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幾水是巴河的源頭,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盛滿了巴山憂郁的夜雨,蜿蜒流淌在大巴山蔚藍(lán)色的崇山峻嶺里。巴河的水流進(jìn)了渠江,渠江的水流進(jìn)了嘉陵江,嘉陵江的水流進(jìn)了長江,長江的水流進(jìn)了大海。幾水兩岸的人沒有幾個知道幾水的流向,他們只關(guān)心幾水的漲落枯榮,知道哪些河溝里的水流進(jìn)了幾水,對每條河溝的名字記得比祖先的名字還要牢實。他們也知道什么時候是幾水最快樂的時候,什么時候它的心情苦悶憋屈。幾水兩岸的地方屬幾水人民公社——當(dāng)然,現(xiàn)在叫鄉(xiāng)了,那個幾水場就在幾水的北岸,鑼山是它下轄的一個大隊——現(xiàn)在叫村。劉世榮的祖先自“湖廣填四川”在這里落腳,就在這里生息了。
劉世榮名分上是劉騾子的獨子,小時候長得像他娘李牡丹,但他后來就像要揭老底似的,越長越像赤腳醫(yī)生王恒升了,最后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但王恒升——外號叫“王赤腳”的,卻從來不喝酒,他一喝酒就發(fā)病,文明的說法叫酒精過敏。但劉騾子嗜酒如命,劉世榮后來和劉騾子一樣,也成了名副其實的酒鬼。所以他究竟是誰的血脈,又讓人疑惑了,使那些想說閑話的人在張嘴之前難免要思量一下。這種蹊蹺的事,也只有劉騾子、王恒升和李牡丹能說清楚。
劉騾子二十九歲那年,已在大隊書記為老母舉辦的喪禮上醉死了。在這之前的很多日子里,他除了被劣質(zhì)的紅苕酒灌得醉醺醺的,其他時候就是打老婆。李牡丹被打怕了,只要劉騾子喝了酒,她就要帶著孩子躲到娘家去。這樣下去,這家哪還像個家的樣子呢?他醉死那年,劉世榮才四歲。他連父親的一個眼神也沒有記住,父親在他心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二十五歲的李牡丹從此守寡。李牡丹生了一個千金小姐的身子骨,卻是一個勞苦命。身體本就單薄,加之劉騾子的摧折,又要拉扯孩子,就攢了一身病。劉世榮十八歲那年,不滿四十歲的李牡丹也病逝了。她彌留之際,那個在劉騾子去世后經(jīng)常半夜到他家來給母親看病的王赤腳一直守在她的床邊。劉世榮記得那間屋子散發(fā)著一種又冰涼又哀怨的氣息。
父母都去了極樂世界,他成了孤兒。王赤腳再也沒有到他家來過。他記得小時候,王赤腳每次到他家里來,身上總會有幾水潮濕夜晚的氣息,露水和莊稼草木的氣息,還有各種草藥的氣息。他背著藥箱,直接推門進(jìn)來,為母親治病的時候,他會撫摸遍母親的身體,他們都會發(fā)出低低的呻吟。他們總以為他睡著了。他第二天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眼神里便有了別的東西。他喜歡看那個樣子的母親。她顯得那么漂亮,像剛被雨水沖刷過的揚(yáng)花的麥田。他長大了,自然知道他們做的是什么事,人們的閑話里也都在說他是王赤腳的種。他們都在背地里議論母親和王赤腳的丟人事,他深感羞恥,真想殺掉那個不要臉的男人。十一歲那一年,他用彈弓打傷了他的一只眼睛;十三歲的時候,又在王赤腳來的路上使絆子,把他的大腿摔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最后那一次,母親揚(yáng)起巴掌要打他,還沒有打下來,自己卻哭了。從那以后,王赤腳就很少晚上來給母親看病了,但母親到他那里去看病的時候卻多起來。母親的喪禮王赤腳也來過,他和其他人一樣,表情平靜,但劉世榮可以看出,他額頭上那三道抬頭紋顯得更深了。他坐在一個角落里,把土煙一鍋接一鍋地卷了抽。
十五歲的時候,人們都說,這個娃兒長得也太像王赤腳了,如果說他不是他的種,我在手板心里給你煎魚吃。他就偷偷地打量了王赤腳,又在母親的小圓鏡子里看自己,的確是像。原來同村的伙伴們罵他是野種,他回罵過去就是了,因為在鑼山那個地方,這就是個罵人的話而已。但現(xiàn)在,他回罵別人的時候,嘴就軟了。他氣得頭上冒火,找到王赤腳,把他打了一頓。他是個毛頭小伙子,正是血氣旺的年齡,手上哪有輕重呢,每一拳、每一腳都恨不得要了王赤腳的命。王赤腳也是有些力氣的,真要打起來,怎么也能抵擋一陣。但他沒有還手,只是抱著頭,任劉世榮打。劉世榮見他這樣,更是火大,手腳更狠,更是歇不下來。直打得王赤腳在地上不動彈了,他才甩下一句狠話,說,你個雜種聽著,以后我見你一次,打趴你一次!說完揚(yáng)長而去。
那頓打王赤腳挨得瓷實,在床上躺了好多天才爬起來。人家問他怎么了,他說他晚上去出診,不小心給摔了。他給他兒子王小軍也是這么說的,連李牡丹他都瞞著。但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人打了。他說不出口,人們就認(rèn)定他是做了虧心事,挨了黑打。
王赤腳和李牡丹只能約在松林崗里見面。他們在這里來了很多次了。那是一座渾圓的松崗,茂密的松樹遮住了八月的陽光,擋住了外面的熱氣;地上鋪著金色的松針;杜鵑的啼鳴婉轉(zhuǎn)動聽,像是專門唱給他們聽的;松風(fēng)陣陣,到處彌漫著松脂的香味。這片松林也是個墳園,少有人來砍伐,松樹都自由地生長著,長成了一個亡者的家園。
他在松林里一個只有他們知道的最幽靜的地方等她。她背著割草的背簍,背簍底放著一個棉墊,用草遮著——這是她每次要帶的東西,她和王赤腳無論誰在誰的身下,這都是他們需要的。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在外面——四五月的時候,他們也會在油菜地里,在麥田里做事。在那些地方,他們?nèi)玺~得水,毫無顧忌,可以讓身子飛到天上去。
她一見到他,就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的鼻子聞著她頭發(fā)的味道。她的頭發(fā)又黑又密,每次來見他,她都會用皂角把頭發(fā)洗干凈。他喜歡聞她頭發(fā)里的皂角味兒——雖然那時候,女人們洗發(fā)都只用得起皂角,她們的頭發(fā)里都有那種味兒,但他覺得她的頭發(fā)是最香的。而她也喜歡聞他身上的草藥味,這種味道只有他身上才有。在鑼山所有的男人中,都只有他身上才有。當(dāng)她在十六歲那年插秧,在田頭聞到他身上這個味道的時候,她就被迷住了。她的臉一下發(fā)燙,身子也熱騰起來,腳像不是站在渾濁的秧田里,而是踩在彩色的云朵上。她手上的秧苗噗地掉在了水里,然后漂在了水面上。幸好她戴著草帽,沒人注意到她的表情。當(dāng)天晚上回去,她就病了。她燒得很厲害,身體熱騰起來后好像就再也涼不下去。他娘把王赤腳請到家里來給她看病。她還是第一次病得要請醫(yī)生。沒想她一聞到他身上的草藥味,看到這個瘦高的青年,她的病就輕了。他給她把脈的時候,她覺得他的每根手指都能使她的身體變酥軟,本來,第二天,她的燒就退了,但她還躺在床上,說是起不來,她想這樣一直病下去。
王赤腳在秧田里頭看到李牡丹的時候,他看到這個姑娘雖然被辛苦的勞動和五月的太陽折磨得疲憊不堪,但她還是一支剛剛開放的、散發(fā)著幽香的百合。他的心也被晃了一下。
第三天,王恒升來給她看病的時候,她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痊愈了。他娘給王醫(yī)生煮掛面去了。他問她咋樣了?她說已好多了。他說我再給你把把脈。她把手遞給他。你的手真燙??!她把他的手死死抓住了,用又黑又大的眼睛望著他,說,我要跟著你……一輩子跟著你…..
她的話是不顧一切說出來的,她在用一輩子的勇氣說這句話,如此大膽,一點羞澀的樣子都沒有。
王赤腳把手掙扎出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他分明聽見了她的話,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躺在那里,散發(fā)著青春的、迷人的氣息,像一個掛在枝頭的微紅的蘋果。他作為一個醫(yī)生,想用所有的力氣來抵御這種誘惑。他語無倫次地說,你……你說什么啊!幺妹兒啊,你燒得說胡話呢……你胡說什么?。?/p>
我說的是心底的話。她的眼睛望著他,依然勇敢地說。
他覺得自己整個兒掉進(jìn)了她幽深、多情的眼神里。他反而畏怯了。但他知道,她說的話也是自己想說的話。他把自己的頭垂下去,用自己的額頭擂著她的額頭,悄聲說,你一輩子都是我命里的人。
她用另一只手把他的頭攬住,在他耳邊說,我的病前天見你的時候就好了,我之所以又躺了兩天,就是想這么近地看見你,就是要告訴你剛才的話。
他說,我知道你的病已經(jīng)好了,我現(xiàn)在知道你為什么裝病了。
王赤腳回去后就給母親講了,要和他父母給他定的對象退親。母親生氣地說,你要退親,就先要我的命。那門親事是你五歲的時候,我和你爹就給你定好了的,你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整個鑼山的人都認(rèn)定那姑娘是王家的人了。你現(xiàn)在如果是個扯淡的人,也就罷了,說不定姑娘心里還不想要你呢,但你現(xiàn)在是個堂堂的赤腳醫(yī)生了,你如果把別人一腳踹了,你就是陳世美,你讓我和你爹的臉往哪里擱啊?你還要我們在不在鑼山做人啊?
王赤腳的父母怕生意外,讓兒子跟那個叫張秀蘭的姑娘結(jié)了婚。不久,李牡丹也突然嫁給了劉騾子。
張秀蘭是生孩子難產(chǎn)死去的,孩子留了下來,名叫王小軍。劉騾子醉死后,王赤腳想把李牡丹娶過來,但他母親死活不同意。他母親覺得李牡丹是個寡婦,是個二婚,又是酒鬼劉騾子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她的兒子呢?當(dāng)時也有很多黃花大姑娘想嫁給他,但他就是不答應(yīng),他再也沒有結(jié)過婚。兩人私下里往來著,愛得像一個人一樣。她說他是她的藥,她呢,是他的命。
她摸著他臉上的傷痕,摸著他身上的傷疤,眼淚再也忍不住,哽咽著說,這個遭五雷劈的下手真狠啊!
沒啥事,我是醫(yī)生,吃點藥就好了。他把她的眼淚用袖子擦干凈了。
是那個畜生打的你吧?
天太黑了,我哪里知道。他還是瞞著她。
如果不是他,你跟誰也沒有結(jié)下這么深的仇啊。
誰知道呢,有些仇可能是前世結(jié)下的,到這世才來還。
她把棉墊鋪好了,幫他脫了所有的衣服,他像一個大男孩那樣赤裸著,因為渾身都有烏青的傷痕,他有些害羞了。她讓他躺下,自己也脫了衣服,躺在他的身邊。太陽透過枝梢,落在他們身上,一片斑駁。各種鳥兒都叫了起來。松濤聲起伏不定。天空明凈,這些樹干支撐的,好像是一個高懸起來的藍(lán)色的湖泊。
王赤腳一直和李牡丹好,鄉(xiāng)里自然少不了他們的流言,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李牡丹是個寡婦,寡婦門前如果沒有是非,那她就不是寡婦了。如果這個寡婦真沒有是非,人們沒有可以空閑時嚼舌頭的話題,他們才會真的不滿意呢,照樣會編很多閑話來滿足自己。這是幾水鄉(xiāng)野不可能少的東西。
劉世榮一個精壯小伙子,也沒什么負(fù)擔(dān),按說是可以生活得蠻好的。沒想他也染上了喝爛酒的毛病。一點糧食,都被他換酒喝了,直喝得家徒四壁,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
李牡丹原來就怕他染上喝酒這個毛病,所以一直不讓他沾酒。說酒是餓鬼的口水變成的,誰喝了,鬼魂就會附體,人就會變得不人不鬼的。他長大了,知道那酒是糧食釀造的,看到那么多人喜歡它,就知道母親是在騙他。母親便又說,糧食是用來養(yǎng)活人命的,可一旦把它釀成那種水一樣的液體,它就變成了火,變成了鬼,久而久之,你自己的靈魂就被魔鬼燒光了,你的身體就變成了它的天宮。沒想劉世榮九歲那年,在大隊書記父親的葬禮上,他第一次嘗到了那液體的火焰,就喜歡上了那種被焚燒的感覺。
劉世榮是真的喜歡酒。他覺得那酒天生就是屬于他的,就像他血管里的血屬于他一樣。對他來說,那是他的另一種血。一種可以讓他飄飛起來的血。他說過,他可能就是酒鬼轉(zhuǎn)世的。但人們只是“嗤”的冷笑一聲,很不以為然地說,你才喝了幾口貓尿啊,就敢說自己是酒鬼轉(zhuǎn)世這樣的大話了,就是你爹劉騾子喝酒喝死了,也只能勉強(qiáng)算得上的,你還上不了那個檔次,你最多就是個喝爛酒的酒徒。他聽了那話,不以為然,覺得自己是無愧酒鬼這個榮譽(yù)稱號的。
在那個年代,要喝到酒并不容易,也沒有糧食來釀酒。很多年里,他喝的都是紅苕酒。紅苕在那個時代,是幾水人的主要食物,只有爛了的紅苕才舍得運(yùn)到公社的酒廠去釀酒。那種爛紅苕釀出來的酒,苦澀難喝,它看起來也是那種柔軟的液體,但一喝到嘴里,就變成了無數(shù)把鋒利的刀子。酒廠的人還覺得不夠,還要往酒里加農(nóng)藥,說這樣酒勁更大。就是這樣的酒,很多人家也買不起,也不易買到。
餓狼能聞到血腥,酒鬼自然能聞到酒香。劉世榮是個酒鬼,他成人后,總是有辦法弄到酒喝。幾水那年頭的日子再難過,但無論誰家,兒女大了總要婚嫁,老人死了總得埋到土里,稍微有點條件的,還會給老人過壽。這婚喪嫁娶壽,當(dāng)事人家總得備下一點酒肉的。但這樣的事情,也都是親戚鄰里才會去走動,關(guān)系稍為搭不上的,為了免掉送那份禮,都盡量躲開。但劉世榮為了喝那頓酒,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他也會送份禮,湊上去喝一場。
在幾水,紅事情是指婚嫁娶壽,升學(xué)入伍,升官發(fā)財,生兒生女,蓋新房遷新居;白事情比較單純,就是死人發(fā)喪,遷墳移棺。但無論紅事白事,在幾水都稱為喜事,連起來的說法就叫紅白喜事。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多少年了,但劉世榮知道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說法,把紅白事情都看成是喜事,說明幾水的人是超脫了生死的。死人發(fā)喪,當(dāng)事者自然悲痛,但表面上的哭靈、號喪更多的是一種表演,是喪葬儀式的重頭戲,這其實是一個關(guān)于逝世的慶典。一個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會為自己未來的死做好準(zhǔn)備,老人們說,三歲孩兒制棺木,黃泉路上無老幼,那是人生的最后一樁喜事——人們會在自留山上挑一棵端正、節(jié)疤少、沒有分釵的柏樹做自己的壽材,到了一定年歲,就會把它砍伐回家晾干,制成一具烏黑發(fā)亮的壽材,很隆重地擺放在堂屋里,只等著有朝一日兩腿一蹬,撒手離開人世的時候,能從容鎮(zhèn)定地躺到里面去。有些人老了,擔(dān)心死后躺進(jìn)去不安逸,過上一段時間,就會忍不住掀開棺材蓋子,到里面去躺一躺。有些著急的人在自己三四十歲的時候就把棺材做好了;這其中的很多人壽命很長,兒子死在了他的前面,那棺材只好讓給兒子用了,把兒子送進(jìn)土里,給自己再做一個;這個棺材有時還會被孫子占去,這當(dāng)然是很不幸的了;但做一個棺材對一家人來說,是一件大的工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提前做好,很多人都是去世了才臨時趕做。總之,幾水的人對生死都是明了的,他們比很多專門研究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的人,更知道自己的來去。所以他們把人一送進(jìn)土里,葬禮也就圓滿了,主人會熱情地招待來客,來客也只管歡樂。
如此種種,一年下來,劉世榮怎么著也能撈著喝上一二十次。最后,他把范圍擴(kuò)大到了百十里之外,在幾水那個山區(qū),爬坡上坎,幾十里路就得走上半天,來回要兩天工夫。但為了喝上那場酒,他就是走得腳板起泡,也是不嫌苦不嫌遠(yuǎn)的。在幾水,家里來個客人——即使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里——也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很多時候,他都是裝作途經(jīng)這里,湊個熱鬧,順便借宿住上一晚。當(dāng)然,他會順便送上一份禮,主人自然會高興的。有時候,他會說,他的祖父認(rèn)識他們家的老人,說祖父生前一直念叨,要他有了個機(jī)會,一定代他去看看。而他要把這家人的情況和他們祖輩的情況打聽清楚,隨便問個當(dāng)?shù)厝司涂梢粤?。人家一見他祖輩和他都如此重情重義,往往會感動不已,傾情招待。因為親戚鄰里知道這家人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還有個“故交”,也是榮耀的事情。他也常常會酩酊大醉,乘興而歸。就是一般的人家,如果知道他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時候,相距幾十里路,在人們的印象中,就很遠(yuǎn)了——也會熱情地待他。
