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生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現(xiàn)代漢語中動詞性語法成分(VP),特別是動詞重疊式(VV)之后可附“看”構成句式“VP(V)看”,如“吃了藥看”“叫一聲看”“想想看”“試試看”等。前賢對這種句式?jīng)]少關注,人們普遍認為其中“看”表“嘗試”或“試探”義,而“VP(V)看”表示“嘗試”或“試著” 做VP(V)代表的動作行為。比如,張相據(jù)近代漢語認為“看”為“嘗試之辭,如云試試看”[1],與此相似,陸儉明等認為“看”是表“嘗試”的“語助詞”[2]。張伯江等接受這些基本看法,并認為漢語中存在個用“看”表示的“嘗試范疇”,而這種范疇在漢語方言中分布得不平衡,如北京話缺少這種范疇,即便有也處在被其他形式代替的狀態(tài)。[3]193-215筆者以為,把“V P(V)看”中的“看”當成附在動詞性語法成分后的虛化成分可以接受,但把它解釋成“嘗試”或“試探”義恐怕跟事實不符。在分析“VP(V)看”的基礎上,筆者準備討論 “看”的三個問題:其一,“VP(V)看”中“看”的語法意義和作用。認為其中“看”并不表所謂“嘗試”或“試探”義,而應該有別的意義或作用。其二,“VP(V)看”中的“看”從動詞“看”語法化而來,討論動詞“看”的句法或語義特征為這種語法化所提供的必要條件。其三,討論動詞“看”語法化為“VP(V)看”中的“看”的演變過程。這是三個緊密相連的問題。
據(jù)“VP(V)看”的“粗略的發(fā)展脈絡”顯示,其中“看”前的動語類型從南北朝到現(xiàn)代有個演變過程。[3]198筆者看重這種“發(fā)展脈絡”中各種動語類型后“看”的語法意義和作用,這方便選擇些較為典型的上下文來剖析其中“看”的語法意義和作用,而小說、戲劇等中的用例尤能提供這種較為充分的上下文。例如:
(1)(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抬頭不見了行者。……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闭?zhèn)€把葫蘆往上一拋,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蟲道:“怎么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精細鬼道:“不要胡說!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边@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口中念道:“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念不了,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一定是個假的?!闭绿?,孫大圣在半空里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訊,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西游記》第34回)
(2)那先生笑道:“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jīng)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 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里睡的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jù)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jīng)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jīng)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s,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長過?!毕壬犃说溃骸懊畎?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夠以養(yǎng)心調(diào)經(jīng)之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癥候來。待用藥看看?!庇谑菍懥朔阶?遞與賈蓉(《紅樓夢》第10回)
