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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

        2019-07-25 04:50:49
        作家 2019年4期
        關鍵詞:小敏廢墟母親

        我把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資料弄丟了,就在今天黃昏時候,也許更早。他們對我說,你沒有證明是不能進城的,沒有符合我們要求的資料不能留在這里。那個跟我說話的人臉黑得像鍋底,他旁邊那些人神色與他一樣。

        眼下我站在大路上了。那個人把我轟走之后,幾個年輕小伙子用馬車將我運來丟在這個位置。

        求求你們,放我進城呀。我跟他們求情。

        他們坐在馬車上,頭也不回,駕!他們吼了一聲,鞭子落在馬背上車子就被拖著跑遠了。

        我站在黑漆漆的大路上等車。那個黑臉大漢告訴我,這兒會有一趟出城的車,專門拉我——不,和我一樣沒有證明的人。

        你就坐著它出城吧。那個黑臉漢子是這么跟我說。

        我聞到臘梅的香氣,還有積雪,還有剛才我吃下去的一包掛面的味道。我張嘴呼呼出氣。冷。

        天上掛著黑云,是那種很快要擠出雨水的黑云。我等的車子還不來。我有點著急了。

        路上有兔子跳來跳去。

        “真是個怪地方。”心想。

        “剛才如果多哀求幾聲,他們會不會放我進城?”心想。

        沒有用的。我剛才連城門都沒有通過,我站在城門口他們設定的關卡上,準備掏出證明的時候發(fā)現(xiàn)衣兜里連根毛都沒有。

        車子快點來呀!

        車子還不來。

        天越來越冷了。我把手揣在衣兜里攪來攪去,好像里面有團棉花可以取暖似的。

        車子該來了呀!

        車子還不來。

        馬紹龍怎么不來城門口接我呢?是他告訴我那座城里好過日子。我是來過好日子的呀——啊,別提了,我連城門也進不去。我的證明到底見了什么鬼突然就找不著了?

        雙腳一定凍僵了,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一只兔子踩著我的腳背跳過去,我都不知道它踩了我。

        眼前出現(xiàn)一盞燈,我朝它走去,走了很久很久還加快腳步卻總是挨不著邊,地上只有沙沙的腳步聲,是我把地上的積雪破開的響聲。

        真讓人絕望。我對自己說,這個晚上太讓人絕望了,好像走在人生的盡頭一樣絕望。萬丈冰雪在腳下(我是這么感覺),它是從高空掉下來的,有雪花往我的脖頸里鉆,它要找到我身上所有溫暖的地方然后占據(jù)它們。

        我生命的寒冬。我對自己說。

        也許我開始掉眼淚了。眼睛一陣酸澀。

        那些枯萎的草,我就著積雪的微光看見它們勉強支撐在雪地上的枯影。還有那些凍僵的石頭,就像誰的硬心腸梗在眼前。

        我要站不穩(wěn)了。

        前方那盞弱燈開始變得明亮,它可能終于對我生了一點同情,要將我整個人照亮照暖。

        太冷了呀。心里這樣喊的時候打了一個冷噤,然后是一個噴嚏。這噴嚏是目前我聽到的唯一的聲音,讓人覺得是——世間最后一個人的聲音,就是這種糟糕的感覺。我很悲觀,我覺得車子不會來了。

        那盞燈逐漸靠近我,它像太陽帶著溫暖的光芒在靠近我。

        感謝老天爺!我說。

        前方傳來車子的聲音,像火車又像汽車,又兩者都不對,是馬蹄聲接二連三涌過來。我以為那些人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不忍看我一個人面對整個黑夜,他們重新調轉馬頭過來接我進城。

        抬起腳尖!我對自己說。我就抬起了腳尖。

        往前走兩步!我對自己說。我就往前走兩步。

        我那僵硬的兩只腳居然可以活動自如,走了七八步遠。

        靠近我的果然是一輛車子,只是我從未見過這種樣式,分不清它屬于火車還是汽車,我哪里還顧得上研究這個,抬起一腳登上去。

        你的位子在這兒。一個女人跟我說。她在我前方幾步遠,仰著臉對我笑。

        謝謝你啊。我跟她說。

        她仰著臉笑。

        我們認識嗎?你怎么知道我的位子在這里?

        她不理我,眼睛看著前方。

        車廂里好多人,前前后后都坐滿了。我看中了前方的一個位子,或者后面那一排靠右邊窗戶的也行。我的左邊靠窗的位子好是好,就是風太大,窗戶怎么也關不上。然而每一站只有人上車,沒有人下車。我坐得非常著急。

        我們要坐到哪里去?我又希望跟我旁邊這個女人說幾句話。她先前還很熱情地幫我指座位呢。

        她不理我。

        突然發(fā)覺車子似乎變長了,剛才我也沒注意這個細節(jié),隨著上車人數(shù)增多,車子也在前后拉長,一點也看不清車頭車尾了。

        壞了!我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怎么了?旁邊的女人總算被我的舉動驚醒了,她剛剛睡完一小覺,眼睛還睜不開。

        怎么不見有人下車?我驚慌地問。

        下車做什么?

        出城??!我們不是要出城嗎?

        是啊,出城。

        那為什么沒有人下車?

        下車做什么?

        ……

        那你說下車做什么?她反過來問我。

        ……

        你怎么不說話呢?她追問。

        ……

        你這個人一驚一乍的。她瞪我。

        ……

        車子繼續(xù)在黑夜中穿行,月亮好像越變越大——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出來的,車子可能已經(jīng)跑到哪個晴朗的天空下了——有個瞬間我覺得它直接是掛在車窗上的,車窗打開的話它就跳進來了。對啊,剛才車窗是開著的,不知道它怎么關上了,先前還有風呼呼吹在腦門兒上,吹得我頭暈。

        不停地有人上車。從不見有人下車。車子前不見頭后不見尾。

        車子永遠穿梭在黑夜里。我是覺得它要永遠穿梭在黑夜里了。我是個悲觀的人,我覺得再也見不到白天的太陽了。天知道我坐的車子怎么會發(fā)出古怪的馬的叫聲,一會兒又變成了狗喘氣。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問旁坐的女人。

        你可以叫我小敏。她說。

        好的,小敏,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為什么沒有人下車?不是要出城嗎?

        我們是要出城。

        那……

        下車做什么?她截斷我的話。

        那你上車做什么?我很惱火。

        她想了一下對我說,在燈光里坐著不好嗎?我看你先前兩只腳可是要冷斷了。

        這倒是。我心想。

        可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呀!眼下難道不是一種煎熬嗎?坐在這輛無頭無尾叫不出名字的車上,一個一個地人往上涌,卻總也沒有人下車。這么久了,車子一次都沒有停。

        我離開自己的位子,去前方那個我看中的位置上拍了拍那年輕人的肩膀。我以為是個年輕人。實際上是個很老的人。并且這個人一臉的不高興。他橫了我一眼。

        大叔,我只是想知道車子什么時候到站。

        他不理我。

        我又去問了別人,他們都和那個老人一樣,很不高興我的提問,都不理我。

        我知道你會無功而返的。小敏說。

        我們是不是坐了一輛黑車?我很恐懼。

        不是。她說。這回她的態(tài)度很好,很愿意跟我聊天的意思。

        你是剛上車,還愿意浪費那么多精神去關心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可不想這些。她又說。

        不是關心不關心的問題,而是我本來就是為了出城才坐上這趟車的。我總不能一生都待在這個不知道什么玩意兒的肚子里吧。我感覺是被它吃掉了。

        要這么想的話,你在外面也是一樣的。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一樣。

        不一樣。

        再說下去有什么意思?她抬眼瞧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整張臉,尤其是她此刻望著我的兩只眼睛,水汪汪的,有些憂郁的,不是很快樂的。她是個漂亮的姑娘。真好看。月光照在她臉上。我覺得心跳得咚咚的。這是我第一次對一位姑娘產(chǎn)生這種慌亂感。

        完蛋了。我心想。我是愛上這個姑娘了吧?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在過去的人生中我獨自生活,從不對任何女人動過心,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猜測我的身體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這種事情來得很突然,我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輛不知名的車上匆匆愛上一位姑娘,這讓我措手不及,我先前還認為她是個傻子呢,印象中她好像明明不是這樣的年紀,起碼是個中年婦人?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這是一副老掉牙的眼鏡了,戴了很多很多年,鏡片模糊,鏡架子有的地方已經(jīng)撐不住開始掉漆。

        你原本也是要進城的吧?我趕緊說話。說話能掩飾內心慌亂。

        然而……

        不說話才好呀。我的兩片嘴唇在發(fā)抖。

        你怎么了?姑娘睜大眼睛望著我。

        真好看的眼睛!

        你為什么要哭?姑娘更是用她吃驚的大眼睛望著我。

        哭?不可能哭。我的淚腺是出了問題的?!澳阋惠呑佣疾粫粞蹨I。”我母親曾經(jīng)跟我說過。

        小敏……我偷偷喊她的名字。

        你需要喝點水吧?小敏伸手在我的額頭上探了探。她以為我生病了。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對她說。我終于鼓起勇氣。

        我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遇到這么美好的事情。那過去的日子……灰暗的,可以全部丟棄、作廢的日子。老天爺總算好好對待我一回了。

        小敏,我喊著她的名字說,謝謝你。

        她笑了笑。

        我喜歡你。我小聲說。

        她沒有聽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坐到窗邊的,原本那是我的位子?,F(xiàn)在我坐在她的位子上,她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們剛才調換了位子嗎?我開玩笑地說,也是自言自語。

        當然沒有。她說。

        我猜她是故意不承認。

        也許我心里喜歡她的時候,就愿意把最好的月光讓給她,因為整個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她看得最多的是月亮,然后才是我。說起來我對她充滿了感激,要不是她剛才終于肯多看我一會兒,我都不知道還能在這樣一個年紀突然地深深地喜歡一個人。她一定是被我邀請到那個位子坐著。月光把樹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裙子的下擺浮著樹枝,浮著樹枝接頭上的好看的小疙瘩,或許不是小疙瘩,而是熬過秋天終于在冬日的枝頭上晾干水分的小果實。

        后來她就不見了。她去上衛(wèi)生間。我看見衛(wèi)生間門口排隊的人有她的背影。我就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再把目光收回來。

        我發(fā)現(xiàn)小敏的位子上突然坐著一個很老的女人。

        對不起,我對她說,您老人家可以換個位子坐嗎?這個位子有人坐的,她去上廁所了,她馬上就回來。

        看來你對她還算滿意。老女人邊點頭邊跟我說。

        什么?

        就是說,我給你安排的人你看得上。

        我不懂她在說什么??礃幼铀钦J錯了人。

        我沒有認錯人。她說。

        你是我的兒子,我怎么會認錯?她說。

        我是她兒子?不不,我母親不長這個樣子,而且她已經(jīng)死去多時,大概有八年了,這八年間她從不來看我。雖然我的父親一直跟我說,母親回去看過我們,只是那天我睡著了才沒有與她碰著面。

        我母親的年紀要小一些。我對她說。

        她哈哈大笑。當然啦,她只是樣子在哈哈大笑。我看到她不停地張著嘴,上下抖顫著兩塊嘴皮,喉嚨里“呵爾呵爾”響。

        您笑什么?我說的是實話。

        她停住笑,認認真真望著我,她說:那我也跟你說實話,上了這趟車的人誰還會保持原來的樣子呀!想不到你的父親會把你教得這么遲鈍。你都沒有在這兒照過一次鏡子嗎?好好看看,去看看吧。她指著我們前方那個座位邊上的大窗戶玻璃。那正是我先前看中的位子,那個位子一直有人坐,因為沒有人下車嘛。

        你去那兒看看自己的樣子。她說。

        我就起身向那兒走。我在那扇窗玻璃的鏡像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長得還挺好,也就剛剛三十歲的樣子,我確定,那就是我自身傳過去的影子。我被嚇了一跳,當然,我其實也很高興。

        怎么回事?我回來壓低聲音問她。

        不用低聲說話,這兒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原來的樣子呢。她搖了搖手上的一只草環(huán),好像小女孩一邊玩游戲一邊回答大人的話。

        他們都知道自己不是原來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講。說實在的,我還在回想剛才鏡像中那帥氣十足的樣子。難怪小敏愿意跟我說話。年輕女孩對異性的好感首先都放在長相上。

        我又去那兒照了照,鏡像中我還是剛才那副好看的面孔。然后,回到座位時,老女人接著前面的話對我說:所有人都不是原來的樣子。

        那也不壞。我心想。

        她環(huán)顧四周,并伸手將我指著前方那些人的手拉回來。我的手原本是僵在那兒,縮不回來的。因為我發(fā)覺前方坐著幾個以前以為永遠也見不著面的熟人。他們可能剛剛上車。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變得比以前年輕了,這是你的運氣。而我,你的母親,現(xiàn)在這種模樣都是因為我太操心你和你的父親。有一大段日子我都在思念你們?,F(xiàn)在你根本認不出我,也不怪你。然后她憂傷萬分。她就這么把我的思路打斷了。我還在琢磨那些人上車干什么呢。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跟他們碰面。

        她脫去外套。車廂里忽然變得暖和,仿佛我們正在走進夏天熱風撲面的廣場。

        她確實是我的母親。

        媽媽!我拋開椅子,半蹲在地上,抬眼望著她脖子上的項鏈。

        你看出來了?她也很激動。

        是的,我看出來了。我說。我伸手抓住項鏈的墜子:一小塊已經(jīng)朽壞的鐵皮。

        我曾經(jīng)親手為母親戴上的假項鏈已經(jīng)生銹了,但仍然可以看出那就是我親手送的。她去世的那天下午,脖子上還掛著這條項鏈。

        媽媽,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你原本也打算進城嗎?

