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得么
初中畢業(yè)后的七年里,我收到過五次同學聚會的邀請,但是這五次,我最終全部缺席。
雖然有一次,我其實都已經(jīng)走到了聚會的餐館門口。
那是一個夏日,下著陣雨,不知是因為悶熱的水汽,還是緊張,我汗流浹背。
在餐館門口,當年坐我前桌的男生提著蛋糕與我擦肩而過,我下意識地壓低了傘沿遮住自己的臉,直到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轉(zhuǎn)門后。
然后我在馬路邊站了好一陣,最后招手打了一輛車回家。
那場聚會,我本來是想風風光光地去,與我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作訣別。但是站在高新路上的真愛中國餐廳門外時,我突然明白,那扇門里永遠不會有屬于我的歡歌笑語。
我的初中生涯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校園暴力的折磨中度過的。
初一的暑假,我生了一場大病,有三個多月都在注射和口服激素藥物,好不容易等到病愈停藥,我卻腫胖成了自己都難以辨別的可怕模樣。驟然的形貌變化讓回到學校的我,迅速成為了整個年級的焦點,沒多久,我便因這迅速的膨脹而被賜號“何豚”。
這種帶著孩子氣的,張牙舞爪的惡意與想象力,只是拉開了這場折磨大劇的序幕,真正的欺凌,是從一場名為投票的鬧劇開始的。
那段時間,班里新來的一位年輕老師突發(fā)奇想,在一周一度的班會上舉辦了一場以“我最喜愛的同學”為主題的投票活動,投票的方式是請班里的同學依次將自己心中候選人的姓名寫在黑板上,想投同一個人的,就在已有的名字下畫“正”字。
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有人在黑板上寫下巨大的“何豚”兩個字后,我聽到有人開始發(fā)出竊笑聲,隨后笑聲傳染開來,由小及大,有人開始拍手叫好,仿佛正在觀賞一出卓越的喜劇。
于是我的票數(shù)很快名列前茅。新來的老師有些茫然地對著一張張笑臉,略帶無措地站在講臺上。他思量了一會,還是略帶遲疑地宣布道:“請何豚同學到講臺上來領(lǐng)獎?!?/p>
教室里立刻爆發(fā)出一陣更為響亮的笑聲。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老師不安而焦躁地發(fā)出了憤怒的質(zhì)詢。
“他們在拿我開玩笑。”
我忍住眼淚在哄堂大笑中站了起來,盡我所能維持著平靜而堅毅的神情,以維護我那龐大的軀體下與他人無異的小小自尊心。
“我不叫何豚,那是他們給我起的外號?!?/p>
年輕的新老師愣了片刻,隨后憤怒地轉(zhuǎn)身,將黑板上碩大的“何豚”兩個字擦去,將板擦重重地砸在了講臺上。
這場事很快便被上報到了教務(wù)處,教導(dǎo)主任在意見欄上寫下了“情節(jié)惡劣”四個大字,隨后將這份報告上交給了校長。與許多相似事件中默不作聲,只圖息事寧人的校方不同,我的遭遇得到了極大的重視,很快,處分通知被張貼了出來,那天班會上,所有在我名字后面畫“正”字的學生都被記了過,并要求寫三千字檢討,由家長簽字,交予學校。
那張通知張貼在布告板上的那個早晨,我照例走進教室,原來那些有意無意的嘲笑聲消失了,等著我的是一雙雙含著怨恨的眼睛。
我的處境改變了,從低谷正式跌到了谷底。
從那以后,我的同學們開始變著法兒讓我痛苦,但這次他們不再讓老師發(fā)現(xiàn)。有時他們會聚集在我身邊,以各種惡毒、難以入耳的言語嘲諷我,老師來后卻笑臉相迎,說只是在同我聊天;有時他們視我如無物,仿佛我只是一個空氣。
我的桌椅課本也開始莫名地消失,偷著抽煙的男生不時在我的校服上燙下煙痕。
在這樣的局勢中,我最要好的幾個朋友立刻選擇明哲保身,與我劃清界限,我的青梅竹馬義無反顧地投身了欺凌我的主力軍,著文痛陳我的“十大罪狀”,以表自己早有和我決裂之意,而那篇文章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贊嘆,隨后甚至被印成了傳單在整個學校中發(fā)放。
現(xiàn)今網(wǎng)絡(luò)中那些置身事外的評論者們,總喜歡給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們貼上“忍氣吞聲不懂反抗”的標簽,然而在我被欺凌的那一年里,我?guī)缀趺繒r每刻都在努力反抗和自救。
我試過向老師與家長尋求幫助,然而老師的特殊關(guān)照只使得我更被針對,家長卻把我的遭遇當作孩子間的打鬧,不以為意。我也試過與最為猖狂的欺凌者正面對抗,然而最終也不過是讓那一張傳單上又多了幾條我的“罪狀”。
這場聲勢浩大的欺凌活動,在一年之后終于以我痛擊某個欺凌者一拳,并向著全班同學自白,開始離校休息而結(jié)束。好笑的是,原本毫無憐憫地欺壓我的同學們,似乎在那一個瞬間驟然被感動了,在我歸家休養(yǎng)的幾天里,收獲了數(shù)不清的道歉與關(guān)懷,其實大多數(shù)短信的撰寫人,在幾日之前,還將自己的名字簽在我的“判決書”末端。
中考結(jié)束離開校門時,我以為一切終于就此結(jié)束,曾經(jīng)的日常將隨著時光流逝而成為丟棄于某個角落里積塵的回憶,就算提起也再不能傷及筋骨。
