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凡
摘要:作者孫頻將農村底層女性放置在中國舊社會和現(xiàn)代化建設的歷史時代巨變中,通過她們各自不同的生命形態(tài)演繹在自我解放道路上由順從到抗爭、從迷茫到突破的偉大轉變,這些女性用她們卑微弱小的生命書寫強大的內心。作者從她們日常生活經驗中挖掘從傳統(tǒng)女性價值觀到女性意識覺醒的蛻變過程,從而深刻展現(xiàn)出中國當代女性覺醒的發(fā)展歷程。
關鍵詞:女性日常生活 傳統(tǒng)價值觀 自我覺醒
小說《繡樓中的女人》是女性作家孫頻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不同于作者其他中短篇小說,在這本書中作者以賀紅雨為主線,歷史主題為背景展開敘述,向讀者呈現(xiàn)近代以來山西農村女性的日常生活圖景,講述了四代女人的生命軌跡,共同譜寫出一部中國近代女性自我覺醒的抗爭史。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通過融人中國近代農村社會生活變化及思想文化發(fā)展,反映出農村女性在傳統(tǒng)價值觀和現(xiàn)代女性意識二者之問的轉變。從人物內心活動和現(xiàn)實生活之問的矛盾沖突中,表現(xiàn)女性自我解放道路上的岡守與抗爭,作家孫頻從個體女性生命形態(tài)、家族女性甚至中國女性命運發(fā)展變化中深刻思考女性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反映了作者強烈的女性主義思想。正如孫頻自己認為的:“當有東西在內心撕裂你的時候,才更顯復雜與真實。”①而在人物塑造上,作者采用當代女性作家慣用的日常生活敘述著手貼近女性真實生活,通過敘寫樸實細微的日常生活和女性遭遇的生存困境,挖掘剖析人物精神狀態(tài),體現(xiàn)柔弱外表下堅韌的女性特質。從她們交織的悲歡人生中,表現(xiàn)出中國農村女性在突破和重建女性話語權和自我解放的道路上所做出的努力。
一、傳統(tǒng)女性的精神枷鎖
老姨太太——一個在故事中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女人。作為傳統(tǒng)倫理觀的典型維護者,以她為代表的這一群來自舊時代的中罔農村女性群體,她們的生命充滿屈辱與無奈。貧窮是決定她們婚嫁最直接的因素,老姨太太年輕時因為家里窮,不得不嫁給賀家為妾,同樣兒媳蘭英也是為了給家庭減負嫁給外貌和心理畸形的賀天聲。但二人的婚姻悲劇又因生育有了明顯的地位差別,蘭英在嫁入賀家的第一年便母憑子貴坐穩(wěn)了少奶奶的位置,而老姨太太因自己不能生養(yǎng)便對丈夫畢恭畢敬,害怕自己有一天被休弁,即使提升為正妻后,每日仍如履薄冰地活著,完全沒有夫妻之問的平等人格。對待繼子賀天聲,老姨太太則是傾盡自己全力去寵愛,想讓賀天聲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老姨太太還以傳統(tǒng)的標準找兒媳婦,她只看重女子的身體:“老姨太太相中蘭英就沖著這個結實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孩子的”。老姨太太的生命形態(tài)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女性的奴性意識。