        不。我只是路過。

        路過?那你要去哪里?這車子會停嗎?媽媽,你有辦法下車嗎?我上車已經(jīng)很久了,它從未???。

        兒子,我得走了。她說完就低頭將剛才那只草環(huán)套在手腕上。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扭頭一看,是小敏。

        你來了?我說。

        小敏點頭。

        我剛想跟她解釋我母親暫時坐了她的位子,轉頭卻看不見人。

        小敏坐到位子上了。

        我四周看了又看,看不見母親的身影。

        你找什么?小敏扯扯我的衣袖。

        我母親。

        那你可以不用看了,她已經(jīng)走啦。

        什么?

        我敢肯定她已經(jīng)走了。她說。

        我是說,你怎么知道,哦不,你們怎么好像認識?

        那當然了,我和她先前是一路的嘛。

        我就更糊涂了,她怎么能和母親混在一路,畢竟……

        有什么不可以嗎?我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但那又不影響我和她的交情。

        也對。我說。

        不對!我一拍大腿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又怎么了?你坐下。

        她怎么下車的?

        她想下就下了。

        這車子都沒有停呀!

        那無所謂呀,這車子又困不住她。

        可它困得住我……和你,還有他們。

        你想多了。困不住。

        但我們確實下不去,誰都沒有下去過,車子從來沒有停過哪怕一秒鐘。我對她說完這句心里特別難過。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沒接話。

        前方有人對我招手。

        我過去看一下。我對小敏說。

        你的熟人找你了。她對我說。她簡直什么都知道,對我的過去未來甚至我心里邊哪怕浮想點什么東西她都一清二楚。這肯定是因為我愛她,我愛她我就什么都瞞不住她。

        啊,我的好兄弟!那個對我打招呼的人見我走過去,也趕緊從椅子上起身向我快走兩步,將我的手緊緊握住,他說完話眼里竟然閃著眼淚。

        你倒是沒有變。我對他說。

        當然啦,我們幾個還是從前的樣子,這輛車也奈何不了我們。你倒是變了,還好你的眼神和從前一樣,我也是認了好久才確信那就是你,我才試著和你說話。他說。

        你跟他廢話什么呀三龍。

        說話的是大龍。他對三龍說完之后突然望著我,對我說,你好歹也是我們當中的人,雖然當年出了點誤會,讓你……你還記仇嗎?五龍?

        有什么誤會嗎?我反問他。我只記得自己確實與他們結拜,我們五個人,我排名最小。我們曾經(jīng)在城市里混生活,偷、搶、賭、騙,幾乎所有的壞事都做過。后來我就不干了。

        你還記恨我們。四龍說。

        你是說那次打架嗎?我早就忘了。

        你不會忘的。二龍還是那副惡狠狠的面孔。我記得我最后一次跟他們打架,最先挑起事端的就是二龍。那天打完架他們就消失了。之后我一個人四處流浪,直到馬紹龍寫信給我,說他所在的那座城市非常繁華,能過上體面的日子。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信送到我手中,我可是四處游蕩居無定所。

        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能再碰面也是緣分。三龍說。

        我對三龍倒是沒有多少意見,他這個人屬于壞蛋中的好人,至少他們四個人一起打我的那天下午,三龍只是假裝狠狠揍了我兩下,實際上拳頭落得很輕。我們一起搶東西他也最懦弱,有時還顯得特別滑稽,一邊沖出去搶東西,一邊大聲跟自己說:這他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也只有你還指望他。我可不想和一只鬼混在一塊兒。二龍說。他仍然對我沒有好臉色。

        你說誰是鬼!我恨不得一腳踢翻他。如果不是三龍扯住我。

        你想再死一次嗎?不要跟他們鬧。三龍小聲在我耳邊說。

        我就疑惑了,我轉眼望著三龍。

        他低下頭。

        以前是我們不對。二龍出手太重。我以為這輩子你只能待在墓地……哦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那兒確實有些荒涼,你出來走走也好。三龍說。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的,生怕說錯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瘋了,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也許那天我們幾個打架之后,他們是因為我暈過去而嚇跑的,他們以為我死了。

        我們確實是在墓地里面打架。但那不是我的墓地。

        我得回去了。我對三龍說。我扭頭看了看小敏,她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們不讓我走。

        你得跟我們在一起,兄弟,這兒人多,我們的好日子正開始呢!你不是一直盼著遇到一回大場面嗎?這就是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呀!這兒的人永遠下不了車,永遠困死在車上,永遠像待宰的羔羊,他們手無寸鐵,連塊小石子兒都拿不出,感謝老天爺讓我們幾個大顯身手!大龍很激動,他從前就有這樣的權威,說起話來一套一套,我們曾經(jīng)一切的行動都以大龍的命令為主。

        可我現(xiàn)在不是五龍了,就算我還用著從前的名字。

        我不干。我對他說。

        大龍瞪眼盯著我。

        那你想干什么?大龍忍了又忍才說。

        我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說。

        你回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

        就那樣坐著?

        就那樣坐著。

        你回不去的。他帶著一絲邪笑。大龍就是個笑面虎,他平日的溫和只不過為了藏匿他邪惡的本性。

        你回不去的。這句話讓我聽了害怕。

        那你想干什么?我歪著頭問。

        大龍很高興,他指著那些人,他說,你看到了吧,他們都睡著了。

        看到了。我點頭。

        那就動手吧!他這么喊了一聲,也朝著我們四個人招了一下手,這完全是從前的手勢,從前看到這個手勢我們就會一窩蜂撲上去,該搶的搶,該拿的拿。

        現(xiàn)在也一樣。

        我以為現(xiàn)在會有不一樣呢。

        一定是我之前跟他們混得太久,有些東西不僅已經(jīng)灌入腦海甚至灌入骨髓了,我簡直是跑在第一位,和以前一樣,我是那么英勇果斷,我的臉上——我感覺我的臉上——因為激動的心情已經(jīng)蕩起笑容。搞不好我正在跟他們后面幾個人說“動作麻利點”,嘴唇明顯是剛剛說完什么話的感覺。

        你干得不錯!大龍對我豎起拇指。

        你還行。二龍也勉強說了句表揚的話。

        兄弟,你又回來了!三龍說。

        兄弟,你跟從前一樣勇敢!四龍說。

        我望著手里剛剛偷來的包啦錢夾啦,甚至女人的化妝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就是這樣的人,兄弟,你到了車上也改變不了的,你本來就應該是一個勇敢的強悍的人。大龍說。

        是呀五龍,一個人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變不掉的……三龍這么說的時候整個人都蔫蔫的。他早就想過另外一種日子了。他面前的大龍二龍四龍,就是三個坑,他們把他陷在坑里。不對,也不是他們把他陷在坑里,是他本身也是一個坑。

        不。我說。

        我要回座位了。我說。

        我把手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甩給大龍,我的意思是,要么還給別人,要么就抱著它一直坐在車上,反正誰也下不去,這些東西在這兒根本用不上,就是一堆廢物,連人也是廢物。

        大龍恨不得一腳踢在我臉上,要不是我甩給他一大堆東西,他就這么干了。

        二龍直接推了我一把。然后他跟他們說,這個人留不住的,已經(jīng)動搖了,在一起是個禍害。

        我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

        你剛才跟他們聊得怎么樣?小敏問。她已經(jīng)醒來。

        還行。避開她的注視。

        你其實也不反對那樣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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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說你們剛才那種行動。

        我扭頭盯著她:你剛才不是睡著了嗎?

        是睡著了。但我的耳朵比眼睛還靈敏呢。你是想過那種日子吧?你也不用難為情,在外面大家都得這樣過,像你這樣天性軟弱的人——你母親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也看出來了,你確實天性軟弱,你表現(xiàn)得有多強悍實際上就有多軟弱,你要覆蓋性格缺陷就必須付出更多行動,你沒有錯。你看到的那些熟睡的人,其實在外面是最兇的那一伙,他們現(xiàn)在上了車,只是……覺得什么都沒用了,就像你說的,連人也是廢物,就干脆睡大覺吧,他們睡了很長很長時間,說不定有的人已經(jīng)乘機在睡眠中死去。你不信?你不覺得在這樣的車上睡眠或者在睡眠中死去是唯一消耗時日的方法嗎?

        我不知道。那我們呢?我說。

        我們,我們還是抓緊時間看看月亮吧,再過一會兒它就消失了。她說。

        我就攬著她的肩膀看月亮。

        大龍在那兒拼命喊我。那些人醒來了,他們又將東西搶了回去。大龍是在叫我過去幫忙,再把東西搶回來。

        月亮在一點一點變淡,我盯著月亮又看了看小敏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真好。我們探出頭,望著車窗外地上的積雪。

        我們出去走走吧?小敏突然對我說。

        出去?我聽得吃驚。我們怎么出去?

        她轉頭望著我,天哪,是那種可憐巴巴祈求的眼神。我就沒頭沒腦地答應了。這個時候就算她喊我去死我也去死。

        那你抓緊我的衣服。她說。

        我就抓緊她的衣服。

        我只不過聽到了一點風聲,然后就站在雪地上了。小敏跟我說,我們是從窗戶跳下來的??伤斑€跟我說,以這輛車子的速度我們跳車只有死路一條。

        真不可思議,你怎么做到的?我問她。

        我也不知道。她很茫然,語氣沉沉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怎么看上去那么難過呢?其實我也很難過,不知道難過什么。

        現(xiàn)在去哪兒?小敏抬頭問我。

        去找我的母親吧。你知道她會在哪兒。我四周看了看,灰茫茫的,月光很弱,積雪正在融化,許多小山包的尖頭上露出黑色的泥土以及枯草。

        我們這是在荒郊野外啊。小敏說。

        我點頭。

        我們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找到她呢。小敏說。

        我們可以的。我很自信地朝她點頭。想到終于能去跟母親團聚,多遠的路都不怕。

        如果你走不動了我可以背你。我對小敏說。

        她很感動。她的臉突然變得又瘦又黃。我是湊近了說話才發(fā)覺她臉色與之前不一樣。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邊說邊伸手扶著她。

        沒有生病,你之前看到的是被月光照亮的臉,現(xiàn)在月亮小了,我的膚色就是這樣的,快走吧。她說。

        月亮沒有了,積雪也沒有了,我和小敏牽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有時候我感覺她已經(jīng)累得不行,我就把她背在身上,她輕得沒有一點重量。后來她徹底不能行走,我就一直把她背在身上,她還是那么輕,輕得就像我只不過多穿了一件衣服。

        天總是黑沉沉的,天一直都沒有亮。

        你可不能出事??!我?guī)缀跏怯脩┣蟮穆曇舾∶粽f。我覺得她已經(jīng)死了。

        我是個內心脆弱的人,我等車的時候覺得車不會來,絕望得要死,上車的時候覺得車不會停,絕望得要死,我的希望就在我的背上,可我覺得她已經(jīng)死了,我絕望得要死。

        冷風呼呼吹在我的脖頸。

        小敏、小敏、小敏……

        她沒有答應。

        我干脆坐到地上了,我等天亮。天黑沉沉的。小敏還在我的背上趴著。我聽到路旁有東西在崩塌,這種聲音很小的時候見識過,那是山石滾落,這說明我和小敏還在山路上。

        我伸手抓了一把干糧塞進嘴里,這是從車上帶來的,是小敏帶來的。她下車的時候把干糧交給我了。我是不用吃的,你自己全部留著。她是這樣跟我說的。她可能一早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味道怎么樣?