(3)張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憑有據(jù),怎么說是無根之談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憑據(jù)?拿憑據(jù)來把我看?!睆埞媚锫犃?,不響一聲,站起身來走到外間,便向大柜里取出個大長的鎖兒匣來,向他懷里一送,說:“請看?!惫哟蜷_一看,卻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龍風庚帖。從那帖套里抽出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自己同何玉鳳的姓氏、年歲、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開在上面;不覺十分詫異,說道:“這……這……這是怎的一樁事?我莫不是在此作夢?”張姑娘道:“我原說作夢,你只不信;如今是夢非夢,連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夢中叫的那個有情有義的玉鳳姐姐來了,你問他一聲兒看?!?《兒女英雄傳》第23回)
(4)“我給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間房,還是不上算;房租,煤燈炭火都是錢,不夠。她跟著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湊巧,你拉車,她作女仆,不易找到!這倒不好辦!”曹先生搖了搖頭?!澳憧蓜e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臉紅起來,哽吃了半天才說出來:“她沒法子才作那個事,我敢下腦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亂開了:許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團,又忽然要裂開,都要往外跑;他沒了話。(《駱駝祥子》)
(5)魯侍萍:我倒認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
周樸園:哦?你說說看。
魯侍萍: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賢惠,并且聽說是不大規(guī)矩的。
周樸園:也許,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你不妨說說看。(《雷雨》)
這些用例都是近代后的漢語書面材料,筆者盡量錄用了“VP(V)看”語句(下劃橫線所示)所出現(xiàn)的上下文。表面來看,(1)-(5)中“VP(V)看”的動作行為成分VP(V)似有“嘗試”或“試探”的意味,但這種意味是否由“看”帶來卻很成問題。這主要表現(xiàn)在幾個方面:其一,把“VP(V)看”的“看”解釋成“嘗試”或“試探”義,而“看”前的VP(V)也可以是本身具備“嘗試”或“試探”義特征的動詞性成分,如(1)的“試演試演看”,又如口語中常說的“試試看”,這就出現(xiàn)語義重復。循著這種理解,據(jù)語言交際的經(jīng)濟原則,“看”像語義羨余成分可以被省去,但“看”不像是可隨意省去的成分。其二,“嘗試”或“試探”一般是對難辦、復雜、有挑戰(zhàn)的事說的,與此相反的事情往往用不著去“嘗試”或“試探”。(2)說秦可卿病得奇、病得重,張友士為治這病還可說“嘗試”或“試探”,但(4)中說韓先生給祥子“想想看”,其中“想”算不上難辦事,似乎談不上要去“嘗試”或“試探”,而把這種“看”解釋成“嘗試”或“試探”義難說切合語意。其三,“VP(V)看”的“看”雖可看作虛化成分,但跟源詞即動詞“看”的關系仍很密切。比如,(2)中同樣說給秦可卿治病,前面說“吃了我的藥看”,后面說“待用藥看看”(下劃波浪線所示),前用“看”而后用其重疊式“看看”,這說明此例的“看”還有動詞意味,也說明“VP(V)看”中的“看”跟其源詞即動詞“看”之間保持著緊密關聯(lián)。[注]筆者舉的《紅樓夢》中張友士說的“吃了我的藥看”這個用例,人們對其中“看”可能會有不同理解。筆者以為,這里的“看”一方面具有動詞性,后文出現(xiàn)的它的重疊形式“看看”就是證據(jù)。另一方面也具有待況語綴的基本特征,即“看”附在動詞性成分“吃了我的藥”后,其作用也是等著由該動作行為引發(fā)的情況。這個用例不僅能說明待況語綴“看”跟它的源詞即動詞“看”之間的承繼關系,也能說明動詞“看”語法化為待況語綴過程中所呈現(xiàn)的過渡特征,即處在過渡階段的“看”不僅有源詞的動詞性,也有后來待況語綴的特征。如果把“VP(V)看”中的“看”解釋成“嘗試”或“試探”義,便無以溝通這種“看”跟其源詞的關聯(lián)。這些問題使筆者有理由懷疑把“VP(V)看”中的“看”解釋成“嘗試”或“試探”義的正當性。
