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影 Zhang Xiaoying

1 克里斯多夫和珍妮- 克勞德（Christo and Jeanne- Claude） 漂浮的橋墩 圖片攝影：伍夫甘·沃茲（Wolfgang Volz） 2016

2 古斯塔夫·維格朗（Gustav Vigeland） 巨石 雕塑（維吉蘭雕塑公園部分）

自20世紀60年代公共藝術概念在美國出現(xiàn)以來，公共藝術的發(fā)展和討論就與政治哲學、社會學、環(huán)境學相關。20世紀90年代公共藝術概念進入中國，從最開始的“城雕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泛公共”。如批評家孫振華先生所言：“國內(nèi)的傳統(tǒng)藝術只是用公共藝術這一新的概念重塑金身1”，其公共性價值被我們忽略了。實際上，公共藝術的“公共性”實踐，如公眾參與、公共傳播、文化提升等，從側面反映出公共空間中各要素的發(fā)展水平和現(xiàn)狀，而公共藝術自身體系的完善也受其影響。所謂公共性的實現(xiàn)，是指藝術如何參與、介入和影響公共空間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將政治哲學中“公共領域”概念納入公共藝術公共性的探討范疇，是由于公共藝術所強調(diào)的公眾參與和文化“在地性”的實現(xiàn)，同公共領域概念中的“行動”“公共輿論”“公共媒介”“公共道德”等要素緊密相關，因此，公共領域中“公共”的成分要素或許對公共藝術“公共性”的實現(xiàn)有啟發(fā)作用。

對公共藝術的“公共性”進行討論之前需要明確幾點。首先，公共藝術不是某一種具體的藝術創(chuàng)作樣式，其公共性取決于形式、觀念、時代背景三者之間的張力；其次，公共藝術可以通過介入公共領域景觀來影響空間中人的行動和意識，不同的時代社會語境對其意義生成有一定影響。

一

1958年，哲學家、思想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系統(tǒng)地提出了公共領域概念，并將人的活動方式劃分為“勞動”“工作”“行動”，其中“行動”是指不借助任何實在的介質(zhì)，在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的、具有自我意識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并且“公共領域是行動實現(xiàn)的場所和條件，行動的參與力量能保護公共領域”2。這里所說的“行動”實際上是指公眾有自我意識地表達對政治、生活的意見，以對話的方式對生活展開積極討論，具有較強的政治性。公共藝術的政治性體現(xiàn)在它“通過國家、城市權利和立法機制建置而產(chǎn)生”3，公共藝術中常使用“參與”來取代“行動”。由于公共藝術需要具體的物理空間為實現(xiàn)載體，受地域的局限，一件公共藝術作品在沒有媒體介入的情況下，能與作品展開互動的主體往往是生活、工作于該地域的居民，而最快捷和低成本的參與方式便是語言評價。隨著商業(yè)發(fā)展帶來的“公私分界的模糊”4，私人領域的利益沖突常常被拿到公共領域來討論。此種情形下，要使公眾的討論轉(zhuǎn)化為合理性意見，公共媒體的公正顯得極為重要。

3 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 7 雕塑 80英尺 座落于伊斯蘭藝術博物館公園

1981年，極少主義雕塑家理查德·塞拉將其36.6米的標志性鋼板作品《傾斜的弧》橫置于紐約曼哈頓下城的聯(lián)邦廣場，該作品一出現(xiàn)就遭到了市民的反對，稱其造價高，不美觀，阻礙通行。藝術家本人曾撰文描述作品被拆除的細節(jié)，其中提到“（總務管理局分局局長）戴蒙德發(fā)起全方位的公共行動試圖遷移雕塑，甚至‘動用《紐約時報》來煽動民眾’。”5七年多的時間里，《傾斜的弧》被公眾持續(xù)討論和關注。盡管最后188人的聽證會上有122人贊成繼續(xù)保留雕塑，也挽回不了1989年它被拆除的命運，該作品成為公共藝術史上的經(jīng)典案例。同時，也引出了“誰來決定公共藝術”“公共藝術由誰維護”“公眾如何在公共領域行使權力”等問題。1961年克里斯托與珍妮·克勞德于巴黎維斯康蒂街創(chuàng)作裝置《油桶墻—鐵幕》，該裝置強硬地阻斷了塞納河邊的一條小道，只存在了幾個小時便被拆除，最重要的原因是其主題關聯(lián)到了當時的政治敏感詞——“鐵幕”6“柏林墻”7，因此引起大眾和官方的注意和討論。此作品公共性的實現(xiàn)源于它本身的話題性，也就是時代背景。當然，從創(chuàng)作形式與材料的角度來看，它與“集合藝術”8的關系在1961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也同樣有討論的必要性（至少美術史呈現(xiàn)的往往是這個角度），但這并不構成該作品被納入公共藝術探討范圍的原因。

因此，引起公眾關注的重點既不是作品本身的工藝，也不是其材料和創(chuàng)作手段的新穎，而是作品與具體的公共空間、時代背景之間的沖突。其中，公眾媒體起著關鍵作用。在充斥著精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藝術界，如何使公眾真正意義上地參與公共領域的事務。首先，需要降低參與的成本，包括經(jīng)濟成本和知識儲備要求；其次，需要加強公眾意見的收集、整理工作，使公共藝術真正益于公共空間和公眾生活?！秲A斜的弧》之所以被拆除，一方面緣于公眾最初并未參與其方案的選定和實施。另一方面是那時的前衛(wèi)藝術在公共領域還未被完全理解和接受。因此，作品與公眾的沖突實際上是藝術的前衛(wèi)性與公眾審美的差距所帶來的，加之其中涉及到權利抗爭，所以公眾的意見很難保持獨立性。

