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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客

        2019-07-25 04:50:49
        作家 2019年4期

        秋風(fēng)一刮,草枯黃了,大地亮堂了,大雁嘎嘎叫,往南飛,荒原上來了瞎子說書藝人,他老了,頭發(fā)花白了,邊走邊低聲地唱著烏力格爾,拉棍兒領(lǐng)道的孩子一只胳膊沒了,只有空袖筒在寒涼的秋風(fēng)中左右飄蕩,棍兒拴在他的褲腰上,如歲月的晴雨表,瞎子和孩子,年年這季節(jié)穿越地球北部的這片葦?shù)樽印V参锼懒?,種子把它的生命傳下來,還是一代一代地長下去,成為永遠(yuǎn)蒼蒼茫茫的大地,這個最典型的傳承生命之地,就在東北;而最具有這種生命特征的植物,就是蘆葦,蘆葦年年割,年年長,割也割不盡,春季,冰雪一消融,冬季那些干枯的河床就被冰涼的閃亮的河水充實起來,于是萬物復(fù)蘇,大地、山川、峽谷、戈壁、平原產(chǎn)生了一片生機(jī)。其實,季節(jié)性河流可以讓大地展示出自己獨有的特色?;袅趾邮且梁衾锷搅鞒龅乃?,這使它具有了季節(jié)性特征。早春,當(dāng)伊呼里山的冰雪融化,霍林河上流的河床被冰水沖開、擴(kuò)開,雪水形成的巨流滔滔而下,滋養(yǎng)著內(nèi)蒙古的昭烏達(dá)草原、興安盟草原、呼倫貝爾草原和南部的大片草甸,最后流入了科爾沁草原。這時,春末夏初到了,霍林河在此時,仿佛已流累了,再由于霍林河一進(jìn)入科爾沁,進(jìn)入科爾沁以北,呼倫貝爾以南,興安盟以南,大片的堿灘、堿地就出現(xiàn)了,這兒就是歷史上人們所稱的八百里瀚海。瀚海,又叫“旱?!?,是一片干旱和饑渴的土地,大片的鹽堿地、鹽坑、堿泡子、沙土、荒漠,使得霍林河流著流著就不知不覺地漸漸地消失在茫茫的科爾沁草原上了。八百里瀚海的科爾沁是自然史上出名的干涸之地。不單霍林河,許多條河流,洮兒河、文牛格尺河、大沼河、小沼河、馬西河、馬后河、小三河、吳蘭前泡子河、西三千河都在流淌流淌之間,不知不覺無影無蹤,它們都哪里去了,最終都如海綿一樣,被干涸的科爾沁八百里瀚海吞噬得無影無蹤??茽柷呦袷且粋€永遠(yuǎn)也喝不飽的饑渴的大漢,他瘋了一樣,千百年來,日夜奔走在茫茫的荒原和瀚海上,與無數(shù)的植物在爭奪著生命。

        濕地、草甸子、葦?shù)樽樱鹊嚼锨?,甸子上的草先熟了,人們先是打草,把草一甸甸割完,堆成堆,草甸上日夜飄蕩著牧草的氣息,然后,牧民們把草打成草捆,一捆捆碼起來,垛起來,留冬日做牲口的牧草或者遠(yuǎn)銷,牛心套保一帶的牧草遠(yuǎn)銷北土各個牧場,包括蒙古草原和南方等地。這兒的葦子早已出名,那些產(chǎn)葦?shù)牡樽?,專門有大院的各葦子?xùn)|家來管理,稱為葦霸,在牛心套保,大小葦霸不計其數(shù),而真正的葦霸,其實只有一人……

        割葦人普遍被稱為刀客,是指他們善于使刀去葦塘和甸子上去割葦,在每年的割葦之前,各刀客人家要先派人去探甸子。探甸子,就是要到葦?shù)樽由钐幦ヲ灴串?dāng)年葦子的長勢、水勢、茬口、根口,以便決定使用哪種刀去割。割葦極講究使刀。而葦子每片地其實都不一樣,每年的長勢也不盡相同,這使得刀客們必須在下甸子割葦之前先去探甸子,這才能保證活兒干得快,干得利索,不“滯”刀,鈍刀,遲刀,緩刀,統(tǒng)稱為“打刀”。打刀,指割葦時葦?shù)兜娜斜蝗敻腿敳缢鶕p壞。這種打刀,是經(jīng)常的事。如果刀客沒有事先探好葦?shù)榈娜敳纾Q(mào)然下刀,便會出現(xiàn)打刀的事了,一旦葦?shù)侗皇勾蛄耍@一則說明刀客不是好刀客,水準(zhǔn)差遠(yuǎn)去了,二則又會傳出這刀客手藝不精,葦子就賣不出價。因“打刀”的葦,葦根部往往被割劈割裂,不出貨。所以,一般的“打刀”貨,收葦人不愿收貨,往往堆棄,燒火都沒人要。所以,探甸子要非常有眼力和技藝。

        探甸子的人,往往兩個人以上,往往是父子或甥舅,再就是最親近的人,因進(jìn)到荒無人煙的葦?shù)?,不但需要時時有人去商量事情,還得有膽量,有謀略,能處理隨時發(fā)生的各種意外,各刀客人家上甸子去探甸子,往往都秘密出發(fā),以免攤上差事。當(dāng)年,各刀客家攤上最難辦的差事,就是替官府打探葦?shù)槔锞^匪駐地的情況,這是最難辦的“差事”。

        刀客,一般都是當(dāng)?shù)氐睦蠎簦艹⒐苤疲瑸槌⑷ゴ蛱礁骶^子在葦塘中的方位,或假報匪綹方位,都要受到朝廷的處罰,可是,一旦如實稟報各綹子的地點、方位吧,那些綹子的大柜或綹子的弟兄們,就會與刀客結(jié)仇,生活中,誰也不愿意結(jié)仇,而且其實,甸子上的綹匪往往與刀客人家都有著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甚至不少都是自己的親戚、朋友、哥們兒、鄉(xiāng)鄰,他們怎么能把他們“遞”出去呢?一旦弄不好,就稱為“踩響了”。

        踩響了,這是牛心套保當(dāng)?shù)孛耖g最忌禁的一句話,就如踩上地雷一樣,是指進(jìn)入葦?shù)靥降樽拥牡犊陀幸饣驘o意間暴露了人家綹子的地盤、人馬、方位情況,而一旦“踩響了”就要出天大的事。

        康熙十二年(1674)冬,刀客大背架子馬老四馬福田探甸子,就“踩響”了天恩綹子,官兵在圍剿天恩隊之前的一天夜里,天恩綹子先去血洗牛心套保西江甸子刀客馬福田家。那場血洗慘不忍睹!馬福田刀客是回族人,一大家子四十多口人,從康熙初年就在牛心套保當(dāng)?shù)犊?,可是,無意間“踩響了”天恩綹子,一家人全讓天恩綹子給“看天”了??刺?,就是把那四十多口人,不計大小、男女、老幼,一律扒光衣裳,把一棵棵小樹,削去樹梢,插進(jìn)被害人屁眼子里,然后一松手,那些人就“坐”在樹上,活活插死。

        刀客割葦子都格外加小心。刀客出屯了“探甸子”一定要保密,誰也不愿攤上麻煩,踩“響”了綹子,誰不想過個消停平安的日子啊。

        在牛心套保,最大的綹子是天虎綹子,天虎是蒙古族人,開始他是昭烏達(dá)盟王爺府的一個放馬人,后來,由于看不起達(dá)爾罕王爺對牧民的欺壓,就拉起一伙人馬立局起事,報號天虎,使達(dá)爾罕王爺對他毫無辦法,后來,他被草原上的別股武裝白音倉布所收編,成為東蒙、西蒙草原上一支強(qiáng)大的隊伍,真正使朝廷感到了威脅,到光緒年間,朝廷加大了對這股武裝的圍剿、追堵,最后在光緒三十年(1905)終于把白音倉布部追攆至烏蘭巴托一線,而天虎綹子在中途“刺”(逃)出主綹,只身進(jìn)入了科爾沁以北的卜奎(白城)一帶,如今就活躍在茫茫的牛心套保,這使得朝廷非常頭疼。初年,蒙古王爺組織阿拉坦兵丁聯(lián)合昭烏達(dá),哲里木,錫林格勒,科爾沁,呼倫貝爾王爺出兵,多次剿天虎,無奈天虎依據(jù)茫茫的葦?shù)榕c其周旋,王爺府一直無法剿滅,到清末民初,朝廷和東北軍指令各地縣府駐兵輪流分頭聯(lián)合剿天虎,各縣大隊年年分派任務(wù),凡在牛心套保周邊縣府都有追剿天虎的差事,于是,牛心套保周邊的長嶺府、通榆府、洮安府、乾安府、卜奎府、興安府,甚至外圍的扶余府、隆安府、公主嶺府,類似榆樹、舒蘭、伊通、小四平、遼北和遼東各府,包括昌圖、開原、金山、八面城一帶,也都接到上司指令,定要剿滅天虎。

        當(dāng)年,天虎為了生存,也多次“降”入各地駐防兵隊,民國十六年(1927),天虎曾降到了公主嶺張全勝大隊名下,任大隊副。其實,天下兵匪是一家,這張全勝本是老懷德縣令張緒凌的表侄,張緒凌在任時,一邊剿天虎,也一邊拉攏天虎,表面收編天虎,名義上是“投靠”,可是一來二去的就連張緒凌也公一半私一半地與天虎明來暗去,終于觸犯了東北剿匪總司令張作霖,他一怒之下,查撤了張緒凌的官職,貶回山東老家萊蕪(其實那時張緒凌已經(jīng)改朝換代地就坡下驢了),而他的侄子張全勝卻成了地面上的紅人,黑白兩道之人,表面上維持地面平安,向各地百姓收取治安費,暗中收編天虎,他這么干,自己兩面榮光。天虎活得難受,于是于1928年徹底脫離了張全勝大隊,又領(lǐng)著弟兄們回到了他的老臥子牛心套保葦?shù)樽?,從此,蹤跡皆無,各方人馬再也打聽不到天虎的任何消息和蹤跡了。于是,為了摸清天虎的去向,各縣大隊首先看重的是“刀客”的本領(lǐng),他們常年在葦?shù)樯闲凶撸懿恢旎⒌嫩欅E嗎?

        而這一年,定要剿滅天虎的重任輪流坐莊又輪到了公主嶺老懷德縣大隊張全勝大隊長的名下了,他為了爭得頭功,也是為了血恥自己當(dāng)年所謂的私交天虎的“罪名”,他在奉天將軍府請功,一定要拿住天虎,他的決心一下,別的縣大隊人表面祝賀,實則暗中是看笑話,他們也明白,你張全勝是明一套,暗一套,紅的白的都是你,人們心想,走著瞧吧。而其實,張全勝也不白給,他把追剿天虎的寶一下子押在了牛心套保唐瘸子身上了。唐瘸子,名唐聚伍,祖上于清康熙年間闖關(guān)東來到了北土,當(dāng)年落腳在柳條邊卡的“鍋伙屯”開墾旗荒,到了道光年,旗荒大片開放,唐家先期進(jìn)入蒙地租種王爺府的老荒,并買下多片荒片,又租給后來的闖關(guān)東人,一點點他成了荒地“攬頭”(荒地小業(yè)主),家業(yè)越來越大??墒?,光緒年之初,其祖上的開荒農(nóng)耕之業(yè)逐漸由家族分而治之,土地資源一分,再大的家業(yè)也不行了,到了唐聚伍爺爺這一輩上,唐家?guī)缀鯗S為了“長工”,不得不靠給郭爾羅斯王爺放牧為生,可是,由于唐家為人忠懇,人緣也好,王爺看準(zhǔn)了他的人氣,就讓唐家管理草原上的葦?shù)樽樱@一下干大了,他成了草原上的“葦霸”。

        北土草原上,土有“土霸”,水有“水霸”,葦有“葦霸”。這葦霸就是管理嫩科爾沁大片草原上的葦?shù)樽樱系焦鲙X老懷德,玻璃城子,八面城子,東到舒蘭,法特哈,青山,弓棚子,北到卜奎,龍沙,莫里,底失卜,哈爾套等大片地域,所有的葦子都?xì)w“唐瘸子”指令。何時割?何時開刀?何時探甸子?何時拉葦?何時打大捆?何時開稱?一切都由總?cè)敯蕴凭畚槎āL凭畚橹?,又有若干小葦霸,管著各處的葦塘、葦?shù)?、葦?而最大的葦片牛心套保,那是唐聚伍的天下。唐聚伍外號“唐瘸子”,或唐矬子,其實他不太矬,有點瘸,只不過個子矮點,骨格精壯。有一回,在甸子上腳讓狼咬了一口,從此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故而得名。由于他掌管著這里大片的葦原,這使得他與鎮(zhèn)上、分屯的各種買賣、作坊、爐匠、鐵匠、木匠、繩匠、皮匠、燒鍋、油坊、粉坊、紙坊等多種藝人、把頭都是哥們兒,既有買賣生意上的過往,又有私人交情,想當(dāng)年,還是唐聚伍父親唐老疙瘩(他是老哥一個)那年,唐家就與各條道上的“朋友”打成一片。那一年,還是老懷德縣令張緒凌在任時,有一次,官兵追剿北土著名的綹子“黑手”,唐老疙瘩就把綹子大柜黑手藏在了自己在“興隆鎮(zhèn)”上的西燒鍋“福興源”的柴火垛里。張緒凌的駐兵就駐扎在福興源的燒鍋院子里,硬沒發(fā)現(xiàn)“黑手”,每天,唐老疙瘩讓自己的妹子唐丫親自去抱柴火,不讓別人動柴火垛,這曾引起張緒凌的疑心,他問唐老疙瘩:“唐把頭,你妹子平素也不干活兒呀?”

        “干哪,干活兒。”

        “這么大戶人家,妹子這么勤快,真是難得?!?/p>

        唐老疙瘩嚇出了一身冷汗。

        事情過去之后,唐老疙瘩的妹子名聲在外,難怪后來張緒凌內(nèi)室死后,硬要設(shè)法娶唐瘸子妹子唐丫,可是唐丫早看好了老石家人,就把自己嫁給了查干淖爾的魚把頭老石頭的兒子,到張全勝時,這股子恨還沒完,因此,張全勝就盯上了唐葦霸家,非要把這探天虎綹子的“公差”交給老唐家不可。

        葦霸其實心都挺齊,各大院的東家都叫什么什么店,什么什么窩棚,什么什么大院,姜家店緊靠著牛心套保葦?shù)?,也是個大院套,說是緊靠,不如說就在葦?shù)樽永镱^,由于姜家店地勢微微高出葦?shù)樽樱詵|家姜泰來的大院就建在這葦叢子里。在北方,有許多這樣的大院套就建在這種滿眼荒涼的草甸、葦?shù)樽由?,沒有辦法呀,大院又叫圍子。圍子,言外之意,就是大院。在這里,敢于稱為“大院”的人家,必有圍子,指大院墻的四角筑有炮臺,大院墻統(tǒng)統(tǒng)是由黃土“干打壘”堆砌,又高又厚,往往有兩丈高,一丈厚,墻頭上炮手可以騎馬來回奔走“遛院”,也有的是三層院套,里一層,外一層,當(dāng)間一層,供炮手騎馬“遛院”。遛院,就是在墻上觀望,時刻注意草甸和葦?shù)樯系膭屿o,這是流動崗哨。院四角炮臺里的炮手是固定哨,他們懷里時時抱著“家伙”(老洋炮、火槍),從炮臺的槍眼向外瞭望,不帶走神看錯眼。炮臺上的哨崗上有房蓋,搭著低低的遮陽,人們在外邊看不見什么動靜,里邊的人看外頭那是一清二楚,這樣的人家叫“響窯”。敢于“立”起“響窯”,在北土這絕不是一般人家。因為你一旦立起響窯,就等于告訴外界你家有錢、有財、有衣、有物、有糧,有肉,人們就會“盯”上你,而最能打你“大院”“響窯”主意的就是胡子、土匪、響馬、馬賊,他們專門攻打這類響窯,稱為“砸響窯”??墒牵翼懜G,土匪也是顧慮重重。你想啊,響窯為何稱響窯,是因為這些大院的東家、掌柜的都花大價錢從東山里(長白山)雇來槍法好的“炮手”(也叫槍手)來護(hù)院,那都是一些打老虎、野豬、熊瞎子一槍一個立刻放倒的神槍手,而且個個是硬漢,說打鼻子不打眼睛,黑夜打香頭,白天百步穿楊練出來的槍法,又會騎馬,又會上樹,你攻打人家大院的土匪是在外頭,是明處,人家院套里的炮手都是在里頭,在暗處,打你們那不是一槍揭一個腦殼嗎?所以,土匪要想攻打大院,砸人家響窯,往往也是三思而行啊。不到萬不得已,土匪不敢“砸響窯”。可是,響窯那又是一塊大大的肥肉,哪個大當(dāng)家的為了弟兄,為了前程不去砸響窯呢,而且,沒有砸過響窯的綹隊不是好綹子,說明你無能,人臭、槍臭、局不紅(隊伍沒有名)、管不亮(槍支沒有譜),今后很少有人投靠。