他是個要面子的人,送禮會盡力送得體面些。他常常說,他母親含辛茹苦送他讀過小學(xué),他是個有文化的人。按現(xiàn)在的說法,怎么著也算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他得要自己的那個臉面。那時候,一根刀菜(割成長條的豬肉)、兩把掛面,一把海帶、一包紅糖、幾斤谷子都是一份厚禮了,也有送土煙的,悼念死者時,也有人合起來送挽聯(lián)花圈的,當(dāng)然,也有人送酒。而劉世榮從來都是沒酒可送的,因為他見到的酒都裝進(jìn)他肚子里去了。
四
有一次,幾水著名的媒婆哈哈嬸給劉世榮介紹了一個對象,女方是結(jié)過婚的,但嫁過去才43天,她丈夫在給生產(chǎn)隊修水庫時,被放炮炸起的一塊石頭砸中了腦袋,當(dāng)即死了。婆家說她克夫,把她趕回了娘家,嫁妝什么的都沒有要回來。
女方家和他隔著兩架山,并不知道他喝爛酒的名聲,在幾水場上見了他這個人,感覺挺好的。雙方就把親事定了下來。過年的時候,他要去給岳父拜年。第一次到姑娘家,是要送份大禮的,給姑娘從頭到腳置一身新衣,送一條肥豬的后腿膀,兩把掛面、兩包紅糖、兩包水果糖、兩把海帶、兩瓶酒、兩條紙煙;還有女方的叔伯嬸娘,也得送一份禮,禮當(dāng)然會輕一些,豬膀改成了刀菜,其他都是單份的了。遇到女方叔伯嬸娘多的,就得請人幫忙,才能把禮物背到女方家里去。劉世榮開的這門親,只有一個叔叔、一個伯伯,算是省事的。他賣掉母親留給他的那間屋的樓板,備齊了禮物,準(zhǔn)備大年初一就去給岳父拜年。
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劉世榮覺得十分難熬。不為別的,只因為他的房子里第一次有了幾瓶明天要拿來送人的酒。而幾水有個說法,叫花子也有三十夜,大年三十這天晚上,人們只能守在自己的家里,名日守歲。他孤人一個,自然是最為寂寞難過的。聞著飄散在夜氣里的酒肉香氣,心如貓抓。他一直惦記著為送禮而買的四瓶酒,他把它們放在煤油燈光里,像圣物一樣一次次端詳,那是縣國營酒廠生產(chǎn)的原度糧食酒,名字叫“燒老二”,烈而純,除了送禮,平時只有當(dāng)官的,家里日子好過的,才喝得起。劉世榮吃了那么多“闖嘴席”,喝了方圓百里那么多戶人家的酒,這樣的酒也很少撞上喝過。他把酒對著燈光看的時候,他看見了絢麗的光彩,他認(rèn)為那就是西方極樂世界的光彩。他搖晃它們,看見酒花升騰起來,便幻想每一瓶酒都能變得像幾水那樣長流不息,飲之不盡。
屋子里很冷,但到最后,每瓶酒都被他摸暖了。他終于忍不住,打開了一瓶,對著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酒氣,像一個快要窒息的人大口呼吸著。酒氣沖進(jìn)他的腦子,在他的血管里彌漫,他覺得自己那沉重累贅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像烈酒一樣熱烈透明了,他一下變得輕盈起來。他不知道那口酒是怎么進(jìn)到他嘴里去的,他感覺像甘露灑在干裂的土地上,當(dāng)它在他嘴里蔓延開來,他渾身興奮得直顫抖,這些甘露最后變成了藍(lán)色的火焰,灼燒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那種滋味讓他感動,讓他想痛哭一場。
他有一種想把四瓶酒都灌進(jìn)肚子里去的沖動,但他也想成個家,他不能負(fù)了哈哈嬸的一片好意。他不能再喝了。為了抵擋那種誘惑,他把儲存紅苕的地窖撬開,把四瓶酒放進(jìn)地窖里,把窖口那厚重的石板蓋好,然后舒了一口氣。戰(zhàn)勝了自己的欲望,他有些為自己自豪起來。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也為了劉家的香火延續(xù),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做出過這么大的犧牲,這也使他第一次隱隱地對自己有些滿意起來。他躺到母親留給他的那架木床上,閉上眼睛,心想,只要自己能一覺睡到明天早上,這一關(guān)就過去了。但正如他擔(dān)心的那樣,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腦子出奇的清醒。那四瓶酒閃著光,在他的腦子里飛快地旋轉(zhuǎn)。最后,他的腦子里就只剩下酒了,他的腦子變成了一個透明的酒罐,里面盛滿了那種火焰般的液體。
空氣又陰又濕,冷得像一面結(jié)了冰的鐵板。沒有酒的夜晚,這種寒意更加難以抵抗了。劉世榮一從被窩里鉆出來,寒意就嗖嗖地直往他的骨頭縫里鉆。他摸到洋火,擦了好幾根都沒有點燃,他覺得整個夜晚都在抖動,黑夜里的寒意和他腹腔里的火內(nèi)外夾擊著他,讓他和夜晚一起顫抖起來。一種力量推擁著他,讓他激動和興奮。那個瞬間如此幸福。當(dāng)煤油燈點亮后,他又看見了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四壁,他看到掛在墻上的鐮刀和鋤頭才兩天沒用,就長出了黃色的銹跡,還有一些陳年的糧食種子,那都是他母親生前留下的,結(jié)滿了蛛網(wǎng),落滿了揚(yáng)塵?,F(xiàn)在,即使把它們種到地里,恐怕也再難發(fā)芽結(jié)籽了。那成了他娘留給他的念想。煤油燈的光暈祥和,使這間又臟又亂、充滿光棍氣息的房子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暖意。他披上冰冷的棉襖,跳下床,兩步跳到地窖跟前,把地窖的石板撬開,鉆了進(jìn)去。地窖里有一種讓人嘔吐暈厥的濕腐味,幾只被驚動的老鼠,吱吱叫著,竄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劉世榮把一瓶酒抓在手里,抓得很緊,好像害怕它也像那些老鼠,吱——地叫一聲,嗖地竄沒了影。他從地窖往上爬的時候,看到了映在墻上的、自己的巨大的影子,它是從地上折到墻上去的。他覺得自己像是從地里鉆出來的鬼怪,像一個復(fù)活的鬼魂。他沖著它笑了笑。然后看著自己腦袋的影子一直爬到了屋頂上。
他的臉上堆滿了笑,他的笑扯著他的臉,他的笑有些重,扯得他的臉皮生痛,他的眼睛里充滿了光彩,像一個撿到了元寶的窮鬼。
他把酒瓶攥在手里,來到灶頭前。別人家的灶頭都有三眼灶膛三口鍋,是專門請打灶的師傅來壘的。他的灶頭就一眼灶膛,是他自己壘的,他東家混一口,西家闖一頓,很多時候鍋灶都是冷的。大年三十,他開了一次鍋。
年前,生產(chǎn)隊的一頭老水牛摔死了,每人分了一斤牛肉,幾水這里的人腸胃清淡,除非是饑荒年,從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牛羊的下水他們都不吃的,一般都送給生產(chǎn)隊的鰥寡孤獨了。劉世榮得到了半葉牛肺,一副牛小腸。他就把牛肉悄悄送給了寡婦秦秀蓮。
他喜歡秦寡婦,雖然他知道王小軍還在她心里,但他還是喜歡她,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有一張看不夠的臉,一個小母牛一樣結(jié)實的屁股,她的奶子已經(jīng)奶過三個孩子了,但還是那么豐滿,一走動,就像風(fēng)吹拂過結(jié)穗的麥田一樣浪著。他喜歡這種小母牛一樣的女人。他平時也念想她,而當(dāng)他喝酒的時候,就會更加想念,他會想,這些酒要是能和她一起喝,那該多好??!
五
劉世榮知道,秦秀蓮是能喝些酒的,她那個死去的丈夫李金泉生前既是大隊會計,也是民兵連長,后來還成了六隊的生產(chǎn)隊長。人民公社有人到大隊里來,她男人叫她陪干部喝過好幾回酒,她有一次喝掉了半斤“燒老二”,直接把人民公社的牛書記灌趴下了。公社干部都喜歡她給他們勸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時候,他們可以和她開很葷的玩笑,不時在她屁股上、胸脯上撈一把。但自從公社牛書記有一次在她身上撈了幾把之后,其他干部就沒敢再動手腳了。當(dāng)然,玩笑還是開的,書記不在場的時候,他們也開她和書記的玩笑。無論哪種情形,李金泉都只是搖晃著他瘦脖子上那顆被酒醉得像紅燈籠一樣的腦袋,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嘿嘿笑著。
當(dāng)然,在其他人的眼里,她是多么光彩啊,家里的男人讀過一年初中,能寫會算,那么年輕,就掌握著全大隊所有的賬目,掌管著大隊的人民武裝力量,還掌管著一個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和一百多戶人家的命運(yùn)。加之人民公社的干部隔三岔五就到家里來喝上一頓酒,那是多長臉面的事情??!但她心里其實一點也不快樂。她時時刻刻都掛念著生死未卜的王小軍。
秦秀蓮和王小軍一起讀過三年小學(xué),到四年級時,她爹娘就不讓她讀了,說女孩子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能認(rèn)字算數(shù)就可以了。王小軍則上了初中,最后考上了縣城里的高中。也是哈哈嬸多事,她一看秦秀蓮出落得像朵帶露的桃花一樣可人,就琢磨開了,哪個小伙子能配得上她呢?掂來掂去,覺得幾水河兩岸也只有王赤腳家的王小軍和她般配。王小軍長得白凈文氣,身子像一根竹子一樣直,學(xué)習(xí)成績又那樣好,真是郎才女貌。她就先給王赤腳講了,王赤腳倒也高興,兒子成績再好,畢竟還沒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何況自古多少有才華的人最終名落孫山啊,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他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還有,秦秀蓮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就是兒子以后考上了大學(xué),她也是配得上他的。他最后對哈哈嬸說,讓小軍自己拿主意。哈哈嬸又到了秦秀蓮家,她父親身體不好,躺在床上,一聽哈哈嬸說起,自然歡喜,只是不知道王小軍能不能看上他們家姑娘。沒想兩人一見面,彼此就看上對方了。那年,王小軍正讀高三,自然還是住校,每兩周回來背一次米和咸菜。秦秀蓮看著心疼,為了能讓他專心學(xué)習(xí),就決定自己給他送吃的。她每周送一次,從鑼山到縣城來回八十里地,她一大早就出發(fā)了,給他送些自己做的臘肉、煮的雞蛋、炒的新鮮菜。
秦秀蓮第一次到縣城中學(xué)時,人家問她,找誰?她說她找王小軍。你是他什么人???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王小軍見了她很驚喜,好像她是突然從圖畫里走出來的。她梳著兩條烏黑發(fā)亮的、齊腰的辮子,辮梢用新的紅毛線系著,上身穿著藍(lán)底白花的短超襟上衣,下身穿著一條藍(lán)布褲子,腳上穿著自己做的燈芯絨布鞋,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她在路上穿的是舊衣服,腳上穿的是黃膠鞋,她是快到縣城時才換上的——加之她走得小心,布鞋上沒有粘一點泥。她長著一雙丹鳳眼、柳葉眉,鼻梁和鼻翼的線條很柔和,嘴唇豐滿,下巴圓潤,臉色白里透紅,微帶太陽留下的黛黑,臉上沒有一粒雀斑,只在左鬢角處有一粒很小的褐色痣。他給同寢室的同學(xué)有些自豪地介紹說,這是我的對象秦秀蓮。一個同學(xué)就問,你多久有了這么漂亮一個對象???比我們學(xué)校的校花王秋香漂亮多了!王小軍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臉上全是笑。有個同學(xué)就開玩笑說,她這名字聽上去就像是秦香蓮的妹妹,你到時金榜題名了,不會做陳世美吧!
你真能胡說!
她原來一直低著頭,聽到有人說這句話,她羞紅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抬起頭,看了王小軍一眼。開那個玩笑的人也意識到了什么,有些難堪。
同學(xué)們慢慢退了出去。
別聽他們胡說。
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到時你上了大學(xué),真遇到了比我好的人,你就告訴我,我不會像秦香蓮那樣到包公那里去告你的。她說完,一顆珍珠似的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滑到了桃紅色的腮幫上。
他拿出自己的洗臉毛巾,輕輕地替她把淚水擦拭掉。她聞到了他毛巾上的水的氣息,那是幾水的氣味,她還聞到了他身上書本紙筆的味道,她長大后,還是第一次離他這么近,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快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而他則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山野里各種植物的味道,這使他的心莫名地變得憂郁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他心疼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他說,我在這里發(fā)誓,無論以后怎樣,我都會喜歡你!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到時候,等我工作了,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不讓你再做粗活累活。
她羞澀地笑了,眼里的淚水還是滿的,她把手從他的手里慢慢抽出來,撫弄著辮梢問他,我一個山里的姑娘,除了伺候莊稼,啥也不會,我到城里后干什么呀?
你就到公園里去耍,到百貨公司去轉(zhuǎn)。
她把眼淚擦了,眼睛變得像幾水一樣清澈了,睜得很大,撲閃了幾下,又問,耍完了,轉(zhuǎn)完了呢?你看,我們縣城就一個公園,一家百貨公司。
那我就留在一個大的城市里,比如北京、上海,那里的公園多,百貨公司也多,你一輩子也轉(zhuǎn)不完的。
她又笑了,她的牙齒像玉石一樣閃著光,清澈得微微有些發(fā)藍(lán)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向往仙境的色彩,她說,那太好了。說完,又把給王小軍送的米和菜拿出來,你就好好地讀你的書,我每星期給你送一次菜。
這樣太累了,八十多里路呢。
沒有什么,我早點上路,天擦黑的時候就能到家……一想到能見到你,我一點也不累。她說完,羞紅著臉,拿出一雙鞋墊,說,這是我做的,你墊在鞋里。
鞋墊上繡著一片荷葉、兩朵荷花、一對鴛鴦。王小軍自然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心意,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夸她說,秀蓮,你繡得太好了,這荷花都能聞到香味,這鴛鴦都被你繡活了,好像都可以游起來。
你們讀書人就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真的。哎,可惜我沒有什么東西送給你呀。
我想要一張你的照片。
我剛好有一張,就是太小了,是辦畢業(yè)證拍的。他從一個筆記本里取出一張黑白寸照來。
她接過來,放在手心里——她攤開的手形很好看,手上的紋路很清晰,只是生了繭。她說,這照片照得很好的,我就要這一張,但你要給我在照片后面寫幾個字。
他有些難為情。他想寫“我的親愛的蓮留念愛你的小軍”,又怕她看了會覺得他輕浮。想了想,最后就寫了“我的秀蓮留念小軍”。就是這樣,他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感覺自己的臉很燙。
秦秀蓮再次接過照片,當(dāng)她看到“我的秀蓮”幾個字時,她的臉羞紅到了脖子根,她低著頭,用自己的手巾小心地把照片包好,把背篼挎到肩上,說聲我走了,便出了門,她害怕自己會在他面前歡喜得笑出聲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像一朵花兒一樣怒放開了。他追出來送她,一直把她送到朝天橋上。穿過那些歪歪斜斜的老舊街巷時,他們都沒有好意思說話,但他們的心都很甜蜜。朝天橋是一座雙孑L古橋,據(jù)說是唐朝修建的,因為它朝向皇城長安的方向,所以有了這樣一個名字。橋欄上長滿了青苔,幾水從橋下流過,水綠得發(fā)藍(lán),水靜的地方,水底石頭的紋路都可以看見,無數(shù)的小魚在水里嬉游,透明得像用玻璃做的。
你不要送了,趕快回去哈!
我想把你一直送到家里去。
別說傻話了,回去好好讀你的書。
秀蓮,把手給我。
不給……
但他還是把她的手提住了。他說,我把你送過橋。
他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了橋頭。
她覺得自己的那只手和自己的心一樣顫抖著,突然沒有了,像鳥兒一樣飛走了,即使他松開了她的手,走到了山嘴前,她也沒有感覺到。她回過頭去,看見他還站在橋上。她向他揮了下手,說,我走了,你回去哈。
他覺得她的聲音是順著流水漂來的。他對她喊道,秀蓮,你路上走慢點!