        啊天哪!是小敏在說話。

        我以為……小敏,你總算睡醒了。我說。我趕緊把她從背上挪到一邊,扶她坐好。

        味道還行吧?她又問。

        她一醒來,我激動得忘記剛才吃的什么東西什么味道。

        嘗不出味道,我說,簡直不像人間的糧食。

        她就咯咯笑了幾聲。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她笑呢。

        你母親說,你更早以前是個詩人。

        是的。

        那你后來……

        后來我就是五龍。我能說生活讓我變成強盜嗎?

        如果一不小心的話,生活會讓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強盜。

        你也像個詩人。我捋了捋小敏的頭發(fā),十分誠懇又不免升起莫名的哀傷。

        你要吃一點東西嗎?我岔開話題問她。我想起車上的整個途中,她都沒怎么吃東西,那些人也沒吃,我也沒吃。我應該是焦慮過度才沒有食欲。

        不用了,我不餓。她說。

        我剛才睡了一會兒,我睡了很久嗎?她說。

        我不知道。

        我們走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

        她站起來四周看了又看,我不知道她能看見什么,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見。然后她指著前方跟我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了,你母親就在那邊。

        我們又站起來趕路,現(xiàn)在我不害怕了,路上石子將我腳底割破的那些傷口現(xiàn)在也不覺得多痛。

        忍著吧,很快就過去了。小敏說。她簡直像個神,她什么都知道。也許她根本就是老天爺派給我的一雙眼睛,黑夜讓我變成一個瞎子,讓所有人都變成瞎子,唯獨小敏還能看見——我長在另一副軀體上的眼睛還能看見。

        她說:

        我們正走在落葉上。腐壞的落葉。你要小心抬起雙腳,不讓地上那些枯竭的藤蔓將你絆倒。

        我們正走在松葉上??莞啥饫乃扇~。你要放慢腳步,不被它扎到,不因它滑倒。

        我們走進了深溝。爛木柴的獨木橋上。你要脫去所有不必要的負擔,它頂多能承載兩個靈魂的重量。

        我們已經(jīng)到了懸崖。你就抓緊那些艱難的藤子吧。我們小心一點,我們再慢一點,我們把自己安全送過去。

        好了!她說。她這么說的時候我們兩個已經(jīng)站在平地上。

        我能看見東西了。

        現(xiàn)在是什么天氣?我抬頭看見一些花朵開在樹枝上。我認識它們。我知道它們只在秋天開放。

        秋天。小敏回答。

        為什么?我說,為什么不是春天?

        那有什么關系。小敏說。

        現(xiàn)在是早上嗎?我又問。

        是傍晚。她回答。

        我不明白剛剛才經(jīng)歷的黑暗為何沒有迎來黎明,而是直接落到傍晚。

        我們朝前走,小敏讓我一定要加緊腳步,母親很快就會跑到下一個城市,她這些年都在各個城市里游走,這是離開我和父親之后養(yǎng)成的習慣,也是她唯一愛好。

        小敏走起來非???,有時也很慢,像舊傷未愈。我們兩個就這樣時快時慢地走進了很大很寬簡直可以說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廢墟上。

        到了。小敏說。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地的斷墻,斷墻內勉強伸出頭的野草,硬茬茬原本支撐高樓的鐵棍像爛骨頭夾雜在硬邦邦的灰土上,這就是她說的那座城市?

        你們到了?

        是我母親的聲音。她從我們站著的廢墟下面幾塊交叉搭在一起的斷墻縫隙中爬出來。

        媽媽,你怎么會喜歡這樣的地方?我走過去將她牽住。

        我們三個在斷墻里走了一程,整個途中,我們都在說話,只是記不清說了什么。我母親因為一個人待得太久,她有些話根本不像是跟我說,她在自言自語。

        小敏也在自言自語。

        后來我發(fā)覺自己所有的話也是自言自語。我們各說各的,除了有個時候走來撞到彼此,抬眼看見對方的時候才想起我們還有伙伴,那其余的時間各走各的各說各的。

        直到我們都從一截斷墻的裂縫中掉下去才清醒過來。

        接下來要去哪里?我問她們兩個。

        不知道。往前走吧。她們說。

        我們總該有個地方落腳吧?我表示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很疲累。

        那就歇一晚上再說。她們望著我的雙腳搖頭。

        晚上我們就在廢墟下的空隙中休息。這些空隙在沒有垮塌的時候一定是不錯的房間,就算現(xiàn)在,它們的空間其實也不小,我看到了所有差不多生活必須的東西都還保存著。我母親說,她所有的夜晚都是在這樣的廢墟下度過,這兒其實不止她一個人,每一個——她居然用“每一個”來形容——她說每一個廢墟下都住著許多人,那些原本又膽小又怕事從前也總受人欺負的那一幫最倒霉的人現(xiàn)在就住在廢墟下面。他們不敢弄出一點響聲,為了不弄出響聲他們從來不穿鞋子。

        現(xiàn)在你們把鞋子也脫了吧。母親說。

        我們就把鞋子脫了。

        為了走路方便,我和小敏學著母親那樣彎著腰,實際上房子也不高,我們必須彎著腰,我本人后來就直接坐在地上挪動。我的個子即使彎腰也不好行走。我們在房間里——也稱作房間好了——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沿著房子的四面墻壁轉圈子,母親說這是為了讓我們產(chǎn)生疲憊,這樣才能安睡,才不會受到干擾。

        難道我們還會受到什么干擾嗎?

        真后悔沒有多走幾圈,小敏和母親都睡著了,唯獨我睜著雙眼。我聽到墻壁垮塌,是天塌下來那種感覺,緊接著那些哭聲就把我包圍了,在這幾塊墻壁的外面,遠遠近近,全是哭聲,也聽到雞狗亂叫著跳上跳下,仿佛正有什么人拿著刀子追殺它們。

        太鬧了。我說??晌也桓页鋈タ础M饷婧谄崞岬?。

        媽媽……

        小敏……

        我喊她們。她們在打呼嚕。

        站?。⊥饷嬗袀€模糊的聲音,好像是這么說的——站??!

        你不要跑了!你跑不掉的!

        我聽清了,有人在追,有人在逃。

        我聽到吱扭一聲,是開門的響。是我們所在的這個小空間里面開門的響。然后聽到腳步聲,一個慌張的人的腳步聲加上他不受控制地輕輕咳嗽兩下,通過咳嗽知道他是個男的。

        他進門來就好像蹲在我的旁邊,我?guī)缀蹩梢愿惺艿剿谕ㄟ^窗口或者什么縫隙向外面張望,然后抱頭坐在地上。我感覺被人推了一下,跟著我就聽到他說,讓一讓,你占了我的地方。

        這明顯是在和我說話呀!我嚇得趕緊縮住雙腳,心里慌得要命。我想張口喊小敏和媽媽,可是我說不出話來。

        你不要害怕呀,說起來這是我的房子,我都沒有害怕你害怕什么?他直接拍了我的肩膀。

        我對他說,我們只是趕路累了借住一宿,請他不要生氣。而且,我確實很害怕,不能不害怕,我還沒有試過跟一個看不見的人交流。他聽我說完低聲哈哈笑了兩下。之后他就非常認真地提醒我:你閉著眼睛當然看不見了。

        我這才發(fā)覺我閉著眼睛。

        我睜開眼睛立即看到他了。一個中年男子,只有臉是中年人的臉,身體完全老了,坐在地上也是個駝背,站起來更駝。他的身高也就三尺多,房頂離他還遠著呢。

        看到我的樣子你很吃驚嗎?他問我。

        他又說:

        我們這里的人都是這個樣子——我是說目前還生活在廢墟下的人,為了方便生存,比如像這樣的房間,你只能趴著而我們可以靈活走動。你可能不理解。世上總有這樣一些可憐人,他們生來便喪失斗性,也可以說生來就沒什么志向,或者是,不夠貪婪,也不夠團結,又不夠聰明,大多數(shù)時間糊里糊涂,老天爺讓他們下來好像僅僅為了湊人數(shù)。但你也知道,這些性格并非是他們的污點,反而可以說,這是人類的好品質,就算眼下已經(jīng)處于廢墟之中,他們仍然像種子一樣生活在里面,也許哪一天他們休息好了恢復好了,就真的像種子一樣把過去的故園連同自己重新從廢墟里長出來。

        他又說:

        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反復遭受磨難的總是這些可憐的家伙。我是很想早一天把自己的駝背撐直了,這樣我也會變得高一點。我看中的那位姑娘她也是個駝子,如果她的背也能撐直,我敢發(fā)誓,沒有幾個人會比她更漂亮。

        他說到這兒就暫時停住了??瓷先ニ窃诨貞浢篮玫氖虑?,只是這美好的事情更多的是憂傷,他那臉上才會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愁悶得眼珠子都不會轉,盯著地上發(fā)呆。

        我看見墻角燃著一根蠟燭。它要么是我母親點燃的,要么是他點燃的,只有他們對這兒熟悉。

        外面那些墻壁的垮塌聲還在,雞狗怪叫聲還在。

        小敏睡醒了。我看見她睡醒后看見我和房子主人的時候眼里有點驚訝和激動。她蹲在地上慢慢向我這邊靠近。我認為她是要過來跟我說說話。

        爸爸!想不到我會在這兒見到你!小敏直接是在跟他說話。

        我去抓住她的手,想問她怎么會喊一個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人為爸爸。

        她甩開我的手。

        你知道什么!她說。

        他是我父親!她說。

        我從未見她這么激動和傷心。兩句話說完眼淚就出來了。我覺得委屈,難道我會看錯嗎?這個人臉龐也就是個中年,頂多四十五歲,即使他的身體看上去很老。我今年三十八歲,小敏跟我說,她只比我小三歲,如果這個人是她父親……那怎么可能。

        這不可能。我對她說。

        有什么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從他的面貌看,我們簡直可以算是同齡人。

        你沒看仔細。我父親快七十歲了。

        我仔細瞧了一眼,還是不肯相信。我沖她搖搖頭。但是,我不能再多說什么反對的話,難道誰會隨便張嘴認一個陌生人為父親嗎?

        他只是覺得那個時候最快樂吧,他一生中哪個階段過得好,他就一直保持那個階段的樣子,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我父親就像一個鏡子里面的人。她說。

        我說明白。我突然想到自己現(xiàn)在也不是以前那種樣子了。

        但我也不是很明白,于是我又沖她搖了搖頭。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你的眼睛不一定看得準。她說。

        這話倒是有道理。那我們接下來要帶他一起走嗎?我問她。

        不。他要留在這里。我母親就在這兒呢。我敢說她一定在附近。

        是他剛才跟我說的那個他看中的姑娘吧?

        就是我的母親。他一直沒有從那段追求我母親的好時光中醒來。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他還沉浸在那段日子里。他那個時候的年歲大概就是現(xiàn)在你眼里看到的模樣。說起來你還真厲害,沒有幾個人能看出我父親這駝背老人心里還藏著的那段使他內心發(fā)亮的好日子。是不是他讓你想起自己的父親了?搞不好你眼里看見的只是你那年輕父親的樣子呢。

        不。不會的。我說。

        你不要慌。小敏急忙說,像是在安慰我。

        你的個子倒是蠻高的。我對小敏說。我說著便看了看她父親。他已經(jīng)睡著了。先前他是醒著的。小敏喊他“爸爸”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睡著,可能小敏也和從前不是一個樣貌,他沒有馬上認出來。

        帶著也沒啥意思了,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小敏說得有點哽咽。這可能正是她剛才流淚的原因。

        天亮時,小敏的父親已經(jīng)出去了。

        我們去下一座城市。母親說。

        我們就朝著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其實太陽也剛剛從月亮那個位置想要冒出來,如果不是云層太厚的話,太陽就出來了?,F(xiàn)在只有云彩和月亮在天邊飄著。地上還不太看得清。

        趁著還看得清月亮,多看看。母親說。

        我不懂她什么意思。

        小敏仰著頭看了又看,就像在跟老天爺?shù)绖e似的。

        天上的云彩開始變得黑沉沉的。

        走了很久仍然在廢墟上攀爬,斷墻的泥塊里面藏著釘子,我的腳受了一點小傷。不礙事的。我跟她們兩個說。她們就回頭沖我笑笑。

        這段路因為是三個人走,我心里還挺高興。要是父親也在就好了。只是母親堅持跟我說,父親永遠不會跟我們在一起了。自從我離開父親那天起,他也離開了家,我和母親能遇上那是因為母親心里一直記掛著我,事實上,她跟我說,她之所以在各個城市的廢墟上游蕩,正是為了找到合適的地段登上我曾乘坐的那輛出城的車。而父親,他向來是個喜歡獨處的人,情感方面又不如母親和我那么細膩,我們這種在他從前就認為是“太鬧了”的那類人,如果他不是沒有選擇地必須跟我們過日子,他一定會自己一個人過的?,F(xiàn)在他正一個人過。相信我的話,你父親已經(jīng)把我們忘記了。就像小敏的父親已經(jīng)忘記了小敏。母親說。她說這話表情平淡,對我父親不抱任何希望。

        我覺得有點難過。很快又不難過了??磥砦遗c父親的感情并不如想象中好。

        天上已經(jīng)沒有月亮了,說起來也怪,它是一點一點碎掉的,被它身邊的黑云全部吞沒。之后黑云也看不見了。我們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還以為要天亮了。我有點泄氣,望著黑暗的天空自言自語。

        小敏和母親走得越來越快。她們在前方開心地聊著什么。

        等我一下。我說。

        她們不理。

        我的腳被釘子扎了!我說。

        她們不理。

        她們在前方說話的聲音就像老鼠在它的倉庫里偷吃東西,細細碎碎。

        我覺得母親和小敏是把我忘了吧,畢竟她們兩個曾經(jīng)是一路的,而我,雖然是母親的兒子……奇怪了,為何我這時候說起母親沒有先前那種很愛她的心情了呢?難道我經(jīng)過這廢墟上漫長的行走,把心中感情都磨滅了嗎?

