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珍
摘要:《野草》是魯迅先生最黑暗、最晦澀、最具哲思的一部作品,他曾告誡青年們不要讀這一作品。而值得深思的是,在這本充滿“毒氣”的作品中卻存在著一群幼小、童稚的生命形象。本文淺要地分析《野草》中的兒童形象,試圖探究魯迅掩藏在《野草》中的深刻思想。
關(guān)鍵詞:《野草》魯迅兒童形象
兒童這一特殊形象在魯迅先生的筆下時常出現(xiàn),《野草》共收錄了魯迅先生1924至1926年間創(chuàng)作的23篇散文詩和一篇題辭,其中包含兒童形象捕寫的就有5篇以上。
在創(chuàng)作《野草》之前的1923年,魯迅先生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絕望。其間發(fā)生了兩起重大事件:周氏兄弟失和以及接受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聘書。面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麻木愚昧的困民及自身生活的不如意,使魯迅先生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無力感和悲痛感。在這種心境下,“希望”的代名詞——孩子,也受到_『他的質(zhì)問和懷疑?!肚笃蛘摺分杏校?/p>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
我厭惡他的聲調(diào),態(tài)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近于兒戲;我厭煩他這追著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fēng)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①
孩子向“我”求乞,這本是一件令“我”難過、愧疚的事,作為成人的“我”并沒有給他們提供一個光明、美好的世界。然而,他的神情“也不見得悲戚”,還輕易地向“我”磕頭,對“我”哀呼,“我”被這樣的表情刺痛。《故鄉(xiāng)》中“我”和閏土闊別重逢時,他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②,“我”不禁為此打了一個寒噤,然而現(xiàn)在這個孩子已經(jīng)麻木到不見悲戚了!磕頭成為乞憐的手段,“我”被攔著接受這一“禮節(jié)”,被迫著聽他的哀呼,他的軟弱、卑怯暴露無遺?!拔摇笨床坏饺魏巫饑?yán)、骨氣和傲氣,這讓“我”更痛苦了。在他們身上,兒童本該有的天真爛漫全然不見,他們被生活麻痹得比大人更甚,這怎能不讓“我”感到“厭惡”“憎惡”“厭煩”呢! “我”的心中刮起了一陣颶風(fēng),渾濁得如同四面都是灰土的人間。
如果說《求乞者》中的孩子是皮影戲偶的話,那么《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孩子就是泛著寒光的利刃。年輕的母親為了將幼女撫養(yǎng)長大而出賣身體,忍受屈辱、痛苦,但女兒成年后卻因此而怨恨、瞧不起她。母親無法理解母親,這是多么可悲的事。長大成人的孩子在母親的心上插下了第一刀,孩子的孩子則給了母親最為致命的一刀: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的,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③ 不但是孩子,而且是最小的孩子。在玩著干蘆葉的年紀(jì),卻對母親的母親大聲說出了“殺”,這是何等的殘忍!這一聲來自孩子的孩子的“殺”帶著世問最強(qiáng)烈、最兇猛、最寒冷的惡意穿透了母親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意志也因此四分五裂,痙攣頓時平靜下來。如“骨”、似“石”細(xì)致地刻面了母親的僵直、冰冷、生硬。然而,在她開門離開后,冷罵和毒笑不止,這其中是否也有孩子的孩子的聲音呢?《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孩子著實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孤獨者》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
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得可以。但是連殳的眼里卻即刻發(fā)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里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jīng)買來了?!?/p>
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jìn)去,立刻又各人吹著一個口琴一擁而出,一出客廳門,不知怎的便打?qū)⑵饋?。?/p>
而當(dāng)連殳落魄后: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jīng)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fā)話,只見他側(cè)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的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里。⑤