秦秀蓮又回頭望了他幾眼,就隱到那個深綠色的、長滿柏樹的山嘴后面去了。到了山嘴后面,她又拿出他送給她的照片,把他寫在照片后面的字讀了一遍。他真的愛我。她跟自己說。于是,她回轉(zhuǎn)身,又偷偷地從山嘴后面走了出來,她看見他還站在橋上,向這邊望著。她向他甜蜜地笑了笑,也望了他一會兒,才轉(zhuǎn)身走了。
從那以后,她每周星期六都會給他送菜來,同學(xué)們都知道他有一個幾水最漂亮的對象。他學(xué)習(xí)那么緊張,競比原來胖了點,一張蒼白、文氣的臉也慢慢變得紅潤起來。學(xué)習(xí)成績也從原來的前幾名升到了第一名。雖然他有意掩藏自己的幸福,但那幸福一直洋溢在他臉上,人們只要留意一下,就能看出來,真讓人既羨慕又嫉妒。
六
那年八月,幾水淹沒在無邊的炎熱里,很久都沒有下雨了,到處都被烈火炙烤著,路上積了厚厚的白塵土,人一走上去,塵土就“噗”地騰起來。如果你從路上跑過,塵土?xí)P(yáng)得更高,并在身后留下一串白煙,好像你在騰云駕霧。所有的植物都顯得有氣無力的,白天那懶惰而又聲嘶力竭的蟬鳴讓人感到絕望,鳥兒只在傍晚才飛得活躍一些,斑鳩已改變了叫法,人們能聽出它是在喊叫,天啊,渴得——天啊,渴得——
就在這個時節(jié),王小軍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他被北京一所很有名的大學(xué)錄取了。想著他即將到有天安門的北京去上學(xué),人們都覺得那是不得了的事,那時候,北京是一個人們只能在圖片上看到,在廣播里聽到的地方,它是那個年代所有中國人心中的圣地,是人們向往的極樂世界。而王小軍就要到那里去上學(xué)了。這在幾水還是第一個,有人說,就是當(dāng)時的縣長也只到過省城成都。王赤腳原是準(zhǔn)備擺十幾桌酒席,宴請一下親戚鄉(xiāng)鄰,沒想親戚鄰里根本不讓他費事,說小軍這孩子是到北京讀書,而不是其他地方,他到了北京,就把我們的心帶到北京了,他帶著我們的心去毛主席住的地方,怎么能讓你請我們呢,我們這些爺爺婆婆、叔伯嬸娘、兄弟姐妹聯(lián)合起來,請你們父子!于是,兩百多戶人家,每家出一席酒肉,合辦了一個長龍宴,一共有一百多席,沿著川陜古官道,擺了好幾里遠(yuǎn)。這其實是幾水一個古老的風(fēng)俗,在古代,只要是考取了進(jìn)士的人,鄉(xiāng)親們才會舉辦這樣的盛宴。但據(jù)縣志記載,幾水有史以來只考取過兩名進(jìn)士,所以這樣的盛宴到現(xiàn)在才是第三次舉行,可謂千年一遇。
秦秀蓮的心里自然高興得很,王赤腳也笑得合不攏嘴。而劉世榮自然是最興奮的,因為在這樣的盛宴上,他可以痛飲一頓了。
王小軍沿著古官道北上首都的時候,幾水的人都來送他。他看到秦秀蓮被淹沒在人群里,連告別的話也沒有機(jī)會說上。好在他們昨天晚上已說過話了。昨晚的月亮很圓。他們坐在院壩前用來熏蚊子的柏?zé)熇?。他怕蚊子叮她,早早地就燒好了柏?zé)?。父親被人請去看病了,今天他本可以不去的,但他還是走了。秦秀蓮披著一身月光,穿著她最好看的白花藍(lán)底的超襟衣服趕來看他。那衣服是她娘前年給她縫制的,她一直沒有舍得穿。兩年過去,她的身體變得飽滿了許多。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有些緊了,但剛好把她的身子勾勒出來。
晚風(fēng)把白天的炎熱帶走了,空氣像月光一樣清涼。他們說了很多話,話說完了,就默默地坐著。柏?zé)熝U裊飄散,融入藍(lán)色夜空。不知道他們是多久靠近的,她的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右手在他的左手里,他的嘴唇先是印在她的額前,她的眼睛上;他把她的鼻子含在他的嘴里——鼻尖有些微涼,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他聞到了她唇間青草的香氣……她準(zhǔn)備好了,要把一切都給他。但他只要了這些。他是個知道愛惜的小伙子。
他走后,整個鑼山的人都在惦記他,好像他是所有人的親人。一個多月后,王赤腳和秦秀蓮收到了他的信和照片。王赤腳把信和照片都給鄉(xiāng)親們傳看了,那張照片是在天安門前照的,他和那座城樓比起來,顯得很小,很單薄。有人也要看他寄給秦秀蓮的信和照片,但她只給她娘楊蕓香看了,她娘不識字,只看得懂照片。她說,這跟寄給他爹的那張是一樣的,就是背后多寫了兩句話。還說這孩子節(jié)儉,信紙寫不下的話,就寫到照片背面了。秦秀蓮只是笑。她娘不知道那句話是——“給親愛的秀蓮?fù)玖裟钚≤娏迥昵镉诒本薄H缓螅镉职涯钦掌嗽斄艘魂?,有些疑惑地說,蓮啊,你說這是天安門嗎?這個天安門怎么沒有畫上的漂亮呢?畫上的天安門就像歌里唱的一樣光芒萬丈,但這照片里的天安門一丈光芒也沒有。他不會是在哪個城門樓子跟前隨便拍上一張,來糊弄我們吧?
娘,畫在畫上的東西肯定比我們看見的東西漂亮嘛,聽你說的什么話?你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被別人聽見了,會被抓去勞改的。
她娘四下里望了望,聲音一下子低了,說,這里沒有旁人的。然后,拍了一下頭,說,完了,我下午在親家那里看照片時,也說這些話了,當(dāng)時有好多人在呢,但沒有一個人說我的話不對,他們聽了我的話都笑呢。
你以后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就行了。
她娘就噤了聲,唉,我也是看到我女婿的來信高興得昏了頭,你看你娘平時哪說過這樣的話?
在信中,他都稱她“親愛的秀蓮?fù)尽?,她喜歡“親愛的”這個稱謂,這稱呼讓她心尖尖發(fā)顫,但加個“同志”,就覺得有些怪,但那時都時興這么叫,她也沒有多想。秦秀蓮又收到了王小軍的幾封信,但春節(jié)過后,王小軍就再也沒有音信來了。在他給她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告訴她,說他寒假期間要和幾個同學(xué)做一些社會調(diào)查,就不回來了,但暑假他會回來的。但暑假前夕,他父親先是收到了兒子的一封短信,這封信像一個陌生人寫來的。他在信中說,兒上學(xué)是為求取知識,追逐真理,但兒恐因此而身陷不測,并給您及親友帶來禍患,兒難報您養(yǎng)育恩德和鄉(xiāng)親殷切期待,有負(fù)秀蓮冰雪深情,望父心里有所準(zhǔn)備。此事萬勿告訴秀蓮,她若問及,就說兒另有所愛,請她原諒!
這封信猶如晴空霹靂,一下把王赤腳震傻了。他一頭霧水,總覺得自己收錯了信,他把收信地址和收信人看了好幾遍,都是正確無誤的。他絕望了,但又不知道兒子究竟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好趕緊給兒子寫了一封信,說了那個年代的很多大話、空話和套話,最后要他犯了錯誤就趕快改正,千萬不能做人民的罪人。沒想到這封信被退了回來,原因是“查無此人”。他同時收到的還有學(xué)校的一封公函,說王小軍因在校期間散布自己撰寫的反動文章《我要上課》,公然與停課鬧革命的英明決策進(jìn)行對抗,問題十分嚴(yán)重,影響極其惡劣,現(xiàn)已被開除學(xué)籍.由公安機(jī)關(guān)逮捕審查。這個42歲的男人捧著兩封石頭一樣沉的信,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他醒來時已是深夜。月光依然明媚,星空還是那樣璀璨,酷熱的夏夜的風(fēng)變得十分涼爽。他把門關(guān)上,想大哭一場,卻哭不出來。他暈倒后,蚊子撲在他的身上,吸走了他的血,留下了一串串被叮咬過的痕跡,本來癢得要命的,現(xiàn)在他卻感覺不到了。他的身體早就麻木了。
他知道一切都沒用了,但還是給學(xué)校寫了一封信,先是說兒子一出生就死了母親,自己拉扯他多不容易,其中感人之處,讓人落淚;然后又說王小軍從小是個聽話的孩子,從小學(xué)到高中都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他如果說了錯話,做了錯事,也絕對不是有意的,萬望學(xué)校給他一個改正的機(jī)會。但他沒有等到任何回音。他從那以后,就只是低著頭走路了,他的眼睛在看別人時也是躲躲閃閃的,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似的。他好幾次想把兒子在信中的話告訴秦秀蓮,但他都開不了口。他躲在自己的藥房里,沒人叫他去看病,他就不出來。他突然老了許多,腰也塌下去了。人們都覺得奇怪,都以為他又想念李牡丹了。人們都知道他在李牡丹這一關(guān)上很難過去,但沒想到會這么嚴(yán)重,一些年長的婦女就來安慰她。哈哈嬸說,我們都曉得你和牡丹妹子情深意長,但她走了,人死不能復(fù)生,她如果地下有知,見你這個樣子,也會心疼死的,你讓她的靈魂怎么安生得了??!還有,你這個樣子,真是撈個病痛在身上,讓你兒子怎么安心讀書?。」鸬脑?,說起了他兩個以命相托的親人,他實在忍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淚水一下流滿了他的臉,由于他的哭聲抑壓在身體里,沖撞得他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起來。
到了九月,鑼山的稻田黃了,鋪在山腰間,像堆滿了金子,等待著人們?nèi)ナ斋@?,F(xiàn)在秋陽高照,但過不了多久,秋雨就會沒完沒了地下,把整個世界都可以霉?fàn)€掉。那時再去搶收,就來不及了。但社員們都到公社開大會去了。今年的大會特別多,高音喇叭的回音一直在山谷間震蕩。這樣的會,連聾子都要去,王赤腳自然也要去的。他一直希望能有兒子的音信,他希望兒子有一封信會給他說,爸爸,他們搞錯了,我沒有什么事了,我又回到學(xué)校上課了。他故意和公社的郵遞員打照面,那郵遞員早已知道他了,全公社只有他和秦秀蓮能收到北京的來信。但那郵遞員每次見到他,都非??蜌獾貙λf,王醫(yī)生,你兒子定是學(xué)業(yè)忙,還沒有給你寫信。他連忙應(yīng)付說,啊,就是就是。而秦秀蓮幾乎每逢趕場天,都要到場上去,自己來不了,也會托人找郵遞員問一問有沒有她的信。郵遞員見了她,也是客氣得很,老遠(yuǎn)就會說,秀蓮妹子,我曉得你又來看信了,但他的信還沒有寄到。然后總不忘安慰她說,你也不要擔(dān)心,肯定是外頭的學(xué)生鬧革命,把郵路耽擱了,寫給你的信等幾天肯定就會寄到了。
她寫不出王小軍信里那些好聽的話,但她會繡花,她把要給王小軍的話以一對對鴛鴦、一朵朵并蒂的蓮花繡在了手絹上、鞋墊上,然后寄給了他。但二十天后,郵遞員卻交給了她一個退回的包裹,是“地址有誤,查無此人”。她一下愣住了,她拿著包裹,像拿著一坨冰。她在心里說,小軍哥,我就知道你會變心的……淚水不知什么時候流到了她的臉上,她沒有去擦眼淚,也沒法離開,因為大會已經(jīng)開始,要一次次舉起右臂,跟著所有的人,一齊高呼口號。回來的路上,王赤腳向秦秀蓮轉(zhuǎn)告了王小軍的話。她忍住淚說,王伯伯,我知道了,我不怪他。
過了幾天,縣公安局那個矮個子副局長帶著幾個人,在公社牛書記的陪同下,來到正要出去給人看病的王赤腳面前。
牛書記比副局長高出一個頭,他向副局長哈了一下腰,說,局長,這就是王小軍他爹王恒升,外號叫王赤腳!他叫局長時,聲音很輕柔,很小心,但卻把后面的話說得惡狠狠的。
哦。那個人把他從頭到腳掃了一眼。他看上去笑瞇瞇的,但眼光里卻帶著刀子一樣的寒意。王赤腳像被冷水潑了,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恒升,這是我們縣公安局張副局長,他有事要找你。牛書記原來見他一直都叫王醫(yī)生,是很和氣的,臉從來沒有這么冷過。
讓您跑路了,如果不嫌棄,請您到我屋里去坐一會兒。王赤腳一邊說,一邊習(xí)慣性地伸出手去和副局長握手。但副局長卻仍然把手背在背后,沒有伸出來。他尷尬地把手縮回去了。
你的屋子我們是要進(jìn)去的,現(xiàn)在就算了。我來是要告訴你,王小軍在北京讀書的時候,犯了反革命罪,經(jīng)審查,已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我特地來通知你。我們縣出了個大反革命分子,可是在全國出名了。他還是和顏悅色地對王赤腳說。
您……您說的是我兒子嗎?我……我曉得了……局長同志,兒子不爭氣,給全縣人民丟了臉,我……我有罪!他的頭垂了下去,他猛地矮下去了。見副局長語氣溫和,他就想問一下兒子現(xiàn)在在哪里。但他沒有敢問。
聽說他還有個對象?
是,就在二隊。但她是個農(nóng)村的女娃娃,這事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
我們要搜查你們的家。
現(xiàn)在嗎?
怎么啦,很突然是不是?是不是還有沒來得及轉(zhuǎn)移和窩藏的反革命材料?
不……不是的,我是說,四隊的周老二他媽病了,讓我去看看。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給我們?nèi)嗣袢罕娍床×?,你把藥箱和藥房的鑰匙都交給我吧!牛書記盛氣凌人地說。
牛書記,周老二他媽病重得很,我就去看這一次,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
牛書記不屑和他說話,只把手伸了出來。王赤腳把藥箱和鑰匙交給了他。
那幫人來到秦秀蓮家時,她娘一看來了干部,老遠(yuǎn)就熱情地迎了上去。那些人除了張副局長,都是一副威嚴(yán)的樣子,根本沒人理她。張副局長和氣地對她說,我是縣公安局的張副局長,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哇,是縣上來的稀客啊,我家就我和我女兒兩口人。
王小軍是你什么人?。?/p>
他是我女婿,現(xiàn)在在北京讀大學(xué)呢。她神氣地說完,又傷心起來了,唉,不過,這個昧良心的,當(dāng)了陳世美,現(xiàn)在不要我女兒了。她說完,請副局長一行到屋里去坐,副局長婉拒了。她就搬了兩條板凳,請他們坐下。然后又要去燒開水給這些人喝,副局長揮了一下手,說,他不要你女兒了是個好事啊!他現(xiàn)在是反革命分子,你們要和他趕陜劃清界限。
啥?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說,好啊,過去陳世美拋棄了秦香蓮,讓包公用狗頭鍘給鍘了,這個昧天良的拋棄了我女兒,就該打成反革命!
那個副局長忍不住笑了。把你女兒叫出來吧,我們來你家是要搜查一下你們是不是留有他的反革命證據(jù)。
他給我女兒寫了幾封信,還寄了一張照片。照片是在天安門前照的,毛主席住的天安門都是光芒萬丈的,但這個陳世美照的天安門卻沒有光芒,我讓女兒把這些東西都交給你們。她顯得很高興。
不用了,你把你女兒叫出來就行了,我們要自己搜查。
好好好!她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把秦秀蓮叫了出來。
秦秀蓮像個病人,一點神采也沒有,像一朵正被正午的烈日炙烤的花兒。
娘,他們來做啥子嘛,看起來兇巴巴的。
她娘把她拉到身邊來,壓低了聲音,得意地對她說,來的那個矮個子可不得了,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他是來替你收拾那個負(fù)心郎的,因為他當(dāng)了陳世美,已把他打成反革命了!真是老天有眼??!依我看,應(yīng)該像包文正那樣,也用狗頭鍘把他鍘了!
娘,你說啥呀!因為吹了對象,就被打成反革命?
你不信就等著瞧吧!那個昧良心的,敢吹我女兒!這是罪有應(yīng)得!
秦秀蓮卻哭了。娘,不要這樣,我本來就配不上他的,這樣不是把他一輩子都?xì)Я藛幔壳竽阙s快去給公安說說,就說是我要和他分手的,就說是我!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我苦命的閨女啊!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你還護(hù)著他!哎,你不要哭了,我去和他們求求情……她聽見他們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聲響很大,也不放心,正想去看看。但她剛走到門口,就被一個公安擋了回來,他大聲武氣地對她吼道,你滾過去!和你女兒站在一起,誰也不許靠過來!她被嚇得趕緊小跑著回到了剛才待的地方。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們的抄查結(jié)束了。他們抄出來的東西不多,有一本老黃歷,秦秀蓮讀小學(xué)時的兩本課本,還有就是王小軍寫給她的信,寄給她的照片——包括他念高三送給她的那張。這些東西她是珍藏在一個木頭盒子里,然后又藏在土墻裂縫里的,沒想他們都找到了。張副局長把信一封封地擺在她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問她,還有嗎?