        在北土,當(dāng)?shù)厝硕贾?,夏末秋初,雨季一過,濕地和葦?shù)樽由嫌行┑胤介_始干涸了,特別是寒風(fēng)一起,往往在一夜間,葦?shù)樯媳庋﹥觯丝梢陨夏_了,“連子”(馬)可以走蹄了,這季節(jié),人們知道,土匪胡子快來了。冬季,那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方方面面都需要物資,土匪弟兄們過冬要棉褲,黑話叫“棉葉子”,所以,他們必來砸窯,砸響窯,這樣的季節(jié),各大戶人家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在東北,姜家大院那算是數(shù)得著的響窯,也是刀客中的頭面人物,秋風(fēng)一起,寒霜一下,老東家姜泰來立刻精神起來了。那一年,姜泰來七十二歲,可是,他的身子骨十分硬朗,大塔子個,猛一看上去,也就五十多歲,是個壯牤子,生荒子。當(dāng)年,爹隨祖父從中原到北土蒙古王爺?shù)牡孛媾荞R占荒,后來成了大戶,這份家業(yè)是爹留下的,后來,他成了指令五百號人的刀客,專門領(lǐng)人看守牛心套保西北這片葦?shù)?,四個兒子姜山、姜河、姜土、姜川,一律領(lǐng)刀手收葦、割葦,家里,他雇了二十八個炮手,專門守護(hù)著姜家大院。為了守好大院,姜泰來東家特意從東山里(長白山)的漫江(長白山南坡)的一個獵隊里選來了老炮(外號“狗手”),專門帶領(lǐng)這二十八個炮手護(hù)院,按二十八宿星相圖,分配在各個炮臺上下,看門護(hù)院。狗手,本來叫劉亮,又叫劉炮,可是他這個人,生下來右手掌就勾勾著,像狗爪子,拿不成彎,總是勾機(jī)打槍狀,可是說也奇怪,他的槍法奇準(zhǔn),只要在他的視線內(nèi)見物,他的勾手一動,物立刻倒下,大伙都叫他狗手炮頭,一來二去的,他的真名反而被人們忘記了。

        東家姜老爺子姜泰來大聲交代炮手:“天冷了,下霜了,胡子紅眼了。你們都給我精心點,別再看牌、推牌九了,一律上炮臺,晝夜輪流值守,在炮臺上吃飯,飯菜一律給你們端上去……”為了給炮手們往炮臺上送飯,東家把全家人都動員起來了。姜東家有四房老婆,其中三老婆崔丫是洮南大燒鍋“福源號”老掌柜崔明啟的閨女,那年剛剛?cè)藲q,自從嫁到老姜家也沒開懷,這個老婆還有個外號叫“虎丫”,屁股大,奶子大,總說當(dāng)家的持護(hù)不上去,而且心中嫉恨當(dāng)家的總往老四屋里跑,所以一門心思根本沒在這個家上,一聽說要往炮臺上送飯,她主動報號要上西炮臺。在民間有一種說法,叫出西門,過橫道,槍一響,完蛋操。在東北的各處大院,西炮臺都靠西門一角,往往地處偏僻,炮手們誰也不愿守這里,都說西炮臺不吉利,好攤上事。在姜家大院,守西炮臺的炮手叫胡太,是老嶺東紅土崖來的炮手,那年五十八了,槍法好,生性,體格壯得好似一頭牛犢子似的,只可惜沒錢說媳婦,不得不四海為家,給人家看家護(hù)院。

        那是今年夏天一天夜里,胡太從西炮臺下來去自個窩棚里取藥哈拉(裝槍藥的皮口袋),正好路過姜東家三姨太的屋子。下晚,天黑得早,三姨太崔丫沒事干,就想睡覺。農(nóng)村女子睡覺也有個習(xí)慣,都講究大脫大睡,這三姨太崔丫一下子把自己脫個精光,著急忙慌連褲衩子和襯褲都纏在了一起,在胖屁股上干拽也拽不下來,兩個奶子上下悠蕩著。

        正趕上這節(jié)骨眼兒,胡太路過窗前。

        胡太盯著崔丫,這就邁不開步了。那能邁開步嗎?

        他忍不住在窗外說:“崔丫,我來幫你呀?”

        胡太這本來是一句隨便挑逗的話,屋里的崔丫卻接了過去,說:“死樣兒!你敢進(jìn)來,我就讓你脫!”

        她這一句話,更是一種挑逗。這一下子把胡太說活了心。

        在姜家大院,其實人人心里都明白,崔丫在姜東家的眼里不得煙抽,姜泰來的四個兒子沒一個是崔丫的骨肉,人家老大、老二、老四各生有親子,就她沒開一朵花,因此,在家里沒拿她當(dāng)一回事兒,這樣,也就使她野了心,可是,誰也不敢沖她下手。

        你想啊,在姜家大院,長工、刀客、炮手不下幾百,可能接觸上的男人也不在少數(shù),不過誰也不敢照量,但話又說回來了,好男架不住女逗,那女的一旦要對你有意,男人就無法不上手。

        胡太再也忍不住,他推門進(jìn)屋就上了炕。

        從此二人再也分不開,這也就成了姜東家下令家人都往炮臺上送飯時崔丫舉手要往西炮臺送的原因。

        在北方葦?shù)橄⒆畈混`通的就屬姜家大院姜東家這樣的人物了。一是他日夜操勞家務(wù),管理千頭萬緒的割葦、收葦、送葦事務(wù),再就是,家里的許多雜事、碎事,大家往往也都瞞著東家,不讓他知道太多,以免他分心操心??墒牵钐旄f福麟督軍傳達(dá)張作霖大帥之命,讓老懷德府衙大隊張全勝大隊長通牒唐瘸子,立刻進(jìn)甸子“探甸子”,摸清天虎綹子的事,還是傳到了姜泰來的耳朵里。

        這天,上大安趕集的三兒子姜土從鎮(zhèn)上回來,下了馬就進(jìn)了父親的上屋,說:“爹,你聽說了嗎?”

        姜泰來說:“何事?”

        姜土說:“上方讓唐瘸子‘探甸子!”

        “探誰的甸子?”

        “天虎的甸子。”

        姜泰來說:“???天虎的甸子?這甸子是人探的嗎?咱們吃葦子這口飯的人,躲天虎都躲不過來,一旦‘踩響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唐瘸子怎么說?”

        姜土說:“聽說唐瘸子也愁壞了,到底去不去呢?聽說他現(xiàn)在愁得牙腫了,已經(jīng)三天滴水不進(jìn)了?!?/p>

        姜泰來同情地說:“唉,這事誰攤上誰都得愁?。∵@是要他唐瘸子的命啊。不行,我得去看看他,咱們都是吃葦子這口飯的人,唐瘸子一旦出事,咱們也完了!”他于是告訴兒子姜土說:“備馬!”他要去唐瘸子的大院去面見唐瘸子,囑咐他無論如何不能去“踩甸子”“探甸子”,以免“踩響了”天虎的綹子,惹怒了天虎。

        唐瘸子的唐家大院在離姜家大院三十六里遠(yuǎn)的唐家窩棚,這兒是牛心套保的中心地帶,北部靠來福窩棚和樂勝窩棚,離燒鍋鎮(zhèn)不遠(yuǎn),離西大洼和兩家子窩棚足足有百十來里地,中間全是茫茫的葦?shù)樽印4舜谓掖笤赫乒窠﹣硗獬隹赐迫匙?,兒子們不放心爹一個人外出,就派三兒子姜土隨爹同去,而且背上土炮和炮手們一塊兒保護(hù)爹的安全。

        在北土,種大田莊稼的人家,一到了高粱窠子起來可以遮住馬肚子的時候,或秋末冬初,開始下霜,快割葦子的時候,都是胡子土匪頻繁出沒的時候,外出的人,特別是當(dāng)家的或家里的后代,都得小心了,不能隨便出門,不是萬不得已,一般當(dāng)家的都不出門,就是出門,也必須派炮手和保鏢緊護(hù)著,以免出現(xiàn)意外,被胡子土匪綁了票那可就麻煩了,而且,凡出現(xiàn)什么新奇事、怪事,不要靠前,以免攤上事,都必須躲開人群,俗話說,看見打架,殺人,都得遠(yuǎn)遠(yuǎn)躲開,以免濺身上血,就這樣過日子還防不勝防呢。

        遠(yuǎn)遠(yuǎn)地,康家窩棚唐瘸子的唐家大院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這唐家大院,更是在當(dāng)?shù)赜忻捻懜G,不但圍子修得又高又大,而且講究“走吉星”。走吉星,又叫“走吉興”,是指大院套的大門和墻頭都有講,一般是土墻八尺四,大門七尺七,也是三層院套,中間跑馬巡邏,炮臺炮樓起脊,都遮陽閃沿,而且,離唐家大院二里地的一片榆樹林子邊上就設(shè)了卡子,對方一見姜家父子和炮手,就問上了:“你是誰?”

        姜土說:“我是我。壓著腕!”

        對方說:“閉著火。報報號?”

        姜土說:“姜女送情蔓?!?/p>

        對方說:“啊,是姜東家。何干?”

        姜土說:“老爺子聽說唐東家病了,特來探望……”

        于是對方說:“您稍候?!?/p>

        于是上來幾個人,給姜東家一行人上了“蒙眼”(以一塊黑布蒙上眼睛)然后由他們帶著,領(lǐng)著上路。

        這是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凡是有人上他們姜家大院,也要如此辦理,只不過姜家大院的外卡子沒下這么遠(yuǎn)。而且,這一套辦法本來是人家當(dāng)?shù)氐胤缴系耐练?、胡子們慣用的辦法,不知怎么的,后來北方的各村屯、地方、草甸、葦?shù)樯系牟輵?、葦戶人家,特別是大戶人家,也都使用開了。

        來到唐家大院門前,只聽引路人喊道:“姜東家到——!”

        立刻,唐瘸子迎了出來。幾日不見,唐聚伍瘦多了,而且,腮幫子腫起來老高,上面糊著大醬,以消腫。

        見了姜泰來,唐瘸子抱拳施禮,說:“哎呀,姜大哥,這么老遠(yuǎn),怎敢勞您大駕來看我?”

        姜泰來說:“兄弟,我必須來,我不放心哪!朝廷逼你,也是逼咱們所有刀客,我不能不來。”

        唐瘸子比姜泰來小十多歲,但唐瘸子是牛心套保葦?shù)榈目側(cè)敯?,論資格,姜泰來他們還只都是唐瘸子下邊的分場子葦霸,所以見面,往往都按年齡哥弟相稱。唐瘸子見姜泰來看他,十分感動,于是打了個唉聲說:“大哥,到屋,進(jìn)里邊講話?!?/p>

        唐家大院在牛心套保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院,院子十分寬綽,正房八間,是唐瘸子的議事處。進(jìn)了屋姜泰來才看見,原來各個分甸子葦場子的葦霸們也都來了,海坨子葦場甸子的“二舅母”(她是牛心套保葦海唯一的一個女葦霸,是常本全屋里的,老葦霸常本全死后,她利手利腳,接替了海坨子葦?shù)榈臋?quán)柄。此人會使一手好“散花刀”打葦,在當(dāng)?shù)厥浅雒哪苋耍?,西大洼葦?shù)榈娜敯缘犊蛯O玉普,兩家子葦?shù)榈犊屯?,四棵樹葦?shù)榈犊涂側(cè)敯院吕麑殻荚谶@兒,也都是來看望唐聚伍唐瘸子,怕他上火生病。

        姜家店姜泰來刀客年齡最大,大伙一見他來了,就都讓他先表表態(tài)。

        二舅母說:“姜大柜,你說說你的主意?”

        孫玉普說:“姜大哥,就等你拿主意呀?!?/p>

        同祥說:“姜東家,眼下是火燒眉毛的時候了,咱們不能總聽人家的擺布,得自個有個主心骨,你說呢?”

        郝利寶說:“姜老哥,天塌大家死,過河有瘸子,咱們?yōu)樯斗堑寐犓鲙X衙門的?”

        該著姜泰來拿主意了。

        兒子姜土給爹點上一鍋煙泡,姜泰來抽了一口。他對唐瘸子說:“大柜,我琢磨著,眾位兄弟姐妹說的在理。你想想,咱們這些人,領(lǐng)著這些刀客,一輩輩、一代代就在這牛心套?;钪?,靠吃這些葦子而活,可是,咱們這些人,離不開這葦子,也離不開土匪。一是這些人雖然砸窯、綁票,但咱們自個把大院修起來,雇上炮手護(hù)院,出門帶上炮手保鏢,也就過得去。土匪過土匪的,咱們割葦子的刀客過咱們的,互不相干,再說,有土匪藏在葦?shù)樽永?,兵反而不敢來這一帶打擾,地方上更安靜,少是非。什么他媽的匪,什么他媽的兵,有時兵比匪還可惡,是不是這么個理?所以,干脆咱們不理他這個茬兒,不去探甸子,不然咱們一旦‘踩響了天虎,咱們不是沒事找事嗎?”

        大伙也都說:“對對,姜大哥說得對。無論如何,咱們不能答應(yīng)上峰。如果官方有能耐,他們自個剿去哇?讓咱們探什么甸子?”

        大伙各個刀客把頭葦霸的意思很明確,剿匪本來就是朝廷的事,與百姓無干,你們官府、朝廷養(yǎng)著軍隊,本來就應(yīng)該是保一方平安,這剿匪、除匪是你們應(yīng)該辦的,干什么非要扯進(jìn)我們這些祖祖輩輩割葦子為生的人呢?一年到頭,俺們躲土匪、胡子都躲不過來,現(xiàn)在卻讓我們?nèi)ヅ鏊麄?,這事就是說下大天來也不能干。

        唐聚伍聽了大家的話,打了個“唉”聲,說:“弟兄們,我也是這么想的呀,可眼下,老懷德衙門天天來信催、趕,恨不得讓我立刻把天虎的位置告知他們,就好像我知道天虎胡子在哪兒不告訴他們似的!”

        當(dāng)唐聚伍說到這兒,有人出主意說:“大柜,有了,你告訴他們一個地方,隨便說一個地方,讓官兵他們追去吧,剿去吧。就是找不著,你也好說。他天虎又不是死人,他是喘氣的,說走就離開了,誰還能看住他?”

        唐瘸子說:“這,這恐怕不妥吧。官兵也不是傻子,人家也會看出來那個地方有沒有人駐扎過呀?”

        這時海坨子葦霸二舅母說:“要說找一個有人駐扎過的院套這事好辦,就在我們海坨子正北,有一個大院遺址,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反正咱們就說是天虎的,你看怎么樣?”

        大伙正在籌劃著如何應(yīng)對公主嶺衙門的命令之事,突然,院里的傳令兵報號:“不好了!公主嶺知事兵隊張全勝大人來了!”

        大伙往窗外一看,果然是張全勝總兵大人,他帶著五十多個兵丁,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了唐家大院,口口聲聲要見唐聚伍。唐瘸子一看這些人來得如此突然,就對各位葦霸說:“諸位,你等趕快回避一下,我來見他?!庇谑牵蠡镖s緊躲進(jìn)了唐家后屋。

        原來,唐瘸子的八間大屋,前后左右都有間壁,這二十幾號大柜一轉(zhuǎn)身就藏進(jìn)了間壁里,誰也看不出來。唐瘸子于是走出正房,把張全勝大隊長給迎了進(jìn)來。

        張全勝進(jìn)了正房,下人上過茶,他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摔了,罵道:“唐瘸子,上邊三番五次地下令,讓你快些去探甸子,怎么時至今日,你還按兵不動?你還想不想當(dāng)你這個葦霸了?”

        唐聚伍好言相勸,說:“大人,息怒。你沒看我正在想辦法嗎?你沒看我腮幫子都腫成這樣了嗎?我不是按兵不動,我也正是在想辦法呀,再說,這天虎又不是個死的,我上哪去尋他找他?”