以上兩段話分別對應(yīng)《頹敗線的顫動》中“我”夢中所見的第一幕和第二幕。連殳如同母親般養(yǎng)育著他的孩子——大良們,將他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寶貴。但他競也被“天真”的孩子仇視了,文中有他的一段話:“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⑥但《野草》中的夢太過黑暗可怖,因此四個月后魯迅先生在創(chuàng)作《孤獨者》時將說這句話的人換成了旁的孩子。連殳感受到的真正惡意來自他的孩子——大良們,他一聽見孩子們的聲音便拿著吃的出去,但大良們對失業(yè)的連殳沉默著,避之唯恐不及。在這沉默和躲避中連殳變成了一道畏縮、頹敗、晦暗的陰影,失去了原有的生氣。孩子們無情的回避似乎讓他身邊最后的陽光也藏了起來,此后,他只能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慢慢消亡。
在《求乞者》《頹敗線的顫動》之后,《過客》和《風(fēng)箏》展現(xiàn)了魯迅先生心中另一類孩子的形象。
《過客》中關(guān)于女孩外貌的捕寫十分特別,紫發(fā)、烏眼珠,穿著白底黑方格長衫。其中,紫色是所有人物和背景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在過客還未走近女孩和老翁時,她便急切地向東望著,充滿了好奇。當(dāng)過客問起前面是什么時,老翁的答案是墳,女孩的答案是野百合和野薔薇。七十歲的老翁到了對死亡敏感的年紀(jì),所以他在前方看到的是墳。十歲的女孩依舊天真爛漫,玩耍、野百合、野薔薇才是她所喜愛的。當(dāng)看到過客的腳流血時,女孩主動遞給他一塊布,讓他包扎傷口,但過客拒絕了。過客代表的是堅定的革命者,因此,他謝絕休息,不停地往前走。而老翁則是曾經(jīng)奮斗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棄了的革命者,他知道過客的來路,也知道前方呼喚過客的聲音,但前路對他而言同樣是未知的。過客拒絕女孩的原因是他不知該怎樣報答這份好意,所以他說:“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yīng)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wěn)當(dāng)?!雹哌@暗黑如墨的現(xiàn)實社會絕不是孩子們生活的樂土,所以與其讓他們被染黑,倒不如將他們?nèi)慷髿?或者只留下孩子,杜絕一切污染他們的隱患。但這兩種情況大概都不是孩子們所樂意的,因此過客再次拒絕了女孩。
與《過客》相比,《風(fēng)箏》增加了更多現(xiàn)實因素?!拔摇辈粣鄯棚L(fēng)箏,“我”的年紀(jì)長于“我”的小兄弟,但“我”仍記得他當(dāng)時對風(fēng)箏癡迷的模樣,“我”依稀能想起他所做的風(fēng)箏的形狀和顏色。而當(dāng)年那個沉迷于風(fēng)箏的小男孩卻什么也不記得了,那段既快樂又苦痛的記憶在他腦海中永久消失了?!拔摇钡男闹坏贸林刂?,既為自己冷血蠻橫的精神虐殺,也為小兄弟的徹底遺忘。“魯迅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同樣的對久別的故鄉(xiāng)的留戀,同樣的對那最令人企盼的夢幻時期的憐惜,并希冀他心靈的底色上映照出對那最閃光不可復(fù)還的年華的珍慕;更重要的是,看到他由此而生出的孜孜不息的人生探索”⑧。然而,他已經(jīng)冷然麻木了。
雖然現(xiàn)實如同毒蛇纏住了魯迅先生的身體、扼住了他的喉嚨,給他冰透骨髓之感和巨大的絕望之情,但他仍執(zhí)著地追求希望,《立論》正是這一精神的體現(xiàn)?!拔摇痹谛W(xué)校的課堂上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對“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焙汀斑@孩子將來要做官的”阿諛行為感到不屑,大聲說出“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⑨。面對老師、教授圓滑媚世的立論原則,“我”勇敢地說出了“不”,這在《野草》的兒童形象中是絕無僅有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難能可貴的。對于魯迅先生來說,這正是他寄托希望的所在。
從《求乞者》《頹敗線的顫動》到《過客》《風(fēng)箏》,再到《立論》,有絕望,有驚懼,有欣喜,有悲嘆,有希望。通過對《野草》中兒童形象的分析,我們看到了魯迅先生對自我和國民性殘酷犀利的解剖以及他作為一個先覺者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和無力感。魯迅先生對兒童教育和成長問題的關(guān)注超前而敏銳,他的觀點對我們?nèi)跃哂兄匾膶W(xué)習(xí)、借鑒意義。
①③④⑤⑥⑦⑨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頁,第210頁,第92頁,第97-98頁,第94頁,第197頁,第212頁。
②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507頁。
⑧ 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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