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增有
道邊村那年要遷新村。
為了遷新村,隊長往公社、縣里跑了一年多,總算有了著落。消息一傳開,鄉(xiāng)親們過年似的高興。遷新村首先要解決吃水問題,隊長開會和大家商量,先請一個井匠,在新村的地面上鑿一眼新井。
井匠姓郭,是山那邊的,都叫他老郭。老郭三十出頭,個子不是很高,看上去挺精神,一副勁頭十足的樣子。
老郭說,鑿井要寫合同。隊長說,你出力我掏錢,少不了你一個子兒,寫那個做球哩。老郭說,這里面有個責(zé)任心,咱先說響后不嚷,白紙黑字,誰也甭想耍賴。隊長說,寫就寫,那你給咱寫。老郭說,我不能寫。后來人們才知道,老郭也識不了幾個字,提不起筆。隊長不識字,就找到了我。我那時讀初中一年級,在道邊村算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我說我沒寫過合同。隊長說,老郭知道,他咋說你就咋寫。
寫合同時在場的人很多。老郭說,你們是甲方,我是乙方。接著說,第一條是乙方給甲方鑿井一眼,完工后甲方一次性付給乙方工錢270元。老郭的話剛說完,就有人問,鑿一眼井得多長時間?老郭說,像你們這樣深的井得半個月。半個月掙270塊錢,鄉(xiāng)親們聽了直吐舌頭。那時,一個勞動日才兩毛多錢。雖如此,鄉(xiāng)親們也沒二話。
老郭說,第二條是在井上幫工吊土下磚的人不能出啥差錯,如斷繩,丟下磚頭、石塊等引起的人命傷亡由甲方負責(zé)。井下面出了問題如塌方等引起的傷亡由乙方負責(zé)。第二條一出口,人們臉上的態(tài)度就嚴肅了,知道了合同的重要性,這大概就叫生死文約吧。
第三條是下磚甕子時,每塊磚的后面都要夾磚塞子。圓形的磚甕子要不夾磚塞子加固塞實,就容易散架。在場的人說,你在下面哩,夾不夾磚塞子還不由你。老郭說,到時間你們可以下去人檢查啊。
第四條是婦女小孩不得靠近井臺。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女人不能靠近井臺那是怕犯忌諱。小孩為什么不能靠近呢,老郭說,鑿井不比別的活,主要是怕耽誤活計出意外事故。
除此之外,老郭要求每日三餐細米白面,說鑿井是個下死力氣的活,不吃好可不中,還說井下面寒氣重,要每天一瓶酒、兩盒煙,隔天還得吃一頓肉。隊長和鄉(xiāng)親們都應(yīng)了,誰叫人家是井匠呢。
老郭要開小灶,隊長和鄉(xiāng)親們自然就想到了娘。娘鍋臺上的功夫在道邊村可是一流的。還有,娘為人善良、憨厚,家里除了我,再也沒有男人,沒人去掰井匠嘴上的份子。隊里每天補助二斤麥面五毛錢,就是為讓老郭吃好。至于隔天一頓肉,由隊長到鎮(zhèn)上去買,買回來再交給娘。就這些,讓村上好多人家都眼饞。娘給老郭專門蒸了麥面饃饃,那饃雪白,暄得像海綿一樣。娘和面時往水里加點鹽,切好的面條又細又長,水里煮幾個滾也不斷,澆上漂著油辣子的肉臊子,吃得老郭嘴里直流油。
每到中午飯時,娘總是把飯送到鑿井的場地,離井臺老遠就站著,不能說話,自有人把飯接著送到井臺邊。井上幫忙的人就各自回家吃飯。老郭吃著飯,不時地轉(zhuǎn)過頭去看遠處的娘,什么也不說。每次吃肉,老郭一片也不剩。娘說,老郭好飯量,愛動葷。下午飯,老郭常不吃,雖說隔座山梁十多里公路,總要回去,懷揣三五個饃就上路,第二天太陽出不來就到了井邊。
老郭有一個綠帆布背包,里面裝的啥東西沒有人知道,老郭不允許別人亂動他的東西。過后才聽人說,老郭掙的錢大部分都要交給生產(chǎn)隊,再換成工分。如果不交錢,就要扣除他全家人的口糧。那帆布包里除了一座師祖的塑像以外,還有一個空罐頭瓶。每次鑿井開工破土的前一天晚上,他都要面對師祖三拜三叩首,祈求保佑。每次吃肉時,他會把肉片揀到瓶子里,連同揣在懷里的幾個白面饃饃都帶回去給了婆娘和娃。隊里的人都說,老郭這人實在,不僅活干得好,心眼兒也善良,哪個女人跟上他,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呢!
我眼巴巴地望著娘給老郭做好吃的,喉頭滾動著,口水直往肚里咽。那次趁娘不注意,我把手伸向碟子里的肉片,還沒得手,就挨了娘一巴掌。打完了娘又給我說好話,說那是給井匠的,咱不能貪那個便宜。娘把炒菜剩下來的油水給我泡了一碗饃,把我吃得肚皮脹了大半天,直放屁。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井也鑿成了。隊長依照合同付給老郭270元工錢。老郭跟隊長說想見見我娘。這話說得隊長直發(fā)愣。老郭說,沒別的意思,自打做了井匠,從沒吃過這么實在可口的飯菜。老郭怔怔地望著娘,把娘的臉都看紅了。臨走時老郭塞給娘10塊錢,說是酬謝。娘不要,老郭便不依。老郭走了,娘把錢又交給了隊長。
時隔一年,老郭在臨村鑿井時不幸受了點傷,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就求人將自己送到了我家。他跟人說,娘是他表姐。礙于往日的情面,娘留了他。
其實,老郭還是單身。娘問他,那你每天起早貪黑地翻山回去把那些好吃的送給誰啦?老郭說,送給白梅啦。白梅是誰?老郭說,白梅是和他一塊長大的一個遠房侄女。白梅長大就嫁了人,卻因生活拮據(jù),她和娃們過不上個舒心日子。老郭做了井匠,掙了錢和吃的時常接濟他們。聽老郭說這些,娘的眼睛里就有了淚花花。
后來,老郭成了娘的人,我便有了一個井匠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