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平

田有才是山陽縣塔村人，白凈面皮，薄嘴唇，右眼下并排長著兩個黃豆大的肉瘤，村里人背后提起他都戲謔地稱“田二疙瘩”，有時簡稱“田二”，人們幾乎忘了他的本名。

田二靠布匹服裝生意為生，常年來往于省城和縣城，在村里雖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但上午飯雞蛋面條，油鹽醬醋俱全，小日子過得很是瓷實。

日本兵打著膏藥旗過來了。不知聽誰說田二常跑江湖，就找他來當(dāng)“維持會長”，田二哭喪著臉連連擺手拒絕，嘴里嘟囔出許多理由。日本兵把刺刀“唰”地往前一挺，刺穿了田二的棉襖袖，胳膊上劃出一道口子，咕嘟嘟冒血。田二當(dāng)場順褲子流尿，癱軟在地上，上下牙直打架，從此就成了塔村的田會長。

田二給日本人做事，見了日本人低頭哈腰，日本人說啥他都“是是是”，一抬頭必是諂媚的笑容，兩個黃豆大的疙瘩來回滾動。日本人夸他是大大的良民，他立即唱歌似的喊：為皇軍辦事理應(yīng)盡心！

日本人讓田二牽頭“征集”軍糧，收20萬斤小麥。正好國軍二十七師馳援臺兒莊路過山陽縣，田二抓住時機(jī)找國軍報告，一庫糧食全讓國軍拉走，然后去日本人那里報告，說軍糧被國軍劫走。日本人扇了他兩個嘴巴，他連連哈腰說保證盡快補(bǔ)起來，連夜東奔西跑給日本人收小麥，雖說沒收上多少，但態(tài)度虔誠，千難萬險才應(yīng)付過去。八路軍獨(dú)立團(tuán)衛(wèi)生隊黃隊長是田二的外甥，暗中找他買藥。田二到縣城聯(lián)系王家藥鋪的王掌柜，按外甥開出的單子買到一批藥，趁給日本人送軍糧之機(jī)偷偷帶出城交給了八路軍。

這天鬼子突然包圍塔村，挨家挨戶搜查八路軍負(fù)傷軍官，一時全村雞飛狗跳，當(dāng)下雖沒搜出來，但抓走了小學(xué)教師賈立。賈立當(dāng)夜死在刑訊室。賈立的弟弟賈淮是抗日鋤奸隊副隊長，要為哥哥報仇雪恨，只身去刺殺日本憲兵隊隊長清水，但剛?cè)肟h城就被鬼子抓獲。他實在受不了酷刑逼供，交代出縣城的王家藥鋪。日本人立即包圍王家藥鋪搜查。王掌柜從后院跳墻逃跑時被亂槍打死，藥鋪伙計大貴負(fù)傷被抓。大貴也受不住酷刑，交代出了田二疙瘩。

田二剛被抓進(jìn)去時大喊冤枉，但一夜的皮鞭抽打加上老虎凳辣椒水，他頭臉都脫了相，天明后就一點點兒往外說，從王掌柜到賈立、賈淮。日本人又給他一皮鞭，追問負(fù)傷的八路軍營長藏匿地點。田二開始撐著不說，但日本人拿著燒紅的烙鐵往他胸口上那么一按，他就大喊起來：我招，我全招！他說就藏在后山小雜崗上。后山方圓百里人跡罕至，樹密林深，溝壑縱橫，大小雜崗幾十個，不是當(dāng)?shù)孬C人，誰都弄不準(zhǔn)方向。日本人就讓田二帶路。田二踏著野草和樹叢跌跌撞撞往前走，后邊緊跟著一隊日本兵。七拐八折到了一片崗地，望去果然有個隱蔽的木棚。田二耷拉著頭說就是這里。日本人迅速兩邊包圍，讓田二喊話。田二喑啞著喉嚨大聲喊：袁營長，皇軍來了，投降吧。太君說投降有賞！聽不到回音，只有山風(fēng)呼嘯著滾過山林。日本兵沖進(jìn)去，棚子里有鍋盆碗筷，還有換下來的紗布繃帶，上面有發(fā)黑的血跡，一摸干草上的被子似還有余溫。日本兵立即在四周搜查，又往前追擊，但最終還是沒有追到。

賈淮兩個月后死在自己家里，被刀割走了頭顱。大貴死在一個酒攤兒，被一槍打穿胸膛。臘月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鋤奸隊上了田二家四合院的房頂，乒乒乓乓一陣槍響。但后來聽說田二頭天晚上帶著全家偷偷逃往漢口，走時沒帶任何財物。鋤奸隊謀劃追殺他，到漢口頗費(fèi)周折才打聽到田二已經(jīng)病死，他的家人下落不明。

1949年春，四野一支部隊南下路過山陽，從一輛吉普車上跳下袁師長，向率隊支前的山陽縣縣長打聽田有才先生?？h長說，你說的就是田二疙瘩，日本鬼子在時，有過這么個維持會長，已經(jīng)死了。他原先為我們做過事，后被捕叛變，向日本人供出我八路軍傷員隱藏地點。袁師長說，沒有，沒有！那八路軍傷員就是我！我負(fù)傷后經(jīng)黃隊長聯(lián)系，田先生安排我在后山鵝崗隱蔽療傷，跟我約好，每天黎明時，只要在鵝崗見不到他或他派的送飯人，就是出事了，要趕緊轉(zhuǎn)移，路線是沿著小溪蹚水先到虎頭崗，那兒有條山洞通往山外，隱蔽得很。這條路是他事先精心安排的，他要叛變，我是逃不脫的。

縣長恍然大悟說：原來是這樣！他讓人打聽田有才家的后人，打聽不到，田有才的遺骨也找不到，就讓人修了個空墳，立了墓碑，上書：田有才先生之墓。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xué)》

插圖：楊慧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