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最后一個送飯的人離開后，走廊上只剩下一股沒人愿意帶走的藥水味。

王清華早就走了，她急著趕回那邊去。她進(jìn)來的時候，我剛把康康手上的熱毛巾拿開，不停地打針，她的手背腫得像一條漂在水上的死魚?？悼殿┝搜弁跚迦A，嘴里飄出三個字，你來了。聽起來有種冷冷的感覺，讓我想到冬天的魚吐出的三個小水泡。王清華說，我來給你送點吃的。她邊回話邊把飯盒打開放在床頭的小柜子上，飯菜安靜地躺在不銹鋼飯盒里，要是回到從前，這個簡單的動作背后會折射出許多信息，家的溫暖，一個母親的愛和痛，但現(xiàn)在畢竟不是從前。

康康再沒說話，自從王清華丟下這個家后，康康和她之間就沒幾句話說。王清華心里想什么，我猜不出來，只是嘴上從沒計較過，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計較的本錢。她攏了下齊耳的短發(fā)，說，康康你趁熱吃吧?？悼刀似痫埡谐燥?，她沒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康康望了我一眼，說我困了，想睡會兒，爸，你去吃點東西吧。我說你睡吧，我等下再說。我比康康還沒胃口，一點都不覺得餓。

王清華盯著康康的臉，張了下嘴巴，又閉上了，默默地收拾飯盒轉(zhuǎn)身出門。剛出門幾步，她招手把我叫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你得趕快搞錢給康康做手術(shù)，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她望了一眼病房，迅速地收回目光，把頭埋到胸前接著往下說，我是真幫不上忙，你知道的，那個家我說了不算。說完她匆匆跑去按電梯，一臉焦灼地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這些紅色的數(shù)字并不懂她的心思，老半天才蹦跶一下。

直到電梯門從兩邊覆蓋了她那張表情復(fù)雜的臉，我都沒有搭她的腔。這點我早有準(zhǔn)備，我壓根就沒想過靠這個女人幫什么忙。

回到病房，康康已經(jīng)睡著了，她的呼吸一天比一天微弱。連續(xù)的化療使她變成了一個陌生人，那張胖嘟嘟的圓臉，原來一笑就出現(xiàn)兩個可愛的酒窩，現(xiàn)在蠟黃蠟黃的，蒙在凸起的顴骨上，成了一張積滿了灰塵的白紙，她的眉毛微微蹙著，頭發(fā)掉得一根不剩，露出青青的頭皮。燈接觸不良，光一晃一晃的，滿屋子波光起伏，躺在波光里的康康一時浮起，一時沉下，有可能一個巨浪打來，就再也看不到人影。我揉了一下眼睛，感覺手背上濕濕的。

本來我不打算去樓下吃飯，但我得趁著這個當(dāng)兒，去看一下黑三，它在車?yán)锎艘徽炝?。我不敢把車停在醫(yī)院的停車場里，停一天得交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并不多，現(xiàn)在這個時候，能省一個子兒是一個子兒。我下了樓，在醫(yī)院門口的包子店里花一塊錢買了兩個饅頭，一個是給我的，一個是給黑三的，蒸了一天的饅頭，有些硬，抓在手里有石頭的感覺。

外面下著小雨，街上人影寥落。

我走在濕漉漉的燈光里，穿過一條長長的石板小巷，從烈士公園的東門走到西門，就到了我停車的安泰路。打開車門，黑三朝我嗚嗚地叫了兩聲，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跳下來，在花壇里的一塊草上撒了泡尿，然后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伸出爪子抓我的衣服。

我在路邊一棵香樟樹下的小石凳上坐下來，拿一個饅頭給黑三，黑三叼著饅頭蹲在我面前，黑三餓了，吃得比我快，幾下就吃完了。它吃完睜著眼睛望著我，以為我還有饅頭。我把手里的饅頭朝黑三晃了晃，說，黑三，別望了，我也就一個呢。黑三聽懂了我的話，轉(zhuǎn)過頭望向街上，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過，燈光晃著人的眼睛，偶爾踩一腳剎車，尾燈像兩個充血的眼球。