她含著淚,搖了搖頭,然后哽咽著說,叔叔,就這些了,叔叔,是……是我吹的他,是我……我提出要和他分手的,這一切都是我決定的……跟他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張副局長又瞇著眼笑了笑,快速地掃了一眼她的臉和胸脯,然后輕輕地?fù)崤牧艘幌滤募绨?,說,你吹了他很好,這說明你是一個有革命覺悟的姑娘!
叔叔,這些信和照片還會還給我嗎?
到時再說吧。他說完,就背著手,帶著他的人走了。
秦秀蓮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王家的人了,她在心里說,早知道這樣,我不同意這門親事就好了。她向王赤腳家走去,想要去跟王赤腳說聲對不起。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空空的,好像可以在空氣里飄起來。她看到王赤腳的藥房已被鎖上。她來到他家,看見他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像一截朽木。她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下了,哭著說,伯伯,我害了您和小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軍!
王恒升的淚水像早就儲在那里,無聲地涌了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把她扶起。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悲傷使他的身體看上去都變形了。過了很久,他才說,孩子,你沒有一點對不起我們的地方,對不起你的是我們。我曉得你早晚會知道真相,但我還是想你晚一點曉得。小軍被判了二十年,我是白養(yǎng)他了!
二十年!他不就是不要我了嘛,怎么會判這么重?
你還不知道啊,他是因為亂說亂寫,被判現(xiàn)行反革命罪的。他是怕連累你,所以才讓我跟你說他不喜歡你。
小軍他現(xiàn)在關(guān)在哪里?
這誰知道啊!
秦秀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看見她娘,大哭了一聲,就暈過去了。
八
王小軍從此便沒了音信,他像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但幾水的人都記著他,只是現(xiàn)在不是作為一種榮耀,而是作為一種恥辱而記著。他的親人在這里替他承受著一切,他父親、秦秀蓮和她娘都被牽連了,每次開批斗大會,他們都會被拉去批斗,王恒升還被拉到縣城去批斗過幾回。楊蕓香說的那句“天安門一丈光芒也沒有”現(xiàn)在也被人搜羅了出來,成了反革命言論。他們把她叫作“反革命婆子”,雖然在事發(fā)之前,兩家的親戚關(guān)系已經(jīng)斷絕,但人們還是把兩家扯在一起,把他們定為“反革命集團(tuán)”。每次都把他們?nèi)吮晨勘辰壴谝黄鹋?,他們把這叫作“三狗連襠”,每次人們一見他們這樣出場,都會異常興奮。他們也是每次批斗大會最能激起人們興奮點的奇特景觀。他們?nèi)恕H家和親家母、公公與未來的兒媳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提供給每個人一種廣闊的、鄉(xiāng)村式的色情的想象空間,因為他們已是壞人,可以把他們的關(guān)系想象得盡可能的淫賤,沒過多久,就有了人們?yōu)樗麄內(nèi)酥g編造的各種下流的傳聞。
楊蕓香的丈夫秦大河是在辦食堂那年撐死的,開始辦食堂的時候,幾水的人都是放開肚皮吃。他和生產(chǎn)隊保管員賭四十個肉包子,說好誰輸了,就摸一下誰個老婆的屁股。秦大河人高馬大,是有名的大肚漢,喜歡和人賭那種肥膘的坨子肉,曾一次吃過兩大碗,每賭必贏。這次他覺得自己一定會贏的。沒想這次的包子比平時的大,保管員吃了三十個就吃不下去了,他把四十個吃完,說,哈哈,你他媽的讓你老婆晚上把屁股準(zhǔn)備好,老子要好好摸一摸。說完竟站起來,要往外走。就在他要跨過門檻的時候,他感到腹中一陣劇痛,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就倒下去了,當(dāng)天王赤腳剛好到縣上領(lǐng)藥去了,可憐秦大河還沒有抬到公社衛(wèi)生院,就一命嗚呼了。
秦大河去世時,楊蕓香才三十五歲,人本來就長得端正好看,又正是風(fēng)情飽滿的年齡,自然有很多人打她的主意,生產(chǎn)隊長、大隊書記都爬過她的窗戶。她不管是誰,一見就大喊大叫,哪怕是半夜她也會那樣做,這樣喊叫了三四回,就沒人敢再打她的主意了,他們只得認(rèn)輸,說,這個婆娘的襠夾得太緊了,就是金剛鉆也搞不進(jìn)去。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生了秦秀蓮后,流了兩次產(chǎn),就再也坐不住胎了,她只給秦大河生了秦秀蓮這么一個女兒,但他從來沒有埋怨過她。她感動得不行,私下里發(fā)誓這一輩子除了秦大河,誰也不能近她的身子。
現(xiàn)在把她、她女兒和王赤腳串在一起,還編了那么多影子都沒有的話來糟踐他們,她任他們糟踐也就罷了,但把她的女兒——個黃花閨女墊在里面,她就覺得這些人太歹毒了。有一天批斗她的時候,她就想,如果我死了,他們就不會把女兒放在里面糟蹋了。當(dāng)時,連下了三天的暴雨剛停下,公社沒有去管洪災(zāi),照樣召開批斗大會。她挨批斗的時候,有人把一雙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這使她再也不能忍受,她破口大罵,她罵一句,別人就用破鞋抽一下她的臉,最后,她的臉被打腫了,像一個血饅頭,一口好看的白牙也被打掉了好幾顆。批斗會結(jié)束,她想對女兒說什么,但已沒法說出來。大隊的民兵連長李金泉領(lǐng)著兩個全副武裝的民兵,把他們押送出會場,來到幾水場邊的幾水河邊時,她突然跳進(jìn)了幾水,洪水轉(zhuǎn)眼就把她吞沒了。
王恒升在他那一撥年齡的人里,識文斷字,又學(xué)了醫(yī)術(shù),在鑼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開頭不曉得什么叫反革命罪,沒過多久,他就知道了,他認(rèn)為兒子是罪有應(yīng)得,沒有被槍斃,已是萬幸。所以,他們怎么批斗他,他都承受著。但他覺得楊蕓香母女是冤枉的,如果說,楊蕓香因為出言不慎,因言獲罪,該斗一斗,那么,秦秀蓮何罪之有呢?讓一個姑娘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丑受辱,他的心真如刀割一樣難受。當(dāng)楊蕓香往幾水跳的時候,他喊了她一聲。押他的民兵馬上給了他一槍托,大聲吼道,住嘴!
這時候,牛書記剛好走過來,他冷笑道,這個婆娘罪大惡極,自絕于人民,死有余辜!你有種,你也隨她去!
王恒升聽了他的話,看著他,看了好幾眼,然后很久以來,第一次笑了笑,說,多謝你提醒我!說完,他也跳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連牛書記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九
秦秀蓮看著這條渾濁的、激流洶涌的河,她沒有流淚,她的臉上也沒有表情。李金泉擋在河的一側(cè)。他們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他一直把她押送到了家門口。
楊蕓香和王恒升跳河自殺這個結(jié)局讓一部分人覺得很過癮,他們從幾水場往回走的路上,興奮地議論個沒完,說這個婆娘真烈啊,說沒想到王恒升真的隨她跳下去了;一些人心里卻有些迷茫、凄然,他們知道,自從盤古開天辟地,幾水這塊土地上還沒有這樣整過人——但這樣的想法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也有人長嘆一聲,在心里說,他們與其在人世間受這樣的罪,還不如死了,死了就解脫了。
李金泉把捆綁秦秀蓮的繩子解下,突然說,你要想開些,你還年輕,你還要給你娘戴孝呢。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來,咬了咬牙,接著說,你也曉得,我和王小軍原是同學(xué),成績也并不比他差,但我讀完初中,我娘生病,我爸就不讓我讀了。不然,說不定我也會考個大學(xué),如果我和他都考上了,我和他家都來給你提親,你會選誰呢?恐怕你也難得定下來。但現(xiàn)在看來,不讀書也好,至少不會變反動。你看,他成了反革命,不曉得是在勞改呢,還是被正法了,所以,現(xiàn)在你只有一個選擇了,那就是我!現(xiàn)在,在幾水,只有我能護(hù)住你。你不要以為我在看管你,我如果不看管你,我都不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你沒有看到牛書記見了你,口水流得老長?我看押你,也在護(hù)著你。跟你說了吧,王小軍考上大學(xué)后,我就覺得你們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我心里還是希望他不是那種昧良心的人。你娘和王恒升是反革命分子,但你不是,你只是被牽連了!他冷著臉,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了這一大通看似一點來頭都沒有的話。
秦秀蓮一直低垂著頭,她凌亂的頭發(fā)披散到了胸前。她沒有接他的話,好像沒有聽見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沉著聲音問他,明天還要批斗我嗎?
還沒有通知,可能會過幾天吧。
我明天要去找我娘和王伯伯,我要把他們找回來。
河水這么猛,你曉得水把他們帶到了哪里?就是找到了,你一個女娃子,怎么能把他們弄回來呢?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是看管我的人,請你給生產(chǎn)隊說一聲,我近兩天出不了工。
好吧,我?guī)湍阏埲旒佟Kf完就走了,他步槍上的刺刀有些發(fā)白,閃著細(xì)小的光。
劉世榮聽到楊蕓香和王恒升跳河的消息后,開始一點也不相信。他沒有想到,他們會那樣了結(jié)自己;他也沒有想到,秦秀蓮長得這么漂亮的一個人,命卻像黃連一樣苦。他在心里長嘆了一聲。就想秦秀蓮要去找她娘和王赤腳的遺體,肯定需要火紙,便想著到誰家去借幾把;又想著她定然沒有吃飯,便想著做碗飯給她送去。正在這時,李金泉來了,問他,老弟,要出門?。?/p>
是李會計兼李連長啊,這么晚了,看你,還啥都披掛在身上,像游擊隊剛打仗回來似的。嘿嘿,沒啥事,正想出去轉(zhuǎn)一圈。
你就不要去轉(zhuǎn)了,明天有個任務(wù)給你。
又有任務(wù),我這不是天天都在執(zhí)行任務(wù)嗎?他打了個哈欠,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喝那一口了,想得我是吃不好,睡不香啊,你如果能讓老弟來一口,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你他媽的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啊,還想那一口!這是革命任務(wù)。
我干的哪一件不是革命任務(wù)?。?/p>
好吧,這個革命任務(wù)你如果完成得好,回來我就請你喝兩杯。
真有革命任務(wù)???你盡管吩咐!
你可能也曉得了,楊蕓香和王恒升這兩個反革命分子今天自絕于人民,跳河自殺了,明天秦秀蓮要去找他們的尸體,但上級害怕她一時想不開,也跳河自盡去。我們不能讓這些反革命分子都這樣輕輕松松地一死了之,不然,他們?nèi)绻妓懒?,我們斗誰去???所以,你就是要看住她,不讓她跳河。如果她把尸體找到了,你要想辦法幫她弄回來。
哦,是這個任務(wù)啊,這太難了,幾水又沒有蓋蓋子,她如果真要走那條路,哪個看得???就像今天,她娘和王反革命不都是在你們眼皮底下跳到河里去的嗎?
就是因為任務(wù)艱巨,才讓你去嘛!
任務(wù)我可以接下,但兩杯酒肯定是打發(fā)不了我的,你至少得準(zhǔn)備一斤酒慰勞我。
好好好,我打半斤酒給你喝!工分照記,生產(chǎn)隊每天還給你補(bǔ)助一斤谷子作干糧。
我和秦秀蓮是兩個人,一斤谷子只夠喝米湯。
秦秀蓮現(xiàn)在是反革命分子,她找的是反革命分子的尸體,她的干糧自己帶。
話雖這么說,但畢竟是喝一口井水長大的人,我總不能自己吃飯,把她撇在一邊吧。
哎呀,你看你這個毯人,一讓你為革命干點事情,就有講不完的價。
好好好,就這樣吧,不夠的糧食我自己出,再加半斤酒就可以了。
行,你這個毯人真是難纏!
劉世榮不是傻瓜,他看出李金泉這樣做,是想幫助秦秀蓮。但他這個人自從革命開始后,就拉著一張臉,一副為了革命六親不認(rèn)的樣子,加之李金泉這個人年紀(jì)很輕,心卻陰沉,劉世榮對他并沒有多少好感,這次卻一下就改變了對李金泉的看法。至于李金泉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卻沒有去多想。
有了這一斤過幾天就能到手的白酒,劉世榮不由得興奮起來,他倒在床上,沒過多久就很香甜地睡著了,把去借火紙和做飯給秦秀蓮吃的事全忘掉了。
大雨后的天空干凈得像一粒塵埃也沒有,傍晚的天空更是美得異常輝煌,給大地的每個角落都鍍上了神圣的色彩。幾水變成了一條金色的河。
李金泉小跑著回到家里,他自己在批斗現(xiàn)場木樁似的站了一天,早就餓了,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他娘留給他的飯小跑著給秦秀蓮端來了。秦秀蓮就早上喝了一碗菜葉稀飯,批斗她的時候,她餓得發(fā)暈,后來就不覺得餓了。看到那一大碗飯,她的肚子又餓得絞痛起來,但她沒有去端那碗飯。
見她那個樣子,李金泉的心里很難過。他把那把半自動步槍小心地靠在土墻上。望了望天空,嘆息了一聲,說,這天空真好看……
他的話使秦秀蓮感到很突然。她像是從一個很沉的夢里被驚醒了,你說什么?
我剛才說這天空真好看。
秦秀蓮就往天上望了望,說,是啊,你看那朵云,被染紅了,像一朵蓮花,那是我娘……旁邊那朵像馬的云,就該是王伯伯了,不知道小軍看見沒有,哎,他就是看見了,又怎么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呢?
秦秀蓮,你……你沒事吧?你還在想著那個反革命?。坷罱鹑娝菢?,滿懷醋意地說。但他還是強(qiáng)忍著心里的不滿,緩和了語氣,說,今天,真是對不住,我沒有把你娘看住,還有王恒升,不,是王叔,誰也想不到他也會走那條路。
秦秀蓮卻只是笑了一下,她的淚水早已淌干了。
聽說他和你分手后,我就準(zhǔn)備讓我娘來提親,沒想還沒來得及,你們就挨斗了。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要娶你。
你要娶—個反革命?
你只是受牽連了。
天色已經(jīng)暗下去,但夕陽的余暉還逗留在山頭上,像新鮮的血跡。
你不要說這些話,如果被別人聽去,你也要遭罪的,到時候,就不是你背著槍看管別人,而是別人背著槍看管你了!
我不怕!
為啥?
我也說不太清楚,只是我每次看到你被批斗、被作踐,心里都像貓抓一樣難受。
聽了他的話,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你不必這樣,我心里只有小軍。
你可以把他裝在心里。但他犯的是彌天大罪……他不想再往下說,讓她傷心。他把槍拿起來,挎到右肩上,接著說,這里是幾水,我們首先要活命。我們這里的人,一代代就是為活命而活著的。那些戲里的事情,一輩子也會看上一兩回,但看看就行了。它不可能發(fā)生在這個山旮旯里,也不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上。
聽了他的話,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現(xiàn)在重孝在身,你不要說了。她在堂屋里跪了下去,接著說,李金泉,謝謝你的這碗飯,現(xiàn)在,我跪的前面就是我娘的牌位,我娘的靈魂現(xiàn)在肯定就在這屋里,我這話也是對她說的,等我守完孝,你如果敢娶我,我就嫁給你。
李金泉一聽,也連忙跪下了,對著牌位磕了三個頭,說,蕓香嬸,我在你靈前發(fā)誓,我會一輩子對秀蓮好。
秦秀蓮找了白布和麻,開始為她娘——也替小軍他爸戴孝。
“我已找了劉世榮明天去陪你。”李金泉說完,從屋里走到屋外,秋夜已有涼意。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說了那么多話,并且知道自己是對一個白天才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說的。這有些不可思議,但這是真的,真實得可以觸摸到。他既有些驚喜,也有些惶恐。但他最終還是笑了一聲。
十
劉世榮一覺醒來,已是半夜。他從床上坐起,才記起自己好像還有一件什么事情沒有做。他拍了拍腦門,說,哎呀,我把大事給忘了!