        ……雖然我是母親的兒子,啊,不想說了,她去世之后一次都沒有回家看過我。即使她昨天晚上才跟我說,她不是不想回去,而是無法及時趕回去,像這樣的夜路和廢墟總是耽誤她的行程,加上記憶老化,加上她周年四季到處游走,她其實已經(jīng)忘記家的方向。那次她也是碰巧走到家門口,看著有點像她從前的故居才猶豫著走進去看看,那當時我睡著了,她和父親都是這么說的,他們都說我睡著了,然后她輕輕在床邊看了看我就走了。她擔心攪擾我的美夢,也害怕別人看到她之后將她狠狠罵一頓,畢竟以她的身份,老老實實待在該待的地方比較好。

        前方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她們把我丟得很遠。

        小敏!

        媽媽!

        我是懷著兩分怒氣在呼喊她們。

        無窮盡的黑暗和寂靜。我跌跌撞撞往前走。我可能正在經(jīng)過一座村莊,有狗叫聲,有豬叫聲,有婦人和孩童在低聲說話,這些聲音就在我周圍。

        有人嗎?我問。

        沒有人應答,倒是有我自己的回音從遠處傳來。又進山了?

        你總算趕到了,我們等你好久。是小敏在說話。前方我以為兩個石頭,其實是小敏和母親,她們蹲在地上休息呢?,F(xiàn)在我也相信母親說的話了,她說黑暗里也是有光的,只是你得很費眼力才用得上這樣的光,就好像這些光本身來自你的眼睛里。我就是瞪圓了眼睛才看見她們兩個。

        天還會亮嗎?我問她們。已經(jīng)忘記和她們發(fā)脾氣,先前丟下我的時候,我氣得要死。

        不會了。她們說。

        我也蹲下來休息,既然天不會亮了,也用不著趕路。

        剛才我聽到一些聲音。我對她們說。

        那有什么奇怪,城市周圍到處是這樣的聲音。母親說。

        那他們人呢?我邊問邊四周看看,什么也瞧不見。

        沒有了。小敏回答。

        全都死了。母親補充道。

        我們站起來繼續(xù)趕路。說實在話,我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

        頂多走出去一百米,她們就說到了。

        這就是她們說的下一個城市。這兒和先前那個城市有什么區(qū)別呢?也是廢墟!只不過在這些廢墟底下稀稀拉拉亮著一些燈,燈光從斷墻下射出來,爛磚頭和硬邦邦的水泥塊讓人找不著可以下腳的地方。我就是看見這些燈光的時候才相信確實到了我們的下一個城市。

        我們要怎么辦?我好傷心地嘆氣說。

        今晚就住在這兒了。小敏卻是一臉高興。

        開什么玩笑!我說,難道我們走來走去都在廢墟上穿行?我去找馬紹龍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天還好好的,有月亮有太陽,怎么我走了一路走得什么都沒有了?黑洞洞的,我們要走到哪里去?

        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種時候你還挑什么?跟著我們走就行。小敏嫌棄地瞪我一眼。母親更是沒好氣地說我幼稚,并用警告似的語氣提醒我不要跟馬紹龍走得太近,那就是個騙子。我不懂她為什么要這樣說。

        小敏在一面斷墻上使勁敲了敲,過一會兒,吱扭一聲響,從里面走出一個中年男人。我不敢相信那斷墻居然是一道門,它怎么閃到一邊只有鬼知道了。

        進來,不要客氣。那個男人跟我說。他倒是很熱情。

        你們又在喝酒嗎?小敏跟他說。

        是呀。他說。

        他們兩個邊說邊走,看來早就認識,我跟在后面覺得很沒有意思,小敏從沒有這樣冷落我。

        倒是差點兒忽略一點,這兒的房子比先前那座城市的房子好得多,幾乎可以拿來跟從前地面上那些房子相比。我才這么想了一下,那個男人就跟我說,這兒的房子是重新修建的,當然和從前地面上那些房子差不多,但憑良心說,因為處于廢墟下,其堅固和所耗費的勞力和智慧要遠比地面上建立房子高,所以這兒的房子可以說是最好也最有價值的。害怕再次遭受迫害的緣故,他們在建立這些房子的時候并沒有將表面那些斷墻頭和水泥塊清除。如果他們不開燈的話,從廢墟上看去,這兒也還是和先前經(jīng)過的城市沒有區(qū)別。

        那開著燈豈不是危險?我忍不住插嘴。

        不危險。知道是你們來了才沒有關燈。他扭頭沖我笑了笑。胡子拉碴的一張臉。

        房子還挺大。

        我們穿過堂屋,里面還有四個房間,我們順著走廊進了最邊上那間。

        門一推開,里面坐著三個男人。

        好久不見了小敏。他們說。

        小敏趕緊上去與他們相互拍了拍肩膀,像兄弟一樣地招呼。母親也和他們很相熟的樣子。

        我們真羨慕和敬佩,你們可以說是這個世上最后的游俠。他們舉起杯子向母親和小敏敬酒。要求我也拿起酒杯。

        真沒想到這個地方居然有酒。我自言自語。

        嘿,還有燈呢。小敏說。

        剛才接我們進屋的那個男人放下酒杯,很傷感。

        怎么了?我冒昧地問了一句。

        他抿了抿嘴,說道:燈和酒,可以說是廢墟上遺留下來的兩樣文明,現(xiàn)在我們把它延續(xù)下來也相當不容易。你愿意聽我說下去嗎?

        當然。我說。我趕緊點頭。難道我要說你別講了?我最討厭別人給我回憶往事。

        他說:

        有了這兩樣東西,讓我們這座城市跟別的城市有所區(qū)別,起碼在這兒居住的人沒有自暴自棄,還有所指望,而別的城市,比如你們先前經(jīng)過的那座城市,他們那些人已經(jīng)徹底把自己放棄,他們膽戰(zhàn)心驚,像老鼠一樣互相撕咬,也像老鼠一樣麻木地在廢墟底下逃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還保留一點遠見,讓自己的孩子到別的城市的廢墟下尋求新的生機(比如小敏,她的父親算是個有點智慧的人,不過現(xiàn)在也不行了,他在泥潭中出不來了)。

        我看了看小敏。她低著頭。

        他也看了小敏一眼。又說:

        我剛才說,他們那些人已經(jīng)把自己放棄了。就是這樣的,他們把自己放棄了。有壞人來時不敢反抗,壞人走了他們自己人倒是打得很兇。每一分鐘都能聽到他們在廢墟下逃竄和彼此追攆的腳步聲。他們什么都沒有留下,什么都被搶走了,燈和酒,在我們這兒的人看來不僅是人類文明,而是人類靈魂,他們都沒有保護好。不但沒有保護好,他們曾經(jīng)還嘲笑我們,為了保護這“兩樣沒用的東西”——他們就是這么笑話我們的,說是兩樣沒用的東西——我們這座城市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許多人死了,差不多死完了,可是燈和酒卻保留了下來。那些人簡直什么都要——就是那些掠奪者——知道吧,隨便找個理由,就要從你手中把東西搶走。他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了,他們是很多很多,是一個龐大的幫會組織,不過一開始我們也在這個組織里呢,說來慚愧,但也毫無辦法,誰一生不干幾件蠢事呢。我們的腦門總是要被插上釘子才會覺得痛,等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我們加入其中只不過是被有秩序地搶奪,只不過在搶奪我們的時候他們有更美好的說法。就是這么回事,你幾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我們就是這樣失去除了燈和酒之外的所有東西。好在醒悟恰到好處,讓我們現(xiàn)在還能在光芒中偶爾大醉一場??匆娏税?,我們還有燈,快看看,燈光還不弱吧。

        我抬眼看,燈光還不弱呢。

        我要休息一下了,孩子們。母親跟他們也是跟我說。她就出去了,在中間的那個房間,我聽到開門然后關門的響。

        中間坐著的那個年輕男人突然舉著杯子,一邊向我敬酒一邊問:還不知道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當然我們知道你是大姨的兒子。我們都喊你母親大姨。

        我沒想好怎么回答。我之前跟大龍他們混在一起。說不定就是他們說的那個龐大幫會中的一組,要不然大龍為何讓我們什么都搶什么都要而最后總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什么都沒有留下來?他是這么跟我說的:該要的就要,不該要的當然不該要。我當時也不明白既然不該要那搶來做什么,我就問他,不該要搶來做什么?他說,搶的時候沒有該要不該要這個概念。我就糊里糊涂地以為自己聽懂了,以為要成為一個強大的人就必須這樣,必須有硬性的規(guī)矩。在那段時期我最瘋狂也最賣力要成為最勇敢的一個,我一直沒發(fā)覺,我們這么賣力也僅僅像個中轉站,所有的東西都像流水一樣來流水一樣去,最后什么都沒有撈著還白白浪費青春。說起來我這么多年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女人,那都是因為我眼里除了搶奪的對象沒有戀愛的對象,我不能有時間愛上誰,也無法愛上誰。也許廢墟早就在那個時期形成,我們眼里只有財物因此看不到別的?,F(xiàn)在我怎么能回答得了他的問題?即便不跟大龍來往,我和小敏和母親,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可從前那些事總是抹不掉的。我沉默。

        你一定是干大事的。他又說。他自己把剩在杯中的酒喝完了又添上。

        我去外面吹下風。我說。我這么說才警覺天氣有點熱。

        我也去。小敏過來抓住我的手。她了解我過去的事,知道此刻我正處于尷尬境地。

        我們兩個就走到門外面了。

        我們蹲在廢墟上,風也熱乎乎的。

        什么季節(jié)?。课译S口問。

        夏天。小敏也是隨口說,心不在焉。

        我覺得我們兩個應該下去喝酒。小敏搖了搖頭,長發(fā)有些亂。

        我們又回到房間。

        怎么樣?什么都看不到吧?他們說。

        喝了很多酒那個先前接我們進屋的男人醉了,他靠在椅子上腦袋歪來歪去,身體一會兒晃到這邊一會兒晃到那邊,要不是椅子兩邊有扶手他就掉下去了。腦子還算清醒。所以他才會突然推開椅子站直了——想要站直了——跟我們說,你們兩個還指望老天爺嗎?沒用的!我以前也指望老天,我曾經(jīng)是個詩人,寫了很多給太陽給月亮的詩,有什么用呢!你們都看到了,老天爺比我們還窮呢!天空一無所有,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云彩沒有雷電沒有雨雪什么都沒有,就是個老窮光蛋!我喊天,天上什么都沒有,我喊地,地上一片廢墟。你們兩個還指望什么。

        他說完就一屁股像是站不住也像是絕望地癱坐在椅子上。

        我和小敏互相看了看,沒話說。

        不要擔心,他只是喝多了。坐在中間那位年輕的小伙子笑了又笑地對我們說。他將同伴扶正了坐在椅子上。另外一直不說一句話的兩個同伴只是將椅子往后面挪了一下。

        他要緊嗎?我看他已經(jīng)……像是昏過去了。小敏是望著我說的。

        不要緊。年輕人回答。

        你們經(jīng)常喝醉嗎?我忍不住問他一句。

        年輕人說:

        當然不是……當然你也能想象得出,我們也不是鐵打的,任何人處于廢墟下都會有壞心情,都會……我們的每一天都是苦熬,難免有喝多的時候。要不是有廢墟下始終亮著雖然數(shù)量不多的燈,我們就會覺得自己也不用活下去。說來你也不信,我們居住在這兒的人從來不互相走動,你知道什么原因嗎?不知道嗎?很簡單,我們害怕那些亮著的燈光下其實早已沒有人,那是一盞一盞無主的長明燈,它們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讓我們這幾個人繼續(xù)活下去。近處就有幾盞燈,看見了吧,我們不會去看,那兒也從不見有人過來串門。在這兒追究人生的意義是沒有用的,在這兒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全憑本能。剛才他已經(jīng)說了,他曾經(jīng)是個詩人,我曾經(jīng)也從事差不多的工作,說到底,我們是一群敏感動物,而現(xiàn)在你見識到了吧,世界靠敏感動物才能支撐到最后,也只有敏感動物能知道保存人生最有意義的兩樣東西:燈和酒。其實也不對,你明白的,不是真實的燈和酒。你母親也是個敏感的人,要不然她怎么會始終徘徊在城市的廢墟上呢,都是因為她放不下,她的心還在從前生活過的這些地方游蕩,照她現(xiàn)在的能力,其實完全可以帶著你們輕易地混入那座你們打心眼兒里喜歡的城市。

        你是說那座城市,就是我曾經(jīng)……

        他搶了我的話,他說:就是你曾經(jīng)弄丟了身份證明進不去的那座城市,也是我們一部分廢墟下生活著的人企盼到那兒過日子卻永遠不可能去到的地方。

        他笑了笑。是苦笑。

        你不是說我母親有那樣的能力嗎?

        她有。但她沒有那么充足的能力。而且我們并不想去,至少我們幾個不會去。難道我們會和一群掠奪過我們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嗎?

        什么?

        你還不知道嗎?住在那兒的人就是曾經(jīng)掠奪我們的那些人。他們把東西搶走并帶著少部分的干將,也就是他們認為“有用處”的那些人居住在那座城市——他們新建的城市。

        這個我知道,我說,總有些人喜歡吃獨食,尤其眼看著世道不好,就想掠奪所有能讓他活到最后的東西。只是我沒想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竟然是他們新的窩點。想不到馬紹龍和他們是一伙兒的。

        你感到失望吧?你那好朋友是個騙子。

        也不是很失望。我說。

        那你們要去哪兒呢?有沒有想過住在這兒。說句實在話,這里可能是除了那座城市最好的選擇。

        我還不知道。我說。

        他母親不會習慣住下來。小敏一直沒吭聲,此刻開口說了這句話。

        好吧。那我勸你永遠別去那座城市。我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

        五龍。

        好的五龍,我勸你別去那座城市。他說。

        我不知道如何接應他這句好心的提醒,呆望他兩眼。

        他說:

        你相信一幫掠奪者會有什么才能統(tǒng)治好他們新的城市呢?除了作惡,除了壞心眼兒。聽說那兒正在衰落下去。很快那里就連馬車也不會有了。你不信就去試試,你再去那兒拿不出證明的時候,他們不會再有馬車將你載著拖得遠遠的,他們只會七手八腳把你抬到野地,讓你自己走路去哪兒哪兒乘坐出城的車。甚至如果你真的想進城,可以出幾個錢和別的有價值的東西,買通那個看門的,他絕對不會像以前那樣兇神惡煞,他會滿身疲憊而又賊眉鼠眼地四周看看,然后伸手接住你送的東西再把你悄悄從門縫里塞進去。哈哈哈,如果是那樣的話,恭喜你,那座城市里下一個新的難民就是你了!

        你怎么知道這些?

        我當然有自己的法子去搞清楚。你聽我的勸告沒有錯。你母親待我們很好,在她經(jīng)過這兒的時候總會進來看看我們,像遠客像親戚像母親那樣來看望我們,并且給我們帶來別的廢墟城市的一些消息——這就是為何說她是這個世上最后的游俠,她有勇氣面對的東西我們不能。我們連這兒最近的幾盞燈下有沒有人都不敢去證實。反正你不會明白她來串門給我們帶來的那股親人的感覺。

        小敏閉著眼睛,特別困倦的樣子。

        你們去休息吧。年輕人看了小敏一眼,知道她很困了。

        第二天早上,其實是母親和小敏告訴我是第二天早上,我是分辨不出來的,天色一直黑沉沉。我準備去和他們告別,但是門關著。房間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要去打攪他們了。母親說。

        我們不告而別。

        我們要去哪里呀?我想回去看看父親。我對母親說。

        她不樂意。她說,你回去做什么呢?你父親已經(jīng)不住在那里。

        我忘記父親已經(jīng)不住在那里。而且,真羞愧,腦子里竟然想不起從前居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我整個人現(xiàn)在除了本身,已經(jīng)追溯不出別的。如果不是母親自己去找我,我根本認不出她。我覺得我連父親也認不出了,他現(xiàn)在什么樣子只有老天爺……不,沒有人知道。我腦海里對他沒有一點印象。想起這個無比傷心。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也會死去,它們活著時有多深厚,死去時就有多寡淡?,F(xiàn)在我們的家散了,我們的父子親情也消亡了,就好比這些城市再也不是從前那些城市了。

        我站在廢墟上拔不動腳。

        你干什么?小敏推了我一下。

        沒什么。我說。

        我們又開始在廢墟上走。漫無目的。不。是去下一個城市。去下一個城市有什么意義?不知道。我跟著母親和小敏,她們在前面讓我往左我就往左,讓我往右我就往右,讓我快我就快,讓我慢我就慢,反正我也看不見路,我憑感覺跟著她們的步伐。

        真恨不得馬上死去。我說。

        這種路我一秒鐘都不想走。我說。

        你以為死了就不走了嗎?小敏知道我說的氣話,她是笑著回答我的。

        死了也要走。母親也是笑著說的。這種話她最有發(fā)言權。想著她如今已是個亡魂,還用著上一世的舊腳,不,是整個的上一世的舊身軀,她使用這件原本已經(jīng)跟她不貼合的身體一定很痛苦,她每說一句話要好一會兒才從嗓子里冒出來,想到這些我就為她如今還在奔波和受苦而心痛。到底是什么造成我們都不得安寧呢?我心想。

        是我們自己。母親說。她能看穿我心里想什么事,肯定沒多想就把這句話說給我聽了。

        那我們不如停下來,隨便找個地方居住吧。比如像那些人一樣?,F(xiàn)在掉頭的話,還能馬上回到我們剛剛告別不久的人身邊。他們那兒有燈,能驅逐眼前的黑暗,還有酒,能讓我們過得舒服一點。他們說得對,那可能是除了那座城市之外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我真后悔當時沒有決定留下。

        母親和小敏不同意。她們齊聲對我說:不行!

        我們還得往前走。

        往前走還是往后走有什么不同!

        前方出現(xiàn)一股煙霧。是小敏跟我說的,那就是煙霧,不是云霧也不是天要亮了,就是單純的煙霧,是我們快要走到的那座城市里升起來的煙霧。

        母親和小敏突然擁抱在一起高高興興笑出聲?!疤昧?!”她們說。

        有什么好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

        有人在燒火啊。也就是說,那兒也有人居住了。她們說。

        以前沒有嗎?我問。

        以前沒有!

        她們歡呼了一會兒,慶賀夠了才開始往前走。

        是馬紹龍在那兒燒火,不過,等我們走到的時候火已經(jīng)熄滅,煙霧很快就散盡了。他說他是馬紹龍。我也看不清他的臉,也許他就是馬紹龍吧。

        你在這兒做什么?我對他還抱著一絲不高興。

        你還在怪我沒有去城門那兒接你嗎?馬紹龍說。

        是又怎么樣,不該嗎?

        不該。他說。

        他居然好意思說這種話。

        那你來做什么?我問他。

        等你啊。你不是要進城嗎?他拍了拍手上的柴灰。

        這句話對我有點吸引力,但母親提醒過,不能和馬紹龍混在一起,他是個壞人。

        母親正在旁邊觀察我的舉動。我知道她在觀察我。我感覺到身上有兩股眼神盯著——是母親和小敏。她們都想知道我要怎么回答馬紹龍。

        你去嗎?馬紹龍又問。

        我閉著嘴巴。

        你不反對的話就跟我走吧。馬紹龍一點也不打算讓我思考一會兒。

        你去嗎?母親問我。

        馬紹龍點燃火把。我看見他一張大胡子臉。我對母親說,我沒想好,她就冷冰冰地笑了??礃幼铀龑ξ疫@種表現(xiàn)相當失望。

        你想去就去。小敏說。

        母親望了小敏一眼,不做聲。

        反正他早晚都會去那兒看看,這是他的心愿,就當讓他早點完成心愿咯。小敏對母親說道。

        我們四個一人拿了一支火把就上路了。馬紹龍在前方帶路。

        我是快到城門口才想起我沒有證明,母親和小敏肯定也沒有。我們進不去的。我喊住他們。

        說什么?馬紹龍扭頭看了看,像是在責怪我大驚小怪,突然大聲說話把他嚇到了。他或許在回憶什么往事。

        我沒有證明。我對他解釋。

        不需要。他說。

        上次要。

        那是上次。

        我就相信他的話了。畢竟他從那個地方來,看樣子是特意來迎接我,一定有什么辦法將我們領進去才會這么說。

        你就把心放在我這里吧,我敢保證你們順利通過城門。

        我就真的把心放在他那里,至少我看上去是這種樣子:服服帖帖跟在他后面,心里高興得要死,仿佛敲開了彩蛋中了大獎,正走在領獎道路上那種快樂的樣子。

        我們熄滅了火把。因為天亮了。

        天會亮的!天亮了!我對母親和小敏說。她們也笑了笑,仰頭看看天上那滾圓的太陽。

        是夏天。小敏說。

        我們到了城門口。守門的漢子拄拐過來和馬紹龍打招呼。奇怪死了,他居然拄拐!之前他的那些小跟班一個也不在了,馬車也不在了,如果他不是脖子上還掛著工作證,臉和從前一樣黑,簡直以為就是個要飯的。

        您好先生。他說。彎著腰。黑臉上艱難地擺出笑容,就像大病一場那種虛脫的笑。

        我覺得他可能好幾天沒有吃飯了吧。腰一直彎著。我故意走到他眼前,想看他認出我會是什么態(tài)度。他沒有認出來。也許他壓根兒沒看見我。他的眼里只看得見馬紹龍,目光一直照在馬紹龍那邊。

        馬紹龍只是點了點頭,指著門讓他打開。

        他就去打開了。他居然那么聽話就去打開了。不要證明了。我們跟在馬紹龍身后的三個人,他也不要什么證明了。

        我心里嘀嘀咕咕,腳步朝前目光朝后,一邊琢磨那奇怪的守門人的態(tài)度,一邊向著城門里面走。馬紹龍喊我一聲,我才扭頭抓緊跟上他。

        這兒跟迷宮似的。母親說。

        我真害怕在這里迷路。小敏說。

        放心吧。馬紹龍說。

        我什么話都說不出。心里很激動也有點失落。這里正在搞建筑。那些干苦力的人衣衫破爛,有的男子干脆赤裸上身,下半身穿著熱褲,頭上戴著漁夫帽子,他們不太像這兒的城民,至少不像在這兒享福的,像之前我在外面那些城市見到的勞工一樣(我是說城市還沒有變成廢墟之前),純粹為了賣力氣討生活,過得十分困苦。不是說在這兒最好過日子嗎?不是說進了城的人都是來享福的嗎?他們正在使勁挖土使勁刨坑使勁將泥土用袋子裝了扛到別處,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而且,他們在害怕什么,當馬紹龍從那兒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趕緊低頭更加賣力干活。我最奇怪的還有,為何沒有一件可以幫助他們減輕勞動的工具,比如從前的馬車,鏟車,或者隨便一架人力推車也行啊,這些東西連影子也看不著。

        我一邊走一邊觀察,發(fā)覺他們并不是在修建房子,而是在修建我母親剛才說的那種迷宮。如果此刻不是跟著馬紹龍,我們簡直不清楚應該往哪處走??峙滤麄冏约阂膊恢郎碓谀膫€地方吧,他們只是低頭按照指令修建那些東西。我仔細瞅了瞅,雖然我和他們都能彼此看見,但要想走到一起,還真不曉得如何跨過去,要不是他們有的站在墻頭,有的站在墻下,我所處的位置偏高,根本很難看見他們。

        我越看得多心里越慌亂。母親和小敏臉上沒有任何高興的樣子,看上去也有許多話想跟我說,幾次她們張了張嘴,看見馬紹龍就在身前,又不說了。

        馬紹龍熟門熟路,不過有時他也需要拿出一張圖紙看看,然后再決定帶我們走哪邊。

        為什么要建這樣的城市呢?我向馬紹龍打探。

        他不說話。

        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住來路了。向后看了看,仿佛根本沒有走動,只是在原地轉圈子。

        你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了!我質問馬紹龍。

        馬紹龍立刻就翻臉了,扭頭也對我吼了一聲:少說屁話!