在沒有這臺車和黑三之前，我在建筑工地上做事。我做的不是技術(shù)活，就是在外墻上粉水泥。這個活沒幾人想干，主要是太危險，幾十層的樓，一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我親眼看到一個江西人從十二樓摔下去，腦殼都爆了，腦漿濺得滿地都是。這個江西人真是個倒霉蛋，明明鋪得很好的跳板，他一踩上去另一頭竟莫名其妙地翹了起來，他像顆炸彈一樣砸了下去，當(dāng)場就沒了。他的女人在工地上大吵大鬧，哭哭啼啼的，又是跪又是拜，還打了橫幅燒了不少的紙錢，這樣折騰了十一天，最后拿了七萬塊錢落荒而逃。

當(dāng)晚就有幾個人卷起鋪蓋不知去向。他們臨走時罵罵咧咧，狗日的，七萬塊錢買條命，就是餓死老子也不搞了。

他們走他們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做得很好，從沒出過什么差錯，每天從早做到晚，能賺三百塊錢。這樣的日子說不上多好，至少也不壞。我以為我要把這件事做到老，做到做不動了。就像下賭注一樣，我在心里早就把我這一生押在了這個活計上。我倒覺得這樣的一生也是圓滿的，人這一輩子，做什么不是活呢？

一個夏天的中午，我都不清楚怎么突然就倒了下來。工友們把我送到醫(yī)院，檢查后才知道，我居然有先天性心臟病，活了三十多年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高個子醫(yī)生似乎很難理解，話說得很惡毒，你有這種病，還到工地上去做事，不是存心找死嗎？我想沒那么邪乎吧？這十幾年我都做得好好的，也沒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造我的反。他見我一臉的懷疑，補充了一句，你如果相信我的話，就真不要去做了，找個輕松點的活吧。說完嘆息了一聲。

他的話我沒聽進(jìn)去多少，我知道醫(yī)生的習(xí)慣，一粒芝麻都能說成一個西瓜。但他那聲嘆息卻像一股寒氣飄過我的身體，讓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并不是我怕死，我家里還有王清華，還有康康，康康正在上小學(xué)，一個多可愛的孩子。

沒想到我也會變成了別人嘴里的無業(yè)游民，就算我再討厭這種日子，也沒有辦法。

王清華知道我有病后，隔三岔五為一點小事和我鬧。她原來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知道這個女人有了心思，覺得我再也不能成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一棵大樹了。有了心思的女人，是無淪如何都留不住的。我不想和她鬧，鬧到最后兩個人都吃虧。兩個月后的一個傍晚，我很慷慨地放她走了。

她什么都沒要，事實上除了一筆留給康康讀書的錢，這個家也沒什么東西值得她要的。

她走時康康正在房間里做作業(yè)。她沒去和康康打招呼，提著她的衣服走出大門，頭也沒回，很快消失在暮色中。晚飯我炒了個小炒肉，做了個紅燒魚，喝了點酒。我沒有覺得多么悲傷，這是生活要給我的，我是個逆來順受的人，我不反對別人和生活斗，但我愿意順著生活的腳步走。和生活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過多少貌似強悍的人，最后都敗在了生活的手里。

柏大把車鑰匙交給我后，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他說那個紅色的抱枕我沒說給你吧，才買了個把月，花了我兩百多。

我說你拿走吧，我也沒想要你的。他開門去拿，門一打開，一條黑狗跳了上去。柏大拿了抱枕準(zhǔn)備關(guān)門，那條狗怎么也不肯下來。柏大生氣了，大聲吼起來，黑三，你再不下來我打死你。我以為他就那么隨口一說，沒想到他果真找來了一根棍子，看樣子并不是想嚇嚇?biāo)敲春唵巍?/p>