傳統(tǒng)女性在這種被動的生存環(huán)境中形成了畸形生存觀:一方面生育觀成為女性日常生活中無形的枷鎖,不僅是她們用以抬高自己在家中身份的砝碼,也成為互相攻擊對方的借口,甚至成為殺人的兇器。賀紅雨在少女時就因遭受這種扭曲思想熏染,所以嫁到段家后為了證明自己比繼母活得好而不停地生育,甚至不惜親手溺死三女兒直至生出一個男孩。另一方面她們敵視壓迫同類,賀紅雨就是老姨太太在這種極端壓抑中的發(fā)泄口:“因為賀紅雨跟她一樣是女人,她便要加倍地在別的女人這里取得補償。老姨太太覺得自己一輩子受了這么多委屈,心驚膽戰(zhàn)、如履薄冰地活在一個男人手指尖上,既然做女人這么難,再找個女人跟她一起受苦,多少也能分擔點。這個家里,賀紅雨就是現(xiàn)成的”。作者將男權社會施加在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鎖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并產生強烈的思想沖擊。
在傳統(tǒng)日常生活中,女性全部的任務就是傳宗接代、相夫教子,她們從小受三從四德傳統(tǒng)社會倫理觀的教化將這種觀念在女性中代代灌輸。婚嫁對她們而言從來不是兩情相悅的事情,更像是一種交易,一種傳宗接代的儀式。在家貧時,她們是最早被家族拋棄變賣的產品;在家族需要延續(xù)時,她們又被看作生育的工具,她們不僅要考慮娘家的生計,還要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地侍候丈夫全家。在幾千年來以男性為統(tǒng)治格局的社會中,女性被束縛在家庭的框架中,從不參與社會活動也沒有社會話語權,僅僅是男性的私有附庸品,正如戴錦華在書中所說:“兩千年父與子的權力循環(huán)中,女性是有生命而無歷史的。那里有妻子、有夫后、有婦人、有婢妾,而沒有女性?!雹谀嫌谝恢币栏接谀行詻]有自主權,所以她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自己的家,人生不過是從父親的家移到丈夫的家,人生經驗充滿在被放棄和重新利用的卑微復雜體驗中,飄無定所的凄涼感和恐懼感讓女性不得不用生育去謀取在家庭社會中的一席之地,依靠有血緣的子嗣來獲得安全感。
二、近代女性的破與守
賀紅雨——整個家族最先的覺醒者,但又是傳統(tǒng)女性觀的繼承者。她代表中罔女性自我解放道路中矛盾掙扎的一代,在小說中賀紅雨生動展現(xiàn)出女性覺醒反抗的一面,她在賀家的日常生活中看到前途的黑暗,從心底厭惡老姨太太與賀天聲的寄生行為,在被日本兵強暴失身的極端困境下她不逃避不退讓,全面冷靜地分析自我處境,堅定地邁出繡樓的小門,主動出擊勇敢地把握自己的人生,沖破自古以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金科玉律,結束了傳統(tǒng)女子盲婚啞嫁的婚嫻悲劇,婚后更是努力經營婚姻掌握生活的主動權。這些都體現(xiàn)出女性在自我獨立、反抗困境中的堅韌品質。但是賀紅雨身上也集結了所有舊時代女性傳統(tǒng)的價值觀:“一個女人說到底是要用一個男人來成全自己的”,所以新婚之夜為了偽裝成處女,她用鐵鉤劃破自己下體;重男輕女的思想讓她瘋狂地生育,仇視二女兒甚至親手溺死三女兒直至生下兒子;盡管痛恨鄙視老姨太太的行為,但面對現(xiàn)實生活卻又沿著老姨太太的封建思想做事,總將段家男性的利益放在首位,以封建長者的姿態(tài)殘忍對待女性。為了生計她狠心選擇舍棄兩個女兒,面對兒媳、孫媳甚至是王小花,她又有同老姨太太相通的灰暗心理:“賀紅雨在王小花身上看到五十年前的自己,就是為了那個血淋淋的黃昏,它像一枚傷口一樣嵌在她的身上,五十年里一直在她身上一處隱秘的地方暗暗地流著血,就是為了填滿這種疼痛感。她不得不從別人身上尋找缺口,別人的缺口對她來說就是一種安慰?!?/p>
賀紅雨盼望:“她們和她一樣,她盼望所有的女性都和她一樣有缺口有傷口,這樣天下所有的女人就都解放了,就不需要再被這男權的牢籠禁閉,男人女人全部都平等了,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再用這種尺度來束縛和丈量女人。”她既看清女性自我困境和社會給予的不公,因此從前輩女性悲劇命運中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讓自己從三從四德的觀念束縛中走出。但在日常生活中,她又無法跳出幾千年來傳統(tǒng)女性思想價值的沼澤,跟隨世俗的眼光標準去要求其他女性,在這種根深蒂同的落后思想與自我女性意識覺醒的斗爭中充滿了矛盾與抗爭。