        張全勝一聽,“啪”地一拍桌子,說道:“唐瘸子,鬧了半天,你還是在搪塞我是不是?好,咱們倆一塊走,現(xiàn)在就去見張大帥,見張督軍,我看你還探不探甸子?!闭f著,他一揮手,說:“把他給我捆起來!”立刻上來好幾個護(hù)兵,就要去捆唐聚伍。

        誰知就在這時,只聽“嘩啦”一聲,間壁里伸出一些洋炮來,又有一個聲音說道:“張全勝,你他媽別忘乎所以,你知道這是在什么地方嗎?這里不是你他媽的老懷德,這里叫牛心套保!來人,先把這個混蛋給我捆起來!”

        立刻,從里間就躥出一些刀客來,一個個舉著洋炮,大片刀、割葦子的扇刀,一下子把張全勝給按在了地上。原來是躲在間壁后的各大柜把頭再也忍不住了。

        消息迅速傳到了奉天府。張作霖聽說老懷德府衙的統(tǒng)兵張全勝大隊長沒綁來唐瘸子竟然讓牛心套保的割葦子的刀客們給綁了票,氣得他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來奉天府匯報卜奎牛心套保的刀客們?nèi)绾谓墢埲珓俦R的人添油加醋地向督軍描述,說牛心套保一帶全失控了,不但綁了張全勝,還大罵大帥,揚言要攻打奉天,捉住張作霖。張作霖氣得,就把手下的一些軍師將帥叫來,商議如何分派人馬,準(zhǔn)備調(diào)兵遣將,進(jìn)攻牛心套保,捉拿唐聚伍。其實,那時消息都傳走樣了。

        當(dāng)時,懷德統(tǒng)兵張大隊長張全勝當(dāng)著唐聚伍的面發(fā)威,說要把唐聚伍捆了送往奉天,在屋后和間壁里的其他葦霸受不住了,一旦大哥被他們押走,這今年的葦子活也干不成了,沒有了葦子,還當(dāng)什么葦霸?干脆,趁著他張全勝要下手前,咱們來個先下手為強(qiáng)。于是,大伙一商量,最后讓老大哥姜家店的老大姜泰來定奪。這姜泰來其實早就有抵抗上方命令的意思,聽大伙一攛掇,于是他說:“那還等個啥呀?快,先下手為強(qiáng)啊。”于是,他一聲令下,屋里藏著的人,立刻將洋炮捅了進(jìn)來,大伙把張全勝衛(wèi)兵的槍給下了,把張全勝也給捆起來了。當(dāng)時,院子里張全勝的兵丁一聽屋子里亂了,剛想動手,人家各路葦霸們帶來的炮手,一個個在院子的墻頭子上,炮臺上架起了洋炮,由于有了姜老大的命令,他們惡狠狠地喊:“當(dāng)兵的,放下武器,不然別怪你爺爺?shù)难笈诓徽J(rèn)識人!”

        唐家大院的人一邪乎,再加上張全勝一看,自己帶來的這幾十碼子人根本不是唐聚伍的對手,于是對手下人說:“弟兄們,暫且放下武器,別和這些野民們一般見識!”

        葦霸們一聽,又怒了:“你說誰是野民?”

        “把這些家伙們都滅了!”

        “對,先把他們都按葦塘里喂王八!”

        “扔葦?shù)樽由衔估恰?!?/p>

        一時間,牛心套保的刀客們?nèi)呵榧づ?/p>

        張全勝一看,葦霸刀客們都一齊發(fā)威了,于是,便勸住要動手的弟兄們,也收回了自己的話,說:“好好好,就算我方才沒說,中不?”

        刀客們說:“不中!”

        張全勝說:“那還要讓我怎樣?”

        刀客們說“好好賠不是!”

        張全勝說:“好好好,那我方才說你們是野民,說錯了,還不行嗎?我叫你們是葦民,刀客,總行了吧?要知道,我們剿匪,也是為了你們。剿住了胡子、土匪,你們出行割葦、上集也方便,平安哪!再說,這一帶的老鄉(xiāng),老百姓也平安哪!不然誰敢出門?特別是一到過兩天,地上凍了,下雪了,各村屯的人要外出、趕集、過年、送公糧,可是土匪在暗中藏著,動不動就牽他們的馬,搶‘連子(馬),誰還敢送公糧?。课覐埬硜砟闾?,也是為了執(zhí)行公務(wù),你們竟然敢如此待我,此事一旦讓奉天知道了,讓大帥知道了,唐聚伍,你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嗎?”他說的也在理。

        在奉天,張作霖也真動了怒。他命令駐防在彰武的第七支隊和駐扎在昌圖的第十三支隊,火速編隊,連夜開赴白城子一線布防,又派出黑龍江雙城堡和敦化額穆一線的山林隊,火速趕往牛心套保,一副不將唐聚伍葦霸碎尸萬段,死不罷休的樣子。這時,他的軍師萬福麟可就出了個主意。

        那時,萬福麟是大帥的拜把子兄弟,萬將軍說:“大帥呀,在下倒有一個主意。”

        張作霖說:“福麟哪,那你快說說。”

        萬福麟說:“大哥,為了一個小小的牛心套保,為了一個割葦子的葦花子,你就如此興師動眾,將來歷史上會讓人笑話咱,不如咱另圖別策?!?/p>

        張作霖說:“你所指的‘別策,是何策?咱們總不能這樣一點動靜沒有,那邊張全勝如果被人給殺了,這今后不得更讓人笑話我張某無能嗎?”

        萬福麟說:“我說的‘別策,是進(jìn)一步打探一下唐瘸子這個人,他怎么就單憑一個割葦子的,就能一呼百應(yīng)?看來還是咱們不了解他。我看,咱們要了解他,才能有下一步對策,我看,此事就讓靠近牛心套保的洮南府吳俊升去做這個事,興許他能就對付唐聚伍有一些道眼。”

        張作霖一聽,這個主意不錯。他曾經(jīng)和吳俊升在當(dāng)馬販子時是哥們,后來又是張作霖提拔他當(dāng)上了洮南府督軍的。于是,張作霖立刻寫了一個手諭,讓洮南府吳俊升吳大舌頭去設(shè)法捉拿唐聚伍,解救張全勝,并在手諭中一再強(qiáng)調(diào):“俊升啊,此唐某可在你的管轄之內(nèi),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將事態(tài)擴(kuò)大,定要設(shè)法救出張全勝,又要能使本帥的剿匪之役順利執(zhí)行下去,不要將此事留為后患。切切。”張作霖手諭,很快傳到了吳俊升手里。

        那時節(jié),吳俊升吳大舌頭正是在一心一意地追隨張作霖張大帥的時候,他正想著應(yīng)該做一件什么漂亮事給大帥看看,我吳俊升不是一個魯莽的軍旅之人,我也有我的智慧和才干,于是就在這時候,張作霖的手諭到了。

        吳俊升這個人,真是表面打眼一看,十分粗俗、魯莽,而此次,他決心改變?nèi)藗儗λ酝倪@個印象。于是,他拿著上峰的這個手諭,先不忙出兵,而是把他手下的三老四少,看家護(hù)院的親近人員都找來了。他先是把大帥的手諭內(nèi)容一說,然后又加了一句話:“諸位,我吳大舌頭不想出兵硬碰它牛心套保,那會讓人笑話,哪有官兵不打胡子、土匪,先對付自己人的?我想讓他唐聚伍自己去執(zhí)行。你們看看有沒有啥法子?!?/p>

        他的話剛一說完,他手下一個看院望門給他和家人做飯的老周頭說:“督軍哪,在下倒有一個主意……”

        吳俊升說:“周大爺,那你快說說!”

        老周頭說:“他唐瘸子不是綁了咱們官兵大隊長張全勝嗎?”

        吳俊升說:“咱們也綁了他媽不就得了嗎?”

        老周頭說:“督軍哪,你咋這么想呢?”

        吳俊升說:“我覺得你要這么說呀?”

        “哈哈哈……”大伙都笑了起來。

        老周頭說:“正是,正是。督軍你也太有才了!這也正是我的主意。先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咱們洮南的福源盛燒鍋的掌柜和唐聚伍的妹子是親家關(guān)系,干脆,咱們說動福源盛掌柜,說開辦一次關(guān)東品酒會,讓大伙都來捧場,由唐聚伍的妹子出頭,請自個的媽來幫助料理家事。只要她來,咱們伺機(jī)找人將她在半路綁了票。唐瘸子是個孝子,以他媽換個張全勝大隊長,那不是富富有余嗎?這叫以其人之心還其人之道?!笔裁蠢碚摱紝μ枴?/p>

        這個主意,把大伙都逗樂了。

        吳俊升一想,這個主意真是可行,再說,洮南地面上那些買賣,作坊、字號,哪家敢不買他吳俊升的賬,而且,洮南著名紙坊“老五姑”紙坊就是他吳俊升在暗中開辦,清初,由他的祖上經(jīng)營,那是全東北的三大紙坊,經(jīng)營著瓦棱紙、窗戶紙、糖果紙、冰棍紙、毛頭紙、牛皮紙等各種紙張,論起來,“老五姑”是他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吳俊升得管她叫五嬸,這老五姑是個蒙古族,本名叫托雅,丈夫叫達(dá)木林多爾吉,前郭爾羅斯哈拉毛都人,光緒二十六年(1900)生人,是末代旗王齊默特色木丕勒的叔叔,人稱“祥大人”,他在洮南以南的查干淖爾一帶開荒450多坰,大量出荒、賣荒、積累錢多了,就開辦作坊和買賣,洮南的紙作坊,就是他開辦,后來又交給了妻子“五大姑”托雅來經(jīng)營。

        當(dāng)年,這五大姑開辦的紙作坊,每年要收進(jìn)大量的葦子,特別是牛心套保一帶的小紫花葦子,造紙最好,所以五大姑和洮南福源盛燒鍋掌柜的來往甚密,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也和唐家葦霸的妹子是福源盛作坊柜上的家里有關(guān),因此,吳俊升覺得此事可行。所以,當(dāng)周大爺一提議這么辦,吳俊升也就拍板而定。

        那時候,找一個什么日子、節(jié)令,說要舉辦一個什么道場,那是說辦就辦的事,正好三天之后,就是白露節(jié)。這白露節(jié)在當(dāng)年很有講究,特別如在吉林的老白山(長白山)里,那些挖參的、種參的、采藥的、收山菜的等等,家家要舉行“白露節(jié)”。白露節(jié),又叫端鍋節(jié),是指種植人參的住戶要殺豬、宰羊、上供,到山神爺老把頭廟上去祭祀老把頭孫良,求他保佑山民們年年采參放山順順當(dāng)當(dāng),豐收在望,這種“白露節(jié)”不能沒有酒哇,于是,洮南福源盛老燒鍋就聯(lián)合了幾家燒鍋舉行品酒會,意在喝好酒,給東山里的白露節(jié)令送酒、獻(xiàn)酒,消息傳到牛心套保,唐瘸子唐聚伍的老媽果然答應(yīng)如期而至,她準(zhǔn)備了一頭小驢,準(zhǔn)備到洮南給女兒看守院子,打點里里外外的一些活計。

        從牛心套保到洮南,六十五里。為了娘出門安全,唐聚伍也是派出二名炮手騎馬跟著,派出兩頭小驢,一頭娘騎著,一頭一個貼身丫頭跟著,吃完早飯就上了路。

        那時,從牛心套保到洮南,走的不是葦塘就是草甸子,沒有正經(jīng)八本的“路”,走著走著,就見前邊一個大院,兩個女的正在張望,炮手就上前打聽道:“大姐,這叫什么地方?”

        對方說:“這是四方坨子?!庇謫枺骸澳銈冞@是上哪?”

        炮手說:“是上洮南?!?/p>

        對方說:“啊呀,上洮南你們走錯了,得往西南,你們這是往了東南。不過,別走了,先進(jìn)屋吃口飯吧,到晌午了?!?/p>

        炮手說:“不啦,要趕路!”

        這時對方一個女子說:“哎呀,這家的媳婦要歸盆(生孩子),求這位大娘給上上手?!?/p>

        唐大娘也是個熱心老太太,就下了驢,把韁繩交給炮手說:“你們等著,我們?nèi)トゾ蛠?。”說完,領(lǐng)著丫環(huán)就跟那兩個女子進(jìn)了院子。炮手有點不放心,要跟著,老太太說:“你們一個大老爺們,你跟著算怎么回事呢?”就這樣,炮手牽著驢站在大門口,眼看著老太太跟人家進(jìn)了院子,又上了上屋。

        洮南福源盛燒鍋,當(dāng)家的福山和妻子唐云知道母親要來,日前已接到信,就派人到牛心套保和洮南中間有一處叫崗子哨的前大門山處去迎。兩個炮手一直等到晌午,也不見老太太的影兒,本想回去報告,又想,再等等,也許快了,可是,望望東北的牛心套保方向,只見一片茫茫的草甸和葦?shù)?,就是不見一個人影兒。

        秋風(fēng)吹刮著葦子,葦花翻著紫花花的波浪,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時而有野鴨、大雁突突地從葦?shù)樽永镲w起,嘎嘎叫著,落了下去。

        這時,太陽一點點偏西了。

        俗話說,早騎馬,午騎牛,下晚騎個葫蘆頭,是指這深秋初冬的太陽,大下午往往一眨眼,就會落山,果然不一會兒,太陽就落下了大片葦海,像血水一樣,那落日的余暉染紅了葦?shù)椤?/p>

        兩個炮手一看,不好!這準(zhǔn)是出事了。因為按時間推算,人早該到了!但是,他們不敢貿(mào)然前去尋找,于是立刻打馬返回洮南,去向福源盛的老掌柜稟報。

        那年頭,這一帶狼多。

        大白天,狼就敢公開截道。有時狼學(xué)人叫,人稍不留神,就遭狼害。

        女兒唐云一聽媽沒來,立刻打發(fā)人騎馬去往牛心套保哥哥唐聚伍處,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的人騎的是快馬,沒到半夜就到了唐家大院,屋子里,唐瘸子也正在聽剛剛趕回來的兩個炮手講這件稀奇的事。

        原來,這兩個護(hù)送老太太去洮南保護(hù)老太太的炮手,眼瞅著老太太進(jìn)了一個院子,他們就在門口等,可是一等人不出來,二等也不見出來,后來足足等了大約有三袋煙的工夫,這工夫別說接生一個孩子,就是接生三個五個的也該完事了,他們覺得事情不對頭,于是貿(mào)然進(jìn)了院子,進(jìn)了院子,又趕快進(jìn)了上房,可是,進(jìn)去一看,傻眼了。

        原來,那是一個串堂屋。

        屋有后門,后門外的大墻上,有一個大洞,平時蒿草擋著看不見這個墻豁子,顯然,人是從這個墻豁子出去了。

        兩個炮手趕緊順著墻豁子鉆出去就追,追了一段,來到一條小河邊,眼瞅著岸邊有腳印兒,看來老太太她們是和人一起上船劃到那沿進(jìn)泡子了。

        在北土牛心套保,在洮南,大安,鎮(zhèn)賚,前郭爾羅斯,老扶余,乾安,通榆一帶,就屬河多,泡子多,那些地方往往連著深深的葦?shù)?,草塘子,河溝子,河汊子,人不敢輕意走進(jìn)去。這兩個炮手一看,這是有預(yù)謀的行動,這是“綁人”啊!這是綁票!難道是胡子干的?可是,這一帶胡子多了去了,究竟是哪股綹子干的?不行,得趕快回去稟告唐東家。于是,兩個炮手趕緊返回了牛心套保的唐家大院,向東家實情相報。

        那時候,其實唐聚伍已經(jīng)將張全勝給放了。因為當(dāng)時,在捉張全勝大隊長的時候,也不是他唐聚伍的主意,當(dāng)時是唐聚伍正和張全勝在周旋,藏在間壁里的姜東家、二舅母、孫玉普、同祥、郝利寶他們這些葦霸刀客,以為張全勝要把唐聚伍大柜綁走,于是經(jīng)姜泰來發(fā)話,大伙這才一齊上手捆了張全勝。后來,大伙一見唐聚伍也聽了張全勝的話,答應(yīng)去探甸子,找找天虎的下落,他張全勝也就順坡下驢領(lǐng)人回去了,可是張作霖還沒有得到信,就指使洮南府督軍吳俊升做了這么個手腳。

        這吳俊升綁票唐聚伍的老娘也是拿手好戲,根本不用他出頭露面。他讓手下人在牛心套保和洮南中間找了個閉著的空閑大院,讓人故意裝作找接生婆在道邊等著,一旦他要抓的人來,就會必然上當(dāng),而此時,唐瘸子老娘也在吳俊升派人引帶下,秘密安置在一處窩棚里,就等著下一場好戲開場了。

        唐瘸子是個天大的孝子,現(xiàn)在娘丟了,他能不上火嗎?可是他萬萬也想不到這事竟會是吳大舌頭干的,也萬萬想不到是沖著讓他下葦?shù)槿ァ安取碧旎⒌摹氨P”,而設(shè)的套。踩盤,就是打探,一旦被對方知道,就稱為“踩響了”,在北土,有多少大戶、能人、匠人、藝人或者官家,不管是誰,一旦“踩響了”綹子,那還有你的好嗎?你的任何買賣、家財都將毀于一旦。

        可是,唐葦霸心下明白,他雖然放走了張全勝,但也不是沒答應(yīng)人家的條件,他承諾要去伺機(jī)尋找天虎綹子的下落,也答應(yīng)配合朝廷和官家保一方平安,因為,這東北的胡子,土匪也真是太可怕了,一到年節(jié)、年關(guān),或者北方白露、下霜,土匪就起來了,鬧得家家戶戶、村村屯屯不敢上街、趕集,不敢出車送公糧,因這時,土匪胡子們往往埋伏在大片的葦?shù)樽永铮灰娳s集,送公糧的車,他們就從葦?shù)樽永镘f出來,大喊:“下‘連子——!下‘連子——!”(把馬卸下來)

        然后喊:“串串葉子——!”(就是把你的好衣裳脫下來給我換上,你穿我的破爛衣走)

        在北土,一到天冷了,就是胡子紅眼的時候了。有時,大戶人家的“響窯”他們不敢入,就搶窮戶,窮戶有啥呀?那真是見啥搶啥、要啥,甚至看人家刷牙,有一袋牙粉,他也搶,搶過來自個刷刷;連老太太也禍害!有的老女人,七十來歲了,已經(jīng)下不去家伙,他們把女人的下身抽腫了,然后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打粳米,吃白面,那更是經(jīng)常的事!