“VP(V)看”中的“看”必得結合它出現(xiàn)的上下文才能給出合理解釋。概括分析以上諸例中的“VP(V)看”語句,它們都有個共同特點,即“VP(V)看”中的動作行為成分VP(V)由于后面附個“看”,總跟其可能引發(fā)的其他事情或情況有所關聯(lián)。比如,(1)中精細鬼說“試演試演看”意在通過“試演試演”來“看”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或情況;(2)中張友士說的“吃了我的藥看”意思是“吃了我的藥”后“看”秦可卿的病情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3)中張姑娘說“問他一聲兒看”的意思是先“問他一聲兒”,然后“看”何玉鳳會說些什么;(4)(5)中動詞重疊式“想想”“說說”后附“看”也不表“嘗試”或“試探”義,而是意在引出“想”或“說”出什么。這些用例中的“看”雖比它的源詞即動詞“看”的意義更為抽象,但仍跟源詞保持著密切關聯(lián),只是“VP(V)看”中的“看”是試圖“看”到由VP(V)引發(fā)的事情或情況(包括言語行為或話語)。根據(jù)這種分析,如果把“VP(V)看”中“看”后面所聯(lián)系的事情或情況(包括言語行為或話語)統(tǒng)稱為“情況”,筆者以為這種“看”更恰當?shù)刂v應是個待況語綴,即它附在動詞性成分VP(V)后的作用是等待由這種成分代表的動作行為所能引發(fā)的情況發(fā)生。待況語綴“看”既從動詞“看”語法化而來,要討論這種語法化少不了對源詞即動詞“看”的句法、語義特征作深入分析,因為這些特征為“看”的歷時演變提供了必要條件。
動詞“看”的基本用法是讓視線接觸人或物,其施事只能是具備視覺能力、生命度高的人或動物。另外,從生命度等級來說,人的生命度又高于動物,這種生命度等級差別的基礎來自人和動物間若干有區(qū)別的特征。王玨曾論及“人類”和“狹義動物”(即筆者說的“動物”)在“四組雙重概念”上的區(qū)別特征,見表1:[4]
表1 人類和狹義動物在四組雙重概念上的區(qū)別
筆者參考這種看法并吸取先哲一些思考或認識,可這么認為:人屬于廣義動物,跟狹義動物一樣有自然屬性,但人是更高級動物,如人能抽象思維、制造勞動工具、用語言交際、憑社會組織和精神文化生存等,而狹義動物不具備這些特征。這些區(qū)別可能會投射到語言中形成生命度范疇,語言會用些有差別的語法形式來顯示“人>狹義動物”的生命等級差別。為簡化論述,筆者用“動物”直稱“狹義動物”。漢語作為“看”施事的人和動物通過“看”支配客事(“看”的對象宜稱客事而非受事,因為受事會受到動作行為的影響,而“看”不具備這種特征)也表現(xiàn)出生命度上的重要差別,而掌握這種差別可獲取“看”在句法和語義上更為重要的特征。
人和動物的“看”都有“讓視線接觸人或物”的自然屬性,而被視線接觸的客事也有典型和非典型之分?!翱础钡牡湫涂褪率悄切┯行螤睢㈩伾?、狀態(tài)等的實體對象,人和動物的視線都能觸及這些客事。例如:
(6)人/老虎盯著石頭看。
(7)人/老虎看著地上蜷縮的蛇。
(8)武松看著老虎,老虎看著武松。
這幾例中“石頭”“蜷縮的蛇”“老虎”“武松”等客事都有特定形狀或狀態(tài),而“人”“武松”“老虎”這些有視覺能力的施事能將視線投及這些客事。然而,即使對“讓視線接觸人或物”,也難說動物具備人“看”時伴隨的心理狀態(tài)。日本學者太田辰一認為漢語存在“有心”意義的動詞,這種動詞也包括“看”。[5]“有心”的“看”嚴格講只是對人而非動物說的。動物將視線投及客體,如(6)-(8)中老虎看石頭、蜷縮的蛇及武松,主要是為適應自然本能和目的,如老虎看石頭也許為攀援登高,也許為選擇個舒適的休憩地等;看蜷縮的蛇及武松這些活物也許為即將到手的食物吸引等。而人將視線投及客體卻伴隨著復雜的心理活動,如(6)的“人”若是個科學家,他看石頭也許伴有分析石頭的化學、物理等屬性的心理活動;(7)的“人”若是動物學家,他看蛇時心中則可能在琢磨蛇的動物屬性等;(8)中武松的“看”能讓人聯(lián)想到《水滸傳》中所描述的武松見到景陽岡上老虎的所思所想。從認知視角解釋是說,圍繞在人的“看”周圍有兩種重要的認知域,一種是基于“看”本用的“讓視線接觸人或物”的視覺行為域,另一種是與視覺行為域相伴隨的心理域,這兩種認知域在人的“看”上構成了鄰近關系。
由于人的“看”具有不同于動物的視覺特征,對有些“看”來說,其施事只適合由人而非動物來承當。筆者注意到,呂叔湘等[6]和孟琮等[7]所舉的表示“使視線接觸人或物”或“觀看”的“看”的用例中,“看”的客事基本是人類文化制品或人類特有的動作行為,其施事自然會使人想到的是人,原因是“看”這些客事少不了只有人才具備的復雜心理活動。筆者統(tǒng)一用(9)來說明這其中的某些用例(個別用例文字上有刪減):
(9)看電視、看電影、看下棋、看寫字、看京劇、看樂譜,等等。
人的“看”具備的將視覺行為和心理活動聯(lián)結起來的特征也為其派生新用法提供了必要條件,而派生的主要途徑是隱喻和轉喻。隱喻是將源概念投射到相似的目標概念,而人的“看”通過隱喻派生新用法是在保持伴隨心理活動特征的前提下將“看”投射到別的更抽象的客事上。
(10)看情況做決定,不要操之過急。
(11)你看他做什么呢,怎么這時候還不來。
(12)今后就看你們?nèi)绾涡袆恿恕?/p>
(13)看你說的這話,完全跟事實不符嘛!
(14)你看他說什么了,還不管管。
(15)我看你還要說什么?