我瞟了一眼那條狗，它半蹲在那里，一身油光閃亮的黑毛，尾巴的末梢?guī)б稽c黃色。我看它的時候，它也看著我，潮濕的目光明亮而清澈。

我說它不肯下來就算了，你何必打它？柏大眼睛一瞪，你說得輕巧，一條這么大的狗就算了。我說我的意思是我買了。柏大隨口答道，那好，三百吧，不，四百。我很爽快地給了他錢，我知道這錢可以買兩條這樣的狗，另兩百不是送給了柏大，是買我和這條狗的緣分。

我沒給它改名字，仍然叫它黑三。我到縣城進(jìn)菜，到村子里賣菜，它都跟著我，賴在車上不肯下去，后來我就由著它了。

我每天開著車在村子里轉(zhuǎn)，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這些村子，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我不熟悉。在外面待了十幾年，對這些地方，我突然感到很陌生。

第一次經(jīng)過陶家塅的時候，我懷疑我走錯了地方。原本這里是大片的田野，早稻追趕著晚稻，稻子揚花的季節(jié)，老遠(yuǎn)能就聽到魚群撲打起水花的聲音，田埂上成行成路的大豆、玉米、高粱，綠色的波濤，一浪接著一浪，在風(fēng)中涌向遠(yuǎn)處的山腳。河邊的桃花開時，河水高漲，牛羊歡騰，雞鳴狗叫。每戶人家的屋邊都有一個菜園，里面種了青菜、白菜、蘿卜、辣椒，蓬蓬勃勃的生機，暗淡了竹籬白墻。土地并不起眼，卻是神奇的，孕育了那么多東西。季節(jié)像一條鞭子，輕輕一甩，啪——萬物開始歌唱?，F(xiàn)在，河床裸露出來，幾臺挖沙的機器怪獸一般杵在上面，伴著巨大的轟鳴，還在滴水的沙子沿著傳送帶爬向岸邊高高的沙堆。土地干巴巴的，被一些房屋分割得東一塊西一塊，家家戶戶的大門口，都搭著一塊彩條布，上面蒙著厚厚的灰塵，既不像村莊也不像城市。

來買菜的都是一些老人，他們顫顫巍巍地走著，臉色都不好看，像是得了病似的。銅鑼坪的冬瓜算是一個例外。他是個胖子，走一步渾身上下的贅肉都在晃動，胡子拉碴，頭發(fā)像一蓬亂草，眼角掛著兩坨眼屎，好像從來沒睡醒過。每次像企鵝一樣晃到我車子邊，一句話不說，丟兩塊錢，抓一把菜轉(zhuǎn)身就走，有時是辣椒，有時是四季豆，什么順手抓什么。黑三每次看到他來，就齜牙咧嘴，對著他狂吠不止。

根公是第一個勸我的人，他說你可不能由著冬瓜這么干，你賣點小菜也不容易。你看這個冬瓜，都過了三十了，啥事不干，天天打游戲，還靠爹娘在外面打工養(yǎng)活他。他慢慢激動起來，眉毛越擰越緊，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塊，好像冬瓜抓的是他的菜。你得過秤稱，該多少錢一分也不能少。我沖老人笑笑，從心底里感激他。但我不這樣能怎樣呢？為了幾塊錢和人家打一架？這種事我可干不來。

我并不想干眼下這個活，我還是想回去刷墻，一天到晚只要埋頭干活，不需要說幾句話。可惜的是，我的身體已經(jīng)亮起了紅燈。

我沒想到我家對面的狗伢子還很眼紅，他說蜂子你找了個好路子，天天開個車四處溜達(dá)，比公家人還好過些。他連打了幾個哈哈，露出被煙熏黃了的大板牙。我說，那是，公家人和我比不了。

其實他不知道，這個活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好做。最起碼是不賺錢，一斤青椒賣三塊，就賺五毛，黃瓜賺得更少，一斤才兩毛，一斤能賺一塊的少得可憐。三天要去縣城進(jìn)一次菜，天不亮就得起床。路不好走，中間有一段路屬于事故多發(fā)地，那里叫黑沙灣，下一個很長的陡坡，陡坡的盡頭要轉(zhuǎn)一個九十度的彎，一不小心就沖到路邊的深潭里去了，每年都有幾臺車在那個鬼地方出事。每次經(jīng)過那里，我都死死踩著剎車，一點點往下移，直到轉(zhuǎn)了彎，看到河邊那棵駝背的烏桕樹，一顆心才落了地。

