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紅艷
摘要:張愛玲小說中的服飾與色彩,以人格化的解釋、情感的投射、富有豐富的心里蘊含性,釋放出來的底蘊是具有深透意味的審美象征。張愛玲正是借助服飾與色彩的非語言來賦予她筆下人物個性獨特的“形式”與“色彩”,從而表現(xiàn)人物的個性審美差異、暗示人物的凄涼命運,尤其在她所精心構思塑造的葛薇龍、梁太太、曹七巧的身上正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 服飾與色彩 人物審美個性
郭沫若說得精彩:“衣裳是文化的表征,衣裳是思想的形象?!睆垚哿嵝≌f中的服飾與色彩,以人格化的解釋、情感的投射富有豐富的心里蘊含性,釋放出來的底蘊是具有深邃意味的審美象征。“衣服可說是一個人的第二皮膚和第二個性格”。張愛玲正是借助服飾與色彩的非語言來賦予她筆下人物個性獨特的“形式”與“色彩”,從而表現(xiàn)人物的個性審美差異、暗示人物的凄涼命運,尤其在她所精心構思塑造的葛薇龍、梁太太、曹七巧的身上正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一、冷艷、求淡中的尷尬
將人物的心理活動通過服飾與色彩傳遞,化無形于有形,服飾與色彩變換的節(jié)奏與微妙的心理活動相對應,服飾與色彩選擇的差異性體現(xiàn)了人物審美個性的差異性。葛薇龍在選擇服飾與色彩的時候,雖然由她的思想意識和審美觀所支配,但又由于家庭貧寒不得不寄人籬下,所以她的服飾與色彩的選擇又不得不為求取實利而服務。葛薇龍在小說中出場時穿著“中西混搭”的服飾:竹布衫外面套了一件絨布短背心,里面長外面短。葛薇龍一身學生的打扮,再加上“白凈”的皮膚,更顯得特別的清純、樸素。但衣服的樣式卻是“大雜燴”——中西合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雜糅,一種尷尬的生硬的組合;也暗示了葛薇龍一開始就注定在這種“尷尬”中矛盾掙扎痛苦一番了。
為了讓葛薇龍更具魅力,梁太太開始對葛薇龍進行“包裝”:各種樣式的衣服,短外套、長外套、寬松的、緊身的;各種場合的衣服:家常的織錦袍子、海灘上游玩時披的披風、在臥室穿的睡衣、洗澡時穿的浴衣、晚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各種面料材質(zhì)的衣服,紗的、綢的、軟緞的。真是色色俱全。④再用裝滿了丁香花末的白緞子小荷包把衣櫥熏得香噴噴的。梁太太把這五彩繽紛、香氣逼人的“堡壘”交給了葛薇龍,讓葛薇龍在這些美麗動人、芬芳怡人的“糖衣”下保護自己,向男人們和情敵們進攻,讓葛薇龍漸漸地對這些“物質(zhì)上的享受”產(chǎn)生依賴感。薇龍沉溺于試衣服的快感之中,在那香軟富有誘惑力的服裝的包裹下,葛薇龍的心理起了微妙的變化——她開始進入梁太太安排的角色,漸漸墮落了。
葛薇龍深知在那充滿香氣的奢華衣服后面有著怎樣骯臟、空虛、凄涼、無奈的靈魂,所以她突然不愿意面對衣櫥之外那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xiàn)實。在這里,溫雅且充滿香氣的衣櫥成了葛薇龍心靈的驛站,讓她疲憊的靈魂暫時得以逃避。
在葛薇龍的潛意識里,她還是希望自己清白、潔凈、素淡一些,她去參加唱詩班時,特地穿了一件素凈的姜汁黃朵云皺的旗袍,用葛薇龍自己的話說,在外面應酬穿紅掛綠,是礙在姑媽的面上。那潛臺詞便是自己愿意穿淡色衣服參加唱詩班,華麗美艷的外表是生存境遇所迫;心靈的安寧、情趣的高雅、靈魂的潔凈才是她埋藏于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精神追求。
雖然喜歡素淡衣服但又不得不以艷來吸引人,所以葛薇龍后來的衣服偏于“冷艷”:“白褲子,赤銅色的襯衫,灑著銹綠網(wǎng)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后,露出了長長的微卷的前劉海來?!彪m然微卷的劉海透露著風流嫵媚,但色調(diào)是“冷色”。正表現(xiàn)了葛薇龍想避開風塵俗氣、追求素凈淡雅的復雜心理。葛薇龍與喬琪結婚后,盡量打扮得素淡一些,穿著件品藍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她本以為從此可以從外到內(nèi)摒棄“交際花”的“氣質(zhì)”,專心當一名“太太”。但當一大幫喝醉的水兵看到與喬琪在街上散步的她時,“不約而同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令葛薇龍萬分吃驚和尷尬。