        有時進(jìn)一個屯子,土匪頭子大柜就喊:“從頭到尾,給我‘壓——!”

        就是從一頭開搶,家家不落下。

        所以土匪、胡子,這是人人恨的玩意,如果真有能人,誰能治理住當(dāng)年東北的土匪,那他刀客唐聚伍對其也是拍手稱快。這不,如今自己的老娘突然被綁了票,這不是給他眼罩戴嗎?唐聚伍分析,娘肯定是被綁了票,而且這伙家伙安排布置得很巧妙,竟然在娘去往妹子家洮南的路上下手,看來,這事兒是出在洮南一方,是洮南走漏了風(fēng)聲,因為是妹夫福源盛燒鍋來的邀請,那么,洮南是什么人下如此之手呢?唐聚伍想來想去沒有答案。因按一般的常情,土匪綁人質(zhì),不出個三五日,準(zhǔn)有“花舌子”(專門聯(lián)絡(luò)此事的匪人)出面來捎信,并商談價碼,以便受害人家好出錢。

        果然,就在第三天的下晌,牛心套保屯子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表面的身份是一個收牛皮、馬皮、羊皮、驢皮的皮貨商,可是唐家大院的哨兵不讓他進(jìn),他卻說:“我一定要進(jìn)?!?/p>

        哨兵說:“你一定要進(jìn)?”

        皮貨商說:“而且,還得要見你們大當(dāng)家的。有要事?!?/p>

        哨兵問:“何事?你不說清,不許進(jìn)。”

        皮貨販子說:“不見到你們大當(dāng)家的,我不能說?!?/p>

        傳令人把話捎進(jìn)去,唐瘸子一琢磨,趕快說:“讓他立刻進(jìn)來見我?!?/p>

        下人將皮貨販子帶進(jìn)里屋,那人見大當(dāng)家的,又說:“請把其他人都請出屋子,這事兒我要對你一個人說……”

        當(dāng)別人都出去之后,那人拿出兩封信。并說:“唐大柜,對不起,我先介紹一下,我是‘六里六的外勤,今日奉命給你帶來老母的消息。不過,兩封信,你必須一封一封地看。先看這封……”

        唐葦霸當(dāng)時就明白了,這是“花舌子”到了。

        花舌子,是東北土匪中專門辦“外事”的人,一旦匪隊綁了人質(zhì),就由他出面,到受害人家里通風(fēng)報信,討價還價;一旦對方待其不好,匪方即刻“撕票”“毀票”(或殺了人質(zhì),或從人質(zhì)身上割下耳朵、鼻子、手指頭、腳指頭,再由“花舌子”捎給被害人家,逼其就范。因此,受害人家不但不敢傷害這通風(fēng)報信之人,還得高看一眼,因為你家的人在人家手中)。方才,唐葦霸一聽對方是洮南“六里六”匪綹的花舌子(勤務(wù)兵),這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六里六”本是洮南一帶不見經(jīng)傳的一股小綹子,掌柜的叫孫猴子,最多時人馬也不過一百多人,怎么?如今老娘會落在他的手里?

        可能是發(fā)現(xiàn)唐聚伍有點根本看不起“六里六”綹子,花舌子輕蔑地笑了笑說:“唐大柜,您還先別想別的,先看信……”說著,遞上一封信。

        唐聚伍忍住氣打開一看,是“六里六”寫給他的親筆信:

        唐大柜,恕我六里六無禮,“請”來了老人家。沒別的,就是請您幫著官家踩踩天虎的盤。老人家在我這里,有如上賓,天天熏肉烤肉地持護(hù)著,還有你家丫頭秀蘭貼身持護(hù)著,你放心。

        信倒挺簡短,說得也明白,原來是替官家說話,要他去踩“天虎”的“盤”,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六里六”也降到了洮南官府嗎?

        原來在當(dāng)年,土匪,胡子,兵,時而為匪,時而為兵,匪當(dāng)了兵,稱為“降了”(xiáng),就是投降的意思,又叫“降大桿子”,地面上的百姓往往弄不清哪是兵,哪是匪,眼前這“六里六”花舌子的身份,仿佛是一個謎。其實,綁了唐刀客老娘的不是別人,是張作霖下的令,由洮南府督軍吳俊升去干的,可是,吳俊升也不白給。他知道,此事日后一旦傳出去,說他吳俊升用土匪的招法去綁人家葦客的老娘當(dāng)人質(zhì),這該多可恥,掉價呀,于是,吳俊升來了個嫁禍于人,他讓洮南地面上的一個小匪“六里六”出頭承認(rèn)下此事,然后他以此說事,威脅唐聚伍去探甸子,踩天虎的盤,他不信他唐瘸子敢抗命令,一旦他不干,如殺害了他老娘,那罪名是“六里六”的;一旦他干了,那好名聲又是他吳俊升的。天下的好人好事讓這吳大舌頭做透了!誰說他笨?魯莽?他精著呢。可是,這唐瘸子還沒看第二封信,一切事兒,他還不完全知道底細(xì),這時,不速之客又遞上第二封信來。

        刀客唐聚伍一點點展開了……

        聚伍兄弟,我是洮南府督軍吳俊升,今提筆給兄寫信,只為一事。聽說日前你不接受老懷德張全勝命令,還私自綁了張全勝,這你可是犯下了大罪。我勸你還是想開來,接受官府之命,盡全力去搜尋天虎下落。又聽“六里六”說近日綁了你的老娘,不過此事你莫放在心上。他“六里六”近日要降,老娘之事包在我身上,我讓他放人,他必放。不過前提可是你得執(zhí)行官令,盡力去追尋天虎,踩他的“盤”,一旦“踩響”了,我去“劃你”(救你),保你無事??墒牵绻悴蝗?,可別怪我吳某保不住你老娘的性命啊!

        這個吳大舌頭,真是比狐貍還狡猾,這封信,他里里外外盡透著威脅,利誘,軟硬兼施,他裝盡了好人,甚至,唐瘸子也從信中的字里行間看出這場陰謀,綁自己的老娘就是他吳大舌頭干的!不是他,又是誰?他“六里六”長個三頭六臂也不敢輕易對他唐聚伍刀客下手哇,你他媽才不足一二百人,而這唐聚伍葦霸刀客,手下有二萬多刀客,占據(jù)著地球北部的大片草甸、葦?shù)?,一旦這伙刀客動起來,你個“六里六”跑不出六里地,刀客們就會使大扇刀把你們的腦袋一個個割下來,在冰地雪地上當(dāng)球踢,看來背后,就是這個吳大舌頭在使壞,是他假傳圣旨,暗中作祟。他氣得抓起吳俊升的信就要撕,卻都被花舌子一把給奪了下來。

        不速之客花舌子輕松地笑笑,說:“唐大柜,我勸你不要盲目動氣,你還是要好生想想,不管是我‘六里六綹子,還是他吳俊升督軍,我們說的話,都在理?,F(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老娘還在人家手里呀!”

        一聽“老娘”二字,唐聚伍真就冷靜下來了。

        是啊,自己真是一時沖動啊,一旦抑制不住情緒,就容易傷害了娘親,這不是一個當(dāng)兒子的能耐,要救娘啊。于是,他讓人上酒,上菜,好生地款待了花舌子,并且讓他給“六里六”大柜和吳俊升督軍捎話,自己同意去“探甸子”,尋找“天虎”的去向,但要求對方保證娘的安全,嚴(yán)守自己承諾去探甸子的秘密,不要將風(fēng)聲傳出去,以免走漏了風(fēng)聲,造成天虎逃遁。幾天之后,對方通過這個花舌子又捎回了吳俊升的承諾,言語只要他唐聚伍找到天虎綹子的下落,他們立馬放人,而且一旦他“踩響了”天虎綹子,朝廷會全力出兵救助,絕不讓他葦霸刀客吃虧。

        唐瘸子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細(xì)細(xì)謀劃。

        首先,他封鎖了一切風(fēng)聲。

        對外揚言,他去洮南串門,然后他領(lǐng)上兩個人,一個說書的瞎子,叫色音巴雅爾,六十多歲,還有一個孩子,叫柱子,十三四歲,給瞎子拉道(領(lǐng)道),他特意派人上后套保的孔家圍子“祥記刀具所”讓大鐵匠孔繁坤給他打了一把帶庫的扇刀,還帶上了他的心愛圍狗梯子。

        瞎子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說也奇怪,那天唐聚伍正在想帶什么人進(jìn)甸子呢,他曾經(jīng)去請過可人家不去,這時忽聽門外有拉弦的動靜,是個瞎子。那人說,帶我和你一塊“踩甸子”吧,你是瘸子,我是瞎子,不會引起別人懷疑;或許,咱們可以順利走出甸子。于是,唐聚伍就帶上了瞎子。

        帶庫的扇刀其實是“槍”,頂頭是刀。這種草原上割葦?shù)纳鹊?,特別是這種特制的帶庫扇刀,刀槍兩用,只有孔家圍子鐵匠爐“祥記刀具所”的孔繁坤會??追崩ぃ臼巧綎|曲阜人氏,清康熙初年,祖上全家闖關(guān)東來到東北,他來東北,不是逃荒,而是受了皇封。原來在中原時,孔家就開著刀具、槍具作坊,清推翻明朝,孔家?guī)突侍珮O有功,特封孔家到郭爾羅斯王爺?shù)牡貓鰜怼笆芑摹保褪墙邮堋暗禺€”,給的就是“后套寶”一帶。

        當(dāng)時,“后套?!币粠?,靠著江。

        孔繁坤說:“王爺,我不要這兒……”

        王爺說:“那你要哪兒?”

        孔繁坤說:“我在山東盡受水氣了,到了這兒,你還讓俺靠江,我不干?!?/p>

        王爺笑了。說:“那好,老爺子,我把我的棗紅馬給你,你騎上在甸子上可勁兒蹽吧?!庇谑?,大安名士孔令海的爺爺孔繁坤便打馬向遠(yuǎn)方草甸跑去。

        他心里想,我不能占低洼,于是說:“王爺,高崗好,不受氣?!?/p>

        王爺說:“我可告訴你姓孔的,高崗可不打糧……”

        他說:“不打糧,我就打割糧的家伙!”于是他放馬跑去,一下子跑到了一個高崗,那就是今日的后套保一帶的孔家山。真是,東北荒原濕地上哪有高崗,可是高一點的地方又能長葦又能種大田,于是孔家就在這里建了孔家圍子。有一回,一個叫李毛楞的打魚的,捕鰉魚的網(wǎng)纏在江底的石枕上,怎么也扯不下來,就找孔家圍子的鐵匠爐給打割網(wǎng)刀,孔家圍子給他打了刀,他一下子利利索索地就割了鰉魚網(wǎng),從此,孔家圍子的刀出了名,于是,孔繁坤在大安又重開舊業(yè),他的刀活、槍活、鋼活、鐵活、鋸活,一下子出了名,但是,打這種帶庫的“扇刀”,他不輕意出手,就如唐瘸子的這把帶庫的扇槍刀,如果不是知道他去“踩甸子”,生死難測,絕不會給他打制。因為這種帶庫的扇刀,把里裝著一把上了彈簧的牛耳尖刀,是以牛角所制,卡在扇刀把里,關(guān)鍵時刻一動拉簧,那刀立刻射出百米之遠(yuǎn),人畜即亡。當(dāng)初,雖然唐瘸子沒對孔繁坤工匠直說他要去踩甸子,但是,當(dāng)?shù)厝穗[隱約約都聽說了,他心疼瘸子,這才給他打了這把獨特的扇刀。

        當(dāng)時,孔繁坤對唐瘸子說:“你好好握著它。到啥骨節(jié)眼也別撒手。”打完槍,裝在把庫里,準(zhǔn)星是刀柄尾上一個鐵疙瘩,誰也看不出是準(zhǔn)星;扇刀打好一出爐,他先用響錘叫點,等火消后,他再上爐,從紅炭里拽出來,突然叫來一條黃狗,撒上一泡尿來淬火,然后,孔繁坤把家伙遞給瘸子,說:“老老實實攥著它?!?/p>

        唐瘸子接過扇刀,在自己的胡茬子上一杠,“刷”一聲,黑花花的胡子立刻刮了干干凈凈,不留茬兒,不“刮打了”(碰破皮兒),然后,他扔下大洋,一步邁出了孔家圍子鐵匠爐。

        刀客唐瘸子出發(fā),是在頭晌,這是為避開草甸上夜間落下的露水。在北土葦?shù)?,露水重,又涼,人一掛上,腿就坐病,出遠(yuǎn)門的人一定要選擇頭晌,太陽升起二桿子高之后,人才能上路。他好像故意在等一些熟人,一看見一些三老四少,他便搭話:“吃了?”(東北俗語)

        對方往往說:“吃了?!?/p>

        又問他:“出門?”

        唐瘸子說:“出門。去看俺娘,上俺妹子那去……”

        對方又問:“怎么?帶個說書的?”

        唐瘸子說:“路上寂寞,讓瞎子拉拉弦,消磨一下時光……”

        于是,就這樣,刀客唐瘸子領(lǐng)著一個孩子和說書的瞎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唐家大院,立刻鉆進(jìn)茫茫的葦?shù)?,消失了?/p>

        進(jìn)了葦?shù)椋戏较蜃吡思s半里地,唐聚伍突然轉(zhuǎn)變了方向。他讓拉道的孩子柱子領(lǐng)著瞎子先往西北方向走,那兒是嫩江東岸的古地,俗稱柴禾垛,地勢稍高,到處是柳條通、葦子,蒿子都有大錢粗,打上捆就背不動,由于那里常年荒蕪,只有打柴禾的人在夏天進(jìn)來坐船打柴,然后垛在那里,等冬天地上凍了再用爬犁來拉,所以叫柴禾垛。唐聚伍覺得,那一帶好像有天虎的跡象。他讓圍狗梯子在前頭領(lǐng)路,柱子領(lǐng)著說書人瞎子往柴禾垛方向先走,他說他撒泡尿。

        沒有人的時候,唐聚伍默默地向東北望去,那是牛心套保葦海,天蒼蒼野茫茫,此時依然可以望見他的家——唐家圍子,大院的黃土墻、炮臺……

        突然,唐聚伍眼前模糊了,他“喔喔”地號(哭)開了!