有一次去晚了，車和人攪成一團(tuán)，亂糟糟的，像一窩剛剛被人抄了家的螞蟻。批發(fā)市場沒地兒停車，我只好把車停在很遠(yuǎn)的路邊。等我把最后一袋菜扛到車上，累得快趴下了。這時一臺燙著城管字樣的車開過來，下來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人，他邊走邊朝我喊，誰叫你把車停在這里的？

我說沒地方停了，看到人家都這么停，我也停了。

看到人家殺人你也去殺人？絡(luò)腮胡子中氣足，聲音大，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

我說我知道錯了，下次不停了。

還想下次？絡(luò)腮胡子顯然是為我的話感到憤怒，他鼓著眼睛瞪著我，熱氣呼在我的臉上?，F(xiàn)在是整頓時期，從嚴(yán)打擊，亂停亂放罰八百。后來我好說歹說，交了六百塊罰款了事。真是人背時賣鹽都生蛆，前十天算是白忙活了，還得賠進(jìn)去一筆油錢。

有一次經(jīng)過大塘鎮(zhèn)，被執(zhí)法的交警攔下，交警說我的車屬于私自改裝，要把車扣了。我說我有心臟病干不了重活，我說我家里還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等著用錢，我說我如果身體好打死也不會改裝一臺二手車來做這個買賣。我第一次一口氣對一個陌生人說了那么多話，可是無論我怎么說，對方還是堅持要扣車，讓我去交警隊接受處罰。

為頭的小個子黑著一張臉，說，莫總噦里噦嗦，耽誤我們的工作。他一邊斥責(zé)我，一邊指揮另幾個交警把一大堆沒有證照的摩托往車上丟，每丟一臺發(fā)出砰的一聲巨大的響聲。擠緊點，對，前面再擠緊點，等會會裝不下。

旁邊有個剛接受了處罰的中年人拉了下我的衣角，把我叫到一邊，兄弟，我看你也是個老實人，你趕緊去店子里買兩條藍(lán)芙蓉王送了，興許不要扣車。我如夢初醒，根本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出，再三向他道謝。

我把小個子叫到一邊，將兩條煙送上后，他的態(tài)度果然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臉上很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說念你是初犯，車就不扣了，本來要罰兩千，罰一千塊錢算了。我雖然心疼我的錢，但還是很積極地把錢交了。

后來我也學(xué)精了，進(jìn)菜時盡量早起，占好停車位，出去的時候繞開集鎮(zhèn)，這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損失。

飛夢就是這段日子里來找我的。那天生意清淡，我回來得早些，正在屋坪里的水缸邊淘米準(zhǔn)備做飯?？悼颠€在回家的路上，黑三正在和隔壁家那只花貓玩耍。它去追貓，貓使勁跑開，它停下來，貓也停下來，回過頭睜大眼睛望著它，目光里充滿了挑釁。它追追停停，總是抓不到貓，最后累得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這時飛夢開一臺新面包沖到我屋坪里，他說要找我談?wù)?。我說我不認(rèn)識你，談什么？他說我現(xiàn)在就讓你認(rèn)識我。然后報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他說，從明天起我也準(zhǔn)備賣菜。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說你賣不賣菜和我沒有關(guān)系，你要賣我又不攔你，你賣你的，我賣我的。他說我們劃一下地盤。大塘鎮(zhèn)和青草鎮(zhèn)歸我，其他地方隨你賣。傻子都知道，那兩個鎮(zhèn)地盤子大，人口多。我半天沒有吭聲。