然而在那之后漫長的歲月里,那段往事所留下的陰霾卻仍未消散,在那近一年無所憑依,而日日被人踐踏,反抗也無用的日子里,我的自尊已被徹底踩碎。在那之后,我只是依照著慣性,去扮演曾經(jīng)那個未曾經(jīng)歷這一切的我。
哪怕時間已磨花了我腦里的一張張面容,銷蝕去我記憶中的一個個名字,我卻仍能清楚地記起當年的絕望與恐慌。
如今七年已過,我作為一個典型或非典型校園暴力受害者,終于能夠坐在屏幕前,面無表情,一字字地敲出過往那些心酸,和屏幕前的你談?wù)勎揖烤菇?jīng)歷了些什么。
這道傷口,在七年的時光里反復(fù)撕扯潰爛,直到如今,才終于漸漸開始痊愈。
盡管如此,我仍覺得自己十分幸運,因為我知道,有許多同我一樣的受害者,在更漫長的時光里承受著比我更深的陰影的折磨。他們甚至不敢提及自己曾經(jīng)受過怎樣的暴行,仿佛被定在恥辱柱上的不該是欺凌者,而是他們自己。
或許每一個經(jīng)受過校園暴力的孩子,都曾聽過諸如“為什么他們只欺負你不欺負別人”此般的質(zhì)詢,甚至許多評論者與研究者,也要努力概括出許多所謂的被欺凌者的“典型特征”來,好告知社會:這世界上并不存在無由的暴行。
事實上,在過去的數(shù)年時間里,我曾見過許多校園暴力的受害者。這些被排擠、孤立、攻擊乃至被暴力騷擾的人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學霸有學渣,有的曾經(jīng)開朗張揚,也有的向來沉默內(nèi)斂,他們之間的共同點,除了都經(jīng)歷過或輕或重的校園暴力之外,別無其他。
就像總有人指責被強奸的少女們遭遇惡行是因為衣著暴露一樣,無數(shù)標志著連帶責任的標簽,落在了本來無辜的校園暴力的受害者身上,以至于一部分受害人,比起譴責施暴者,更傾向于反思自己進而自罪,最終以沉默代替發(fā)聲,好像那一樁樁慘劇,都是因為自己的過錯。
校園暴力,是一場精神與人格的強奸。
其實很多時候,暴力施加者的共同特點,遠遠多于受害者的共同特點,可是人們還是習慣于為所有災(zāi)難歸因,卻很少將目光投向罪惡的施加者。
這是因為,我們每個人成為受害者的風險,都遠遠高于成為犯罪者的風險。社會心理學中有一個理論叫做“公平世界假設(shè)”,意思是人們傾向于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公正的世界里,得到的都是他們理應(yīng)得到的,而不幸的人所遇到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幸運的人則收獲著他們的獎勵。
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強有力的提升自我安全感與滿足感的理論,人們慣于給受害者們貼上種種標簽,好把自己與他們區(qū)分開來,安慰自己這些事肯定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正是這種無意的歸因,導(dǎo)致無數(shù)的校園暴力受害者受到二次創(chuàng)傷,難以走出陰影。
許多受害者或許還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理由或任何一種缺陷,能夠賦予誰肆意傷害、踐踏他們身體和尊嚴的權(quán)利。
對于校園暴力事件來說,反抗永遠優(yōu)于反思。
我不想以各種無用的大道理,為這篇文章做結(jié)尾,最后,我還是想留幾句閑話,聊聊使我重談這一話題的契機。
不久之前,我閑來無事收拾初中舊物,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本從未被填寫的同學錄。這本裝幀精美,設(shè)計考究,卻無人留言的同學錄買于那一場事件之前,在它的末頁,我看到當年的我,以稚嫩的筆跡所抄下的海子的詩歌: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落款處寫著2010年6月,我初中畢業(yè)的時間。
我三年的初中生涯,最終沒有留下任何一個名字或一行號碼,只留下了一首滿含著希望與絕望的詩。
正是這首詩,使我又想起數(shù)年前那一個夏日,想起我終究沒有走進那扇玻璃轉(zhuǎn)門的原因。
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男孩子,其實曾在我離開初中后的數(shù)年時與我偶遇,他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問我,為何多年不曾聯(lián)系,又同我談了些初中的舊事,對當年的欺凌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仿佛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同學。
而我看著他的笑容,想起至今仍烙在我當年的校服上,那一個他親手燙下的煙痕,突然覺得像是吞了一只蒼蠅,很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