        在心底,他一下子有了一種離別感,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此次去探甸子,追蹤胡子天虎的蹤跡,有一種一去不復(fù)返的感覺,他對自己多少輩子出生入死,在此建立的唐家圍子開始留戀起來……

        那天虎,殺人如麻,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見到天虎容易,可是,離開天虎,就難上加難了,于是,他在心底默默地叫了一聲:娘——!兒要走了——!

        這時,柱子見他半天沒跟上,就返了回來,一下子見到唐聚伍在流淚,就說:“大柜,你怎么哭啦?”

        唐聚伍抹了一下眼睛:“風(fēng)吹得?!?/p>

        瞎子也走來了。他自然自語地說道:風(fēng)吹得?哼,風(fēng)吹得?

        于是,這一伙人在葦?shù)槔镏北剂宋鞅薄?/p>

        早晚,東北的葦?shù)樽永餂?,可是一到晌午頭子,葦?shù)樽永飷灍犭y當(dāng),人上不來氣,葦根子下的白堿土把自己濃濃的堿鹽氣卷上來,熏得人有些窒息,圍狗梯子也搭拉著舌頭,不停地喘著粗氣,唐聚伍把皮襖脫下來,卷成一個捆兒,綁在扇刀把上扛著,光著膀子背著他的一個搭子,那可是他的“萬寶囊”,這里邊有火柴、針線包、繩子、藥,還有一葫蘆頭大安老窖,那是孔家老燒鍋釀造的頭溜老酒,走之前,他特意讓人去那兒灌上。

        說書藝人瞎子色音巴雅爾老漢也熱得脫下破皮襖,讓領(lǐng)道的孩子柱子給背著,柱子把自個兒的皮襖也脫下來,一邊一個捆卷兒,挑著像扁擔(dān)一樣前頭走,屁股后邊的說書藝人緊緊攥著柱子拉著的一根棍兒走,那時,柱子是兩只胳膊,梯子在最前頭引道,唐聚伍手握帶庫大扇刀殺后。梯子機(jī)靈無比,它總是在前邊先跑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看好了道,然后再返回來,引著柱子按照它踩出的道兒走。北土的葦塘草甸很奇怪,你看上去往往是平坦的好道,可是人或動物一旦踩上去,人會立刻陷進(jìn)去,你越往上拔,越往下陷,這時人千萬別動,要自己先躺下來,或喊人來救。救時也要注意,要先接住別人拋過來的繩頭子,然后以刀子割斷自己的鞋帶、褲帶,人們使勁兒一拉,人便會光著屁眼子被拔出,你就會得救。人一旦被這種地陷住,千萬別顧及衣褲、鞋子,不然,人便會拉不動,沉下去永遠(yuǎn)沒命,多少年后,風(fēng)沙會從荒涼的葦?shù)乩锕纬鲆桓卑l(fā)黑的白骨。

        白天的葦?shù)夭坏珢灍幔椅孟x肆虐,那些瞎蠓,小咬,花腳蚊子在頭上“嗡嗡”地滾來滾去,人的皮肉上轉(zhuǎn)眼便被叮出一片片紫紅色大包,腳下,時而有毒蛇爬來爬去,柱子在前邊不停地喊:“抬左腳——空——!抬右腳——空——!”

        “空”是盲人語,安全之意。瞎子說書人就按照柱子的口令生硬地抬腳邁步,他懷里緊緊地抱著系滿了紅纓的琴書潮爾,一步一趨地往前挪,倒也安全平順。這時,太陽滾落下天邊,暮色漸漸地籠罩了荒涼的葦?shù)亍?/p>

        北土八百里瀚海,太陽一落,就地起風(fēng)。

        風(fēng),颼颼一刮,氣溫立馬下降,他們馬上把晌午脫下來的皮襖穿上,可還是冷,他們拿出繩子,帶子,扎緊皮襖,可還是冷。

        唐聚伍發(fā)話,就地打臥。

        打臥,就是原地坐下來……

        那是一處有點開闊的葦?shù)?,四外的葦子都挺密實,就這一處,地勢有點高,葦子稀楞一些。唐聚伍用手拔倒一片葦子,讓那紫都都的葦花鋪在上面,圍成一個圈兒,中間挖上一個飯盆大小的坑,算作灶。

        唐聚伍最明白,手里有扇刀也不能用刀割,因為那刀茬兒土匪一打眼就知“探甸子”的人來了。

        北土野外的葦?shù)樽永铮艘?,一是會搭灶,二是會找水,灶要點火取暖,做飯,但又不失火,尤其現(xiàn)在他們的處境,非常怕失火,以免暴露了目標(biāo)。他又在離他們一米遠(yuǎn)的地方,以扇刀頭摳出一個半米多深的坑來,不久,有地下水汩汩升上來,雖然渾濁,帶濃濃的堿氣味兒,但人只要靜靜等上兩袋煙的工夫,那水就會漸漸地清澈了。唐聚伍從他的背搭子里掏出一個折疊在一起的鐵盒子,打開,原來是一個鍋,他讓柱子找來幾根枯樹枝子,架在鍋下,添上水,把袋子里的炒米撒進(jìn)去,又切上奶皮子,然后說:“柱子,你看好鍋……”

        然后,他領(lǐng)著梯子走了。

        不一會兒,只見梯子嘴里叼著兩只大兔子,唐聚伍手里擒著一只大雁,他們走回來了。

        唐聚伍順手拔下扇刀上的刀片,用此刀迅速剝下兔皮,接著給大雁開膛、去毛,然后又用此刀把兔肉切成一塊塊的,下在奶汁炒米鍋里,扔進(jìn)一把鹽,大雁肉放在鍋下的火堆上去烤,不一會兒,野地里飄蕩起濃濃的煮兔肉,烤雁肉的香氣兒。唐聚伍又從袋子里摸出老孔家的大安老窖老酒,把葦子葉卷成三個酒杯,倒酒,遞給了瞎子和柱子:“來,咱們吃一口吧?!?/p>

        瞎子說:“做的啥呢,好香?!?/p>

        柱子說:“都是唐大叔的手藝?!?/p>

        梯子在一旁啃著兔骨和雁架。

        這時,風(fēng),仿佛有點住了,月亮,從飄蕩的烏云里鉆出來,把葦?shù)厣险盏靡黄?,風(fēng)刮葦影兒到處影影綽綽,夜里的北荒葦?shù)胤路饎e有一番情趣兒。

        大伙也都吃飽了,喝足了。

        柱子說:“爺爺,你給俺們來一段唄?!?/p>

        瞎子說:“來一段唄?!?/p>

        摸過自己的潮爾,試了試弦,熟練地調(diào)了調(diào)琴把鈕,突然,瞎子手一抖,一股古遠(yuǎn)蒼涼的老調(diào),在北土荒茫的葦?shù)?,在毫無人跡的八百里瀚海冰冷的秋夜響起……

        烏木林畢拉是天女的玉帶,

        飄搖延伸到白云和紅霞的原野。

        貂帳像河岸邊的千朵梅花,

        狍帳像林海里的百朵銀花,

        德頓駿馬的蹄聲蓋過江濤,

        刷延駿馬的長鬃賽過云海。

        福祿綿長的烏布遜噶珊,

        太陽的嬌子,蒼天的恩賜,

        無憂無慮地住著七百部落,

        東有珠魯罕部落,

        西有徹沐肯罕部落,

        南有輝罕部落,

        北有無敵天下的烏布遜部落,

        善使石箭,百獸難逃,

        善使扇刀,萬物發(fā)懼。

        統(tǒng)御八方,神諭四海。

        英明罕是烏布西奔老薩瑪,

        平定了都姆肯兄弟霸主,

        掃平了安查千古寨水盜,

        收降了內(nèi)海巴特恩圖女魔,

        蕩服了外海三百石島敵窟。

        誰敢入魔窟,

        啊,烏布西奔媽媽;

        誰敢入匪穴,

        啊,烏布西奔媽媽;

        東海的太陽光照著,

        沒有征殺的山巖草甸;

        東海的明月?lián)嵛恐?/p>

        沒有哭泣的千里帳包;

        魚骨雕成的銀盅,

        蛤殼砌成的銀簍,

        裝滿山珍美味、魚肉佳肴,

        人們喜笑顏開,

        吞咽香甜的淚花,

        品嘗肥美的甘露,

        奔往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

        烏木林畢拉是母親的地方……

        瞎子的歌,讓四野飄蕩著凄苦和美麗,此時,一雙雙綠色眼睛,順著色音巴雅爾的琴歌向這兒匯聚,那是草原上的惡狼,它們也發(fā)現(xiàn)了動靜,前來聽瞎子的歌,一對對呆呆地坐臥在不遠(yuǎn)處葦叢里聽著。

        色音巴雅爾,一輩子孤身一人,他小時不知爹娘,是興安草甸葛根廟的喇嘛把他從荒草窠子里抱回來,從九歲開始,他的琴書就震驚了東蒙草原,他的嗓音,天生清麗,一出嗓就飛向天籟,他的琴是烏木刻成,是葛根廟的老主持丹畢扎拉傳下,他的記性奇好,但凡師傅唱過的,過耳就全部記下,一字不落,而且能見景生情,望人生事,東蒙草原上的《達(dá)那巴拉》《高小姐》《嘎達(dá)梅林》《凄涼的大雁》《陶克陶胡》沒有他不會的,西蒙錫林郭勒的《東烏珠穆沁》《西烏珠穆沁》,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婚禮歌》《古如歌》,蘇尼特草原上的《勸駝歌》,那是母駝生下幼崽兒起初覺得氣味兒不對,不肯收留,他都能唱得讓母駝?wù)J領(lǐng)自己的幼崽……

        色音巴雅爾呀,從此他的名字被一座座氈房記得。春夏牧場,他跟著牧群去轉(zhuǎn)場,遠(yuǎn)走呼倫貝爾、王爺廟(烏蘭浩特)、錫林郭勒、鄂爾多斯、昭烏達(dá)和科爾沁,冬天,草原上風(fēng)雪彌漫了,轉(zhuǎn)場子的牧民回到了冬天的牧場,那些漫漫長夜不能沒有瞎子的琴聲,每到一處,他唱完離開,要去往下一個牧場氈房,牧民們都戀戀不舍地給他的琴上系上一條紅繩紅線,漸漸地他的琴頭上被系滿了,他的琴聲和歌聲也就留在了人的心底。

        琴書又叫烏力格爾,是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以草原藝人邊彈邊唱的一種形式來抒發(fā)人生活情懷的一種歌,可長可短,那些漫長的冬季,夜晚,人坐在氈房里,聽著這些琴書入睡,伴著人離開童年。

        狼,圍著人們不走,但也不敢靠前。

        深夜睡覺前,唐聚伍讓瞎子躺在中間,讓柱子挨在瞎子外圍,他和梯子擋住瞎子的另外三面,他手握扇刀坐著睡,時刻警惕狼的襲擊……

        瞎老藝人的歌唱的是富育光的《烏布西奔媽媽》,那是大海的歌,也是草原的歌。草原上的文化學(xué)者王迅和蘇赫巴魯都說,滿族和蒙古族有深深的血緣,滿族的薩滿就是草原上的博,歌者瞎老藝人色音巴雅爾把這種情懷深深地表達(dá)在他的琴歌里了。

        夜風(fēng)掃過寒冷的葦?shù)兀铝猎谠贫渲幸粫恒@進(jìn),一會兒鉆出,葦?shù)貢r而如白晝般亮堂,時而如濃墨般烏暗,萬籟俱寂,沒有一點聲息。

        野狼們也不叫,也不吼,它們只是靜靜地坐臥在那兒等待,仿佛在等待著這一伙夜行人疲憊不堪時,一旦倒下時,它們便圍上來。

        但是,唐聚伍手里的扇刀,它們太害怕。

        那扇刀,就是在時明時暗的月光下,依然閃爍著凄凄的亮澤,那是孔家圍子孔繁坤刀具作坊給刀加的最后一道亮印兒。

        這種扇刀,在草原上有久遠(yuǎn)的歷史了,所說“扇”,有幾種含意:一是指善于,指人心中只要想到哪兒,刀便跟到哪兒,善于跟主人所走,所以刀客都愿使扇刀;二是扇,又指“散”,散,是散開,面積大,特別是打草、打葦時,這種刀,要由刀客緊緊抱在懷里,讓兩條胳膊緊緊壓在刀把上,然后身子和屁股一齊扭動,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去帶動刀轉(zhuǎn),而不是胳膊轉(zhuǎn)。這樣打草、割草,草和葦一堆一堆地倒,一片一片地倒,所以稱“扇刀”,又叫“掄刀”,這種掄,一掄一片,無論是狼,是人,掄刀一掄,遍地是腿。再有,扇刀,又稱為“閃”刀,是指人使這種刀去干活兒,往往只見刀光閃閃一亮,已完活兒,如閃電般快捷。

        在北土,扇刀是一種放大了的刀。

        農(nóng)耕時代,人們用鐮刀去收割莊稼,這種式樣和方式就來自于扇刀,這是久遠(yuǎn)以前的古代,人們漁獵而用的家伙,后來到了農(nóng)耕時候,它縮變成鐮刀了,扇刀在今天,依然是葦?shù)厣献铐樖值募一?,一個個刀客,就是使慣了扇刀,才一個個腰硬,屁股壯,胳膊粗,那是一種熱身使刀法練就了北土刀客漢子的身段,有了它,狼們怕極了。

        扇刀上的寒光,也使狼們再等不及了,黎明快要到來之前,它們一條條疲憊地從沙土堿地的葦?shù)樯吓榔饋?,戀戀不舍地看一眼唐聚伍和他手中的刀,抖抖身上的土,只好走了?/p>

        早飯,依然是刀客的拿手好戲。

        刀客一個個都過慣了原野生活,人也極善于在荒野、荒原中為生,唐聚伍竟然能在自己帶來的一張皮子上攤奶米煎餅,攤好后,以扇刀頭一張張揭下來,卷上咸鴨蛋黃和野蔥,香極了。

        出發(fā)依然要等待露水蒸發(fā)之后,這是野外生活的經(jīng)驗,不然人的鞋和褲子一旦打上露水,白天葦?shù)樯喜煌革L(fēng),人鞋和腳沾在一起,邁不動步子,也不靈敏。

        大家就這樣曉行夜宿了三天,第四天頭上,正午時分,突然,前邊探路的梯子叼回一張破皮子,唐聚伍打眼一看,這是土匪的“護(hù)屁子”,這種物,是土匪、胡子在野外行軍打仗時拴在腰上的一塊皮子,東北冬天,冰厚,雪大,他們時而坐在冰雪上打槍,是為了護(hù)腰,夏天北土濕地多、雨水大,這種東西可助在外作戰(zhàn)之人打仗歇腳……

        只是那皮子已經(jīng)破了,所以才掉了下來。唐聚伍拎著它,再往遠(yuǎn)處望了望,憂心忡忡地說:“機(jī)靈點!快到天虎的地界啦!”

        柱子點點頭。

        梯子栽楞著耳朵,仿佛也聽懂了主人的“話”,它“?!绷艘宦?,低下頭又鉆進(jìn)了葦?shù)亍?/p>

        越往前走,甸子越荒涼了。

        葦子有時密集地長成一堆一堆,一綹一綹,有時卻是大片荒堿地,灰白一片,寸草不生,這正是八百里瀚海的中心地帶。刀客前后望望,又抬頭看了看天,他從搭子里掏出一塊薄薄的皮子,在上面畫出一幅路線圖。

        唐聚伍對坐在堿土上喘氣的瞎子說:“大叔哇,我把你領(lǐng)在這條道上,恨我不……”

        瞎子翻了翻白眼仁,說:“我自個愿來的?!?/p>

        “不恨也得恨,”刀客盯著腳下的白堿土,仿佛說給瞎藝人,又仿佛說給自己,“走在咱們這條道上,一定會踩響他們。一旦踩響了,誰也別想活著回去了。我個人是不想活著回去了??墒乔Р辉撊f不該也把你老人家扯進(jìn)這個生死債里。你前世不該我,也不欠我!”

        瞎子說:“別這么說。其實,你來干啥,人是知道的?!?/p>

        唐聚伍一愣:“人知道?”

        瞎子說:“從打俺選定跟你走,也就沒打算再回來……”

        ???刀客眨巴兩下干巴拉碴的讓瀚海的狂風(fēng)吹刮得皺了皮的眼皮,看了一眼光膀子坐在地上,正從皮襖里往外掏虱子,掏出一個,又放在嘴里,“咔嘣”一聲咬碎的瞎子,眼眶有些濕了。

        “大叔……”唐聚伍說,“如果還有來生,我還跟你聽書!”