我的態(tài)度可能激怒了他，他一下沖過來掐住我的脖子，你不同意是嗎？你不曉得我是干什么的吧？我殺過人，才從牢里出來還沒一個月，跟你打個招呼，是看得起你。他指著后腦勺上的一條刀疤對我說，看到了吧？這就是被人砍的。我身體不好，打架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但我又不甘心把地盤讓出來，吃這個啞巴虧。我想就這么僵著，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正在我這么想的時候，黑三從地上一躍而起撲了過來，一口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右手腕，他痛得大叫了一聲，五官一下子變了形，兩道掃帚眉扭曲得特別厲害，像打了個死結(jié)。他伸出右腳死命地踢黑三，我聽到腳踢在黑三的肚子上發(fā)出噗噗的響聲，但黑三就是不松口。最后飛夢不得不向我求饒，我喝住了黑三。他從車上抽了些衛(wèi)生紙想裹住傷口，紙都染紅了好幾張。結(jié)果他悻悻地走了。我知道，這下，我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

狗伢子聽說這件事后提醒我，他說峰子你走了這么多年不知道，這個飛夢就是條爛棍，他有一次拿著手鋸把林業(yè)站的一個干部鋸了個半死，心毒著哩，以后在外面你得注意著點。我嘴里嗯嗯地答應(yīng)著，心里在想，如果他真要找我麻煩，我怎么去注意？不過我還是很感激狗伢子，到底是對門對戶的鄰舍，關(guān)鍵時候還是向著我的。

后來我也沒看到飛夢在哪里賣菜，可能是和我沒談攏，怕生意不好做，改做別的事去了，我也慢慢淡忘了這件事情。

拿到康康的化驗單時，我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我給自己買什么保險？為什么不給康康買？可是后悔是沒有用的。

表妹找我買保險時，我也猶豫了一陣。表妹說，表哥你還真應(yīng)該買個保險，你天天開車在外面跑，萬一出個意外，康康怎么辦？她拿出一個本子給我算起了細(xì)賬，你買這個保險，一年也就交個兩千多塊錢，出了意外還能賠你一百萬，沒事本錢十年后退還給你，利息比銀行還高，這樣的好事你還猶豫什么？都說賣保險的人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信不得，我雖然不是很相信保險，但我相信表妹。

要是當(dāng)初換成康康的大病保險，康康的手術(shù)費就能輕易解決了。誰能想到康康會得這個病呢？

當(dāng)時我問醫(yī)生，這么小的孩子為什么會得這個??？醫(yī)生沉吟了一下，說得這個病的原因很多，有營養(yǎng)問題，也有環(huán)境問題，比如剛裝修的房子。最后，他隨口問了一句，你家的房子是新裝修的嗎？

我聽了心里咯噔一下，都是那場洪水，那場洪水，像是康康和我命中的劫數(shù)。

兩年前那場暴雨，一連下了十天，連人都快長霉了。到第八天的時候，我家屋后的土方轟的一聲塌了下來。等到天晴了把土方運走，發(fā)現(xiàn)后墻已經(jīng)完全變形，隨時都會倒塌，住得好好的房子轉(zhuǎn)眼變成了危房。

我決定起三間新屋?；▋扇f塊錢在馬路邊買了塊地皮。聽說縣里有安居工程，一戶能補四萬塊錢。我請人寫了報告去找王大磊，我和王大磊比較熟悉，他原來是個屠夫，后來他姐夫當(dāng)了鎮(zhèn)上的書記，他就搖身一變，放下屠刀，坐上了村支書的位子。我覺得他還算是個好說話的人，應(yīng)該會考慮我的實際情況，幫我這個忙。

自從村里建了新辦公樓后，王大磊就把辦公室放在四樓最大那一間，有人說王書記你天天爬樓就不累嗎？王大磊哈哈一笑，你瞳個屁，坐得高望得遠(yuǎn)。

村部離我家不遠(yuǎn)，穿過一排田壟，繞過周明德家那個苗圃，走到一棵被雷劈掉半邊的大柏樹下，就看到了一扇拱形的大門，那就是村部的大門。在拱門外，我把手里的煙丟到地上，踩黑了。