他跳下床,就向秦秀蓮家跑去。他怕她想不開,他要先去看看她。
河里和溝里的洪水還在咆哮,但夜空里的白云看上去像棉花一樣松軟,它被月光鍍了銀邊,散發(fā)著祥瑞的微光。那是劉世榮見到過的最美的月夜,好像這個世界沒有絲毫痛苦,他都不忍心踩那鋪在路上的月光。
秦秀蓮跪在堂屋里,桌子上擺著她自己用白紙寫的母親楊蕓香和伯父王恒升的牌位,靈位前點著兩盞如豆的清油燈。從墻壁和屋瓦的縫隙里刺進(jìn)來的月光像一把把尖利的兇器,把油燈的光亮無力照到的地方切割得支離破碎。她戴著重孝,悲痛使她顯得越發(fā)弱小、孤單,像個被爹娘拋棄的小孩子。外面是這么甜美的月光,而門檻里的生活卻這么凄苦??吹剿莻€樣子,劉世榮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秦秀蓮轉(zhuǎn)過身來,她看到了淚流滿面的劉世榮。她是孝子,這時即使見了平輩的人也得下跪的,她連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了。他把她扶起來的時候,他看到她咬著嘴唇,想把自己的悲聲強(qiáng)咽進(jìn)去。劉世榮把她扶到靈位前,拜了兩位亡者,然后對她說,蓮妹子,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我扶著你。秦秀蓮終于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母狼一樣的哭嚎。這聲哭嚎把洪水的咆哮聲都壓下去了。然后,她靠在劉世榮的肩膀上,無力地抽泣著,像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劉世榮自從母親去世后,就再也沒有打過王赤腳。但他很少和他說話,路上要碰面,他也會繞開走。他后來落到那步田地,卻是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的。他開始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沒過幾天,他就不這么認(rèn)為了。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東西,那就是命運(yùn)。而命運(yùn)在鑼山這個地方,原來是不顯現(xiàn)的。它潛藏在暗處,不易覺察?,F(xiàn)在它卻跳了出來,顯得比鑼山還要高,還要分明,像個被嬌慣壞了的孩子一樣任性、橫蠻、聽不進(jìn)人話。誰都無法回避它,誰都有可能被它捏在手里,被它玩弄得稀巴爛。
劉世榮是大隊的基干民兵,但他不想去押解、捆綁那些“黑五類”,他背著一桿步槍,負(fù)責(zé)在生產(chǎn)隊巡視,保護(hù)集體的革命果實。
他比秦秀蓮大三歲,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和她在一起玩耍,他一直叫她蓮妹子。她小時候長得并不好看,沒想后來出落得像個仙女。他常把自己想象成董永,把她想成從天上飄落凡間的七仙女,但也只能想想。自從秦秀蓮和她娘被批斗后,自留地就荒蕪了。她們現(xiàn)在工分很少,要填飽肚子,全靠自留地了,他也沒有多想,就偷偷幫她們把地種上了。秦秀蓮和她娘開始不知道是誰還有這么好的一顆心。那時人人見了她們,都避之不及。娘兒倆私下里猜了半天,終于知道是他。有一次,秦秀蓮和他在路上碰到,看看四處無人,就說,世榮哥,多謝你了!怕連累他,說完就走了。
沒啥。他說完,看著她的背影,安慰道,蓮妹子,苦日子總有頭的。聽他那樣說,她的淚水就唰地涌了出來。
他一直陪她到雞叫的時候才站起身來,說,蓮妹子,李會計安排我陪你去找你娘和王叔,你稍稍休息一下,我回去準(zhǔn)備一下,然后就出發(fā)。秦秀蓮道了謝。他回到家里,做了紅苕米飯,自己把紅苕吃了,然后把米飯捏成三個飯團(tuán),又背了幾斤米,把門鎖上,又來到她家。他把飯團(tuán)遞到她手上,說,趁熱快吃了,我們這就上路。
天光已收走了滿地的月光,東方的曙色開始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到處都是雞叫聲和狗叫聲。她走在他前面,他們的褲腿和鞋子都被秋露打濕了。他們都沒有說話,路上只有兩人的腳步聲。
過了幾水場,天才大亮。他們開始沿河岸尋找,秦秀蓮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劉世榮不會說勸人的話,只會陪她落淚。秦秀蓮見他這樣,反過來勸他不要哭了。
洪水的水位已經(jīng)退去了很多,被洪水沖刷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傷疤一樣的痕跡。山體的顏色已變得深沉,河兩岸的秋色被大雨沖刷后,顯得很新,楓樹像一支支火把,在山腰、山頂燃燒著,山溝里的水已經(jīng)瘦了,像白練一樣從山腰處垂掛下來。
由于秦秀蓮被多次批斗,全鄉(xiāng)有好多人都認(rèn)識她。他們也都知道了昨天發(fā)生的事。他們都過來勸慰她幾句,并且告訴她,他們沒有看見,也沒有聽人說看見過那兩個可憐的人,讓他們繼續(xù)往下河壩找。他們餓了就找戶熟悉的人家把米稱給他們搭伙,晚上也是在熟悉的人家借宿。他們一直沿著河岸找了三百多里遠(yuǎn),一直找到了河口,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影子。秦秀蓮在河口處跪下了。她說,世榮哥,我們不找他們了,可能河水把他們帶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要么就是在哪個河灣處,被河水帶來的泥沙掩埋了??傊?,這幾水成了他們的墳。我覺得挺好的。我給他們磕三個頭就回去。她就磕了三個頭。
劉世榮也跟著磕了三個頭。他第三個頭磕完,把頭抬起來的時候,他看見秦秀蓮趴在那里不動了,她傷心欲絕,沒有撐住,昏迷過去了。劉世榮撲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臉上和頭發(fā)上沾上了秋天的泥土和草屑,由于好幾天在外奔走,她身上的青草味已被汗味代替了。他喊著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抱起她,飛快地朝附近一戶人家跑去。
那家就一個老婆婆在家,她讓劉世榮把秦秀蓮放到床上,看了看,說,不要緊的,就是太傷心了,人也太虛了,給她喝點水,我去給她做點吃的。說完,又抱歉地說,小伙子啊,只是這日子不好過,拿不出好東西招待你們。
劉世榮感動不已,說,婆婆啊,真是不曉得該怎么感謝你,我這里還有點白米。他把米袋子遞給了老人家。
老婆婆沒有接,她說,我沒有見過你們的面,說明你們不是這河口上的人,這就說明你們還要趕路,這米你就留著吧。
劉世榮再次道了謝,說,我們是幾水場那邊的人。
哦,那得有三四天的路啊,過去,這一帶有碼頭,來往的人多,重慶、成都,還有西安、武漢的人都能常常見到,現(xiàn)在,不讓人亂走,見到的外人就少了。老人說完,就到灶屋做飯去了。
劉世榮看著秦秀蓮那個樣子,心如刀割。他用小勺給她喂水喝,然后又把她的臉洗干凈,把她頭發(fā)上的草屑小心地捻下來。他的淚水不知道是多久流出來的,有一顆落在了她的臉上。這顆淚水像是喚醒了她。她的眼睛沒有睜開,身體也沒有動,只有淚水從她的眼角里默默地流出來,流進(jìn)了她耳邊的頭發(fā)里。
看到她醒過來,劉世榮很高興,他像個孩子似的笑了,他把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說,你醒過來了就好,你不要哭了,我說過,苦日子會過去的。他一邊說,一邊替她抹淚。沒想她的淚水越抹越多,像泉水一樣,怎么也流不完。
劉世榮見她這樣,他的心又疼了起來。他說,我相信命運(yùn)總會給人一個活頭。他們給我的活頭就是讓我喜歡酒,所以,我都活成這樣了,我還活著。我覺得還能活下去。
那老婆婆見了,說,女人有了傷心事,你就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完了,就好了;你不要讓她把傷心事憋在心里面。說完,就把他拉出來,問她,你女人好像有大傷心事啊。
她娘被這河水沖走了,我們一路找下來,都沒有找到。還有,她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就是開了親還沒有成親嘛。她也沒有等他回答,又接著說,前幾天那水,哎呀,很嚇人的,不要說一個人沖進(jìn)去之后找不到,就是這房子這么大一塊石頭滾到水里,轉(zhuǎn)眼也就沒了影子。
劉世榮點了點頭。
老人給他們每人煮了一大碗掛面,里面放了兩小片臘肉,香氣撲鼻。這在當(dāng)時已是一份很豐盛的飯食了,劉世榮連連道謝。
他把面端給秦秀蓮時,把自己碗里的肉用筷子夾到了她的碗里。秦秀蓮又向老人致了謝,她把面端在手上,要把碗里的肉給劉世榮吃,劉世榮躲到了一邊。老人在旁邊看著,笑了,說,你們倆可真是恩愛啊。
秦秀蓮的臉紅了,劉世榮又解釋了一通??衫先诉€是不相信,她說,你別瞞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哎,我在人世里活了七十多年了,活得一點也不容易,經(jīng)歷的不幸也多了,但我還是活著。所以你們啊,一定要想得開一些,一起好好過日子。
他們沒有再去解釋他們的身份。劉世榮突然覺得很辛酸,因為他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機(jī)會見到這位慈祥的老人。臨別之際,他沒有忍住,在老人面前跪下了,給她磕了三個頭。
往回返時,傷心和勞累使秦秀蓮的身體有些虛弱,劉世榮說,蓮妹子,你不要多想,你如果認(rèn)我這個哥哥,就讓我背你一程吧。
哎。秦秀蓮輕聲答應(yīng)了。
劉世榮咧嘴笑了,把寬厚的背轉(zhuǎn)給她。
世榮哥,你……你就這樣過一輩子???她在他背上問他。
先這樣過著吧,我這個樣子,不去想那么多,想了也沒用。
你是個好人。她的淚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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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世榮一回來,李金泉就把一瓶酒塞給了他,劉世榮把酒抓過來,緊緊攥在手里,喉嚨抽搐了一下,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你老弟真給搞了一瓶啊!
李金泉還給了他一小塊火紙包好的臘肉,說,這是下酒菜。我說話從來都是算數(shù)的。但我原來說的是讓你出去三天,可你們總共出去了七天,上頭的人還以為你和秦秀蓮一起逃跑了呢!他們可能要找你的麻煩,你是我放出去的,這一切就由我來承擔(dān)吧!
哪能讓你承擔(dān)呢,你都推到我身上,我光棍一個,沒啥可怕的。
那就多謝你了,老哥。李金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背著槍,大踏步走了。
過了兩天,生產(chǎn)隊長周寶金找到劉世榮說,大隊認(rèn)為你不再適合做民兵了,讓我告訴你一聲。
不合適我就不做了,有啥了不起的!他一點也不在乎。
我聽說是李金泉讓你去跟蹤秦秀蓮的嘛,你有啥責(zé)任呢?你為啥要為他背這個過失呢?上頭就沒有允許秦秀蓮去找她老娘的尸體。他李金泉一個民兵連長,有什么權(quán)利命令你陪她去?事后,上頭追查下來,他說他不知道,說是你自己決定要跟著秦秀蓮去的。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就是幫她這個忙又咋啦?他什么也沒有想,硬氣地說,就是我自己要幫秦秀蓮這個忙的。
周寶金見他這個樣子,急得直搓手,一跺腳,說,劉世榮啊劉世榮,你多久才能有點腦子呢!你看你被人家耍了,自己還在這里樂呢。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劉世榮看著他的背影,咧著嘴笑了笑,轉(zhuǎn)過身,到屋里那個缺了口的空米缸里,摸出李金泉送給他的酒,深深地嘬了一口,然后很滿足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金泉不久就接替周金寶,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隊長。而劉世榮因為“思想覺悟”問題,進(jìn)了好幾次學(xué)習(xí)班。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他不怕干任何粗重骯臟的活,但他怕看文件,寫交代材料,他是個只想酒不想事的人,他從來都是倒頭就睡的,但那些天他失眠了,他老是夢魘,老是夢見那些文字變成各種小蟲子啃噬他的腦袋。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說是李金泉派他去的。李金泉也很感動,設(shè)法跟上頭的人說了,劉世榮才脫離了這份熬煎。
秦秀蓮又被批斗了兩回,但已從主角變成了陪斗,之后再沒有被批斗過。過了些日子,那些原先在現(xiàn)場批斗過她的人見了她,似乎都有了一些愧意,有些人主動上來和她搭話,有些人路上要碰面了,就會慚愧地繞道走。祖祖輩輩畢竟都在幾水這塊土地上生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在幾水的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他們那被外在的力量煽動起來的狂熱,很陜就冷靜下來了。
這期間,李金泉已給哈哈嬸提過,讓她去向秦秀蓮提親。哈哈嬸說,我覺得這個秀蓮啊,各方面都沒啥說的,可能就是命薄,紅顏薄命,古人的話不是隨便說的。她現(xiàn)在頭上還頂著個反革命的帽子,這帽子可不是棉花做的,那是生鐵疙瘩鑄的,不但可以把一個人壓死,搞不好能把和她挨近的人都壓趴下了,這小軍你看,搞得兩家人多慘啊,我勸你把腦殼放到?jīng)鏊锱萸逍蚜嗽僬f。我敢打包票,你爹娘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你可是李家的獨苗,他們怎么會找個別人躲都躲不及的反革命當(dāng)兒媳婦呢?
李金泉倒沒有把這看成是一個事,他說,哈哈嬸啊,我雖然還沒有把這個事跟我爹娘說。但你放心,他們會同意的。因為他們是早想讓我成家了,你也知道,他們也找你給我介紹了好多姑娘,但我一個都沒有看上,也不是你介紹的姑娘不好,為什么?原來不好說,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您,我心里一直裝著秦秀蓮。我一直要等到王小軍娶她以后,我才會死心的。現(xiàn)在,只要我肯結(jié)婚,就是白骨精,我爹娘都會同意的。
只要你爹娘同意,那就好說。
哈哈嬸啊,你當(dāng)初把秦秀蓮和王小軍拉到一起,就是在造孽啊,你看她現(xiàn)在多慘!
這都是命啊,哪個曉得他們會遭這樣的劫難啊。
李金泉回去跟他娘講了自己的想法。還沒說完,他娘的臉一下就沉了下來,然后哭了,然后把他咒罵了一頓。說,你愿娶誰娶誰去,大不了我和你爹也被牽連,也被打成反革命,也像拖死狗一樣被拖到成千上萬人面前去批斗,然后逼得我們也去跳河。
李金泉說,我這輩子只娶她,娶不到她,我就打一輩子光棍。
他這話一出口,他娘就拿起墻腳的竹掃把,給了他幾下。這次她是真的傷心了,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李金泉知道,他娘耍一陣脾氣就會過去,就點了紙煙,悶頭坐在那里看她發(fā)作。李金泉把兩鍋煙抽完,他娘就安靜下來了,眼淚也沒有了,說,你個沒天良的東西既然鐵了心,只要你有那個本事讓人家嫁給你,我和你爹就是真的走了楊蕓香、王恒升的路我們也情意!
十二
李金泉要娶秦秀蓮的消息傳出來之后,在鑼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他們的婚禮舉辦得很隆重,共待了十多席客人,吃掉了一頭豬,十多只雞,二十多條魚,公社里的很多干部都去了,自然接了不少禮物。劉世榮開頭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不相信,直到李家在準(zhǔn)備婚禮的東西了,才知道這是真的了。那些天他的話少了,婚禮那天,他也去了,但破天荒地沒有喝酒,他送了一份禮,露了個面,就回家了,躺在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場。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李金泉家的條件在幾水兩岸算是比較好的,她嫁給李金泉,至少日子會過得不錯,他有什么好傷心的呢。
李金泉待秦秀蓮的確不錯。她勤勞持家,孝敬公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才五年多的時間,就生了一個丫頭和兩個大胖兒子。
但這樣的日子突然結(jié)束了。那是初春的一天上午,縣上的一個人在牛書記的陪同下,來到了鑼山大隊,他們這次沒有來李金泉家喝酒,只叫人把他叫走了。李金泉去公社時找人帶話給她,說他要跟牛書記和縣上的人一起,到公社去清理一下賬目。這樣的事每年都有一回,她并沒有在意。不想第三天一大早,有人來敲她的門,她以為是她男人回來了,望了一眼窗戶外面的天,天還只有一線亮色,她嘴里嘀咕著,這個該死的,怎么這么早往回溜啊?披了衣服,就去開門。
打開門后,把她嚇了一跳。他一看那個人的身板,就知道不是她男人。那個人全副武裝,還背著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槍。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汗臭和凌晨山鄉(xiāng)特有的露水氣息,露水把他那條補(bǔ)了很多疤的黃軍褲打濕了,直往下滴水,在他腳下蓄成一大塊水印,在不亮的天光里,像一團(tuán)潑墨。
她抬頭望那個人的臉時,沒有看清,但發(fā)現(xiàn)那個人正低頭看她的胸脯,她飛快地用衣服把胸掩住了,很是警惕地問道,你找哪個?
那個人的喉嚨里咕嚕響了一聲,可能是那聲音太響了,他為了掩蓋它,狠勁地咳了一聲,咳出一口痰來,啪地砸到地上,然后有些慌亂地說,我……我找秦秀蓮。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飄。
我就是,有啥子事喃?她有些害怕這個高大的男人,她想看清他的臉,但只看清了槍上發(fā)白的刺刀。
我是看守你男人的公社武裝民兵值班連的民兵排長丁大志,他的話語終于變硬了,他接著用對階級敵人說話的口吻對她說,你男人李金泉貪污了,有三百多塊錢的賬目說不清楚,昨天半夜里已自絕于黨和人民,在公社禮堂的橫梁上吊死了,牛書記讓我來通知你,叫你趕快去收尸!
