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九方土
在我的記憶里,吃食堂是從那只盆兒開始的。
村里老皂角樹上的犁鏵片被敲響的時候,男女老少都從四面八方提著盆兒罐兒擁到那座三間寬的草棚門口,他們絕不肯自覺地排隊,一窩蜂似的亂哄哄繡成一堆,里邊的要出來的人雙手捧著盆兒甚至高高地舉過頭頂,大聲地喊叫著,大聲地咒罵著,大聲地哀求著,但外邊的人絕沒有給他(她)閃開一個縫兒的意思,但盆兒卻能在人的頭頂上打著旋兒迅速地飄出來。我后來常常想起那個場面,總覺得那是一個奇跡。我的記憶里絕沒有看見誰因此把盆里的飯灑出來過,而那盆兒里盛的絕對是稀得絕不能再稀的東西,再后來我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盆大飯少。
盆兒大多是土陶的,洋瓷的也有但很少。地道的莊稼漢人家絕不可能有一只洋瓷盆兒,有洋瓷盆兒的人家要么家里有人在外“工作”,要么這家人神通廣大,那個時候的“合作社”(商店)里絕沒有洋瓷盆兒賣的。
有一天我也端著瓦盆兒擠進(jìn)了領(lǐng)飯的人群。盡管我去得很早,但我是最后一個打飯的,因此我是輕輕松松地出來的。那個盛著飯的盆兒很重,也許是打飯的人多給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盆兒突然從我手中滑落了。我大聲地哭起來,我當(dāng)時絕不是為我扔掉了一家人的一頓飯,我是為打了盆兒而感到害怕。我把大小陶片都撿起來,早有人告訴了祖母,是祖母從我手里取下那些陶片扔掉的,她牽著我的手回家,還一個勁兒地說:都怪婆沒去領(lǐng)飯,把我娃嚇著了。那一年我三歲交四歲,不好意思,當(dāng)時我還不會說話。人們見了,大都搖著頭說我是個啞巴,好像一家人對我都不大親熱,只有祖母并不相信我是個啞巴。她老是強(qiáng)調(diào):哪有啞巴能聽見人說話的?我聽娃的哭聲就不信他是個啞巴。而且她很驕傲地告訴過許多人:老輩人說得好,貴人語遲。
我眼巴巴地看著祖母從她的柜子里取出一個洋瓷盆兒來,洗凈了,又從她的柜子里掏了好大一會,掏出一個裝得鼓鼓的小布袋子,用牙咬開一個角上的縫線,小心翼翼地從里頭倒出一些麥子來。她在后院用兩塊磚頭把盆兒支起來,加上水,在底下生火。她盤腿坐在兩只小腳上,伸著頭吹火,嘴里發(fā)出長長的“噗噗”的聲音。一片一片的青煙從她的肩頭一次一次地沖出來,她被青煙包圍著。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她滿臉是淚。祖母朝我一笑,用手拽著袖口去擦眼淚,她立即成了花臉。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天的那頓飯只有我和祖母在家吃。那是我至今難忘的一頓飯,麥粒被清水煮得又大又圓,湯是咸的,我嚼得很香,祖母看著很高興,但她好像沒有吃。后來我懂事的時候才知道,祖母那時候滿口牙已經(jīng)掉光了,那樣的飯她吃不了。
從此以后,后院的火便經(jīng)常地生起。那只洋瓷盆兒,祖母柜子里的那個小布口袋,那嗆人的青煙,那煮得又大又圓的麥粒的咸咸的味道,成了我兒時記憶最主要的章節(jié)。那只小布口袋倒癟了以后,祖母竟拆開了她的那只又長又圓的枕頭,竟也從里頭能倒出麥子來。
從大人們的談話中,我似乎聽到已經(jīng)有人餓死的話,而且有一個令人作嘔的故事: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在吃饃,沖上去一把搶過來,那個人就攆這個搶饃的人。這個搶饃的人急了,就把饃一下塞進(jìn)一堆牛糞里去了,攆的人一看饃吃不成了,就罵了幾句走了。搶饃的人回過頭來從牛糞里把饃刨出來吃了。講這個故事的人最后還強(qiáng)調(diào)說,其實牛糞都是草變的,并不臟。我沒有饑餓的感覺,我不能理解這個故事的含義。
有一天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從外邊回來,和祖母低聲說了好一陣的話,然后祖母端著燈,領(lǐng)著父親輕手輕腳地上了樓。他們在樓上窸窸窣窣地好大一會兒才下來,父親手里提著一個小瓷罐,他把小瓷罐揣進(jìn)棉襖,匆匆地走了。祖母甩著手巾打完身上的灰塵坐上炕,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年月是人都難,生生把人餓死呢!她念叨了好大一陣,我根本不懂她說的是啥,這對我是一個懸案。三十多年后,我的父親重病在床彌留之際,村上許多人來探望他老人家。我聽到許多人對老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我的先人給我們交待過,你在困難時期對我的先人有過救命的恩情……
食堂門口不再那么擁擠,這時總是祖父去打飯。每天兩次他都端回一大洋瓷盆兒的稀湯,他總是煞有介事地捋著他的山羊胡子端詳著那盆清湯說:真是清可鑒人。祖母最見不得他的這副模樣,總是很生氣地吆喝他把盆兒架在火上,她再把一些糧食下進(jìn)去。突然有一天,祖父沒有去打飯,而是在廚房里忙活著盤鍋壘灶。祖母顯得很興奮,拉著我上樓,在樓上的墻角一大堆的雜物里,找出一個比那只洋瓷盆兒還小的帶著兩只耳朵的鐵鍋來。祖母有些得意地數(shù)落著祖父:我說咱藏一個鍋,別交完,對了吧?今日用上了吧?你不犟了吧?照你的積極性,今兒個看你拿啥做飯?我說大食堂不會長久,你就是不聽,大食堂沒把你餓死算你命大,不是咱家藏點(diǎn)糧食,一家人能活到今天嗎?嗚嗚……祖母竟傷心地大聲哭起來了。偌大的一個廚房,偌大的一個風(fēng)箱,偌大的一個灶臺上,架著那么小的一個鍋,實在是有點(diǎn)滑稽。祖父并不搭祖母的話,只是捋著他的山羊胡子,在廚房里來回地踱步,苦笑著。
后來我會說話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祖母:咱家為什么能有麥子煮著吃?祖母說:老輩人說得好,一年的收成防三年的荒。一頓不吃完,三頓有飯吃。我也曾經(jīng)問過祖母:為啥大食堂就沒飯吃了?祖母著實生氣地說:起初吃食堂,糧食多得到處都是,都是人心瞎了,驢踏馬踢的,糟蹋得沒糧沒草了。人要糟蹋糧食,就得遭罪呀!娃呀,你要記住,不能糟蹋糧食??!
祖母的那些教導(dǎo),我記住了。餐桌上掉一粒米,我會撿起來吃了,我還常常為孩子們講這些故事和道理。但我卻常常在外邊有些應(yīng)酬,豪筵美酒,要的很是豐盛,剩的也很豐盛,內(nèi)心很是有些遭罪的感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常嘆人的罪孽深重由此可見。數(shù)年前曾到德國學(xué)習(xí)過一個月,那是個發(fā)達(dá)的地方,但德國人不浪費(fèi)不奢侈,足足使我感嘆到現(xiàn)在。那是一種文明,是人類脫離了愚昧和野蠻之后的一種精神境界,因此我深信發(fā)達(dá)和文明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