從這一細節(jié)可以看出,外表上樸素的葛薇龍仍擺脫不了“交際花”的特征,被士兵當作了妓女。作家張愛玲獨具匠心,以服飾與色彩為象征符號,通過服飾與色彩的交錯變換來揭示葛薇龍想保持“潔凈索淡”,卻又不得不做“交際花”;現(xiàn)在的自己又千方百計想要掩蓋曾經(jīng)的“交際花”的風塵氣,“艷中求冷”;做了太太之后徹底擺脫“艷氣”,卻仍擺脫不了交際花模樣的這種種復雜尷尬的心態(tài),從而深刻含蓄地暗示出了這位女子在尷尬中無奈凄涼的命運。
二、紅艷、挑逗下的風騷
紅色,是熱烈情感、強烈欲望的象征,競成為梁太太心靈吐露的渠道,也成為梁太太精神表現(xiàn)的象征。梁太太的住處大紅配大綠:花園里大青樹配著英罔艷麗的玫瑰;花同墻里的春色與那滿山的野杜鵑交相呼應、火紅的色彩連綿一片,像熱烈、灼燒、能摧枯拉朽的火一樣,一路燃燒。熱烈的紅色殺氣騰騰,象征著梁太太熊熊的欲火,從山上燒到山下。
葛薇龍第一次見梁太太時,她的裝扮非常個性化:時尚的黑色草帽配上耀眼性感的綠色面網(wǎng),閃爍的蜘蛛寶石。黑色給人一種無法抵擋的神秘性感的暗示,寶石充分顯示了其物質(zhì)上的富裕氣派。張氏這里別具匠心,用“淚珠”來暗示其在珠光寶氣繁華絢麗外表下凄苦悲涼的命運,用“青痣”來暗示其貴婦身份下掩蓋的“鴇母”身份。
梁太太悠悠吊在腳趾尖的織金拖鞋,扎在頭上的鸚哥綠包頭,在手上溜溜轉的芭蕉扇,雪白手指頭上血滴滴的蔻丹,嘴唇上抹著紫黑色的巴黎新到的“桑子紅”胭脂。這一幅色彩絢爛的工筆圖畫,將梁太太“老交際花”那種露骨的風騷、赤裸的欲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其心底壓抑的無窮欲火和猥瑣的一面揭露出來,處處暗示著梁太太火熱的交際關系滲透出的具有挑逗性的“情欲”與“物欲”。紅色、綠色、黑色、金色濃涂重抹于梁太太的身上、房間、環(huán)境,一個年老色衰還得濃妝艷抹到處賣笑、表面風光實則凄苦、靠出賣清純靚麗的葛薇龍來掙錢的風塵女子的形象躍然紙上。
三、含春、受虐的施虐者
特定文化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特定服飾與色彩作為非語言文化信息,成為人際交往中人的地位、權勢、角色的象征。曹七巧這一藝術形象就極為講究這種非語言信息的潛效應。
我們先來看看曹七巧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上街去買菜時的裝束:把那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高高挽起,專門露出那一雙雪白的手腕。這時的曹七巧雖然出身低微,家境貧寒,卻具有了青春的活力和少女的美麗、健康、多情。
再看她當了二奶奶之后的裝扮:雪青洋皺手帕與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色調(diào)呼應、搭配和諧,與銀紅衫子形成鮮明對照。著裝色彩艷麗,外表嬌艷,給人溫情的“含春”視覺。但她外表的“鮮艷”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凄涼:發(fā)髻上插著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隨著抽泣的節(jié)奏一閃一閃。一截粉紅絲線藏在發(fā)髻的窩心里,若隱若現(xiàn),映在鉆石的光里,就像一抹微紅的火焰?!渖洗髦粚鸲敚粍硬粍哟舸舻乜吭陂T上,像被兩只銅釘釘在門上了似的……”這段是描寫七巧被季澤拒絕后的傷心痛哭,與前面她十八九歲時相比,雖然七巧當了二奶奶后,衣著華麗,穿金戴銀,實際上卻不能像十七八歲那樣張揚青春、開敞少女情懷了;她只能將對情愛的渴望包裹在艷麗的衣著下,用金鎖鎖進自己心靈的匣子里。雖然此時的曹七巧也在用紅色的裝飾來顯露自己“不甘心”的青春,但她的掙扎與努力、她火紅的青春,只能是“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張愛玲敏銳的洞察力和細膩的筆觸,再加上她高超卓越的服飾色彩運用能力,通過曹七巧身上的一衣一衫、一根紅頭繩、一對耳墜,甚至風涼針上一顆細小的鉆石,都能夠?qū)⑷宋锏男睦碜兓憩F(xiàn)得微妙而深刻。在這里,服飾和色彩都是“有意味的形式”,傳遞出一系列信息:七巧的青春將成為無生氣的標本和陳舊的回憶,讓金錢的枷鎖拴死、磨損,漸漸失去了寶貴的自由、青春的靈氣和生命的生機。
一幅幅色彩濃烈的工筆細描,一場場樣式別致、色澤嬌艷的服裝展示會,一個個穿著載著時代背景、文化氣氛、情感意志的人活動在這一幅幅色彩的天地里,演繹著自己那袖珍的戲劇,一股股悲涼之氣、失落之感卻總也揮之不去。這里的人們只有“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是凄哀的”。服飾與色彩展示了一場場悲涼的人生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