以上用例“看”的抽象客事有兩個主要特點:其一,這些客事自身沒有特定的形狀、顏色、狀態(tài)等,人的視線不能直接觸及它們,但這些抽象客事可以有外部表現(xiàn),這些表現(xiàn)人的視線可以觸及;其二,人要“看”這些客事不僅要讓視線觸及它們的外部表現(xiàn),還要結合心理活動進行。字典辭書常把(10)中的“看”解釋成“觀察”,其實這里的“看”只是投射到更抽象的客事即“情況”上而已。(11)(12)中“看”的客事都是事件或情況,是“看”投射到事件域中的用法。這種事件或情況也包括等待出現(xiàn)的事情或情況,如(12)的“你們?nèi)绾涡袆恿恕薄?13)-(15)中“看”的客事都是言語行為或言語,這是“看”投射到言域中的用法。言域是重要的認知域,[8]這種認知域的客事也可以等待發(fā)生,如(15)的“你還要說什么”。
轉喻的基礎是相關對象的鄰近關系,是用其中一個對象的概念代表它鄰近對象的概念化過程。人的“看”通過轉喻產(chǎn)生兩種重要用法:其一,基于“讓視線接觸人或物”的視覺行為和與之相伴隨的心理活動的鄰近關系,“看”由指稱視覺行為轉指與之鄰近的心理活動,而這種心理活動常被人釋為“認為”。比如下面用例中的“看”:
(16)我看不會下雨,你看呢。
(17)你看誰能贏。
其二,“看”用在有些事件域、言域的客事上具有上文論及的“等待”的特征,如果把這種“看”的語義看成包括“等待”特征在內(nèi)的多種語義特征構成的整體,那么“等待”特征可看成這種整體的部分,通過“整體代表部分”的轉喻機制,“看”從表示整體轉變?yōu)楸硎具@個整體的部分“等待”,從而派生出“等待”義的動詞“看”。比如,人們常將(18)-(20)中的“看”解釋為“決定于”,筆者以為這些“看”的準確意義應是“等待”或“待”,而其中緊隨“看”的都是待出現(xiàn)的事情或情況:
(18)整個比賽就看這一局了。
(19)明天能不能去香山,要看下雨不下雨。
(20)他能不能繼續(xù)當縣長,就看大家選不選他了。
上面對動詞“看”的句法及語義特征的大致考察,可得出與筆者所論主題相關的兩個主要結論:其一,“看”的詞義系統(tǒng)中不存在所謂“嘗試”或“試探”義,或與此相近意義的用法,若將“VP(V)看”中的“看”解釋成這些意義,就難以尋求動詞“看”的語法化軌跡;其二,筆者將“VP(V)看”中的“看”分析為待況語綴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動詞“看”在有些上下文中具有“等待”的語義特征,并且派生出“等待”義的動詞用法,這兩種“看”后面都跟著待要發(fā)生的事情或狀況,這是待況語綴“看”形成的句法和語義基本條件。
筆者對有些上下文中具有“等待”特征的“看”和義為“等待”的“看”的句法和語義特征做統(tǒng)一描述,因為它們不僅具有相似的句法和語義特征,而且都有可能語法化成待況語綴。為述方便,筆者將這兩種“看”統(tǒng)一記為“看動-待”,將由此語法化成的待況語綴記為“看綴-待”,而將其語法化過程記為“看動-待>看綴-待”。從邏輯或事理關系看,“看動-待”聯(lián)系著前后兩種緊密關聯(lián)的事件或情況(包括言語行為和話語),即前面的事件或情況引發(fā)或?qū)е潞竺娴氖录蚯闆r(包括言語行為和話語)。按前文說明,這些前后緊密關聯(lián)的事件或情況(包括言語行為和話語)可統(tǒng)稱為“情況”,這兩種“情況”可用不同小句形式來表示。如將前情況示為:S1→NP1+ VP(V)1,將后情況示為:S2→NP2+VP2,而將由“看動-待”連接的S1、S2組成的語法結構記為T(看動-待),那么T(看動-待)的內(nèi)部層次關系可用圖1表示。這個圖是說,T(看動-待)由S1、“看動-待”、 S2三種語法成分構成,第一層次上“看動-待”跟 S2而不是跟S1發(fā)生直接關系,而在最底層次上,“看動-待”雖跟S2的分解形式“NP2+VP2”的關系仍密切,但在空間距離上則跟居前的S1的構造成分VP(V)1接鄰。