走進(jìn)四樓的辦公室，看到王大磊手里端著一個杯子，他肥大的身子壓在黑色轉(zhuǎn)椅的靠背上，雙腳像個八字一樣撇開，擱在寬大的老板桌中間。桌子上插著兩面旗子，旗子旁邊一個白底藍(lán)花的瓷花盆，里面栽著一棵發(fā)財樹，枝丫上用紅線吊著些仿制的銅錢，一棵清清秀秀的樹被折騰得不倫不類?；ㄅ枧赃厑G著幾根芙蓉王，有兩根開始長霉了。離端午還早，天有些冷，他手里的玻璃保溫杯冒著團(tuán)團(tuán)熱氣，茶是剛泡好的，里面的茶葉還在打著圈兒，像一群游動的魚苗。

我和王大磊打了招呼，把事情說了，然后把報告遞給他。他接過看也沒看，隨手往桌上一丟。我說峰子啊，你車都開上了，還來湊這個熱鬧做什么？我說我這車吧，你是知道的，就值個幾千塊，說不定明天就罷工了。他收回雙腳，放了手里的杯子，把身子轉(zhuǎn)過來面對著我，我知道，再怎么說也是臺車吧？你算算，村里41 15個戶子，還有多少人家沒有車？說完他連打了幾個哈哈，兩扇門板似的臉跟著機械地晃動起來。

看樣子這事是沒指望了，早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還不如不來，免得遭他的冷嘲熱諷。我說不行就算了吧，我也就是問問情況。我抓起桌上的報告轉(zhuǎn)身出門，王大磊再沒說一句話，我在走廊里聽到他喝茶的嗦嗦聲，夸張得很。

我把報告撕成碎屑丟在拱門外的水溝里，看著水把它們帶向遠(yuǎn)處。時間真是能改變很多東西，我在心里唏噓著。

我把大部分積蓄拿出來，花了近兩年的時間修了三間屋，一層的屋子，矮塌塌的，看上去不如人家的有氣勢。但我很知足，畢竟沒有把全部的錢花完，還留了些給康康讀書用的，康康都上高三了，上大學(xué)后錢會越花越多。裝修也很簡單，就貼了地板，刮了仿瓷。我姑姑來看的時候說，還是刷點墻漆吧，家家都刷，別搞得太寒磣了，丟我們的面子。我J頤著我姑姑的意思，買了些墻漆刷了。

電視上老說，新裝修的房子輻射大，我的意思是等過了一個夏天，到年底的時候再搬進(jìn)去。沒想到國土所的劉家豪找到我，說上面的政策是建新拆舊，你那舊房子得趕緊拆了。我說到年底搬家后我就把它拆了，我留著也沒啥用。他說那不行，得趕緊拆，上頭抓得緊。我說我是聽說剛裝修的房子輻射大，住進(jìn)去對身體不好。劉家豪聽了哈哈大笑，峰子，就你那裝修，沒有更綠色環(huán)保的了。我知道他是在奚落我，但我不想反駁，這樣的話聽多了就習(xí)慣了，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就是。

這樣，十天之內(nèi)拆，由我們所里負(fù)責(zé)。超過十天強行拆除，請挖機的費用由你承擔(dān)。我說劉所長有商量嗎？他猛吸了一口叼在嘴角的芙蓉王，沒商量，你看著辦。說完把煙屁股一丟，搖下車玻璃，轟地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像逃命一樣跑遠(yuǎn)了。

終究是要拆的，到時候請臺挖機少說也得幾百上千，我賣一天菜，從早累到晚，也掙不了一百塊。第二天我就搬進(jìn)了新房子里。

醫(yī)院又開始催款了，幾次化療下來，留給康康念大學(xué)的錢已花得一分不剩，手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

我去找我姑姑借錢，在楓樹下，我姑姑是個有錢的主。她有兩臺班車跑縣城，家里修了大房子，早就開上了奧迪。

我去的時候，她正在后面的院子里澆蘭花，這個寬大的院子，里面種了各種各樣的樹，地上栽了草皮，幾條鋪著鵝卵石的小路在草木中蜿蜒交錯。她愛養(yǎng)蘭花，各種各樣的蘭，用紫砂盆裝著，擱在專門買來的仿古的架子上。正是秋天，有些開花了，香氣在整個院子里彌漫。