聽了那人每個唾沫星子都像釘子一樣鋒利的話,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夢魘,她本來想問,你胡說啥子?你亂嚼舌頭!但這些話還沒到嘴邊,她就暈倒在地上了。那個年輕的民兵鄙夷而有力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這時,她家那只長著一身亮閃閃的五彩羽毛的公雞很響亮地啼叫了一聲,引得兩面山上的公雞都比賽似的啼叫起來。它們把她最小的娃娃吵醒了,但他啼哭了幾聲,又睡著了。
她足足有半個時辰才醒過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還以為自己“黑暈”了——那時候,好多人吃不飽肚子,營養(yǎng)不良,走著路或干著活路,一個撲爬,就一頭栽倒了,幾水的人把它叫黑暈。她記起剛才那個民兵的話,像一只受傷的母狼一樣悲嗥了一聲,披散著頭發(fā),就向公社狂奔而去。
那時候,天剛剛開亮一會兒,鑼山上的好多地方都被清亮的朝霞鋪滿,夜霧像輕煙一樣飄到天上去了。美麗的朝霞追趕著她,開始還追不上,突然在某個瞬間就跑到她前面去了,鋪滿了大地的每個角落。朝霞一直貼在她的背上,她的頭發(fā)一次次飛起來,她的背影更好看了。
呼喚人們起床上工的梆梆還沒有敲響,山鄉(xiāng)還寂靜著,只有雞犬之聲,露水很大,像雨一樣從樹上灑落下來,灑到水田里,發(fā)出悅耳的叮叮咚咚的聲音。劉世榮和幾個早早爬起來給生產(chǎn)隊撿糞掙工分的人望著那個女人飛奔的身影,都說金泉家的婆娘想牛書記想瘋了,一大早就往公社里瘋跑。
露水把秦秀蓮的褲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她跑到幾水場的時候,像是剛從水里爬出來的水鬼,濕衣服裹在她的身上,她雪白的身子顯得非常分明。原來一直掛在她臉上的健康的淡淡紅暈沒有了,她的臉像紙一樣白。陽光燦爛明媚,但她已感覺不出來。
二十里路,她沒有用到一個時辰就跑完了,到處都是廣播的聲音,幾水場的人住得密集,聽上去像無數(shù)個聲音在用同樣的話吵架。到處都是標(biāo)語,寫滿了所有的墻,還有用排筆寫在紅布上的,扯掛在街道上空,在晨風(fēng)里嘩嘩直響。街上的人一邊吃驚地盯著她看,一邊喊叫,快來看喲,不曉得從哪里跑來這么好看的瘋婆娘!
人們都從屋里跑出來,跟在她的身后,有些人還跑到她前面去,想看清她的臉。她的臉那么白,白得看見它的人心直發(fā)涼。而她眼前只有紛亂的色彩,劇烈地膨脹、蠕動、收縮、變幻著,把場上的店鋪、招牌、標(biāo)語、人、狹窄的天空、雄踞在街道頂上的綠得發(fā)黑的陡峭的山體都絞進(jìn)去了;她的耳邊只有夏季黃昏蚊群蜂擁時那種嗡嗡嚶嚶的聲音,四面都是這種聲音鑄成的堅不可摧的墻,人聲、廣播聲、從街道右側(cè)的吊腳樓下奔騰而去的河水的聲音,以及天空中的鳥鳴都匯入了這一種聲音里。這些色彩和聲音使她想嘔吐、眩暈、倒下,她覺得自己像是肚子里懷了個死胎那樣難受。
她來到了公社。那原是幾水一座很有名的寺廟,叫彌勒寺,是唐朝時候的建筑,新中國成立的時候,他們把里面唐朝時塑的佛像和菩薩像砸掉了,然后成了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廟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她想進(jìn)去,兩個站在門口的民兵攔住了她。她說她要找自己的男人。
你要找哪個男人???我們兩個也是男人啊。其中的一個民兵嬉皮笑臉地說。
我找我的男人李金泉。
哦,你說的是那個貪污犯呀,他在廟子后面躺著吶,你跟我來吧!那個嬉皮笑臉的民兵嬉笑著把她引到了寺廟后面的一個拐角處,說,那個就是。說完,轉(zhuǎn)身走掉了。
兩天前出門時還是一個大活人的李金泉,現(xiàn)在被他們用一床破草席簡單地裹了一下,像一條死狗一樣扔在那里。這里陽光照不到,有些陰冷。她一走近,就有幾只肥碩的老鼠從破草席里跑出來,鉆到了墻縫里。
她已哭不出來。她扶著那古老的唐朝的寺墻,不讓自己倒下去。墻壁里那古老的寒意通過她的手傳遍了她的全身。
李金泉的尸體已變僵硬了,她把丈夫的尸體從破草席里像剝一棵竹筍一樣剝出來,她看見他的臉呈青紫色,他的嘴角向下撇著,眼睛睜得很大。左臉、耳朵、鼻子以及那文氣的、會扒拉算盤的手被老鼠啃壞了;他的眼睛無論怎樣也合不上。她沒有哭,好像淚水已在某個瞬間全部干枯。她在那個時刻顯得異常平靜,好像在伺候疲憊的男人睡覺。她把衣服的袖子撕下來,把丈夫的臉包住——他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不能再見到人世的天光。想到這里,她的心像被無數(shù)條毒蛇咬噬著,疼得她喘不上氣來,她把他的頭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但她,這個叫秦秀蓮的女人還是沒有掉淚。她又撕了一塊布,把他那被老鼠啃噬過的右手包扎好,她包扎得很小心,好像怕把他弄痛了。然后,她把他扶起來,靠著墻,說,來吧,我背你回家……說完,她背起他,從寺墻那個陰冷的拐角處走了出來。
人們已經(jīng)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了,他們竊竊私語,相互咬著耳根,說,那個瘋女人就是那個貪污犯的婆娘,她不就是原來那個反革命分子嘛。他們?nèi)诵拇罂?,眉飛色舞,幸災(zāi)樂禍,說是罪有應(yīng)得,死有余辜……
但是,當(dāng)他們看見這個瘋女人背著自己的死男人從墻后面走出來的時候,所有人的嘴巴都像傻子一樣張大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秦秀蓮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很清晰,像踩在鼓面上。
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她的男人即使冰涼了,也不是很重,使她的腰不用彎得很厲害??瓷先?,她像一個背著自己兒子的母親。
她走過的地方,看熱鬧的人無聲地讓開了道。沒有人再說什么,他們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屋里去了。
牛書記可能是得到了民兵的通報,他叼著一竿銅煙鍋,嘴里噴著白煙,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從廟里走了出來,走到門口,望了望秦秀蓮的背影,就轉(zhuǎn)身走進(jìn)門里去了。
十三
劉世榮撿了一筢狗屎,突然覺得不對勁。他趕緊去叫醒了秦秀蓮的公公,說老叔子,你兒媳秦秀蓮可能出事了。
秦秀蓮的公公在國民黨部隊當(dāng)過連長,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時被俘后,成了解放軍的連長,左腿受傷瘸掉了,最后轉(zhuǎn)業(yè)回到了鑼山,也沒有給他安排工作,還是農(nóng)民,人們都叫他“李瘸子”。李瘸子當(dāng)時六十三歲,有支氣管炎,他抹了一把眼屎,就“咳咳吼吼”地咳起來,咳完之后,就吼道,你個狗日的劉世榮,你喝點爛酒沒人說你,但你的心術(shù)不要長到屁眼子里去了,這么大清早的,你說一個小媳婦子能出啥事?你狗日的說說看,她會出啥事?說完又咳起來。
老叔子,我劉世榮的心術(shù)長得正著呢,我在撿糞的時候看見秦秀蓮披頭散發(fā)地往公社方向跑去了!我是好心來給你講一聲的。他說完,任那老東西咳去,自己也往公社那邊跑去了。
他在場口看見了秦秀蓮。他一看李金泉那蒙著的臉,一切都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他只比李金泉小一歲,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李金泉身子單薄,小時候都是劉世榮護(hù)著他。雖然他現(xiàn)在落得這副田地,但李金泉從沒有低眼看過他。他走到秦秀蓮跟前,哽咽著低聲說,妹子,我去找一張木板來,抬著老哥走吧!
不啦,我背。
那,我來幫你背一程吧!
不,我自己背。
他的淚水就涌出來了。他抹了一把淚,低頭向場上跑去,賒了幾把火紙,又追上來,一邊走,一邊在路上燒,算是給李金泉的靈魂買路,讓他的靈魂能回到家里。
半道上碰到了李瘸子,他一見自己的兒子,叫了一聲天啊,就給天跪下了。
秦秀蓮只顧往前走。她一路上都沒有停歇,好像一點也不累。 劉世榮去扶李瘸子,勸他節(jié)哀,勸他顧惜自己的身子。但李瘸子老淚縱橫,呼一聲天,就把腦袋使勁向地上磕去。他的額頭上全是泥土和血。他干啞的聲音在鑼山的山腰間回蕩。
劉世榮使出渾身的力氣,才把他架起來。
秦秀蓮一直把自己的男人背回自家的堂屋里。
李瘸子就李金泉一個兒子,兒子出喪那天,他不停地咳血,沒過幾天,也就兩手一撒,離開了人世。李金泉的娘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突失獨子,又失丈夫,日夜悲啼,以淚洗面,痛不欲生,身體很快就垮掉了,有一天早上起來,她再看不見東西,眼睛就這樣瞎了。
秦秀蓮就這樣成了寡婦,為了贍養(yǎng)瞎眼婆婆,撫養(yǎng)三個孩子,她一直沒有改嫁。除了在孩子面前,也很少有人看到她笑過。
一個月后,大隊書記帶了一些人,來到秦秀蓮家的院子里,安上了喇叭、擴(kuò)音器、插上了彩旗、扯上了標(biāo)語,說是牛書記要在這里開一個批判李金泉貪污國家財產(chǎn)的現(xiàn)場會。秦秀蓮說,他人已經(jīng)死了,你們想開什么會就開吧。
這一切準(zhǔn)備好后,牛書記就帶著工作組來了。周圍的田地里都擠滿了人。會開到最后,牛書記掏出一份紅頭文件,宣布將李金泉家的三間正房即日沒收變賣,以抵償他貪污的312元國家財產(chǎn)。
這個決定一宣布,場上一下就靜下來了。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做得太過分,但一想李金泉是貪污犯,侵吞的是國家財產(chǎn),也就覺得應(yīng)該了。
突然,李金泉的瞎老娘扯著嘶啞了的嗓子號啕哭訴起來,說你們這是不讓人活啊,你們這是要把我全家往死里逼啊,你們要我死,我就死給你們看啊……一邊哭喊,一邊在地上打起滾來。但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三間正房是用木頭修建的板壁瓦房,有天樓、地樓,雕梁畫棟,正梁上繪有龍鳳祥云,連吊檐都繪了牡丹、荷花,還有高大的神龕、筆直的整根柏木做的一個人環(huán)抱不過來的筆直的白水柱,柱子上鐫刻著新中國成立前隱居幾水的清末進(jìn)士盧調(diào)元寫的對聯(lián)。每一個細(xì)部都很講究,據(jù)說是李瘸子的高祖爺集一生的積蓄修建的,可謂是清末民初川北民居的經(jīng)典。原是一個精致的三合院,但為了活命,東西兩面轉(zhuǎn)角的房子先后被賣掉了,只剩下了這三間正房和后來在正房西側(cè)修的兩間偏廈。
牛書記宣布完那個紅頭文件后,大隊民兵連長指揮民兵,不到兩個小時就把三間房子拆掉了,他們像工蟻一樣把瓦和木料全部運(yùn)走,拿去修大隊部了。
秦秀蓮看著留給她的一片廢墟和兩間土筑的偏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瞎眼公婆,也沒有再喊叫,只是一邊流著淚,一邊念叨著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啊……她的淚水中有血,臉上都是那種紅色的痕跡,像涂了調(diào)得太淡的紅油漆一樣。她在空氣中摸索著,但她只摸到了還沒有落定的塵埃。陽光無聲地落在她那雙粗糙的、青筋縱橫的手上。
秦秀蓮用手帕把公婆臉上的血跡和淚痕擦去,把她扶進(jìn)屋里,說,娘,你的眼睛一哭就流血,你不要哭了,李家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孤兒寡母,我們要撐下去。
她公婆抓住她的手,哎,誰承想家里遭這么大變故啊,讓你受這么多苦,遭這么多罪,你這么年輕,只要遇到合適的人,就再成個家,我決計不拖累你。
娘,以后再說吧,不管怎樣,哪怕就是討口要飯,我也會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我也會像待自己的親娘一樣待您。
也就是從那以后,好多秦秀蓮做不了的重活,都是劉世榮去幫她。這是個貪污犯之家,好多人都不再去搭理他們了,有時候不得不說話,也是閃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像怕污損了自己的清白。劉世榮卻是主動去幫她的。雖然免不了有閑言碎語,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知道,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和一個瞎了眼的老人,在眾人的冷眼里要活下去,該是多么難!
十四
劉世榮長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在已經(jīng)清冷了的年夜里,像放了一掛鞭炮那么響。他打了個激靈,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灶臺前想了那么多有關(guān)秦秀蓮的事情,竟忘了手里還攥著一瓶酒。這樣的事在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也只有現(xiàn)在——天亮后就要去給岳父拜年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rèn),他之所以那么盡心盡力地去幫秦秀蓮,還是因為她把他的心給占據(jù)了。
昨天,也就是冬月二十九日,他幫秦秀蓮背回過年的柴火,把柴火劈好后,他接過秦秀蓮遞給他的一碗水,喝到嘴里,才知道是酒。他喝得太猛,忍得臉都紅了,才沒有被嗆住。他有些驚喜。她看到他那個樣子,哈哈大笑起來。這么久了,他第一次聽到她那么爽朗的笑聲。他高興得一口就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你看你,真是個酒鬼啊,也不曉得慢慢喝!
劉世榮紅著臉說,蓮妹子,我以為是水呢,我聽到你笑了!我高興啊,就一口把一碗酒喝下去了。
我昨天趕場,專門去給你買酒,本來是想給你買一斤的,不想那只母雞賣得賤,就只給你買了三兩。這些年,如果沒有你幫著,我都不知道這個家還能不能撐下去。
哎,妹子,我不就是出了一點氣力嗎?氣力這玩意兒,用了還長,不用也就浪費了,沒有啥的。
聽說你明天要去給老丈人拜年了?
是的,哈哈嬸給介紹的。
你看你,這么大的好事情也不給我說說,那姑娘還好吧?
哎,我這個樣子,哪還能去挑人家好不好啊。也不是姑娘了,聽說結(jié)過婚的,名字叫趙大風(fēng)。
我聽哈哈嬸說那女的還不錯的,你一定要好好顧惜著,你也該成個家了。剛才那碗酒,妹子還有一份祝福的意思在里頭呢。
他道了謝,突然覺得心里有些難受,就低著頭回家了。
午飯的時候,秦秀蓮讓她大兒子大牛給他端來了一碗炒牛肉,是用泡青椒炒的。味道很好,是他最喜歡吃的。中午吃它的時候,沒有酒喝,覺得可惜,只吃了一點兒就舍不得吃了?,F(xiàn)在有酒有菜,他覺得這個年夜像個年夜了,覺得這舊的一年很圓滿,新年的開端也不錯。唯一遺憾的是,缺個和他一起喝酒的人。
對秦秀蓮的念想使他的心思分散了一些,他不再只想著酒了,看看時間已過了凌晨,便把酒肉先敬了父母和先人。
然后,他坐下來,打開酒瓶,小心地嘬了一小口,慢慢咽進(jìn)肚子里。然后忍不住又嘬了一口。到雞叫頭遍的時候,那瓶酒已經(jīng)一滴不剩了。
他把其他三瓶酒拿出來,往空酒瓶里勻了一些,然后添上水,就又有四瓶酒了。他嘗了嘗,酒味還是蠻濃的。他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望著那四瓶兌了水的酒,得意地笑了。
他的身子稍微有些發(fā)飄,這種微醺的感覺使他忍不住贊嘆了一句,這日子真是安逸!
然后,他換上哈哈嬸給他借來的新衣服,準(zhǔn)備出發(fā)。正要出門的時候,秦秀蓮拉著她的小兒子來了。她這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來。他覺得這被煙火熏得黯淡無光的四壁一下亮堂起來。她穿著一條藍(lán)華達(dá)尼褲子,兩個膝蓋上都補(bǔ)著小塊補(bǔ)丁,上身穿著一件小紅碎花的棉襖,手肘處也打了補(bǔ)丁,但顯得既干凈又體面。自從她家出現(xiàn)變故以后,他就沒有看見她穿過新衣服。但這個女人從來都是把自己和公婆兒女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她住的地方從來也都是清清爽爽、井井有條的,雖然家中里外就她一個人,好多人家里常常揭不開鍋,但由于她操持得好,她家卻很少有缺糧斷炊的時候,在幾水兩岸,沒有一個人不夸她是個好女人的。
她的臉上雖然只帶很淺的笑,但小紅碎花棉襖映襯得她的臉上滿是喜色。她的頭發(fā)洗過了,老遠(yuǎn)就聞到了一股皂角的味道。
我家小牛一早就要來給他榮叔叔拜年了,吵嚷得我沒辦法,只好帶他來了。她說完,就低下頭對兒子說,小牛,給榮叔叔拜年!