        我恨不得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要不是突然不知道從哪里圍過來一群人,我就踹他的屁股了。

        那些人上來就把我們三個人圍住。

        帶他們去休息。馬紹龍吩咐。

        我們三個就被帶走了。推推搡搡的。馬紹龍沒有跟著來。他轉身向另一條小路走去。

        馬紹龍!馬紹龍你這個混蛋!我對著他的背影吼。他頭都沒有回一下。

        我們進了一間房子,是很寬敞的那種,里面分隔成三個小間,用鐵柵欄隔開,三小間房子里的人完全可以彼此看見,但是不能走在一起。

        完蛋了!我說。

        我們要被關起來了?小敏望著我,臉上沒有責怪只流露出慌張。

        怎么樣?我跟你說的你不信,馬紹龍是個壞人。母親倒是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了,臉上也就丁點兒不高興也沒有,帶著微笑說的,她早預料到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

        但是你不來你也不甘心,對吧?小敏說。

        我是不甘心。我心想。

        這兒是我之前求著跪著都想進來的地方。那個守門的黑臉漢子要是認出我,說不定還要嘲笑我呢?,F(xiàn)在我輕輕松松進來了,沒想到會是這種遭遇。要被關在這兒了。真是莫名其妙啊。馬紹龍為何要把我們關起來呢?我并沒有得罪他,相反,我們一起長大,是很好的朋友,即便在他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就說他是個害人精,不喜歡他,我也從來沒有拋棄這個朋友。我為他撒謊,為他給母親說好話,甚至為他去跟人打架,替他挨別人一通狠揍,我至今的兩顆門牙都是松動的,就是那次打架差點兒被人打掉了,說實在的,這兩顆門牙可把我害慘了,讓我的生活十分不方便,吃東西從不敢用它們,拔掉又怕丑,留著又礙事,我跟小敏親嘴的時候還要顧著它。說來也是運氣差了那么兩顆牙的事,身體變成了全新的,門牙卻沒有變,就像受了詛咒或者是老天爺故意要讓我長記性,把它們延續(xù)下來了。我用手晃了晃,比從前更松了,說不定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它們就要像脫衣服那樣把我的牙齦甩開然后從我的嘴巴里跳出去。

        馬紹龍確實沒有良心。他把我關在這里。我在中間的小房子,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小敏,我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人在陪著我受苦。

        我一腳踢在鐵柵欄上。

        母親看了我一眼,不是很生氣但很嚴肅地跟我說,別浪費力氣,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肯定會有更壞的事情要對付呢。

        小敏沒吭聲,她抬頭四周看,好像在找什么能逃出去的縫隙。

        無法逃出去的。房間后面和左右都是墻,前方是鐵柵欄,中間又是分隔開的,把我們本來就手無寸鐵的三個人分別關起來,讓我們湊在一塊兒說兩句鼓勵話的機會都不給。

        我對不起你們。我左右看看,對小敏和母親說。

        她們不吱聲。她們躺在房間里一堆干草上休息。

        我一個人在小房子里走來走去,像熱鍋上的螞蟻,心里滿是怒氣和不安,我睡不著也不敢睡,馬紹龍肯定會來這兒跟我們說什么。他在這座城市里所充當?shù)慕巧欢ú皇呛玫摹?/p>

        現(xiàn)在你要怎么辦!我對自己吼。我在心里對自己吼。

        第二天我被人叫醒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也睡著了。

        叫醒我的正是馬紹龍。

        昨晚休息得好吧?他面帶微笑。

        如果是你被關在這個鬼地方,你能休息好嗎?我質問他。

        這你就錯怪我了,他說,這是最好的房間,雖然看上去像個籠子但它確實屬于本城規(guī)格中等偏上的好房子。你不知道這兒大多數(shù)房子都漏風漏雨,我總不能讓你們住得太差。

        小敏和母親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沒說話。

        馬紹龍讓我跟他出去喝點酒,我就跟他出去了。他在酒桌上跟我說,沒有任何地方能跟這座城市比,只要我能留下來,好日子會跟著來。有好日子過倒是好。但為何要把我們關起來,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馬紹龍不喜歡我這么形容,他說不是關起來,是那個房子看上去像個籠子,它并不是用來關押人的,我們完全誤會了他的好意。他說的話還是跟先前的解釋差不多。

        我要換個地方住,給我們換個地方,你這樣的房子的造型完全不是要鎖住我的肉身,而是要堵塞我的精神。我說。

        馬紹龍搖搖頭:換是沒有地方換了,哪些人住哪些房子都是有規(guī)定的,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就違反規(guī)定。不瞞你說,我在這個地方每天都被很多人盯著,上中下三個層面的人都恨不得我出點事情,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你不在這個位置也剛剛進城,以后你會明白的。

        我聽完就不高興了。怎么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有規(guī)定?出城的車上有規(guī)定,這兒有規(guī)定,就連在廢墟上行走,也要嚴格聽從母親和小敏的指引,她們要我一定不能按照自己的方法和直覺行走,我的辦法只會讓我摔進深溝或者踩在廢墟里的釘子上。

        我不服氣。把酒杯狠狠摔在他面前: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他就不高興了,他說我還和從前一樣俗里俗氣,沒有教養(yǎng),換了一副皮囊仍然不守規(guī)矩,就是因為這些毛病我才會落到今天這種下場。他說我跟哪些人混直接決定了我的未來,也顯示我的智商。我從前跟那幾個人東跑西跑,瞎子一樣被他們牽著走,他在那個時候就看出來,我是個不長腦子的人。

        我氣得……我氣得不知道怎么辦。

        總是在我想要狠狠揍他一頓的時候,他的跟班們就冒出來了。

        您需要幫助嗎?他們問他。

        馬紹龍不說話。他看我終于克制了脾氣坐回椅子上才擺手讓他們退下。

        我們多喝了幾杯悶酒便散伙了。你們多保重吧,這段時間我很忙,就不來看你們了。他說。他笑著離開。我一個人走回房間——那個籠子!

        母親想知道我和馬紹龍談了什么,其實她早就知道了,我心里想的根本瞞不住她和小敏。她們是故意想讓我說話,放松情緒,我這一臉的不高興讓她們看了擔憂。

        第二天,有人來給我們送食物,并且?guī)覀兊酵饷娴男∩桨峡纯达L景。他們是這么說的,去看看風景。

        山包上長了幾種夏季才開的野花,地面的青草越來越綠。

        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小敏說。

        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想點法子了。母親也跟著說。

        她們互相望一眼,又平靜地欣賞腳下的花草。

        等下會有太陽出來,太陽出來之前,地面上這些野花野草就像剛剛出生的,你們都看到了,是吧,就像新生的。帶我們出來看風景的兩個人指著地面又指著遠處說。

        遠處是高高的墻,他們說墻外面是山,太陽是從山那邊爬上來的。

        太陽果然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天空,就像誰一把扯開蒙住它的布,它跳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全身都是光輝,并且是被誰放在高墻上似的,比任何時候都離我們近,比任何時候都耀眼,剛剛被擦去灰塵般的耀眼。

        真不可思議!我說。

        它就像一顆大燈但的確是太陽!我說。

        我終于從黑暗里走到了光明!我說。

        那當然!他們兩個走到我身前,面上盡是驕傲,用得意的口氣說,在我們這個城市,太陽最耀眼,離我們也最近。

        我就開玩笑地問他們,難道是人造的太陽和天空嗎?

        其實我說的也不算玩笑話,我是說完才意識到它并不是玩笑。在外面的天地間,除了靠近這座城的邊緣有亮光,還有那輛車經(jīng)過的某一段路程以及我們下車后經(jīng)歷的第一座城市還能看到月光,其余的天空都是瞎的,地上黑茫茫,天上地下給人的感受就是一無所有,除了黑暗再沒有別的。

        他們更驕傲,他們說,反正你們能看到太陽了,不是嗎?

        我點頭。我說是。

        小敏和母親沒有說話。她們的注意力放在草地上。

        今天就看到這里。他們說。他們說完朝著對面吹了一聲口哨。太陽就落下去了。我看見它是突然被誰直接從墻頭取走的。我確信沒有眼花。到現(xiàn)在我的嘴巴還因此驚訝而合不攏。

        地上是慘淡的白,如果不是草還微微露出綠色,就以為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得了絕癥。

        我們又被送回房間。房間又被鎖住。

        還說不是關押!

        馬紹龍那個王八蛋,他不得好死!我一邊咒罵一邊蹲在地上回想剛才見到的景色。怎么會有人造的太陽和月亮呢?當然我們還沒有機會去看月亮。我敢肯定月亮也和太陽一樣,都是假的,都是這個城市(包括馬紹龍)的一些人,七手八腳合力制造。他們需要展現(xiàn)這么一些“不可能實現(xiàn)”的壯舉來吸引和征服所有人。

        陽光是假的,這兒的人不知道嗎?我心里想。想起路上遇到那些賣力的勞工,他們怎么就心甘情愿自己壘墻把自己關在這兒呢?

        我突然想到他們壘墻……需要壘墻?那就是說,有人不愿意待在這兒,有人像我一樣不習慣在這種地方定時看風景,定時吃飯睡覺,定時去享受虛假陽光的照耀。

        我突然就有點高興了。我對母親和小敏突然笑了一下。她們剛才可能在想什么心事,我對她們突然笑一下,她們看上去很恍惚,沒有搭理我。

        半夜,他們又帶我們出去看月亮。說是馬紹龍?zhí)匾夥愿?,擔心我們在屋子里悶壞了。我覺得那都是假話,馬紹龍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在我面前顯示一下他所在城市的威風——他們共同的威風,不,是他的威風。他讓我看月亮我才能看月亮,否則就只能一直待在這個見鬼的小房間里。他要征服我們三個。哼,我是不會做他的小跟班的,不會屈服,永遠都不會妥協(xié)!

        明天我就去找那些不愿意待在這個地方的人!我心想。

        我們見到了月亮。和白天的太陽在一個位置,形狀也差不多,滾圓的,但今天并不是十五。是他們說的,今天不是十五。我自己早就忘記時間了,這種顛倒的光陰,向后退的日子,我算不來。

        月光和從前的相似,只是更亮一點。我蹲在地上吹風。他們也都蹲在地上了。那兩個人又跟我說,世上再也沒有從前的太陽和月亮,但眼前的更讓他們感動,在這兒的每一天他們心里都懷著感激之情,尤其見到那些制造月亮和太陽的人,他們恨不得跪下去感謝。只是那些人特別好,特別開明,特別像他們的親人一樣照顧他們的尊嚴和感受,從不接受有人跪拜,從不!