圖1 T(看動-待)內(nèi)部語法結構層次關系圖
T(看動-待)內(nèi)部這種關系可用漢語音韻的停頓特征給以說明。按漢人的一般語感,以下用例左側語句的停頓自然,而右側用“*”所示的語句停頓不自然或不常見:
(21)你再說一遍,看我打斷你的腿→*你再說一遍看,我打斷你的腿
(22)咱們就不照他的指示辦,看他能把咱們怎么樣→*咱們就不照他的指示辦看,他能把咱們怎么樣
(23)你最好搬個梯子,看(你)能不能夠著房頂→*你最好搬個梯子看,(你)能不能夠著房頂
(24)咱們找他去,看他還有什么話講→*咱們找他去看,他還有什么話講
觸發(fā)“看動-待>看綴-待”的原始條件是像(21)-(24)左側用例所提供的句法和語義環(huán)境,而筆者認為以下因素將對這種語法化起到重要作用:
1.T(看動-待)中“看動-待”后S2所示的情況特征。S2表示在S1表示的情況發(fā)生的條件下待發(fā)生的情況,因此帶有預測性和不確定性。說話人在S2中往往采用疑問形式來強化這種預測性和不確定性,如(22)(24)的S2中有特指疑問詞“怎么樣”“什么”,[注]此處所論的“看動-待>看綴-待”諸因素,其所舉例皆對(21)-(24)左側語句而言,無涉右側語句。(23)的S2中有正反選擇疑問式“能不能”。即使沒有這些疑問形式,S2表達的也難說不具預測性和不確定性,如(21)中說話人說的“我打斷你的腿”看似明確且待要發(fā)生,其實也是預測和不確定的情況,因為“我打斷你的腿”更可能是威脅話,這種情況未必真能發(fā)生。S2的預測性和不確定性主要由其時間特征帶來?!翱磩?待”的“等待”特征決定其后S2所示的情況總發(fā)生在說話人發(fā)話的時間之后,屬于人們主觀預測的將來出現(xiàn)的情況。主觀預測可能準確,也可能不準確,因此也帶有不確定性。
2.由于“看動-待”的“等待”特征及其后S2所示情況的預測性和不確定性,話語表達中說話人對S2可能有兩種處理辦法。第一,像(21)-(24)說出S1的前提下也說出“看動-待”后的S2。說話人說S2的主要目的是對S1表示的情況所可能引發(fā)的情況做出限制性預測。S1表示的情況可能引發(fā)很多情況,但說話人只注意到其中一種或少數(shù)幾種,在話語中用S2把這受限的一種或少數(shù)幾種情況表達出來。比如,(21)中“你再說一遍”可能會引發(fā)許多情況,而說話人在“看動-待”后只說出“我打斷你的腿”這種限制性情況。(22)-(24)的S2中雖有特指疑問詞或正反選擇疑問形式,但表示的也是由S1表示的情況所引發(fā)的限制性情況,如(22)只限制在“他”對“咱們怎么樣”上,而不說及由S1表示的情況所引發(fā)的其他情況。第二,說出S1的情況卻不說出“看動-待”后的S2。說話人說出S1并在其后用個“看動-待”的用意是等著由S1表示的情況引發(fā)其他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如果說話人無意或無法對“看動-待”后的不確定情況作出限制性預測,只求等著由S1表示的情況所引發(fā)的情況發(fā)生,這時話語中就不必出現(xiàn)S2。這兩種辦法可用不同形式表示,如把前者表示為“T(看動-待)=S1,看動-待+ S2”,將后者表達為“S1,看動-待+ ……”,而“看動-待”的語綴化則由后者演變而成。
3.以說出S1卻不說出“看動-待”后的S2為前提。通過重新分析,“看動-待”不再跟其后的S2而是與其前的、隸屬S1的動詞性成分整合為具有直接語法關系的單位,在此基礎上“看動-待”逐漸語法化為“看綴-待”。圖1已顯示,“看動-待”在語法化前跟其后S2有直接語法關系,而跟其前的、隸屬S1的動詞性成分VP1則是距離上的接鄰關聯(lián)。在“看動-待”后S2沒有說出或空缺的條件下,受說話人欲待由S1或其動詞性成分VP(V)1可能引發(fā)別的情況的表達目的,以及話語鏈中“看動-待”與其前的、隸屬S1的動詞短語VP(V)1具有的距離接鄰關聯(lián)的聯(lián)合驅(qū)動,“看動-待”逐漸被重新分析為跟其前的、隸屬S1的動詞性成分VP1具有更為緊密的語法關系,這種緊密關系使得VP(V)1和“看動-待”結成個語法整體。