小牛就給他作了個揖,說,榮叔叔,過年好,祝你今年能娶個榮嬸娘回來!
孩子的話引得劉世榮和秦秀蓮都哈哈笑了。劉世榮連忙從懷里摸出兩角錢來,塞到孩子手里,又把要送禮的水果糖抓了一把,要放到孩子衣兜里。
這讓秦秀蓮很難為情,推辭間,劉世榮第一次觸到了秦秀蓮的手。她的手背都是被霜風(fēng)吹得皸裂開的口子,手掌也像砂紙一樣粗糙。而這雙手原來是小而滋潤,總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氣的。那時候,李金泉是大隊會計,所以生產(chǎn)隊給她安排的都是相對輕松一點兒的活兒,比如,在養(yǎng)豬場喂豬,在蘑菇房撿蘑菇,在保管室曬糧食,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記分員……那時,她的衣服是全隊穿得最整潔的,一有太陽,她就帶著草帽,一年四季,她的手上和臉上都抹著雪花膏,一到冬天,她手上就戴著手套。她的公婆很疼愛這個媳婦,所以家里的好多事情都舍不得讓她做,這在我們鄉(xiāng)間,真可謂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了。而她,對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她的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一樣,無論見了誰,老遠(yuǎn)就打招呼了;誰家有了難處,要借點錢借點糧的,只要有,她都會慷慨答應(yīng)。那時候,沒有聽誰說過她半句不是。即使是生產(chǎn)隊長一直給她安排那些輕松的活兒,也沒有聽誰提過一點兒意見。
而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生產(chǎn)隊里最重最臟的活兒都安排她去做;原來那些借了她家錢糧的人,好像都忘掉了,沒有一個人想著要還。有一次,她家連續(xù)吃了一個多月粗糧,想讓哈哈嬸把從她那里借的三碗米還給她,沒想哈哈嬸說,那米是你的嗎?那是你男人貪的集體的,我要還也只會還給集體。她聽后,愣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劉世榮觸到她的手,心里很難過,但他臉面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說,你看我這屋里像個狗窩啊,如果早曉得你和小牛要大駕光臨,我一定把屋里收拾干凈。
世榮哥是第一次到老丈人家去,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你把衣服要穿得整齊些,去了手腳要勤快些,要少說話,少喝酒,千萬、千萬不能喝醉,總之,這次對你是一個考驗,考驗過了,今年秋上不定就能把那女人娶過來了。她說完,就把他帶的禮物檢查了一遍,又看了他的穿著,然后拿出一把小剪刀和一面小鏡子,說,一定要把胡子剪一剪,本來是個小伙子,胡子拉碴的,讓人看著邋遢、老氣。這小剪刀是你金泉哥留下的,小鏡子是我的,就送給你了,處對象了,隨時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呢。
妹子啊,真是多謝你!我原來一直想和酒為伴,無牽無掛地過一輩子。
不要說這些沒有邊際的話了,對了,到了老丈人家,你喝酒的那些光榮事也是千萬不能說的。
他點了點頭,像個聽話的孩子。
那你就趕緊走吧,還得趕午飯呢。你早上定是沒有吃飯的,這東西重,三十多里路呢,又是爬坡下坎的,不吃點東西怎么能行呢?我給你帶來了兩個飯團(tuán),你在路上邊走邊吃吧。說完,就把用芭蕉葉包好的飯團(tuán)塞到了他手里。
劉世榮接過那兩個溫?zé)岬娘垐F(tuán),突然想對秦秀蓮說很多話,但他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
十五
雖然日子并不好過,但年味仍充滿了山鄉(xiāng)的每個角落。每家的年味都不一樣,有清有淡,有苦有咸,有喜有悲,但每家都在盡力去過。
劉世榮過了幾水后,才舍得吃了秦秀蓮送給他的飯團(tuán),每個飯團(tuán)里都有一塊臘肉。他一直認(rèn)為,即使山珍海味也沒有那個飯團(tuán)香。雖然他是去給未來的岳父拜年,但一路上都在郁郁地想著秦秀蓮這個女人。
但自己這個樣子,怎么有資格去娶她呢?他無奈地對自己說。他已在私下里無數(shù)次對自己這樣說過。
快到中午時,他來到了岳父住的趙家碥,他放了一掛鞭炮后,岳父就帶著他的兒子迎了出來。
劉世榮的岳父姓趙,是個殺豬匠,鄉(xiāng)里都叫他“趙殺豬匠”。在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殺豬是個能吃香喝辣的手藝,特別是到冬臘月間殺年豬的時節(jié),他的身上就總是明晃晃的,手上臉上也被豬油滋養(yǎng)得油膩膩的,讓人一見他,就想起好吃的豬肉,好聞的豬油的香味,就不免垂涎。他去為別人家殺豬,主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他一頓,臨走,還會送上幾兩豬油或一塊豬肉作為報酬。所以這個時節(jié),他家是不會缺肉吃的,干瘦的一家人都會變胖,幾張菜色的臉也會很快變得紅撲撲的,不知羨煞多少人。
劉世榮洗了手臉,把禮物分好,他岳父見了禮物,臉上就一直掛著笑,看來他對這禮物還是比較滿意的。劉世榮對這個家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有些拘謹(jǐn)和害羞。就在火塘邊一邊嗑葵花籽,一邊烤火,岳父的兩個弟弟也來了,這個家族在世的長輩和男人都陸續(xù)擠到了火塘邊,他們都在打量他,毫無顧忌,像看一頭準(zhǔn)備買來的耕牛。他們一邊審視,也會一邊打聽他的家世。家庭中的女性,有時則會裝作做事,過來快速地瞟他一眼,想看看他長得怎么樣。當(dāng)然,鄰居也會跑來串門,也是要看看這個趙殺豬匠找的干兒子是個啥樣子。
閑聊中說起他的父親,他岳父竟然知道,說,你爸爸劉騾子不就是那個年紀(jì)輕輕就醉死了的劉酒罐子嗎?劉世榮聽他這么說,很是驚奇,他這才知道他父親的酒名遠(yuǎn)揚(yáng)到了這里,他醉死這么多年了,這里還有人知道他。
最后,他岳父就裝作無意地說,你父親那么能喝,想必你的酒量也不小吧?
他不曉得該怎么回答。他不想撒謊,但據(jù)實說肯定又不行,就含糊地說,我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酒量,我很少去買酒喝的。
這樣就好,吃喝嫖賭,可是四大惡習(xí)啊,沾上哪一樣,都會敗家的。
他忙說,那是那是。
午飯的時候,新干兒子第一次上門,岳父家所有的親戚都來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刈巳?。菜也算是豐盛。大風(fēng)像一個蜜蜂似的,不停地穿梭著上菜,一看就是很會持家的那種女人。相親時大鳳總是紅著臉,低著頭,他也不好意思去看別人,所以他腦子里對她并沒有什么印象。這次來拜年,表示他們的親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如果沒有什么大的變故,只要劉世榮有能力,年內(nèi)就可以擇個日子成親。現(xiàn)在,大風(fēng)顯得大方了一些,使他總算把她看分明了。她高身材,方臉盤,紅臉蛋,瞇縫眼,塌鼻子,大嘴巴,雙下巴,短脖子,大胸脯,粗腰身,長著兩扇敦實的屁股,兩條油黑發(fā)亮的大辮子有時掛在胸前,有時又被她甩到背后,一看就是個能背能挑能吃苦能生養(yǎng)的好勞力。
劉世榮也很是滿意,能找個女人成個家,也沒有辜負(fù)父母養(yǎng)他一回了。但他一看見大鳳,就老是想起秦秀蓮。雖然秦秀蓮長得有模有樣,但她已結(jié)過婚,又有三個孩子,要想再找個好一點的男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只有也是拖兒帶女的喪偶的男人,或是三四十歲的老光棍,才可能再和她湊個家庭。如果把這兩個都是喪夫的女人放在一起讓幾水的人來為劉世榮選擇,他們一定會讓他娶大風(fēng),原因就是大風(fēng)雖結(jié)過婚,但年齡才二十來歲,婚后的日子也短,最主要的是沒有兒女,他一生不用為別人養(yǎng)孩子。但他自己卻無論如何是愿意娶秦秀蓮的。他雖然從未向她表白過,但坐在岳父堂屋的飯桌上,面對飄著香氣的飯菜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一根骨頭都是喜歡她的。
他的思緒一跑到秦秀蓮那里,就好半天收不回來。他岳父招呼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
他聞到了酒香。他岳父已給他斟好了滿滿的一杯酒。他的腸胃興奮地蠕動起來。但他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多喝,自己一定要裝出不會喝酒的樣子。
那個時候,因為什么都缺,日子難過,不要說酒肉,就是普通的飯菜,也不能由著性子去吃,不然,就會給主人造成很大的負(fù)擔(dān)。
斟的第一杯酒是劉世榮送的,他岳父有意向親戚們炫耀了一番,然后給每人倒了一小杯,意思是要每個人都嘗一嘗。雖然里面兌了水,但畢竟是糧食釀的,酒的味道還不錯,每個人都喝得很莊重。這一杯酒喝完,剩下的就是岳父家自己買的紅苕酒了。兩種酒的味道對比很明顯。但只要是酒,他都喜歡,他喜歡那酒進(jìn)入口腔、咽喉和胃的感覺,所以他就不想控制自己了。凡來給他敬酒的人,他都來者不拒,連連干杯。岳父的臉色開始還沉在皺紋里,后來就沉不下去了,慢慢地就像浮木一樣浮了上來。這個時候,沒有酒量的人都已經(jīng)下席,剩下的人拼成一桌,開始喝酒。顯然,所有的人都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他,都想把他灌醉。
幾水有收拾新干兒子的習(xí)俗。就是對第一次上門給岳父拜年的新干兒子,對象的平輩親戚都會想辦法讓他出丑,這主要是在飯桌上進(jìn)行,比方說把他灌醉,盛飯時用大碗給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把他的飯碗再次搶走,再盛上一碗,有些還在飯里面埋上大塊的肥肉,有些老實的,會被人連盛四五大碗干飯,這些飯盛在了你的碗里,都必須吃掉,這種游戲一般由對象的姐姐妹妹來進(jìn)行。對象如果對男方不滿意,也會親自出馬,讓他丟人;勸酒這類事情,則由對象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來進(jìn)行。一般這種丟了丑的人,會被認(rèn)為是沒有名堂、不懂禮節(jié),間接的宣告了親事已陷入危機(jī)。
劉世榮酒喝得高興,漸漸地進(jìn)入了自己的境界,把什么都忘了,沒用三個小時,那些想把他灌醉的人,都被他灌醉了;他看到最后一個人被他灌得出溜到了桌子底下,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才猛然明白了這是在什么地方,他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把他送的酒喝完后,他岳父已經(jīng)把相鄰幾家人的酒借來,讓他們喝光了。他當(dāng)然也沒有看到,開始還來圍觀看熱鬧的人,一見他那個樣子,都搖搖頭嘆息著走了。
他岳父全家的臉都冷了下來。他沒有喝醉,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裝醉了。他們也以為他是真醉了,就議論起他來,沒有一個不失望的。他岳父則一直唉聲嘆氣,因為他不知道能在哪里搞到酒還給鄰居。他岳父嘆息完后,就出去搞酒去了。而其他的人則在議論,說原來他是劉騾子的兒子啊,難怪也是個酒鬼。
當(dāng)天晚上很晚了,他岳父才回來,說把鄰近幾個賣酒的地方都跑了,酒早已賣光,想去向其他人家借一些,這大年初一的,哪里開得了口呢?這看來是要丟人了。全家人都嘆息起來,后悔開了這門親事。
劉世榮只能假裝沒有聽見,第二天吃了一頓清冷的早飯,他就告辭,大風(fēng)家的人沒有留他。大風(fēng)的娘說,在幾水河,我活了幾十年,還沒有聽祖輩說過有誰家大年初二就讓干兒子走的。但你要走,我也不留你了,我就開這個先例吧。你無父無母,兩間房子四面漏風(fēng),家徒四壁,我們沒有嫌棄你,但我女兒無論如何不能嫁給一個酒鬼!你把你送的禮都背走,就當(dāng)我們不認(rèn)識吧!
真是對不起了,那點禮本來就不成敬意,萬望你們留下!他滿懷愧意地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大風(fēng)家的人也沒有送他,任他去了。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里嘀咕,娘啊,兒子對不起你了,好好一樁親事,就這樣被我這張饞嘴給毀了。
十六
他沒精打采地往回走,故意拖著時間,他知道一個去給岳父拜年的人頭天去第二天就被人家冷落出來意味著什么,他為了喝酒,丟人的時候很多,但那可以作為一個酒鬼的傳奇,這次卻有些不同,這次丟人丟得他的骨頭有些疼。過幾水場的時候,他聞到那些酒氣,第一次產(chǎn)生了厭惡的感覺。他緊緊捏著口袋里僅有的一元錢,快步從古舊而逼仄的街上穿過,鋪在街面上的每塊鵝卵石都被時間磨得溜光,像剛剛出籠的饅頭。他走到街頭,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張本已被無數(shù)人的汗水滲透過的、皺巴巴的紙幣被他手里的汗水洇濕了,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好像戰(zhàn)勝了某種強(qiáng)大的東西,把那種東西咕咚一聲咽進(jìn)了肚子里,在一棵柏樹下坐下來,他感到有些虛脫。幾水冬天中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把地面上的植物和地表下的泥土的氣味都烘烤了出來,彌漫在空氣中,像發(fā)酵了的酒糟,讓人聞起來就覺得困倦。
哎,這個時候要是能喝上一口,那就賽過神仙了。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這個他自己覺得很可恥的想法。
他說,我應(yīng)該去買一碗面吃,我剛才看見吝嗇鬼張老二的“張老二飯館”的門還開著。這個吝嗇鬼從來不放過掙任何一厘錢的機(jī)會。他覺得這新年大節(jié)的,到館子里去吃一碗面是不過分的。他這樣想著,腿已邁到街上去了。
他走到飯館,看見矮小寡瘦的張老二坐在一張八仙桌后面,面前擺著一碟臘香腸、一碟花生米、一盤干腌菜,在用拇指大一個小杯子慢條斯理地喝酒。見他走進(jìn)店里,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他們是街上的人,按幾水的說法,是國家的人,而他,是鄉(xiāng)下人,是屬于刨泥土的人,這種派頭他和其他所有鄉(xiāng)下人一樣,見得多了,便小心地問道,請問張同志,你這里還有沒得酒賣?他本來是要買一碗面吃,該問有沒有面賣,不想問出口的卻是這句話。
劉世榮聽見張老二把一口酒“吱——溜——”一聲吸進(jìn)嘴里,很響地“吧唧”了幾聲,良久,從嘴唇、口腔到咽喉又發(fā)出了一長串回味悠長的聲響。他并沒有抬起眼皮,只是很快地看了劉世榮一眼,用和他人一樣細(xì)瘦尖厲的聲音說,酒嘛,年前都賣完了……
劉世榮一聽,心就涼了半截,但仍有些不死心地站在那里。
張老二又有滋有味地把一口酒嘬進(jìn)肚子里,用細(xì)瘦的食指和拇指捻了一顆金黃色的花生米放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著,嚼得滿室溢香。那份悠然自得使劉世榮羨慕不已,他咽了口唾沫,心中暗自暢想道,有朝一日,老子要是能這樣喝上一頓酒,就不枉來這人世一遭了。
他終于聽到張老二說話了,但是——,我張老二從在這里掛上招牌做生意那天起,就有一個宗旨,到我店里來的顧客,我都要盡力滿足,我可以把我自己家的酒給你勻一些,不過,價格要貴一點。原來的紅苕酒賣一塊錢一斤,現(xiàn)在得一塊二,你要買就掏錢,不買就走人。
那我買半斤!劉世榮一聽就很激動,話說得很快,生怕說慢了人家要反悔。
原來我以為要多少呢,就買半斤。張老二滿是不屑地說。
張老二用酒提給他打了半斤酒。
請問雪花膏多少錢?
三角。
來一盒雪花膏。
他把雪花膏接過來聞了聞,好像又聞到了秦秀蓮的香氣。他把它揣進(jìn)懷里,對張老二說,張同志,我最后還剩一角錢,請問您能不能把您的花生米給我賣上一點?
當(dāng)然可以嘛!這屋里有的東西,只要你買,我都可以賣給你!
嗨,我哪里買得起喲......
這一角錢我該賣給你多少花生米呢?