        梯子突然從遠(yuǎn)處草窠子里爬回來,它一下子叼著瘸子的褲腿子不放口,刀客被狗扯著往前走了十幾步,梯子松口了,它用兩只前爪扒土,漸漸地,一架白骨裸露出來。唐聚伍上前查看,那是一具成年人的白骨,雙手倒背著,好像是被捆綁著,但不見繩索痕跡,頭蓋骨上有深深的砍傷,唐聚伍低聲地告訴瞎子和柱子,這是土匪干的,特征是人死狀似用繩子或鐵絲捆著,但繩子或鐵絲子不見了,這是他們把人殺死后,再把繩子或鐵絲子抽出去,他們物品匱乏,留著下回殺人再用。這時,梯子在不遠(yuǎn)處突然又低聲叫了。

        唐聚伍他們趕過來,原來是梯子又發(fā)現(xiàn)了幾具白骨,這回這些白骨沒埋,只是被沙原瀚海上的土風(fēng)吹刮,有的讓沙土埋了一半,但具具身上都有刀痕。

        刀客再一次提醒大家,這一回真的快到了。

        這日下晌,他們吃完飯往前又走了不足兩袋煙的工夫,突然,前方探路的梯子又快速爬了回來。這回它不去叼刀客的褲角子,而是在刀客的耳朵邊“嚕嚕”地哼哼,唐聚伍明白,那是梯子讓他親自去聽“動靜”!

        梯子是一條極為聰明的圍狗,記得那一年,還是爹活著的時候,一天下黑,爹對兒子說,睡覺睡覺,明早好去打狍子,南甸子來了兩只大狍子。父子倆說話時,梯子就趴在屋地上。可是第二日早上,父子起來,裝完槍藥卻不見了梯子,爹只好罵罵咧咧地領(lǐng)兒子走了??墒堑降樽右豢?,爺倆大吃一驚,那梯子早已提前來,把狍子咬倒,梯子雙眼都被血和沙土瞇死了,正死死地按著還有一口氣的狍子呢!原來,昨晚爹對兒子說話,它聽懂了,它提前來打獵來了。

        刀客按梯子叼他耳朵的方向向西北聽去,也沒什么動靜啊,只有風(fēng)聲從荒涼的土層上刮動,發(fā)出喔喔又嘩嘩的響聲,那是沙粒子在荒原上的滾動聲,他有點想埋怨狗,可是,狗還是叼住他的耳朵死死不放……

        許久許久,刀客漸漸在呼呼的荒風(fēng)中聽到一種異樣的動靜,時而小,時而大,是一種“咴咴”的馬叫。

        唐聚伍心下一片驚喜!

        他想起當(dāng)?shù)氐囊痪渫琳Z:馬叫,胡子到。

        就連當(dāng)?shù)赜坪⒆铀X時的搖籃曲都這樣唱:孩兒呀,睡覺吧,媽媽拍你睡覺啦;狼來了,虎來了,胡子騎著馬來了,你再不閉眼,胡子把你馱走啦。

        馬,又是土匪的“腿”。

        在北方,在茫茫的八百里瀚海,沒有馬,土匪無法活,土匪管馬叫“連子”,馬是他們的“腿”,壓“連子”,就是把馬卸下來遛,平時在外搶劫,沒搶到錢不要緊,只要搶到“連子”(馬)就是財。而且,馬是活物,搶完后,騎上可走,在荒野上,沒吃的東西,可以殺馬吃肉,所以馬是土匪的“活財”,每當(dāng)攻入一個大院,土匪往往說:

        看皮子,掌亮子

        備上海沙混水子

        小嘎子壓連子

        空干?草干?

        空干啃富草干連水

        非空非草齊個草卷

        掐著臺上拐著。

        這是東北土匪一進(jìn)人家院子,對主人說:看好了狗,點上燈,預(yù)備好咸鹽和豆油,小孩遛馬去。主人往往會問,渴了?餓了?渴了燒水,餓了做飯,不渴不餓給你棵煙,拿著坐炕頭上抽去。

        北方人,生活難啊,北土人常說,平地起胡子。是說那“胡子”“土匪”其實就是農(nóng)民,失掉土地的農(nóng)民,種不上地,沒有土,當(dāng)胡子吧!于是在某一天夜里,一屯子人一塊兒出動去搶另一個村落,這叫平地起胡子。還有兵。兵等不到餉,就扒下軍衣,報個字號,去搶……

        北土,兵匪一家,一點不假;今個他是兵,明個他是匪,誰也得罪不起,所以每一個大戶大院的當(dāng)家人一見有土匪來“砸窯”,往往囑咐身邊的炮手說:“記住,別往身上打,打馬殼(馬腿),以免結(jié)下死疙瘩?!瘪R腿一傷,人就從馬上摔下來,人不傷,逃命去了。人生,誰也不該誰的、欠誰的,別總讓人記仇、結(jié)仇,能過得去就過得去吧。輕易別索命。索命就該人的命。這是北土老百姓過日子的俗理。

        當(dāng)沙原葦?shù)榈幕娘L(fēng)從遠(yuǎn)方刮來隱隱約約馬的嘶鳴聲時,唐聚伍已確認(rèn),這是一處土匪的大綹子!而且從馬的嘶鳴聲中可以判斷,不下成百上千的馬,這是一處老臥子。于是,他命令大伙別再站起來,往馬叫方向爬。大家往前爬了大約兩袋煙的工夫,前邊是一道沙崗子,大家從這兒往下一望,不覺大吃一驚。

        只見眼前是一片開闊地,三面是荒葦?shù)?,一面靠西是一個土山,土山下蓋了一片土房子,那些馬都散放在開闊地上,足足有千百匹,有一些背著大槍的人在仨一伙倆一伙地走動。

        這時,瞎子開口說:“我說刀客,你現(xiàn)在離開還趕趟。我,一個瞎子,就讓俺走進(jìn)去,把他們穩(wěn)住吧……”

        唐聚伍說:“閉上嘴!在沒有摸清這伙人是不是天虎之前,我絕不會離開。再說,就是離開,也是咱們大伙一塊!”

        唐聚伍又掏出那張皮紙,在上面畫出了這里的地形和位置。誰知,他剛剛揣起皮紙,就聽四周的葦?shù)樯蟼鱽怼昂呛恰钡男β?,非常瘆人,他們回頭看,又沒人,不覺得頭皮兒發(fā)麻,可是再一細(xì)聽,真有人在四處冷笑,還沒等他們站起來,就見他們身后的沙丘處已經(jīng)站著四個人,端著大槍,“呵呵”的冷笑聲原來是他們發(fā)出來的,原來,他們已經(jīng)闖入了人家的地盤。其中一個人低聲問:“報報迎頭?”(干什么的)

        唐聚伍多年在葦?shù)樯鲜沟洞蛉敚啻斡龇?,對他們的黑話了如指掌,于是說:“走弦的?!保ㄙu藝的)

        那人:“咋哧這兒來了?”(咋走到這兒來了)

        刀客:“麻達(dá)了。”(走迷路了)

        那人:“點是哪兒?”(到什么地方)

        刀客:“挑水奔北曼?!保ㄉ箱希┑犊陀盅a(bǔ)充道:“我妹子家辦老爺子大壽,老人想聽聽弦子,這才把藝人領(lǐng)來?!?/p>

        這時,瞎子故意碰了一下琴弦,那弦“嗡”地響了一聲。

        一個小匪對那說話的人說:“大哥,真是藝人。你聽這弦兒多地道?”說話的小匪還是個孩子,比柱子大不了多少,一笑,黑乎乎的腮上還有倆酒窩兒。

        那個低聲說話的人沉吟了一會兒,說:“真是走弦的?那你先給我們來一段?!?/p>

        瞎子說:“來一段?”

        低聲的人說:“來一段?!?/p>

        瞎子說:“想聽哪段?”

        低聲的人說:“你最拿手的。聽好了,就放你?!?/p>

        瞎子眨巴眨巴白眼仁兒。

        就見瞎子拿琴弓子的右手在弦子上一抖,突然,一股美妙的潮爾跳弦音,在荒冷的沙丘上響起,音符跳蕩在荒蕪之境,有點使人感到出其不意,那是草原上動人的《達(dá)那巴拉》,講述的是蒙古族姑娘達(dá)那巴拉愛上了牧羊的小伙,可是爹娘不同意,趕走了小伙子,而達(dá)那巴拉絕然棄家去追趕情人的故事。

        古琴之音,加上瞎子洪亮清晰的唱辭,這個生動故事,讓荒丘、沙崗、葦子和堿草仿佛都感動了,風(fēng),也一點點小了,最后一點點消失了。

        靜靜的匪穴,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原來是那個小匪哭了,他完全被琴聲和瞎子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他揉著灌滿了荒原沙子而紅腫的眼睛哭著,還往遠(yuǎn)方望著,仿佛那兒有一個女子,值得他遙望。

        為匪之人,其實是一些最寂寞孤苦之人,能不想家?能不想女人?能不想爹娘嗎?是瞎子一曲生動的琴歌,深深打動了匪心。

        突然,那低聲說話的匪罵道:“別他媽甩瓢疙瘩!”(眼淚)

        那小匪不敢哭了。

        那低聲說話的人又說:“行了,你們該上哪兒就上哪兒,快挑吧?!保熳甙桑?/p>

        可是,那小匪卻突然說:“大哥,我想別讓那唱弦的走,我還沒聽夠呢!再說大柜天虎也一定愛聽!咱們長年累月地活著,一年到頭在荒地里貓著,也聽不到歌呀,戲呀,現(xiàn)在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走弦的,就讓他留下來吧。想聽時,就讓他給咱哥們拉一段,唱上一段,反正‘啃富(吃飯)時也不缺一雙‘挑龍!”(筷子)

        低聲說話的人沉思了一會兒,說:“瞎子,點棍的(領(lǐng)道的),你跟我們走。你(指刀客唐聚伍),快挑吧……”

        瞎子,慢慢抬起瞎眼皮,狠狠地白了刀客一眼,仿佛在說:快走吧!還等啥?這正是天虎綹子,正是呀!

        刀客明白,瞎子的心是熱的呀,他這是拿自己的老命去抵換他的命啊。他踩到盤啦,可以順利地走啦!

        可是突然,就聽站在低聲說話的人后身的另一個匪,說:“大哥,你咋忘了?天虎爺不是說,任何一個走進(jìn)咱們‘坷垃(綹子)的人誰也不能再離開嗎?”

        瞎子立刻又白拉一下瞎眼皮,急切地說:“你快走吧。世上藝人就如甸子上的草,無計其數(shù),我告訴你一個地址,你領(lǐng)去給你媽和你妹子家辦事唱唱,他比我唱得好,中吧?這回走吧!快走吧!我就和‘天虎哥們兒留在這了,我給他唱曲兒,他不會慢待我……”

        說到“天虎”二字時,瞎子是故意加重了語氣。

        可是,唐聚伍卻說:“不行!”

        瞎子說:“為啥?”

        唐聚伍:“我媽就想聽你唱!”

        瞎子:“唉!”氣急敗壞地打了一個唉聲。

        那低聲說話的人終于發(fā)話:“把他們都碼上……”(捆上押走)

        立刻,幾個土匪上前給唐聚伍和柱子戴上蒙眼兒,一一捆上手,用繩牽著,奔沙丘下的開闊地走去了。

        走了大約有五袋煙的工夫,等他們再次被摘下蒙眼兒時,已經(jīng)來到了一處山岡下。唐聚伍終于辨認(rèn)出,這是一處遼金古城故地,處于嫩江右岸的濕地和沙丘邊緣,土名叫后套木嘎,緊挨著前套木嘎,從前這兒有一個大戶人家叫劉老五,也是大戶大院,有一回他們?nèi)俣喔钊數(shù)犊驮?jīng)在劉家大院打過尖(吃過飯),可是眼前的劉家大院早被天虎匪綹占據(jù),沖葦?shù)榈奈鞔髩Π情_了,一幫幫的土匪從墻豁子處出出進(jìn)進(jìn),洼地里放養(yǎng)著足足有一千多匹馬在吃草,土崗子下邊,挖出了一個又一個洞眼兒,插著一排排木樁子算是窗子,里邊坐著的全是“票”。

        票,又叫“人票”,都是土匪從各大戶人家、作坊、買賣或稍微看起來能出點油水的人家抓來的“人質(zhì)”,那些人每個人后背上都縫有一塊一尺見方的白布,上面寫著“票”的價碼,有寫一萬,有寫八百,是指贖這些人的價碼。這是土匪根據(jù)這些人的身價和其家業(yè)家產(chǎn)定的。這塊白布縫在“票”身上還有兩個作用,一是萬一“票”跑掉,追趕的人可以在夜間看得清楚好抓捕回來;二是防止“票”被兵或響窯的槍打著“傷財”。

        各個土洞窯洞子里都有匪在“鞭秧子”。秧子,就是指“票”,是指“瓜”是有“秧”和“蔓”的,有來歷的意思,也叫“財神爺”,秧子就是順藤摸瓜,得財?shù)脤?鞭秧子,就是用鞭子抽打他(她)們,讓他們講出家里的錢、物、連子(馬)、柴禾(子彈)、枝子(槍)都藏在哪,一旦他們供了,土匪就說“下地穿鞋”(平時鞋都脫下來,光腳),把供出藏財?shù)攸c的人再由“秧子房”(專門負(fù)責(zé)帶人去交涉取錢換人質(zhì))掌柜的去處理。

        那些“票”,足足有二百多人,一個個被打得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在地上爬,一刻也不許停下來。每個人脖子上都掛著一個尿桶,讓后邊的人邊爬邊去嗅前邊尿桶的臊味兒,人都折磨得死去活來。押著他們的那小土匪說:“爺們,你們好好看看,這叫‘觀景,每一個初來乍到天虎爺?shù)乇P的人,都得先觀景,然后好交代!老瞎子,你看不見啥,聽聽動靜過過癮也好……”

        這時,他領(lǐng)他們來在一處洞口停下來。那洞里的“票”,是個女的,“鞭秧子”的土匪用鞭子抽了一會女人質(zhì),突然,放下了鞭子,拿起一把牛耳尖刀,說:“你說不說?再不說,我給你‘打瓜皮,我讓‘青子(刀)和你說話……”

        那女人已經(jīng)近五十歲之人了,剛搖搖頭,那匪一刀片下了她的嘴唇,她用手一擋,手指頭又被片掉,她唔唔一哭,鼻子又被片掉,她再一捂鼻子,耳朵又被片掉。

        女人頓時血葫蘆似的堆在那兒。

        土匪罵道:“這些臭貨,吃又不好吃,養(yǎng)也養(yǎng)不起,家人不來取,讓我們當(dāng)她的養(yǎng)老兒子,沒門!遠(yuǎn)去——!”

        說著又一刀,女人的眼珠子像一個血雞蛋一樣掛在她臉上!

        唐聚伍他們再也看不下去了,扭過了頭。這時,那個低聲說話的人說:“大柜回來了,讓咱們過去?!毙》藢μ凭畚楹拖棺?、柱子說:“走吧,大柜要見你們。”說著,小匪前頭走,眾人跟在后,直奔原劉家大院內(nèi)的一溜五間大房走去。

        進(jìn)了正屋,見炕上坐著一排老頭兒,都在五六十歲以上,個個剃著光頭,山羊胡子,皮襖敞著懷,每人手里捏著一桿旱煙袋,正在“叭嗒叭嗒”地抽著,領(lǐng)他們進(jìn)來的那個低聲說話的人說:“大哥,一個‘走弦的進(jìn)了咱們‘坷垃,這位是他的東家?!?/p>

        坐在一排老頭兒中間的一個老頭兒說:“哎呀,這是來客了,還帶來一個走弦的,挺好哇,我好幾年沒聽著藝曲了,還是那年咱們攻打下梨樹偏臉子城那年我聽到過一回二人轉(zhuǎn),梨樹老鳳凰城二人轉(zhuǎn)地道,那走弦的叫‘雙菊花。怎么,老土,你試弦了嗎?”