她看到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說，你來了？

我嗯了一聲。然后她沒了話。

我站在她身邊抽煙，默默地看她澆花，水從草綠色的灑水壺嘴里扯出一根根細(xì)線，一陣沙沙聲后，變成了葉子和花朵上細(xì)細(xì)密密的水珠，那些水珠在陽光里閃著明亮的光澤。

她把一壺水澆完，放下水壺，目光在剛澆過的蘭花上巡脧了一遍，臉上浮起了笑容，看來她對這樣的結(jié)果很滿意。

趁她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我說姑，我想管你借點錢，康康這次化療的錢不夠了。

我姑姑沒有回話，轉(zhuǎn)身上樓去了，我聽到她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樓梯上磕磕的響聲，我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會她從樓上下來，手里拿著一疊錢。她說峰伢子，你表弟剛在省城買了套房子，一萬多一平方，貴得死，我講了不要買這么貴的，車子也是，買幾十萬的做什么，現(xiàn)在好了，欠了銀行一屁股債。她擰著眉頭，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動著，一副有苦說不出來的樣子。你看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這兩千塊你拿著，不用還了。她的臉色緩和下來，聲音也小了，一邊把錢往我手里塞，一邊嘆息，唉——你也是命不好，自己有病，老婆也離了?，F(xiàn)在，康康又得了這個病，康康這個病哦…..她長吁了一口氣，沒再往下說了，一個勁地嘆息，臉上堆滿了悲傷。

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我本來想解釋一下，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一定能治好的?？磥頉]有這個必要了。

直到這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姑姑這個人，不去當(dāng)演員，真是浪費了一塊好材料。如果入了演藝圈，說不定早就大紅大紫了。

我望了一下她那張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突然感到是那樣的陌生。要趕在平時，我就是死也不會接這個錢。但一想到康康，我心里很快平靜了。我接過錢，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做做樣子，發(fā)現(xiàn)我姑姑已經(jīng)向后院走去了，只看到她那件白色的披風(fēng)一甩一甩的。

返回醫(yī)院的路上，我接到了表妹的電話，她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她說你走了多遠(yuǎn)了？我說剛過胡家灣。她說你在路邊等我一下，我就過來。

我不知道她過來有什么事，我把車停在路邊，坐在一棵老柳樹下，背靠在樹上默默地抽煙，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二十多萬的手術(shù)費要從哪里來？

黑三從車上跳下來，默默地蹲在我身邊，望著空空的馬路出神。

我在想如果沒錢給康康做手術(shù)，如果康康沒有了，那我還活著做什么？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表妹那臺黃色的現(xiàn)代在我車后停了下來。她放下玻璃，招呼我上車。我剛上去，她便嘆息了一聲，不斷地?fù)u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媽這個人，你知道的，別怪她。

我說，我不會。

這時黑三跳上車來，它越過我的雙腿，用頭去蹭表妹的手。表妹伸手摸了下它的頭，黑三，別來搗亂，我們還有正事呢。黑三好像聽懂了表妹的話，安靜地趴在我腿上，雙眼注視著表妹，目光像早春的陽光一樣柔和。 ——你別怪她。表妹再次強調(diào)了一句。

我說我真不會。 表妹把包從后座上拿過來，扯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五捆鈔票，峰哥，這五萬是我攢下來的，你先拿著?？悼档氖中g(shù)費，我先幫你選個平臺弄個眾籌試試，等下你把她的身份證和病歷照片發(fā)給我，我會弄好。我嘴巴張了幾下，想說點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表妹把錢往我腿上一放，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別說了，趕緊去醫(yī)院吧。我拿著錢開門下車，黑三跟著我跳下來，朝表妹汪汪叫了兩聲。就在我開門上車那一刻，表妹沖我喊了一聲，你是父親，要挺住。我沖她點了下頭，上了車，把錢收好，看著表妹的車緩緩離開。我伏在方向盤上，淚不斷地往下流。

