心意了。
蕨菜苗采到了,還順帶找了幾棵馬蘭頭。帶著兩樣時鮮的山野菜,我來到了小魏家,在她家廚房里,我用心做了一碗面。我在廚房忙活的時候,她也從樓上下來了,倚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我忙,臉上一直是迷離的、略有好奇的,仿佛在揣度著什么。老實說,在她倚門微笑時,有那么一剎那,把我感動了,她真美啊,豐滿的身材,因為不規(guī)則的站立而更顯得性感,加上嫻靜的面容,精致的五官,略略上翹的嘴唇,帶著一絲憂郁和喜悅的眼神,都是那么攝人心魄。
“……隨便做的,”我怕自己失態(tài)了,趕忙掩飾地說,“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沒有立即回答,仿佛從往事里走出來一般,幽幽地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她的話,反倒讓我疑惑了。
“你們男人都喜歡拿做飯來討好女孩嗎?”
她的話深不可測,讓我不好往下接——顯然是話里有話。還好,她很快回到現(xiàn)實里,回到正常的語境中,夸張地“呀”一聲,說:“看這顏色搭配,就一定好吃?!?/p>
吃完面,時間卡得正好,五點,我們準時出發(fā)了。
送走了小魏,我?guī)е艚o我的一串鑰匙,回到了云山社區(qū)28號東院。我改變了此前回家搬東西再來住的想法。還要搬什么東西呢?搬什么來都是多余的,我空著手,就可以入住了。沒錯,我當天就住了進來。我樓上樓下開著燈,到處看看,還在小魏的臥房里嗅嗅鼻子,我聞到山溪一樣甜爽的氣息,那是小魏留下的氣息嗎?
第二天上班,姚潔劈頭蓋臉就把我罵了一頓,罵我真是沒用處,怎么沒有把小魏挽留下來呢,哪怕遲走一天,也會有變數(shù)啊。于是,我就把小魏的生病發(fā)燒、已經(jīng)買了車票等事都向她匯報了一遍。姚潔聽了,還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呀,你呀,你呀……小魏那么好,連我家陸軍都覺得不該放她走,她這一走,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p>
故事到這里差不多就要結(jié)束了,小說再寫下去,很可能虛構(gòu)出這樣的結(jié)局來,即,小魏在北京沒有混好,或念起了我的好,在某天又回到了深圳市,回到了她居住的云山社區(qū)28號東院,和我建立起了戀愛關(guān)系。如果是這樣,也不失為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但事實上,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的。真實的故事遠比我們預想的更為復雜和殘酷。真實的故事,是小魏遠上北京一個月后,姚潔同居多年的男朋友陸軍不辭而別,失蹤了。我看到整天以淚洗面的姚潔,連續(xù)多天奔走在報社、電臺、電視臺、公安局的多間辦公室里,拿著事先擬好的文字稿,刊登、廣播尋人啟事,哀求公安局立案偵查。你知道,1993年的破案技術(shù)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公安局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下,也不可能立案偵查。姚潔能有什么辦法呢?我非常同情姚潔的遭際,但我也只能口頭上安慰她,而那些千篇一律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每次說到失蹤的陸軍,姚潔就哀聲嘆氣,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姚潔就是這樣一個心機表淺的人,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她沒有小魏藏得那么深,所以,她的傷心是真實的,讓人感同身受的。
看著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的姚潔,口頭上的安慰已經(jīng)起不了作用,或者起了反作用。為了緩解她的壓力,幾個和她講得來的朋友和同事,開始想方設法幫助她,請她吃吃飯,帶著她郊游或遠足。她和朋友們又恢復了一度中斷的散步。
有一天,我們幾個人爬上了一座山頭,朝下一望,四面都是深圳的高樓大廈和正在建設中的工地。我指著一處相對安靜的區(qū)域,告訴朋友們,那兒是云山社區(qū),我就住在其中的一間大別墅里。朋友們聽了特別亢奮,起哄著要到我家去吃飯。姚潔也說:“那是小魏住過的房子吧?啊,小魏都走了快三個月了……好啊,上你家看看啊?”
朋友們到了云山社區(qū)28號東院,都驚嘆我交了好運,有這么個不花錢的別墅住著,雖然只剩下半年的時間,也是一種享受啊。
姚潔和我當初剛來時一樣,也到處看看,不斷地發(fā)出驚嘆聲。但,當她看到那張殘缺的照片時,就突然安靜了。她是在二樓書房的書櫥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的。嚴格地說,那是被撕碎了的照片的一角,只有她一張臉。這張照片,是我?guī)托∥喝永鴷r看到的。我扔了垃圾,唯獨留下了這張殘照。小魏離開的那天晚上,我把照片從口袋里拿出來,放在書櫥里。我并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張照片,拍出了姚潔的神韻來,或者說,展現(xiàn)出了她最美的瞬間。我喜歡她這個樣子,會時常拿起來看看。誰會想到姚潔會來到這兒呢?會被她發(fā)現(xiàn)我私藏了她的照片呢?當我看到姚潔發(fā)現(xiàn)了她的照片時,突然緊張起來,怕她同時也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的小秘密。但我也怕姚潔以為是我撕了她的照片。不過有一個現(xiàn)成的借口,可以抵擋她的誤解,即,照片是小魏留下來的。姚潔果然是這樣認為了,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臉色漸漸變了,她驚詫地、喃喃地恍然道:“……天啦,我知道了,我知道陸軍在哪里了……”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愴突然而來,身體一軟,倒到了我的身上。我就是想不扶她都不可能了。
姚潔就是趴在我的肩窩里,一邊抽泣著一邊說:“昨天,收到小魏從……從,從奧地利寄來的照片,她在阿爾卑斯山的森林里旅游……那些照片……是誰拍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來,原來,原來……”
姚潔說不下去了,就像面條一樣,癱倒我的懷里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