二

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中國網(wǎng)民破8億，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率為57.7%，虛擬網(wǎng)絡逐漸形成另一個緯度的“公共領域”，我們可以在其中找到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所提及的構成公共領域的三要素——公眾、公眾輿論、公共媒介。伴隨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型，私人領域在公共領域的話語權也越來越大，無數(shù)的私人問題在網(wǎng)絡被公開并引發(fā)熱議，“熱搜”便由此而生，因話題而帶來的虛擬空間中言論的短暫聚集使得網(wǎng)絡中的“公共領域”極不穩(wěn)定。但對與公眾媒介關系密切的公共藝術而言，是威脅也是機遇。2016年同樣出自于克里斯托與珍妮·克勞德之手的裝置《漂浮碼頭》開放不到五天吸引了27萬游客參觀。如此熱度歸功于網(wǎng)絡社交媒體照片墻（Instagram），因該作品首先在網(wǎng)絡上被網(wǎng)友關注和傳播，從而吸引了數(shù)量龐大的景觀追逐者前往。從這個角度來看，公共藝術是網(wǎng)絡的受益者，當然，這一結果并不僅僅是網(wǎng)絡的力量，還有相關技術條件的配合。

值得注意的是，公共藝術也在資本和媒體的運作下呈現(xiàn)“奇觀化”的發(fā)展趨勢，這也影響了包括建筑、環(huán)境設計、城市雕塑等各個領域。奇觀的背后是商品化的公共領域被私人領域利益紛爭浸入的現(xiàn)實，其結果有兩個方面：一是公共藝術在資本的推動下變成龐大無用的裝飾品，裝飾企業(yè)文化、政府工程；二是功能性建筑和設計以極具感官刺激的造型和視覺出現(xiàn)在城市和自然景觀中。

荷蘭設計小組阿特里爾·凡·利斯豪特（Atelier Van Lieshout）創(chuàng)作了雕塑、裝置、建筑、產(chǎn)品。通過將設計與藝術相融合模糊了藝術與商品的界限。“Atelier”在法語中是車間的意思，與代表純粹商品生產(chǎn)的車間不同的是，他們的“產(chǎn)品”具有一定的爭議性。2000年威尼斯雙年展他們的作品《一個便攜版》，是由船運集裝箱改造而成的流動墮胎診所，為來自墮胎違法國家的婦女在國家管轄外的公海領域提供服務，作品既是擁有完善功能和設施的場所，同時也是極具爭議的藝術作品。大多數(shù)的觀眾不會成為此作品的使用者，但因為藝術家的行動，吸引了更多人去關注墮胎違法以及由此引出的女性權利機制的完善。該小組還設計了形似集裝箱小屋的裝置，將其直接置于城市公共區(qū)域供流浪漢居住。他們的造型設計常常模仿人體和器官，視覺沖擊強。在經(jīng)濟全球化、極權主義、階級斷層等一些列時代問題中，藝術家的公共藝術實踐所關照到的是阿甘本筆下“赤裸的生命”。該小組的作品體現(xiàn)了公共藝術的綜合性，即功能、審美、觀念的有機結合。

4 喬伊普·凡·利斯豪特（Joep Van Lieshout） 比利時直腸旅館

結語

綜上所述，公共藝術的公共性實現(xiàn)途徑和內(nèi)容在不同的社會狀態(tài)下有所差異。公眾、公共媒介、公共道德、公共權力等公共領域要素發(fā)展的狀況對其有關鍵影響，其模式是不可復制的。因此，要有效地展開公共藝術工作，需要對公共領域作深入的研究，只有公共領域中影響“公共性”實現(xiàn)的各要素得到發(fā)展，公共藝術的“公共”價值才有實現(xiàn)的條件和空間。除了增強公眾表達權利、完善公共媒體職能以外，之所以強調(diào)公共道德的發(fā)展，是因其影響著公共藝術的教育和啟發(fā)價值能否得以實現(xiàn)，即只有公眾在進行“交往性行動”9中形成包容性的價值取向以及公共空間中出現(xiàn)的藝術形態(tài)和觀念才能提供給公眾多維度觀看公共事務的可能，以此來應對這個不斷變化的復雜社會，完善公共領域功能。藝術也能通過自身的感染力使公眾在語言、行為、交往中相互理解，保證公共價值的實現(xiàn)。

注釋：

1.孫振華：《公共藝術的觀念》，《藝術批評》，2009（7），第48-53頁。

2.黃月琴：《公共領域的觀念嬗變與大眾傳媒的公共性——評阿倫特、哈貝馬斯與泰勒的公共領域思想》，《新聞與傳播評論》，2008。

3.王中：《公共藝術概論（第2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4.汪暉 陳燕谷：《文化與公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第40頁。

5.李貝：《公共藝術傾向何方——關于〈傾斜的弧〉作品的回顧和反思》，《絲綢之路》，2010（12）。

6.鐵幕：冷戰(zhàn)時北約陣營為了防止社會主義在歐洲擴散，采取的一種隔離，就像銅墻鐵壁一樣堅固，抵御蘇聯(lián)布爾什維克主義，所以叫“鐵幕”。

7.柏林墻：1961年修建。

8.集合藝術：指一種用生活垃圾、工業(yè)廢棄物組合的藝術形式。集合品藝術的概念在1961年紐約現(xiàn)代博物館舉辦的一次題為《集合藝術》的展覽上確立的。

9.“工具性行動包含著行動者對可觀察到的狀態(tài)和事件這一‘客觀世界’的有目的的干預, 而交往性行動中的參與者作為某種在主體間共同的“社會世界”的成員而互相面對 ?！背鲎浴禞.哈貝馬斯.關于公共領域問題的答問》，《社會學研究》，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