求助信寫得很好，表妹說是請她一個在雜志社工作的同學(xué)寫的?？赡苁且驗檫@封信喚起了微友的同情，眾籌進(jìn)行得很順利，半個月的時間，就籌到了十二萬，加上表妹這五萬，離二十四萬的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

康康已結(jié)束了一個療程的化療，回到家里等待手術(shù)。這期間王清華來過兩次，每次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我能理解，她有她的難處。

一天，我接到醫(yī)院的電話，醫(yī)生告訴我配型找到了，一周內(nèi)可以做手術(shù)。我聽了心里一陣激動，像穿過了重重陰霾重新見到了陽光。我每天守著微信，對微友的幫助及時感謝，希望能多籌到一點錢，讓我度過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個坎。

有一天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眾籌在昨天深夜遭到了一個叫“飛翔的豬”的微信號的舉報，說他家離我不遠(yuǎn)，他認(rèn)識我，完全沒有這回事，這是編造的虛假信息，目的就是為了騙錢。網(wǎng)絡(luò)公司公布了舉報信以及一些作為證據(jù)的子虛烏有的照片，沒有做任何的調(diào)查，也不等我申辯，把所有的錢全部退了回去。

我看到這個消息，腦子里轟的一聲，像被誰猛地敲了一記悶棒。我在腦子里細(xì)細(xì)過了一遍，我并沒有得罪過誰，我突然想到了飛夢，絕對錯不了，肯定是他。

希望突然破滅，網(wǎng)上的指責(zé)和咒罵雪片般飛來。我感覺我墜人了一個漆黑無底的冰窖之中，寒冷像刀子一樣扎在我身上。

既然你不讓我活，那么都別活了。我從廚房里摸了把菜刀揣在身上，我雖然身體不好，但我相信我還是能殺死一個人。如果真是飛夢干的，我先把他宰了，然后我再自盡，這個想法完全充斥了我的腦子。

我正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表妹的車突然出現(xiàn)在我門前。她問我出去干什么？我說我出去辦一件事。她說我看到微信后立刻就想到你會去干什么，你把你的事辦了，那康康怎么辦？說到康康，我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表妹說辦法總會有的，我們找網(wǎng)絡(luò)公司溝通。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錢都退回去了，溝通還有什么用？再說，要消除網(wǎng)上的負(fù)面影響，那幾乎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過。

表妹陪了我整整一天。傍晚離開時再三叮囑我，峰哥，別做傻事，我們總會有辦法的。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去殺人的，我天生就不是殺人的料。

深夜，我把保險單從柜子里拿出來，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處。我突然感到輕松了許多。

康康正在熟睡，可能是知道手術(shù)的事有了希望，臉上多了絲紅潤。我伸手去撫摸她的臉，快要觸到時又縮了回來，我擔(dān)心驚醒她。我替她掖了掖被子，站了片刻，轉(zhuǎn)身離開。

從康康的房間出來，我推開大門，伸了個懶腰，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幾口。

星星高掛在遼遠(yuǎn)的天穹，眨著幽藍(lán)的眼睛。夜風(fēng)清涼，拂過屋邊那兩棵高大的落葉松，發(fā)出沙沙的好聽的聲音。遠(yuǎn)處，浮著些稀疏的燈火，秋蟲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嗚叫。

——夜色多么美好。

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我開著車出了門。我本想給表妹發(fā)個短信，但我知道這個短信不能發(fā)，我相信表妹，一切她都會處理好的。

車緩緩地走在馬路上，遠(yuǎn)山掩在薄薄的霧里，落葉在涼爽的晨風(fēng)中飄散。有兩片飛進(jìn)窗來，其中的一片落在黑三的背上，悄無聲息。

很快到了黑沙彎那個陡坡上，我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松了剎車，車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向前奔去。一眨眼的工夫，我看到那棵駝背的烏桕向我撲來，血紅的葉子，像火一樣燃燒。

黑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它撲過來，兩條前腿死死地抓著我的手，嗚嗚地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