        那個低聲說話的人原來叫“老土”,他說:“試過了。是‘正弦。”(是真藝人,不是探子)

        于是,那老頭兒又左右瞅瞅那幾個老頭兒,說:“‘蛐蛐(親戚),你們想不想過個癮?過幾天,咱們就砸響窯去了。”

        那幾個老頭兒都說:“過過,這癮有時比煙癮沖?!?/p>

        那老頭兒說:“其實,我天虎比你們戲癮大,想當(dāng)初我拉桿子起來,我二舅就是唱烏力格爾的,可是后來,咳!啥也別說了,人這一輩子,只要背上個賊匪之名,那是永世也洗不清身啊,來吧,瞎子,來一段吧……”

        天虎又招呼外屋的人給瞎子拿了個凳子。

        這時有一個人走進(jìn)來說:“大柜,咱們殺那些牛,肉吃了,皮子白瞎了,白皮匠出門沒回來,這些皮子咋整?”

        唐聚伍一聽,說:“天虎大柜,我會熟皮子。這活兒從小我就會。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天虎說:“當(dāng)說無妨?!?/p>

        唐聚伍說:“得把來時我?guī)У哪前焉鹊督o我,我使那玩意兒熟皮子使慣了……”

        天虎說:“老土,把客人的家伙式還給人家,再說,人家還幫咱熟皮子?!崩贤链饝?yīng)一聲說:“隨我來吧。”

        是夜,唐聚伍、瞎子和柱子三人被關(guān)在一個靠山根的土屋子里,院子里就是熟皮子的大鍋,一張張大牛皮掛在土墻頭子上晾,院外道上,有值夜的土匪在涌動。院里太臭,誰也不愿靠前。

        夜,深下來了,唐聚伍一把將圍狗梯子摟了過來,他從扇刀把上卸下刀頭,撫摸著梯子的頭說:“別叫,疼也挺著。趕快把這信圖送出去。到咱們大院,把它交給院心老金頭,立刻送往洮南府……”

        唐聚伍說著,已將獵狗梯子一把翻過來,肚皮朝上,用刀刮了刮梯子肚皮上的毛,接著以扇刀刃一劃,立刻一道口子,梯子肚皮肉翻開。

        梯子疼得上去一口咬住了刀客的胳膊肘子,但不用力,只是叼著,冷汗從它頭上嘩嘩淌。

        唐聚伍迅速將已畫好的“天虎”綹子的位置、兵力、馬匹、槍枝數(shù)據(jù)的皮圖紙卷成一個小卷,塞進(jìn)一根葦子管里,然后藏進(jìn)梯子肚皮下,接著掏出他帶來的針線包,一針一針地縫著梯子的肚皮。

        刀客一邊縫,梯子一邊舔,等刀客縫完了最后一針,梯子一下從唐聚伍懷里蹦下來,只在屋地上遛了一圈兒,唐聚伍便把它抱到后窗戶上,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說:“梯子梯子遠(yuǎn)遠(yuǎn)行,不到地方你別停;千山萬水別臥倒,一心一意奔前程?!惫罚涣魬俚卮蛄苛艘谎壑魅耍阋婚W身消失在茫茫黑夜的荒葦草甸上了。

        自從瞎子和刀客來到匪綹,天虎和弟兄們已經(jīng)離不開這兩個人了,唐聚伍天天以精湛的技藝給他們熟皮子,他已把扇刀頭卸下來干活,平時用手拄著扇刀把,正好是個拐棍兒,別人誰也不知那是一支老槍。瞎子開唱,天天晚上開場子,走弦。

        土匪在匪穴中的漫漫長夜十分寂寞,無趣,一般的土匪沒有女人,只有大柜、二柜和四梁八柱有時有女人,天虎有兩個女人,一個叫一枝花,是漢族姑娘,一個叫托尼,是蒙古族丫頭,她們也都愛聽瞎子的烏力格爾,別的土匪在漫漫長夜中也只有耍耍錢、押押寶,哼唱些下流的小曲小調(diào),有時砸窯帶回一個女人,不夠分,大伙就在這女人的肚皮上打牌,誰贏了,誰先占有她,因此,瞎子色音巴雅爾的走弦就成為他們時時盼望的啦。

        土匪離不開“漿子”(酒),喝酒,叫“搬漿子”。一到晚上,一對一伙的匪人,披著破棉襖坐在草地上吃飯,喝酒、玩牌,這時,也把瞎子請來,讓他坐在大伙中間的凳子上走弦。

        天上,一輪圓圓的大月亮升起來了,四野悄然升起蒙蒙寒霧,飄進(jìn)了茫茫的草甸和葦海,月亮把霧照成奶白色,就像潔白的奶在大地上流淌。

        瞎子擺好了姿勢,突然一抖弓,“嗡——!”一聲,大地仿佛跟著抖動了一下,白霧一下子凝固了,接著就聽瞎子的歌聲悠然而起。

        他先以打弓之聲,聽來似有千軍萬馬從遙遠(yuǎn)的草地上,奔馳而來,那馬蹄發(fā)出的踏地聲“噠噠噠——!噠噠噠——!”由遠(yuǎn)而近……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

        不到長城不起飛

        要談起義的嘎達(dá)梅林

        是為了蒙古人的土地

        ……

        瞎子蒼涼的歌一起,許多匪在這種走弦和歌聲中仿佛睡著了,什么喝酒、劃拳、碰杯、罵人之聲都消失了,更有許多人,情不自禁地以拳頭擊打草地,跟著瞎子合唱,當(dāng)瞎子唱道“為了蒙古人的土地”這句時,許多匪、胡子已“喔喔”地哭上了。

        牛心套保一帶,那時已是人心慌慌。

        唐聚伍離家出走,各個村落之人表面上知道他是上洮南,去他妹子家看他老娘,而其實最清楚唐聚伍出行目的就是各大戶人家刀客掌柜的,他們知道,唐聚伍已被逼無奈,只好去“踩”天虎了。

        踩天虎,那是一定得“踩響”。

        天虎其人,殺人如麻,葦霸唐聚伍大哥命在旦夕,咱們不能不防啊。

        再說,他唐聚伍一人出走,正是為了不連累牛心套保地面上的親戚朋友、各大戶人家和村落,他把“火”往自己身上燒,但保的卻是一方平安,唐大柜呀,一身忠膽可照日月,千古義氣,留在草甸。

        這件事,思慮最多的就是姜家大院的姜泰來大柜。一是因為,姜家大院靠葦?shù)樽罱?,雖不是正中,但卻是正對著西北大片葦?shù)?,那兒是進(jìn)入牛心套保的唯一要沖;二是因為他姜泰來年歲最大,在牛心套保十多處刀客大院中他是老大,德高望重,就是平時,一有個大事小情,就連總?cè)敯蕴凭畚橐餐纤@來議事定奪,眼下,唐聚伍已“失蹤”七八天了,他不能再看著不管,要替他分擔(dān)憂愁,安排一些后事兒,一旦唐聚伍“踩響”了天虎,他們也好有個應(yīng)對,于是這一天,姜泰來老刀客把地面上各刀客大院的大戶頭人、掌柜都召集到自己大院來了。

        和上次在唐家圍子聚會一樣,海坨子葦?shù)榈牡犊投四?,西大洼葦?shù)榈犊蛯O玉普,兩家子葦?shù)榈牡犊屯?,四棵樹葦?shù)榈牡犊秃吕麑毝紒砹?,大家都坐下后,姜泰來說:“諸位,我不說大家也知道,唐聚伍踩天虎去了,這后果恐怕大家能想象出……”接下來,姜泰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又加一句:“眼下,咱們只有先動手,合并圍子……”

        合并圍子,就是把各大院合在一個院,聯(lián)合力量,加固防御。

        對于這個提議,也有一些人持不同意見。是啊,眼瞅著動刀割葦了,各個圍子興師動眾,大人小孩地搬家,這容易嗎?再說,胡子攻打牛心套保也沒個準(zhǔn)信兒,什么時候合并?再說,剿匪也不單單是咱百姓民團(tuán)武裝的事,官家是干什么吃的?平常收什么治安費、保安費可倒挺及時,現(xiàn)在怎么不來管?

        說啥的都有,理由都挺在理。

        海坨子的“二舅母”卻果斷站在姜泰來一邊。她說:“諸位,我看姜大哥說得對,別看我是個女的,我跟姜大哥走!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還婆婆媽媽的有何之用?再說,唐大柜是為了咱們,也是為了地面,咱們現(xiàn)在無論如何要先把唐家大院搬走,別讓唐家為了地面踩響天虎再遭涂炭……”

        大家正說著話,突然,就見一匹快馬進(jìn)了院子,原來是唐家圍子大院的院心金大叔匆匆忙忙地從馬上滾了下來,進(jìn)了屋,他手里拿著一封機(jī)密信圖,正是唐聚伍通過梯子傳遞過來的機(jī)密信圖,金大叔把信遞給了姜大柜姜泰來。

        姜泰來慢慢展開看后,把信一一遞給在座的每位大院大柜傳看,說道:“咋樣?天虎終于被大柜給踩響了!”

        踩——響——了——!

        這三個字,如同驚天炸雷,把每一個人都炸醒了。方才姜泰來說合并圍子時還在猶豫的大柜們,這一下也都想通了!

        他們知道,別說不合圍子,就是合圈子并圍子能不能抵住天虎的三千馬隊,還兩說著。有一年,也是天虎綹子襲擊安廣窩棚,那是六家圍子合并抵抗,結(jié)果打了三天,安廣窩棚眼看失守,要不是奉天副后路統(tǒng)領(lǐng)派營官德克吉納帶五百兵丁增援,安廣窩棚恐怕早化成一片火海了。

        現(xiàn)在,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各刀客大柜一下子想通了。于是姜泰來下令,立刻派人去往洮南,給吳督軍送信,同時派人去老懷德找張全勝大隊長交涉,意在立刻出兵,并放出唐聚伍的老娘親;這邊,先派人幫著唐家圍子搬家,各大院一律集中到姜家大院,放棄自己的大院,可著老少、女人先進(jìn)大院,男性刀客一律配備孔家刀具作坊的扇刀,那是一種名刀啊。

        各圍子立馬去鎮(zhèn)上各存錢的錢莊取錢,打制扇刀。各圍子,立刻行動,不得有誤;行動要日夜進(jìn)行,不得走漏風(fēng)聲!

        姜泰來下的命令,就是死令,各個大柜立刻下炕,穿鞋,到院子里的馬棚里牽出馬,一個個地騎上去,飛快地消失在茫茫的野地甸子上了。

        在后套木嘎劉家大院天虎駐地。

        這天,天虎坐在院子里的一張桌子后邊,和弟兄們正在聽瞎子唱烏力格爾,天虎把唐聚伍喊來,讓他陪自己喝酒。天虎喝著喝著突然問唐聚伍,“兄弟,你說我容易嗎?這幾千號人,得吃得喝,唉,我早晚有一天,也得睡(死),唉,兄弟你說說,我會咋睡(死)?”唐聚伍說:“大柜,你留心點,你可能讓牛頂‘睡(死)?!?/p>

        天虎:“啊?讓牛頂死?”

        唐聚伍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留心牛犄角……”

        天虎剛要再說什么,突然,就見一匹快馬進(jìn)了院子。唐聚伍就告別天虎回自己熟皮房子去了。

        那人飛速下馬,走到天虎大柜的身邊,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一些什么,只見天虎“啪——!”地一拍桌子,大聲叫道:“別唱啦——!”

        瞎子慢慢地收住了弦。

        天虎對瞎子說:“過來……”

        瞎子站起來,慢慢走向天虎。

        到了天虎跟前,色音巴雅爾還沒站穩(wěn),天虎“啪——!”一個大嘴巴打來,色音巴雅爾搖晃了幾下,站住了,血,順著瞎子的嘴角淌下來。

        天虎罵道:“瞎子——!渙散人心——!圖謀不軌——!”

        “來人哪——!”天虎喊道。

        “在——!”有人答。

        “把那個‘皮匠也給我捆起來!”

        那時,唐聚伍已回到他的皮匠房子,正在土崗子的破院子里熟皮子,一身的臭氣,還扎了一塊牛皮當(dāng)圍裙,他滿心企盼,梯子快點把信送到牛心套保,院心金大叔快點派人去找姜大院的姜泰來商量,一定要預(yù)防??!而且,他心里明白,這天虎說變就變,一旦他變卦,自己就在生死之間,可是,瞎子色音巴雅爾咋辦?

        本來,他帶瞎子色音巴雅爾穿越牛心套保草原,只是為了打個掩護(hù),為的是一旦出現(xiàn)意外,好讓柱子領(lǐng)走老人,別因為自己害了人家兩條性命,而且他又估計到,土匪、胡子,生活寂寞,聽不到小曲,讓這些人聽聽烏力格爾,興許他和瞎子都能逃出匪穴,再說,土匪有“七不奪、八不搶”之規(guī),這“八不搶”之中,就有“唱戲的不搶”之說。是啊,一個窮唱戲的,殺他何用?而且寂寞時,還可以聽聽曲。

        但是,進(jìn)甸子的真正意圖仿佛瞎子色音巴雅爾早已知道。記得當(dāng)時去請瞎子,他在葛根廟里住,沒家沒業(yè),四海為家。唐聚伍去了說:“上洮南,給妹夫家送個曲,燒鍋開業(yè),要大慶?!?/p>

        瞎子問:“穿過牛心套保不?”

        唐聚伍說:“穿過?!?/p>

        瞎子說:“不去。”

        唐聚伍說:“上洮南只有這道,沒有別路?!?/p>

        瞎子說:“踩響了綹子咋辦?”

        瞎子別看眼瞎,心里明鏡似的。他多年穿越草原,知道什么季節(jié)、時辰該走哪、穿哪??墒呛髞恚棺泳谷蛔约核蜕祥T來。在他走之前,瞎子來了說:“刀客,你是不有啥事瞞著我?”萬般無奈,唐聚伍只好把意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瞎子。

        瞎子聽了,說:“這就對了。我去?!?/p>

        瞎子告訴唐聚伍,本意先別告訴孩子柱子,他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從小沒家,給我拉棍,從六歲就外出,一心一意,管我叫干佬。現(xiàn)在,我明白去干啥去了,就是死了,也明了,死得值,我色音巴雅爾也算為這一方百姓一方土做了點事。就這樣,他才領(lǐng)出了瞎子和孩子??裳巯拢撛趺窗牙先撕秃⒆泳瘸鋈ツ??看來,只有伺機(jī)趁黑夜讓他們逃出去。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連他的身份也暴露了。方才那來的人,原來是牛心套保一帶的眼線,他見當(dāng)?shù)厝诵幕呕?,合圈子并大院,立刻來給天虎送信!這時,兩個土匪走進(jìn)熟皮的皮匠院子,上去一把將唐瘸子按在地上,捆上雙手說:“走——!見大柜去!”

        當(dāng)時,后套木嘎劉家大院天虎綹子也一片混亂,許多人在大喊:“挑——!挑——”(走,出發(fā))一些“票”(人質(zhì))都從洞子里被拉出來,裝在木車上,幾個幾個捆在一起,有些老的,走不動的,干脆就地砍了。

        諸多土匪,也騎在馬上,等待出發(fā)。

        唐聚伍被押來了。

        天虎指著唐聚伍的鼻子,說:“皮匠,裝得不錯呀?其實從一開始你一進(jìn)后套木嘎劉家大院我就看你是個‘空子(奸細(xì)),唐聚伍,原來是你給吳大舌頭送信讓官兵來剿我是不?然后,你又下令讓牛心套保各個圍子合圍,并成大院,是不?好,我天虎這輩子有個外號你知道不?我除了叫天虎,我還叫‘砸響窯,專門砸各種‘響窯,今個你算‘踩響了我,也好,我就先砸滅了你!走——!挑——!”

        有匪說:“這瞎子咋辦?”

        天虎說:“砍了——!要刀刀見血!”

        有匪指指唐聚伍說:“他咋辦?”

        天虎說:“先別讓他死,還不是時候。你把他給我拴在我的馬尾巴上,我要帶他去見識見識,看看我是如何攻下他牛心套保大院,讓世人知道踩響我天虎綹子的人是如何下場,我要用他的腦袋漿子飲我的馬——!”

        他說完跳上馬,有人把唐聚伍雙手用鏈子勒緊,捆在了天虎馬鞍的套上。

        這邊,小匪那順已提好鋼刀,押著瞎子和孩子柱子要走,唐聚伍“撲通”給瞎子跪下了。

        唐聚伍說:“大叔,我對不住您了!我如果能活著,明年今天是你的祭日,我給你燒紙,我也當(dāng)個說書的,去唱你!”

        瞎子說:“唱我?還是我唱你吧?!?/p>

        天虎哈哈大笑說:“你們還想活著?”

        小土匪那順大聲喝道:“走——!”他把瞎子和柱子帶走了,奔向了東邊的沙崗。

        唐聚伍回過頭來,冷靜地對天虎說:“天虎,你也算是條好漢的話,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p>

        天虎說:“說——!”