三、新時代女性的自我重建
段采云——突破而迷茫的一代。在小說中采云是最具有反抗性的一代,少年的她便深刻體會到封建思想下重男輕女的苦楚,奶奶賀紅雨既因為她是一個女孩而不喜歡她,又因為從她身上看到段惠青的影子而害怕面對她,采云從小就學會看人臉色如履薄冰地生活。從小在姑姑房問中看小說讓她成為一個叛逆的文藝女青年,面對姑姑的人生悲劇,走出小山村的她不僅是在為自己而活,更是背負著家族所有女性的希望,勇敢走出傳統(tǒng)女性不敢卻又期望的那一步,她否定傳統(tǒng)標準對女性的要求,顛覆男權社會下溫柔賢淑的女子形象:抽煙、奇裝異服、離經叛道,流連于眾多男性身邊,她在向所有世人表達女性不滿的聲音,向社會千百年來對女性的道德約束與不公待遇發(fā)出挑戰(zhàn),采云的做法是中國女性在女性意識上的進一步解放和對新時代女性發(fā)展道路的探索。采云雖然拼命地擺脫女性倫理道德的枷鎖,但也陷入前途的迷茫中:她看到傳統(tǒng)婚嫻觀對女性的不公,但是卻沒有找到根本的解決辦法,只是追求單純的性解放;她看到姑姑愛情的悲劇,所以勇敢追求自己的真愛向老師李柯南表達愛意,但這種不倫的愛情使她陷入道德愧疚中左有為難,最后以逃避的方式選擇遠赴美罔。而受過教育的新女性白玉,則將個人利益放在家庭婚嫻之上,在她的思想中婚嫻成為一種自我發(fā)展的工具,為了調到縣城工作,她將自己嫁與傻子段逸鷗。婚嫻成為女性社會生存的一種手段,傳宗接代的思想教條更是無法掌控女性自我生活,傳統(tǒng)女性價值觀在白玉這一代徹底瓦解。
以采云和白玉為代表的新時代女性,她們急切地在日常生活中突破,重建自我生活狀態(tài)。就如采云立志:“我一定要劈出一個我自己來,我一定要真正挖出一個女人來,我一定要搞明白女人究竟應該怎樣活才叫活著?!毙聲r代女性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在社會中擁有獨立的經濟地位,所以她們不再滿足于與男性平等的社會地位。面對長期生存條件下的困境與不公,她們開始審視自我生存狀態(tài),轉變自我觀念,進一步追求女性的自我滿足感。我國當代女權運動的興起與發(fā)展并不像西方國家一樣去爭奪政治話語權,中罔女性更多地表現(xiàn)是在日常生活領域中自我解放,她們繞過男性社會中權利的追逐,在日常生活中開拓更具魅力的女性個體生活經驗。但是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對于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根深蒂同的女性而言,在傳統(tǒng)思想和現(xiàn)實生活交織中,只靠女性日常生活經驗批評、個人行動解放自我的女性們在重塑自我上面臨著迷茫,現(xiàn)代女性在不斷自我獨立解放的同時因不被世俗接納而惶恐妥協(xié),就如賀紅雨所說:“在城市中掙扎與蛻變,那一定是個鮮血淋淋的過程,殘酷而凄艷”。在當代日常生活中所有女性都面臨著這種尷尬的兩難困境,但這看似一代代女性的悲劇中,卻又讓讀者從每一代女性的努力中看到中罔女性自我覺醒的希望。
①金瑩、孫頻:《我渴望觸及生活的本質》,《文學報》2016年9月8日。
②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頁。
參考文獻:
[1]孫頻.繡樓里的女人[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3.
[2] 荒林.日常生活價值重構——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思潮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3] 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