這可從兩方面說。一方面,說話人說出S1中動詞性成分VP(V)1的目的是等待由此引發(fā)的別的情況,而身居其后的“看動-待”所具備的“等待”特征容易使這兩種語義關聯(lián)起來并形成個具有“等待”特征的動詞性成分。另一方面,據(jù)完形理論的鄰近原則,個體成分間的距離小將被感知為它們互相有某種聯(lián)系,而相鄰兩個成分傾向組成一個單位。[9]S1中動詞性成分VP(V)1既和“看動-待”具有接鄰關聯(lián),在“看動-待”后S2空缺的條件下,VP(V)1和“看動-待”容易被感知為具有緊密的語法關聯(lián),據(jù)此人們認為這兩種單位能組成個更大語法單位。在VP(V)1和“看動-待”結成整體的基礎上,“看動-待”逐漸被分析為動詞性成分VP1之后的待況語綴“看綴-待”,這種語綴被賦予的語法價值是等待由VP1引發(fā)的情況發(fā)生。
綜上所論,可將“看動-待>看綴-待”的演變過程描述為ABCDE五階段,即:
A:S1,看動-待+ S2→
B:S1,看動-待+ ……→
C:NP1+ VP(V)1,看動-待+ ……→
D:NP1+ VP(V)1看動-待,……→
E:NP1+ VP(V)1看綴-待。
這里還需指出,隨著“看動-待”語法化為待況語綴“看綴-待”,現(xiàn)實關系中S1、S2表示的情況就可能分屬不同認知域。據(jù)筆者論及的情況,S1及其“VP(V)1看綴-待”可以屬言域,而S2代表的情況則未必屬言域。如用D待表示具有等待關聯(lián)的不同認知域結成的整體,用UD表示引發(fā)別的情況的言域,用QD表示屬UD的S1所引發(fā)的、等待出現(xiàn)的情況所歸屬的認知域,那么QD可以是UD,也可以是事件域、意念域等,而標記“看綴-待”使這些認知域的具體實現(xiàn)情況具有引發(fā)和等待出現(xiàn)的特征。如圖2所示:
圖2 D待內(nèi)部不同認知域的關聯(lián)圖
筆者探討動詞“看”的待況語綴化也顧及以往學者提出的某些重要理論原則及觀點。比如,Hopper提出的語法化“滯留原則”認為,實義詞演變?yōu)楣δ茉~以后,原來的實詞義往往并未完全喪失,新出現(xiàn)的功能詞多少還保留原來實義詞的某些特征。[10]與此相似,陸宗達等指出,古漢語中很多虛詞由實詞虛化而來,要研究某些虛詞的作用有時不得不從它虛化之前的實義入手。[11]另外,郭錫良認為研究漢語虛詞要“特別重視語言的系統(tǒng)性”,即“把每個虛詞都擺在一定時期的語言系統(tǒng)中去考察,一個虛詞的各個語法意義、語法功能之間都是有聯(lián)系的,自身形成一個系統(tǒng),不要孤立地看問題,隨文釋義,把一個虛詞的語法意義系統(tǒng)搞得支離破碎,強給它設立一些非固有的義項”。[12]郭先生的看法可稱作漢語虛詞研究的“系統(tǒng)原則”。若按以往把“VP(V)看”中的“看”解釋為“嘗試”或“試探”義,不僅找不到表示“嘗試”或“試探”的“看”從它源詞繼承來的特征,也看不出“看”的“嘗試”或“試探”義在“看”的詞義系統(tǒng)中與其他義項或用法的任何關聯(lián),而筆者將“VP(V)看”的“看”解釋為待況語綴,也是考慮到這些理論原則或觀點而進一步研究得出的結論。
另外,“看”的待況語綴化表明,漢語語詞的語法化總要具備必要條件,有這種條件雖不意味語法化一定發(fā)生,但使語法化成為可能。比如,動詞“看”在有些上下文中所具有的“等待”特征是“看”待況語綴化的必要條件。語法化跟其他語變現(xiàn)象一樣,都是人們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完成的。人們對語言的使用必然有認知能力的參入,而認知因素是語變的主要動因,像筆者論及的轉喻、重新分析、完形感知等認知因素都對“看”的待況語綴化起到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