        他們兩個說完擦了一把臉,看樣子是剛才心里涌起的感動把淚水沖到眼眶外。

        誰說沒有跪拜呢?我差點沒有忍住心里話,差點說他們這兩個人的腦子里的那雙腳可是跪得非常實在,這叫精神跪拜。就好像我從前跟大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曾遇到幾個想要加入我們但又欠缺資質永遠不可能加入的人,他們對大龍說的那些拍馬屁的話簡直讓人聽了想吐,真難以想象,有人在對待比自己稍高一點地位的人的時候,會把自己……我來打個比方吧,會把自己的雙腳砍掉一截,讓自己跟大龍一樣高,不,又不能一樣高,這樣顯得不誠懇,便再斷一截,再斷一截也覺得不夠打動人,便把雙腳從根部完全卸掉了,這樣一個沒有雙腳的人,他一旦得到大龍的收留,就會把所有受到的屈辱——他是有恥辱感的,只是必須忍受恥辱——轉給別人,盡情地折磨,盡情地讓人吃盡苦頭,含冤受屈,這樣來獲得心理平衡。

        說起來我并不是個壞人,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才讓母親始終沒有將我放棄,難道不是嗎?我之所以會落到眼前這種下場,那都是因為我還不夠壞。我只不過想要過一種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好日子是過不成了。眼前這兩個人,他們手里各自拿著一條鞭子。

        我盯著前方墻頭上的假月亮心里突然覺得,真的月亮就在它后面,只是被堵住了。真的太陽一定還在,不管是在這里還是在外面的廢墟上。我想起第一座城市里遇到的人,也就是小敏的父親,他說等他們休息好了,就會像種子一樣把過去的故園連同自己,重新從廢墟里長出來。既然如此,我相信太陽和月亮也能重新在天空中發(fā)芽。那些善良的人和天空中忍辱負重的星辰,都在等待時機。

        想起這些事情讓我的精神一下子變好了。我是個悲觀的人,但此刻心里卻有了希望。母親和小敏說過,等到春天我們就可以想點法子了。

        月亮和白天的太陽一樣,聽到一聲口哨之后就從墻頭被取走了。我相信它是被取走的。它也是不自由的。想到這些我非常難過。

        我們在小房子里待了很長時間,夏天好像過去了,風不再是熱乎乎的。馬紹龍就像他說的那樣,非常忙,一次都沒來探望。

        春天近了。小敏說。這話是在深夜說的。我也分不清是夢話還是醒著說的。我不知道小敏是不是生病了,連續(xù)好幾天晚上嘴巴里就沒有停過,她一直在說:春天近了。

        母親卻表現(xiàn)得憂愁,她好像擔心的不是小敏而是我。

        就算遇到再壞的事情你也要忍耐。母親是這么跟我說的。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她的話讓人聽了心里很慌。

        進城這段時間,我從未見到除了看守我們的這兩個人之外的任何人。但是有一天,來了兩個人,他們把小敏帶走了。讓人意外的是,這兩個人之中的一個竟是小敏的父親。他的個子變高了,要不是他開口說話,我能熟悉他的聲音,從外表是根本認不出來的。

        小敏倒是認得出來,那人還沒有開口說話呢,她就在小房子里非常高興地喊了一聲爹。然后她就和他們走了。她經(jīng)過鐵柵欄門前時都忘記了跟我說句話,也沒有和母親說話。

        怎么會這樣呢!我心里好難過。我先前還在抱著希望呢。小敏的父親不是說,他們那兒的人身上擁有最好的品質嗎?我會記錯他說的話嗎?

        我蹲到地上,眼睛望著門外空蕩蕩的過道,一邊對小敏懷著怨氣,一邊又希望她突然想起沒有跟我說話就走了,回來找我。

        她回來了。不過,已經(jīng)是晚上?;貋碇笏恢辈徽f話,有時候望著我有時候望著我母親,更多時候望著眼前這道攔住我們的鐵柵欄。

        他們跟你說了什么?我忍不住先說話。本來我要等她先說。

        什么都沒說。她搖頭。

        怎么可能?我會相信這樣的話嗎?

        你在質問我,是要跟我吵架嗎?

        你不要著急,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父親為什么會來這兒,他叫你過去難道一句話都不和你說嗎?

        這和你沒有關系呀!

        她顯然生氣了,說完就把頭扭到一邊不看我。

        我也很生氣,難道我不是為了她好嗎?難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嗎?我為什么不能問。

        整個晚上她都沒有把頭扭到我這個方向,我看到的始終都是她的背影,心里好傷心,隱約覺得這個女人要變心了,就像他的父親之前讓人敬佩現(xiàn)在竟然會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肯定聽到什么話,現(xiàn)在是在做良心上的斗爭。

        小敏,如果你要離開我們就跟我說,我不會怪你。我對著她的背影說。當然我這么說是為了讓她感動,讓她不要離開我。一邊是她一邊是母親,她們之中誰離開這兒我就如同斷了一只手。

        你想多了。她說。

        她只說了這一句。之后的整個夜間,我只聽見她不停地翻身,應該是在想什么問題想到失眠。我喊了她幾聲她沒睬。

        第二天早上,小敏突然像是特意打扮過的一樣,精神特別好,臉上特別干凈,我不知道她用什么辦法將頭發(fā)梳得光滑整齊,腦門上的齊劉海特別好看。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換了一身衣服,是春季穿的中袖連衣裙子,淺綠色,挨著腳邊的那一處鑲了布片做的碎花,料子一看就是上等貨,在原本就很好看的姑娘身上穿起來讓這裙子上的碎花也活了。她在小房間里走了好幾步,扭扭腰身,低頭看看裙邊,就好像她的房間四周都有鏡子,連地板也能反光出她漂亮的樣子。整個過程中沒有看我一眼,也不看我的母親,似乎這兒除了她沒有別人。

        然后,她像瞎子一樣從我跟前的鐵柵欄走過去,到墻邊一張椅子上坐著。

        你是什么意思?就算你要離開也該說一聲。我吼她。

        我看她不僅瞎,還聾了,我的話她聽不到,眼睛盯著過道像是在等人。

        啊,我親愛的姑娘,讓你久等了!

        這句話還沒見到人就在過道那邊傳過來。這是馬紹龍的聲音。我的預感完全應驗了,昨天還在想象他們那場聚會一定是馬紹龍操作,現(xiàn)在就聽到他聲音。他喊小敏“親愛的姑娘”,他是自己找死還是要讓我氣死!

        我看只有讓我氣死了!我關在鐵柵欄里面,就算我是一頭公牛也撞不開眼前阻礙。

        我拍了一下鐵柵欄,大聲喊著小敏,我是帶著羞怒和哭腔在喊,我的聲音沙啞和閃斷,就好比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喉嚨里嗆了水卻在拼命喊救命。

        她不睬我。

        馬紹龍從過道里走出來,像一個滿身騷氣的公子哥兒,在我眼里是這種丑樣,但在小敏眼里就不一樣了,至少小敏此刻看馬紹龍的那種眼神是把馬紹龍當成她心愛的富家公子,雖然是富家公子,卻是對她滿心熱愛,有禮貌又懂浪漫,言語甜蜜得恰到好處。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時已經(jīng)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并飛快地使用雙手整理了一下她以為可能有點亂其實非常整齊的頭發(fā)。然后她就像公主一樣站在那兒,等著馬紹龍走到身邊。

        馬紹龍走到她身邊了。他伸手過來時她也伸手過去,兩個人就在我眼前深情地擁抱了一下,然后四目相對,像是互相愛慕了一百年。

        去你媽的!我說。我一邊說一邊心里想,要把馬紹龍殺掉。我一拳砸在柵欄上,聽到小手指的骨節(jié)咔嚓一聲,手也痛心也痛,這種痛感使我不得不暫時低頭,讓痛感從身上慢慢消退。

        小敏和馬紹龍就是趁我低頭的瞬間走出了過道。

        這天晚上我睡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樣。母親在旁邊的房子里只是看著我,天亮時才跟我說,你要有點兒出息啊,忍耐吧!

        忍耐個屁!我對她吼,我忘記她是我母親。吼完才想起。

        對不起媽媽。我說。

        嗯,你會找到辦法的。她說。

        過了十天,我也不知道怎么記得如此清楚。也許這幾天我都是數(shù)著日子過。小敏來了。小敏的父親來了。馬紹龍也來了。

        馬紹龍手里拿著一個本子。

        好了,現(xiàn)在我們開始。馬紹龍說。他是在和小敏以及小敏的父親說話。

        小敏和父親坐在左面墻邊的椅子上。馬紹龍坐在右面墻邊椅子上。

        這是審訊嗎?媽媽,你快睜大眼睛看看他們這一家子,他們是要自己人審自己人了!我?guī)缀跻笮Τ鰜?,這幾天所受的屈辱仿佛得到了疏解,如果不是還顧著和母親說話,笑出來會讓她聽不清,我就大笑。

        母親嘆了一口氣。她什么都沒說。

        看上去可不像是他們一家三口聚餐!我哈哈大笑了。

        你閉嘴!母親居然吼我。

        我就閉嘴了。

        馬紹龍打開本子,扭開筆頭。說吧。他望著身前的小敏和她父親。

        小敏望望父親。父親也望望小敏。

        你先說吧,你是我女兒,我讓你先說。

        你先說吧,你是我父親,我讓你先說。

        他們推讓一番,然后突然搶著說:我先說。

        馬紹龍輕蔑地笑了一下,指著小敏的父親說:你先。

        我很好奇小敏父親要說什么,不對,馬紹龍他想聽什么。這情形可不像在商量彩禮。

        小敏的父親說:

        我和小敏雖然是父女,但是馬先生可能不清楚,我和她也沒啥父女感情,她長到十歲就到外面生活,東跑西跑不愿回家,我跟她除了是父女關系簡直可以說是陌生人。我也是前陣子才聽說她是我的女兒,后來仔細想了很久才想起確有這么一個女兒。

        馬紹龍問:她是不是想逃走?比如說,她接近我是為了尋找機會逃走。

        小敏的父親說:很有這個可能。不。她就是這種人。我對她的性格很了解,她接近你肯定不是真心喜歡你。

        馬紹龍問:你真的看到她偷我的東西嗎?

        小敏父親說:是的。有鑰匙,有刀,還有一張地圖。這個城區(qū)的地圖。

        馬紹龍就在本子上把小敏父親的話全部記錄下來。他看上去有點傷心,不過,很快就不傷心了,用筆桿子指了指小敏說:到你了。

        小敏說:

        你真的會相信他的話嗎?雖然他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怕告訴你,他是個瘋子,就算不是特別瘋癲,也患有很嚴重的妄想癥,脾氣十分暴躁,發(fā)起瘋來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對付。他懷疑每一個人,包括他的女兒。就比如說,我的母親早就死了,她死后在村子里忙著別的事情顧不上回來看他,他就懷疑我母親跟了別人,整天去找人打架,只要對方是個男的,遇上誰就跟誰打,他臉上的傷疤都是跟人打架留下來的。他這樣一個在村中——啊不對,應該叫它廢墟中的村莊比較合適——臭名昭著的人,他的話怎么能聽進耳朵呢?都怪你太善良。你應該把他關在那個空出來的房間,以免這種話多聽幾次影響你的好心情。我怎么會拿你的東西?再說了,就算我拿了你的東西也不叫偷,我是你的女朋友。

        馬紹龍點頭。

        馬紹龍說:現(xiàn)在你說說五龍的事情吧。

        小敏說:

        啊,五龍,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他從前是跟你們作對的,現(xiàn)在也是。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存在,你們會收獲更多東西,這兒的城民也不用吃五分飽,更重要的是,你們制造月亮的時候完全可以有能力依照從前的月亮,造出它的圓缺。現(xiàn)在月亮永遠是圓的,人們已經(jīng)看厭煩了,說它就像你們那飽滿的傻腦袋。當然這些都是后來進入這兒干苦力的那些人說的,你們從前一起拼殺的隊友倒是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我是說,你們沒有逃走的那一小部分隊友,他們沒有說壞話。說起來我還替你們不值得,要不是那些隊友的叛變,偷帶走大部分東西和食物,你們也不用去廢墟中帶回比如我父親和五龍這樣的人。他們跟你們不是一條心,他們懷有很深的仇恨,進城之后不會遵守這兒的規(guī)矩,只會搞破壞,只想讓你們也嘗嘗失去故園住在廢墟中的滋味,由于這個原因你們才需要建立迷宮,才需要將他們關押起來,直到他們說愿意留在這兒。我知道最難的就是你了,你不得不把從前的老友關進籠子。畢竟上面那些真正做主的人,可不想整個城市里只有幾個人,想象一下,做幾個人的頭頭算什么玩意兒。你放心吧,現(xiàn)在我和你在一起,是永遠不會和五龍那樣的人再有什么瓜葛的。另外,我也想斗膽問你一句。

        馬紹龍說:你要問什么?

        小敏說:我們只談了短短幾天的戀愛,你怎么會想起要審訊我父女二人?我們不是自己人嗎?