        唐聚伍說:“我歲數(shù)大了,腿又瘸,跟馬跑怕是跑不動啦,這樣,不等到牛心套保,也早被你給拖死了,你就無法在牛心套保要我的腦袋,你還是給我一個拄棍兒,我拄著?!币蚍讲艃蓚€土匪從皮匠房里捆他,他也沒松開這個扇刀把,現(xiàn)在,這個木把就在天虎腳下。

        “好,我答應(yīng)你!”天虎想也沒想,說完一抬腳,把那扇刀把踢給了刀客。

        馬上,天虎打了呼哨,大叫一聲:“挑——!”

        眾匪齊喊:“挑——!”喊聲整齊震天,立刻人人翻身上馬,接著,群馬、大車、牛、羊有人趕著,移動開了,荒原上頓時塵土四起,馬兒咴咴地叫著,洋炮晃動,戰(zhàn)刀閃閃,如一陣狂風(fēng),直卷向牛心套保。

        民國十八年(1929)冬月,牛心套保寒冷無比。

        這一年,霜,早早下來了,雪還沒下,但霜厚,像雪一樣,一層一層地貼落在枯草枯葦上,葦?shù)闆]凍實,人們想打葦子進(jìn)不去。

        消息天天傳,唐聚伍踩響了天虎綹子,天虎要來攻打牛心套保。

        姜家大院,院墻又加高了二尺二,四角炮臺堆上一袋子一袋子沙袋,從原先四個槍眼變成了八個槍眼,從各大院組合來的炮手,重新編組,十六個炮手一組,輪流在各個炮臺死站死守,不分晝夜。

        院子里支起了八個大鍋,日夜熬“韃子粥”(一種把米和肉摻在一起熬的米粥),由婦女一碗一碗端到炮臺上去,持護(hù)那些在寒風(fēng)中站崗放哨的炮手,還有一些婦女,都是從海坨子、西大洼、兩家子、四棵樹、古城子、唐家圍子、新荒、樂勝、燒鍋鎮(zhèn)等圍子選來的利手利腳的婦女,專門烙餅。

        烙餅,在北方又稱“打筋餅”,是把白面揉透,揪成劑子,拳頭大小,鍋里放上豆油,往鍋里一摔,出鍋黃洋的,在木架子上一摞,一人多高,由婦女們一張餅里抹上一勺大醬,卷上一根大蔥,一條子豬肉,一條子咸菜疙瘩條,由婦女一捆捆抱上炮臺,炮手們手握大餅吃,手端“韃子粥”喝,注視著遠(yuǎn)方。

        在姜家大院,最忙的就是東家姜泰來,他每日里左手拄著文明棍,右手端著烏木桿煙槍,領(lǐng)著海坨子的二舅母、西大洼的孫玉普、兩家子的同祥、四棵樹的郝利寶、唐家圍子的金大爺一起巡查炮臺、墻頭,不斷地囑咐炮手:“機(jī)靈點,一個不行走神!”

        “墻角的坯頭子查一查,碎的快堵上——!”

        “墻外有沒有腳窩兒,防備土匪架梯子——!”

        “圍子外的護(hù)城河,水要灌滿,寬度加大,馬奔跑也躍不過來——”

        “院里糧食、菜、水足不足性……”

        真是處處有他操不完的心!

        大伙就勸,姜大柜,你快進(jìn)屋瞇瞪(睡)一會兒,人是鐵,飯是鋼,別胡子沒到你先垮了!后邊跟著四五個小打,專門給姜老爺子遞文明棍和水煙袋——這是牛心套保的主心骨??!

        人心如箭一樣已繃在弦上。那時,各處沒歸并進(jìn)姜家圍子的青年、婦女、小孩,該外出的外出,串門的串門,村落里只留下一些老年人和殘疾人,已經(jīng)是“空”屯了,姜家大院也萬事俱備,就等著迎接天虎啦。

        按以往的規(guī)矩,姜老爺子還是囑咐炮手說:“弟兄們,天虎來了如果騎馬,還是盡量別往身上打,打馬殼(馬腳、馬的膝蓋),以免結(jié)下死疙瘩(死仇)。這年頭,官家不管百姓事,說來剿,信已送出十天了,也不見洮南、公主嶺有些動靜。唉,這狗日的世道!”可是,姜家店姜泰來罵歸罵,還是不斷派出人與洮南、公主嶺地方上溝通,可是,一直沒有信,只是回信說唐聚伍的娘放出來了,已在她洮南的姑娘家,可是剿匪的兵嘛,正在調(diào)動,趕上南北換防,剿兵何時到,這是軍事秘密,地方上無權(quán)追問。另外,土匪也未攻打你們,真正攻打了再說,政府不能辦沒發(fā)生的事等等。理由充足著呢。

        這日頭晌,太陽升起兩桿子高了,天,多少有點陰,一個在炮臺上“料水”(站崗)的炮手,突然看見天邊起了一層烏云。那烏云,開始貼著西北平原上的地皮,只黑乎乎的一條子,而且,還有一股子煙塵從黑云上升起,漸漸地升高、升高,后來,那云彩越來越厚實,不斷地往這邊涌著。

        而且,漸漸地傳來“噠噠噠”的聲響。

        姜家大院院里地上,早已安了兩口大缸,那是按姜老爺子旨意辦的,據(jù)說只要土匪的馬隊來,只要馬跑動,從八里地外在缸沿的甕口處就可聽到動靜,而且也安排了兩個哨兵,日夜在缸邊聽……

        這時,在院里缸口聽動靜的人喊:“不好,有馬蹄子……”

        姜老爺子被人從屋里喊出來,到缸前一聽,突然一愣,“是有動靜!”他趕緊被人扶著上了炮臺??墒巧狭伺谂_,炮手瞭望員匯報,沒有發(fā)現(xiàn)馬隊,只是天邊陰了,起了一層烏云。姜老爺子炮臺上下地跑了三次,等他第四次蹬上炮臺時,一下子驚愣了,只見西方地平線上,哪是什么烏云?只見那黑云下方,一片馬隊壓了過來,而且馬蹄聲和人喊馬叫聲越來越大,那黑云就是馬隊踏起的塵土,慢慢地升上了天際。

        姜老爺子大喊:“不好哇!土匪馬隊來啦!快,敲鑼——”

        立刻,院子里值更的哨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敲起了銅鑼,墻下和院子里的炮手一個個拎著洋炮,快步地登上了炮臺!

        再一看外面,只見塵土已飛在了姜家大院的圍子城上,嗆得人直咳嗽,圍子外的開闊地上,土匪足有三千人馬來到了眼前,他們一個個勒住馬頭,那馬還是上躥下跳,許多土匪從馬上跳下來,有的搭窩棚,有的埋鍋造飯,看樣子不是現(xiàn)在進(jìn)攻,有點要圍困姜家大院的樣子!

        這時,只見土匪馬隊都閃開,原來一個人騎在馬上,馬后拴著一個人,慢慢地靠了上來,馬上的正是該千刀萬剮的天虎。

        天虎瞅了瞅圍子上邊,用馬鞭子的把支了支他那破棉帽子前臉,說道:“姜老大(姜泰來在家排行老大),是你在固守圍子嗎?我可奉勸你,趕快把圍子門給我打開,一旦等我砸進(jìn)去,可沒有你老東西的好果子吃!別說你呀,任何人踩響我天虎綹子的地盤,都得付出籌碼——!”

        說著,他大喊一聲:“押上來——”

        只見兩個人把拴在天虎馬尾巴后的人 ?起來推到前邊,大伙一看,正是唐瘸子唐聚伍。

        十幾天不見,刀客唐聚伍瘦多了,頭發(fā)胡子老長,渾身衣褲破爛不堪,臉上漆黑漆黑,皮膚上沾滿了塵土草沫子,那是一路上走不動被馬拖的,胳膊和膝蓋上都露出了骨頭,血和皮貼在了一塊兒,但是,他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根扇刀把……

        “大柜呀!”一見唐聚伍造成這樣,唐家大院的院心金大爺先哭上了。

        還有一些婦女也跟著號上了。

        姜老爺子說:“都給我閉嘴!”

        立刻,炮臺上安靜下來,一點聲息也沒有。

        姜泰來喊:“天虎,我們百姓,一直與你無冤又無仇,你何必攻打我們?”

        天虎說:“那你為何踩響我的窯?”

        他這一問,倒把姜泰來問了個啞口無言。

        還是二舅母來得快,她說:“天虎大柜,你說唐大哥踩響了你的綹子,可我們一沒報官,二沒招兵,何罪之有?我們打葦子的,能不進(jìn)葦?shù)樽訂幔俊?/p>

        天虎說:“你說這話,沒我知道得多,你們報沒報官我不說,可是如今官府,你們報了也白報,他張作霖、吳大舌頭之流,不會來管你們,哈哈哈,你們就等死吧!”

        說完,天虎再也不等城墻上發(fā)話,對手下人說:“挖戰(zhàn)壕,把他們都困死在里頭?!闭f完,他跳下馬來,走進(jìn)一座剛剛架起來的窩棚里去了。

        下晌,一點動靜也沒有,天黑了,也不見他們出擊。午夜時分,突然聽到“咕咚”一聲,天虎綹子開炮了,原來,他們的綹子里竟然有邊昭同樂部的117師投誠,編入了天虎部,帶來了四門火炮。姜家圍子的炮手慌忙抵抗,圍子被打塌的地方,里邊的人立刻用麻袋、豆餅堵上,雙方直打到第二日黎明,天虎沒有攻進(jìn)姜家大院。

        民間土語說:天火燒冰窯,這叫該著。而且,民間自古又有諺語:城堡是從內(nèi)部先破。這話是一點不假。天虎多日攻不下姜家圍子,他就發(fā)了話,誰要是能攻破姜家大院,賞他二百大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天虎的二掌柜叫老頭好,他有個牽馬的,原來就是老姜家打更的,后來先跟著天虎“吃溜達(dá)”(別人搶東西他跟著撿),后來成了老頭好的馬夫,這次攻打姜家大院,他一看給二百大洋,就動了心,夜里假裝巡夜,就給西炮臺上的炮手胡太送了條子,講好攻進(jìn)去大洋給他一半。胡太是何人?咱們前文已經(jīng)說過,他和姜東家的三姨太崔丫暗中結(jié)好,于是二人一商定,第四天夜里正好是胡太值守,就把信兒傳出去了。

        天虎圍攻姜家大院第四天的夜里,圍子外的匪兵開始攻城了。一聽炮響,姜老爺子放下筷子就上炮臺去指揮去看情況,可是說也奇怪,東南北三個角炮打得都不緊,只有西炮臺槍聲爆豆似的。姜老爺子立刻爬上去,可是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老婆崔丫抱著洋炮在炮臺里轉(zhuǎn)轉(zhuǎn),他剛喊一聲:“混賬,你咋上來啦?”

        話還沒說完,只聽“咕咚”一洋炮,姜老爺子讓三姨太一洋炮給撂倒了。由于她不太會使洋炮,后坐力一下子把她的門牙也給坐掉了!

        胡太也抱著洋抱不向外打,專門對著院子里要上西炮臺的人摟火,崔丫就在槍洞子里往外打燈光信號,外面,老頭好的人立刻架炮,只聽“咕咚”一聲,西炮臺被轟開了!土匪潮水般地涌了進(jìn)來,姜家大院被攻陷了。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天虎的人馬已占領(lǐng)了大院,姜家的所有人都被捆著跪在地上,房子和糧垛都被點著了,火光沖天!

        這時,天虎押著唐聚伍,得意洋洋地出現(xiàn)了。天虎說:“唐聚伍,這就是你小子踩響我天虎綹子的下場!”

        天虎說著,朝天大笑。

        唐聚伍說:“天虎,我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你別殺人家別姓人,別燒別人的房子,中不?”

        天虎說:“現(xiàn)在由不得你?!?/p>

        唐聚伍說:“人作惡多端,必有一報。”

        天虎說:“你說報,誰看到了?啊,對了,記得你說過我死時是被牛頂死的?牛呢?牛呢?哈哈哈?!?/p>

        唐聚伍說:“現(xiàn)在就來啦……”

        天虎說:“在哪兒?”

        唐聚伍說:“你往這兒看……”

        說著,他突然用一直被鎖捆著的雙手把他一直以來拄著的扇刀把擰開了,天虎眼尖,他發(fā)現(xiàn),唐聚伍那個扇刀把里,原來一頭是黑洞洞的口!

        天虎是何等機(jī)靈的人哪?而且,他時時槍不離手,現(xiàn)在,二人近在咫尺,開槍誰也跑不了,就在天虎一愣的當(dāng)兒,唐聚伍突然“咕咚”一聲摟響了由孔家槍具所孔繁坤研制的刀具,只見一把閃亮的牛耳尖刀飛出去,準(zhǔn)確無誤地正正好好地扎進(jìn)了天虎的額正中,而這時,天虎也摟響了自己德國造鏡面匣子的勾槍,只聽“咣”的一聲,唐聚伍、天虎雙雙倒地。那把牛耳尖刀正是牛犄角的把,天虎真是讓“?!苯o頂死啦!

        這時,就聽有人喊:“有馬蹄聲!”

        有匪說:“是不是洮南吳大舌頭他們的馬隊到了?”

        有匪說:“是不是老懷德張全勝的馬隊到了?”

        老頭好一看,大當(dāng)家的天虎已死,姜家大院也快燒沒了,于是跳上馬喊了一聲:“挑——!”

        眾匪統(tǒng)統(tǒng)跳上馬,匪們在姜家大院“呼呼”的大火燃燒聲中,在四野刮起的冬月寒冷的狂風(fēng)之中,全都撤了,轉(zhuǎn)眼消失在北方荒冷的草原盡頭。

        風(fēng),一年年吹刮,草一綠一黃。大雁哏嘎叫著,一年年從南飛到北,又從北飛到南,時序就這樣一歲歲不變樣地延續(xù)著,重復(fù)著。可是,還有一個重復(fù),那就是,茫茫的牛心套保,每到每年的冬月初,當(dāng)草場枯黃了,當(dāng)葦花飄飛了,總有一老一小兩個人走來,他們是一個瞎子,一個是沒有了一條胳膊的孩子,終于有人認(rèn)出,這不是那年與刀客唐聚伍一塊兒進(jìn)牛心套保、踩響了天虎綹子的烏力格爾藝人色音巴雅爾嗎?那孩子,不正是給他拉棍的孩子柱子嗎?他們,不是死了嗎?

        原來,瞎子和小孩沒死。

        那次,當(dāng)天虎下令把瞎子處死時,小匪那順提著刀將他們二人押到了后套木嘎的沙丘后邊,突然說:“大爺,你的琴拉得太好了,又會撥弦又會拉弦,曲也唱得太好了,每次聽,都使我想起了俺苦命的額娘和那心愛的姑娘達(dá)那巴拉,聽你的琴歌,我哭了多少回。因此,我不殺你了,你走吧??墒?,天虎要我刀刀見血,我又不能不殺人。殺誰?那就殺了柱子吧。”

        突然,柱子跪下了。

        柱子說:“小哥,那順哥哥,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干佬眼瞎沒人領(lǐng)道,他走不出葦?shù)樽?!?/p>

        小匪那順說:“那可怎么辦呢?”

        小匪說:“要不,砍掉你一條腿吧?”

        柱子說:“別,別砍腿?!?/p>

        小匪說:“那砍啥?”

        柱子說:“要砍,就砍掉我的胳膊吧。”

        小匪一愣:“砍胳膊?”

        柱子說:“對。腿沒了,我不能拉道領(lǐng)瞎師傅了,砍掉胳膊,我還可以把瞎師傅的棍兒撿在我的褲腰帶上,照樣能給他拉棍兒引道……”

        后來,人們把唐聚伍的尸體埋在了牛心套保的一處高崗上,后來,唐老太太唐聚伍的娘也老了,死后也埋在了這處高崗上,后來,這里長出一棵榆樹,樹根連在地面上老高老高,到中間才變成兩棵樹,牛心套保的人都叫它“母子樹”。

        秋風(fēng)一起,瞎子色音巴雅爾琴師,和空著一只袖筒的柱子就要穿越草原。

        秋風(fēng)、蘆花、人影,混在葦?shù)樯稀?/p>

        人漸漸遠(yuǎn)去,可是瞎子新編了一首烏力格爾,名字叫《刀客》。

        《刀客》傳唱在牛心套保。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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