        馬紹龍說:

        這是我的工作。跟你談戀愛是我的事情,審訊你是他們的要求,我工作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準備好遇到類似眼前這種事情,如果你真違反了規(guī)定我會親自把你關起來。我要你知道沒有這個新的城市我們連活下去都成問題,又如何有機會談戀愛。這一切都是他們給我們的,難道不該全身心熱愛這座城市和效忠于創(chuàng)造這一切的人嗎?在這一點上,你愛我們可比愛老天爺靠譜多了,你從外面走了一路見到太陽了嗎?見到月亮了嗎?還有云彩和星子你都沒有見到,這兒什么都有,的確,外面有些人認為是我們把屬于他們的東西都搶走了,還懷疑我們現(xiàn)在展示的太陽和月亮也是從他們的天上摘來,說我們這幫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忌諱,把老天爺?shù)膬蓚€眼珠子挖走。也許是吧。是又怎么樣呢?我們當初已經(jīng)奉勸過他們,讓他們不要反抗,讓他們丟棄城市周圍那片看著廣袤實際上根本長不出莊稼的土地,他們不信,偏不信,偏要守著那片他們說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土地,他們相信那片土地只是暫時受到……說是受到我們的踐踏!把一切罪責都怪在我們身上?,F(xiàn)在怎么樣呢?你看到了吧,那就是一片廢墟,你見到一片麥地嗎?見到一片喜人的菜地嗎?沒有!要不然你父親怎么會突然想通了跑到這兒來。我今天的審訊只是代替他們來查看你們的真心。作為我個人,也希望你們拿出全部的誠意,只有把自己的過往全部說出來,才能像一粒新種子脫去陳舊的表皮,在這個新地方重新發(fā)芽。你要做我的女朋友甚至將來生活在一起,都必須和我一樣熱愛我的工作并且忠于他們制定的新城市規(guī)矩。你記住我的話對你沒有壞處。在這兒要活下去犧牲點個人感情算什么?他們早就知道你們不會輕易說出自己的一切才會讓你們互相說,這或許更真實,個人的記憶不太靠得住,旁人對你某些舉動記憶猶新。以后不要問這種問題。這是第一次,我可以不記錄在本子里。

        小敏:你還要記錄在本子里?

        馬紹龍:我說這次不記錄在本子里。

        小敏:難道我們不是感情動物嗎?

        馬紹龍笑了一下,那是難以隱藏的譏諷味道的笑:你們父女剛才不是表現(xiàn)得很好嗎?

        小敏不說話了,她低下頭,悄悄看了一眼她的父親。父親也低著頭,望著自己腳尖。

        馬紹龍點頭。他嘴角有笑容。好了。他說,你們今天的表現(xiàn)很好,以后每天跟我說一些你們自己人的壞話——不要誤會,對于我們來說,這是資料,對于你們來說,可能會以為是在互相傷害,以為是說對方壞話。我是站在你們的角度來形容。我們拿到這些資料只不過需要它來更好地了解你們。

        小敏:只是了解我們嗎?然后呢?

        馬紹龍:今天是我來問問題。這次我也不記在本子里,看在我們談了幾天戀愛的分兒上。

        小敏勉強在有些僵的臉上作出一副笑容(似乎在致歉自己的魯莽):那么,我們還要繼續(xù)回答什么?

        馬紹龍:今天就這樣了,你們表現(xiàn)不錯,晚上可以加一個菜,吃六分飽。

        小敏和父親高興得互相看了一眼。

        馬紹龍自己走出了過道。

        我腦子半天轉不過彎,馬紹龍走了之后我的眼睛還呆呆地望著過道。小敏走到我跟前,用手在眼睛前面晃了晃說,你都聽到了吧?

        我又不是聾子。我回過神來。

        小敏說:那你打算說點什么呢?要不了幾天他們也會問到這兒來。你母親和你也可以學一下我和父親,那只是一場詢問,照著他們想聽的話說就行。

        她說完笑望著父親。她父親也點點頭。她父親說:起碼能吃六分飽。

        他說“起碼能吃六分飽”的時候,臉上露出那種想要說服我的意味。我心里突然就起了懷疑,懷疑先前他們的審訊只是做戲給我們看,為了哪一天我和母親也照著這種樣子互相揭丑。也許小敏那天之所以那么高興,就是因為馬紹龍邀請她去做這種專業(yè)表演,到關押我們這類人的地方,去表演剛才這種問答。她是想通了才去的,他們喊她去商量的頭一天晚上還有些猶豫,第二天她就想通了,決定要去過她想過的日子了。你聽聽,她說“照著他們想聽的話說就行”,這是一句多么專業(yè)多么不露痕跡的牽引,難怪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她還故意問一些在我們看來很有膽氣的話,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聽到馬紹龍的解說而又讓她在我們這兒繼續(xù)獲得信任和尊重。馬紹龍說了,我們要熱愛這兒,要把自己脫離成一顆全新的種子,這兒什么都好,什么什么都好,就是這個意思。只要我們同意還可以吃六分飽,六分飽是比城民還高的待遇,就空蕩蕩的胃來說相當誘惑。我又難過又生氣,又想跟她說話又不想睬她。

        我們……

        我們已經(jīng)并不十分需要糧食了!母親搶了我的話。她繼續(xù)說:我兒子也不會時常感到饑餓,我就奇怪了,同樣作為不在世上的人,你和你的女兒怎么就如此貪戀世上的食物呢?

        我把目光轉到小敏身上,對此感到很難過,雖然我早就預感到我心愛的姑娘早已不在世上——在背著她行走的路上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低下頭又重新抬眼望著她。

        所以我們要過全新的日子呀!你不是已經(jīng)很厭煩在廢墟上沒完沒了地走嗎?小敏望著我。她的話說得狠,一下子就把我的老底掀起來。

        我們幾個人互相看看,都沒再說話。

        之后,我有點傷心,于是很急促地問小敏:你為什么要跟他們合起來欺負我們呢?

        小敏想了一下說:為了不受欺負。

        她說完就和父親走了。好像很怕跟我們繼續(xù)說話,也或許沒有必要再說。

        這是一座受詛咒的城市。我心想。

        它把一個美好的姑娘變得如此虛偽。我又想。

        母親在一旁坐著,靠在小房間后方那面墻壁上。你歇一歇吧,想那些做什么!她對我說。

        我們要逃出去!

        那你逃出去呀。

        我正想著辦法呢!

        你吼有什么用?你是在吼你媽嗎?

        不,媽媽,我吼給我自己聽。

        如果你是個自由的靈魂,誰也關不住你。母親把這句話說得很淡定,咬字卻很模糊,像是在說夢話。天已經(jīng)黑了。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黑了,這兒的天黑天明都是他們說了算,不過也還好吧,在外面天還一直黑著呢,天還無法自己黑自己明呢。

        我坐在地上,我覺得眼睛犯困但是心里還不想睡著。

        我睡著了。

        和先前某次一樣,我醒來才知道自己睡著了。

        有人拿著石頭砸門,天知道這是在哪兒,母親也砸門,旁邊還點著一盞燈。我是被他們吵醒的。

        你不過來幫忙嗎?母親說。

        我糊里糊涂地揉眼睛。這是哪兒?

        逃出去的路上呀……這兒的迷宮。母親回答。

        我心想她在哪里找到兩個幫手,剛這么想就看見其中一人扭過頭來,是小敏。真稀罕,她居然會在這兒,她不是應該在忙著表演嗎!更稀罕的是她父親也在。

        怎么……

        我只冒出這兩個字就不知道說啥。

        沒有你的幫忙我還拿不到地圖呢!小敏說。

        我?guī)兔Γ?/p>

        是呀!

        我不信,我怎么可能逃出關押我的那間小房子。

        你母親不是說了嗎,如果你是個自由的靈魂,誰也關不住你。小敏的父親說。

        我就是聽到你母親這句話才回來的。我感到羞愧。小敏說。她邊說邊走過來坐在我旁邊,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很感動昨天晚上你對我說的話,雖然那都是些罵人的粗話,說得卻十分真誠,我不恨你。昨天晚上我倒是恨你的。

        恨?我說了什么?我問她。其實我不該開口,這樣問的意思好像我對昨天的事情有印象,而且,讓別人重復一遍挨罵的話也不合適。

        你說,是這個城市把一個美好的姑娘變成俗氣的……

        什么?

        蕩婦……是你說的,這個城市把我變成一個蕩婦,當你沖進馬紹龍房子看見我低聲下氣拽著他的胳膊祈求明天不要表演了,這個時候你就沖進來,你罵我自作賤,罵我害人害己不知羞恥,然后你就和他扭打起來。我真害怕你會受重傷,我為你流眼淚,雖然你惡狠狠地罵了我。你本來是要把馬紹龍的脖子扭斷的,你是這么對他說的,要把他的脖子扭斷再將腦袋扔進垃圾桶??墒悄銢]有成功。你到現(xiàn)在還很疑惑為什么沒有成功吧?你的手為此受了傷,被馬紹龍一口咬掉一塊皮。

        我伸手看看,果然掉了一塊皮。

        你不知道原因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忘記了。我說。

        因為這兒的人都是沒有腦袋的,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怎么給你形容,反正,他們每天都有一顆新的腦袋。你扭斷了也無所謂,他可以重新回去裝一個。就像換衣服那樣,把頭取下來重新裝個一模一樣的,每個人至少配備了三個腦袋,我看見的馬紹龍是有三個換用的腦袋。他去工作的時候換一個稍微重一點的,這個腦袋里裝的都是工作的記憶,他直接調用就行,他下班之后或者時逢周末,就換一個空蕩蕩的腦袋,里面什么都沒裝,就像個傻子一樣,往那兒一坐或者一躺就是一整天,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他只有需要談戀愛聊天交朋友的時候,才把另一個腦袋換上去。你為什么皺著眉頭,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我說。

        我突然想起來了!我說。

        昨天晚上的事情嗎?

        是啊,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和他打架的時候,他真的像個傻子!

        你記起來就好。

        想不到他會變成這樣。難怪他們自己人有些也逃跑了。一定是嫌換腦袋麻煩,或者有的時候忘記了,把本該在家里用的那副空蕩蕩的傻腦袋裝上去忘記拿下來,就這樣頂著它去上班,肯定吃了不少羞辱也惹惱同伴。

        那你倒是猜對了一些,他們有很多人為了省事就一直頂著本該在家里使用的腦袋工作,這樣不累呀,腦子也不沉,讓別人看到是這個人在工作就行,反正從外表看,誰也看不出腦子里有沒有裝東西。所以才造成那部分沒換腦袋的人壓力很大,要做更多的事情,可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做好了也未必得到贊揚,因為空蕩蕩的腦袋往往缺乏分辨還坐在緊要的位子發(fā)號重要的——實際上是白癡的——指令,導致他們無法忍受,才選擇席卷了大部分東西逃走。說起來馬紹龍算是個認真的人,他確實如他所說的熱愛這座城市并且忠于他的工作,每天換腦袋換到脖子疼,換到起繭子也從未想過不換。他本來已經(jīng)給我弄來兩個腦袋,我只是一直沒有換,所以現(xiàn)在我還用著自己的腦袋呢。

        估計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的腦袋了吧?我聽得吃驚又好奇,忍不住問。

        確實認不出原來的腦袋,馬紹龍說,他不清楚自己原來的腦袋會不會在返修的時候已經(jīng)被扔進垃圾桶——有時候也需要返修一下,比如耳朵不太聽得進話,眼睛看不到遠一點的東西。小敏撇了一下嘴,做出可惜的樣子。

        小敏的話如果在很久以前說我肯定不信,但想起他們擺在墻頭的太陽和月亮,我就信了。他們的新城市確實建造得和過去的城市不一樣,也許他們的夢想不僅僅是換腦袋。

        也許他們不僅僅換腦袋。我重復了心想的這句話,把它說出來了。

        小敏以為我是在和她說。她說,肯定還有別的,反正我覺得不習慣,現(xiàn)在我倒是愿意在外面的廢墟上走,去那兒等待,我父親說的話我也信了,我們在外面的天地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我說,換腦袋有什么好呢?一個人不能吃這樣東西,換個腦袋就能吃了,一個人不會殺人,換個腦袋就能殺了,人們什么都可以做了,事情就混亂了。馬紹龍以前是個好人,換個腦袋他就能把老朋友關起來。

        是呀,是有你說的這種樣子。

        所以你才離開那兒吧?

        你現(xiàn)在變得更聰明了。不過我們最緊要的是砸開這堵墻。小敏說。

        我就起身幫忙砸墻。母親說這是從前的出口,也是我們必須要走的捷徑。大門那兒有人看守。必須砸開這道從前的側門。

        母親什么都知道,就像她之前來過這里。她很賣力地舉起磚頭。

        我從前那種悲觀情緒又出來了。這道門砸不開了。我這樣對他們說的時候才發(fā)覺并非為此難過。我是為了小敏,我們之間的關系因為馬紹龍變得很尷尬,我不知道她回來是不是想和我重修舊好,并且,我還能接受嗎?

        你能接受嗎?小敏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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