你隨便吧。
這四十顆都是多的了,不過,這是年節(jié),我給你數(shù)四十五顆吧!他說完,就小心地為劉世榮數(shù)了四十五顆花生米。數(shù)完之后,讓劉世榮非得再數(shù)一遍,劉世榮說,你給我包好得了,我就不數(shù)了。張老二就找了一張巴掌大小的草紙,把那四十五顆花生米小心地包好,遞到他手上。
有了這三樣?xùn)|西,他覺得生活又變踏實了。
他找了個向陽的、沒人看見的草垛躺下來,讓太陽暖暖地曬著他。然后,他學(xué)著張老二的樣兒,捏起一顆花生米,在嘴里悠悠地嚼著,好像要把它的每一絲香氣都品味出來。然后,又學(xué)著張老二的樣兒,嘬上一小口酒,品味著每一星酒味。在這里,他可以看到別人那些掩映在慈竹后面的房子屋脊,還可以看到從黑瓦間漫出來的藍(lán)色的炊煙。
看到太陽偏西、霜風(fēng)吹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以往家里走了,他準(zhǔn)備在今天晚上悄悄摸回自己家里,待到正月初四再出來,那時就沒人知道他是正月初二回來的了。
過了幾水河,天就黑透了,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好多人家都已經(jīng)吹燈睡覺了。山鄉(xiāng)一片寂靜,只能偶爾聽見幾聲狗叫。從幾水河邊到家里的路劉世榮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雖然是一架有些陡的石梯路,但他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去。
開了門,一股清冷的氣息迎面撲來。他沒有點燈,把哈哈嬸借給他的衣服放好,喝了一瓢涼水,又用涼水漱了口,他覺得自己困倦之極,身子一挨到床上,就呼呼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得很高,無數(shù)道光線從房子的無數(shù)孔隙中射進(jìn)來,可以看到空氣中飛揚(yáng)的塵土。他躺在床上,覺得身子輕快,而心卻空落落的,沒有邊際,沒有任何可以把它支撐起來的東西,連一個支撐它的點都沒有。兩行淚水不知何時滑到了他的臉上。他想哭一場。
他不想動,一直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爬起來。他啃了幾個年前洗好的生紅苕,填了肚子,又躺到床上去了。他望著屋頂,覺得腦子有些重,有些昏沉,就那樣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腦子里好像什么都沒有想,又好像被什么東西塞滿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他覺得可以燒火做飯了。就把鍋洗了,放了兩瓢水,點了柴火,看水快開了,就準(zhǔn)備放半碗米進(jìn)去。揭開米缸,才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下一碗米了,而他記得,年前里面至少是有五碗米的。他又到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還丟了些別的東西:他的口糧——三十多斤谷子,二十多斤苞谷和苕窖里的五十多斤紅薯——都被人拿走了多半,還有生產(chǎn)隊送給他的,他用鹽、辣椒面、花椒、八角腌好的半葉牛肺,那副費了他很大勁才收拾干凈的牛小腸也都被切走了一半??倸w還給他剩了一些東西。他便想到,看來這賊心腸還不錯的,不忍心讓他過不了這個年。他來到門后,竟然看到那人用粉筆留下了一段順口溜——
家里人口太多,
這個年關(guān)難過。
無奈取你吃食,
因你光棍一個。
一旦年歲好轉(zhuǎn),
還你白米一羅(籮)。
他一邊讀著,一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就說,看來,你老哥也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才這樣做的啊。他原想做干飯的,現(xiàn)在只能熬粥喝了,他抓了一小把米,洗了幾根紅薯放進(jìn)鍋里。
他家的煙冒了沒有一會兒,鄰居們就來了,無非是想打聽他這個親走得怎么樣?年內(nèi)能不能把喜事辦了?
他回答得虛虛實實,聽了他的回答,他們就走了。
他沒有看到秦秀蓮,只看到了小牛,別人都走了,他還站在那里。他就抱起他,說,叔叔沒有什么好吃的給你,只有一點花生米。他說著,把剩下的、大概還有二十多顆花生米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放在了小牛手上。
多謝榮叔叔!
好孩子,不用謝,你娘呢?
她在家里給婆婆熬藥,婆婆昨天晚上病了。
病得厲害嗎?
病得下不了床了。
哦,走吧,帶我去看看你婆婆。說完,又對牛牛說,你吃點花生米吧,可香可香了。
我不吃,我要拿回去,先給婆婆吃,再給娘和哥哥妹妹吃。
劉世榮聽了小牛的話,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了出來。他返回身去,把那剩下的牛肺和牛小腸都拿上了,說,回去讓你娘給你煮了吃。
榮叔叔,你自己留著吃吧。
告訴乖小牛啊,叔叔去走親戚,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現(xiàn)在吃不下了。
那我也快點長大,也去開個親,也就有好吃的了。
劉世榮笑了,說,就是啊。
才走到屋角,小牛就喊道,娘,榮叔叔回來了,他來看奶奶了。
秦秀蓮正在灶前燒火熬藥,聽到小牛的話,忙用手?jǐn)n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柴火灰,迎了出來。
世榮哥,怎么去了兩天就回來了?
今天都初四了,該回來了。聽說嬸子病了,我來看看。
娘昨天晚上突然就病了。
是啥病呢?
我請了衛(wèi)生院的李醫(yī)生來看了,他也拿不準(zhǔn),讓我先把他給的藥喝了,如果沒啥效果,就送到衛(wèi)生院去住院。
他把牛肺和牛小腸塞到秦秀蓮手上,說,老人病了,也沒啥東西,的確是不好意思啊……
你看你,你自己留著吃吧……
你不要嫌棄就好了,你沒看到,我只給你切了一點,我自己還留著一些呢,你放心吧,我收拾得很干凈的。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謝你了……
那就不用說謝了。他說完,來到嬸子床前。他看到她的臉上沒有血色。她一邊伸出干枯的、顫抖的手來,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世……世榮回來了?
嬸子,我回來了。
哎……你看我把我家秀蓮?fù)侠鄣?,我這種啥用沒有的人,要是……能死了多好啊。 嬸子,您不要這樣說,您身子好著呢,一點小病,很快就會好的。
好了也只是拖累人啊…..
這時,小牛把一?;ㄉ兹剿牌抛炖铮f,婆婆,這是榮叔叔給我的,您先吃。
真是個……孝順的孫兒……她把那?;ㄉ自谧炖锖?。小牛又要給她喂時,她緊閉了嘴,說,乖孫子,夠了。
他又給他娘喂,他娘也只嘗了一顆。他就把剩下的分給他的哥哥和妹妹了。
他們又說了些話,老人就讓秦秀蓮去做點飯,她想留世榮在這里吃飯。秦秀蓮也挽留他。他也覺得疲憊的秦秀蓮現(xiàn)在需要他陪一陪,客氣了一番,也就留下了。
秦秀蓮到廚房里忙碌去了,他坐在老人床頭,又陪她說了些話,看她昏沉睡去后,在心里嘆息了一聲,來到正在削土豆的秦秀蓮身邊。
你這次去給你老丈人拜年,回來得這么匆忙,我總覺得不對勁呢。秦秀蓮關(guān)切地對他說。
沒啥事的,真沒啥事的。
你可哄不了我。
我哄你干啥呢?我去的中午是老丈人待客,坐了三桌,當(dāng)天晚上和初二中午分別是對象的大爹和幺爹待客,初二晚上和初三又是老丈人待客,我覺得差不多了,今天吃了早飯才決意要走的。我怕我待久了,酒癮一犯,管不住自己,丟人現(xiàn)眼。
哦,看來你還是有心眼的。她相信他的話了。
他摸了摸懷里那瓶雪花膏,想遞給秦秀蓮,卻沒有勇氣。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臉燙得像著了火,怕秦秀蓮看見,轉(zhuǎn)身想避開,不想已被秦秀蓮看在眼里,她半開玩笑地說,看你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似的,是不是已和那姑娘做下見不得人的事了?
嗨,你說的是啥子話喲,誰臉紅了?都是灶里的柴火映的。他的臉更紅了。
秦秀蓮笑了。你又沒有在灶孔前,難道那灶膛里的火能拐了彎出來映你的臉?
我……我給你帶了一件東西……他說著,便把雪花膏塞到秦秀蓮手里。
妹子,你原來這雙手可不是這樣子的,我今天過幾水場,順便買的,你擦擦手。我中午做的飯還沒有吃完,我就不在這里吃飯了。他說完,就轉(zhuǎn)身跑了。
她把那瓶雪花膏緊握在手里,她這才想起,自從丈夫死后,她就沒有再用過這種奢侈的東西了。她揭開瓶蓋,深深地吸了一口它的香氣,淚水禁不住嘩嘩淌下來。
十七
過了幾天,秦秀蓮的公婆就不行了,她來找劉世榮幫忙,要把她公婆抬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治療。劉世榮做了一副滑竿,和周啞巴一起抬著老人往公社跑,秦秀蓮則領(lǐng)著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背著最小的那個孩子跟在后面。
趙嬸子一蘇醒過來,就在滑竿上哭,求劉世榮把她抬回去,不要讓秦秀蓮花錢來救她這個沒用的瞎婆子。
衛(wèi)生院在幾水場的東頭。自從李金泉在彌勒寺吊死后,秦秀蓮就沒有再到這里來過。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醫(yī)生對老人檢查后,讓她趕緊把老人送到縣醫(yī)院去治療。到縣醫(yī)院去肯定需要一大筆錢,但秦秀蓮哪里有?只好求醫(yī)生讓她公婆先在公社醫(yī)院住下,她馬上去借錢。
醫(yī)生答應(yīng)了。
秦秀蓮跑了好幾天,把所有親戚、熟人家都跑了,人跑瘦了一圈。卻湊了不到十塊錢。那個時候,很少有人有余錢,即使有,哪個又肯把錢借給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呢?
劉世榮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決定幫助她。
大隊書記一直想買他那架雕花木床,但那架床是他祖上留下來的,他一直沒有答應(yīng)賣。這次,劉世榮找上門去,說自己要賣那架床了。
書記有些不相信,說,你真是個敗家子???你是不是酒癮又犯了?你不是都開親了嗎?你不久就要辦婚事的,你把床賣了,你和你媳婦到時睡地上??!
他只好撒謊,說,我賣這床,就是要湊錢去給聘禮的。
那你是說,你要賣床娶媳婦?。课铱蓻]有聽說過!
書記啊,這你就不要管了。我先把媳婦弄到手,床以后再做嘛。
那我就買了!你說多少錢嘛?
四十五塊,還是你原來說的價。
原來是我要買你不賣,我出價當(dāng)然高,現(xiàn)在是你找上門來,我最多給你四十塊。
劉世榮同意了。
書記家剛好有很多來拜年的親戚,書記也就利用了他們,當(dāng)天下午就把床抬走了。
劉世榮把錢拿到手上,就給秦秀蓮送去。誰也不會相信他賣床是為了解秦秀蓮之難。當(dāng)秦秀蓮知道那錢是他賣床所得,瞪大了眼睛,死活也不肯收。
他說,你先給嬸子看病吧,我光棍一條,睡那么好的床也沒意思。
秦秀蓮啥話也說不出來,她撲通一聲給劉世榮跪下了。
他把她趕忙拉起來,說,妹子啊,你這不是折殺我嗎?快起來去給嬸子治病吧,這鄉(xiāng)里人言雜得很,這件事就你我曉得就行了。
她抹了一把淚,哽咽著,轉(zhuǎn)身去了。
他看著她動人的背影快步遠(yuǎn)去,看見她腦袋后面的發(fā)髻又黑又沉,在太陽里閃著薄薄的光。
能幫助秦秀蓮,他感到心情很好,在這樣的時候,他就想喝上兩杯。但現(xiàn)在,他身無分文,家里可以用來換酒的口糧又被人“借”走了。何況,現(xiàn)在正是年節(jié)后的春荒時節(jié),好多人家都在想辦法填肚子,哪里還有毫厘余錢去買酒喝呢?
他正在難過,突然聽見秦秀蓮在叫他。他看到她戴了孝,心不由得緊了一下,猜到她公婆可能去世了。他連忙迎了上去。秦秀蓮說,我娘她走了,還得求你和周啞巴幫個忙,去幫我把她抬回來。 劉世榮趕緊把她扶起,勸她節(jié)哀。幾天不見,這個女人變得單薄了,單薄得像一張紙,隨時可以飄走。他心如刀割,一把把她攬進(jìn)自己懷里,對她說,妹子,你還有三個孩子呢,你自己可得挺住。
她在他懷里哭了一場,他胸前的棉衣被她的淚水濕透了。
十八
秦秀蓮帶著借到的錢趕到公社衛(wèi)生院后,她公婆說想吃碗紅糖湯圓,秦秀蓮就去給她買了一碗,是“幾水張”那家做的,味道很好,一碗有二十個,她給兒媳分了一半。吃完后,她很高興,和秦秀蓮說了很多話,說,秀蓮啊,我拖累你了,耽誤你了,有了合適的人,你就嫁過去。
秦秀蓮說,我把你伺候好,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就行了。
秀蓮,現(xiàn)在孩子小,還省事一點,長大了,憑你一個人怎么行啊,你還這么年輕,你如果不帶著孩子,走出去就跟姑娘一樣的。一個女人沒個男人憐惜著,那是不行的。
娘,等以后再說吧。
我看劉世榮還不錯的,有力氣,心腸好,也沒啥拖累,他對你也好,只是沒有說出來,他要是能少喝一點酒那就更好了。
他是個好人,但人家已經(jīng)定了親了。
她嘆息了一聲,說,也是啊,但那親事不一定能成呢,他啥也沒有,用什么去娶別人啊。先不說這些了,你把我的話記在心里就行了。
娘,我會記住的。
現(xiàn)在還在過年呢,我要收拾得干凈些。我要把臉啊,手啊,腳啊,都洗干凈,還要換一身干凈衣服。
好的,你收拾好,我們明天就到縣醫(yī)院去。
要得,我也是有福啊,能有你這么好的兒媳婦。
老人住進(jìn)醫(yī)院后,就是唉聲嘆氣的,從沒有這么喜慶過。所以,秦秀蓮聽她那么說,也挺高興的,按她說的做了,然后就到醫(yī)院的廚房里給她熬藥。藥剛剛熬開,醫(yī)院里的那個吳醫(yī)生就滿醫(yī)院叫她的名字,叫嚷著,秦秀蓮,你快點去,你娘在醫(yī)院門口的街上被車撞死了。
秦秀蓮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她沖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圍在那里,她娘躺在地上,臉側(cè)向一邊,表情很平靜,像是睡著了,初春的中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臉上,給她的臉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有一綹鮮紅的血跡從她身子底下爬出來,像一條紅色的螞蟥一樣在灰色的街面上像時光一樣緩緩地蠕動著。
在她出現(xiàn)的那個瞬間,人們都停止了嘈雜。世界很莊重地停滯了一個短暫的瞬間,然后又轟地響起。秦秀蓮跪在公婆的身邊,她的眼前有燦爛的金色的星星在閃爍。街道的上面,一株已有些年歲的櫻桃樹開滿了百花,微風(fēng)吹過,有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和她公婆的身上。
這位老人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撞人的吉普車上坐著一個穿藍(lán)中山裝和三個穿灰中山裝的人,他們的臉拉得老長,沒有任何表情。但穿藍(lán)中山裝的司機(jī)的表情很是豐富——無辜、無所謂、緊張、盛氣凌人、害怕……這些表情在他的臉上交替出現(xiàn)。他一再說,不是他的車撞了老太婆,是老太婆有意來撞他的車;他一再說,老太婆一聽到車響,就一頭撞了過來。但圍觀者都站在死者一邊,聽他這么說,都罵他那樣說話簡直跟畜生一樣,有人還質(zhì)問他,你有沒有父母親人,你是不是娘生爹養(yǎng)的?最后,車上一位年紀(jì)稍大的灰中山裝呵斥了藍(lán)中山裝幾句,他才不吭聲了。
秦秀蓮把她公婆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遭遇厄運(yùn)的嬰兒。那個年紀(jì)稍大的穿灰中山裝的人下了車,問她是死難者的什么人。吳醫(yī)生替她回答了。那人臉上不太情愿地堆上悲戚之色,用沉重的聲調(diào)說,同志啊,這是意外,真是對不起了,我們?nèi)ソ腥藖斫鉀Q,當(dāng)場就解決這個不幸的事情。那個人一看就是個干部。他說完,另一個灰中山裝就向公社跑去,不一會兒,他和公社的牛書記就小跑到了吉普車跟前,牛書記臉上老遠(yuǎn)就堆上了一層層的笑,向那個年紀(jì)稍大的灰中山裝不停地哈著腰,然后只見他不停地點頭,點完頭,吉普車就載著他們走了。
牛書記一直向吉普車揮手,直到看不見車影了,才轉(zhuǎn)過身來,挺直了腰,把手往后一背,露出一方父母官的威嚴(yán)來。有人趕緊給他遞上煙,點上。他悠然地抽了一口,才看了一眼地上的死人,當(dāng)他看見那血跡蠕動到了他的腳邊,慌忙跳開了。
然后,牛書記認(rèn)出了秦秀蓮,他愣了一下,連忙過來安慰了她幾句。叫人把她公婆抬到了衛(wèi)生院。然后對秦秀蓮說,那是個誰也不愿看到的意外,雙方都有責(zé)任的,你娘眼睛看不見,就不該讓她到街上去;當(dāng)然,責(zé)任主要在他們。他接著說,剛才那個人是副縣長,這個事情發(fā)生后,他很難過,他想留下來親自處理這件事,但他要趕到專區(qū)去開會,所以委托公社來全權(quán)處理。副縣長已經(jīng)指示了,老人的后事由公社負(fù)責(zé),這樣吧,給老人十塊錢的安葬費,另外再給你五十元撫恤金,你有沒有什么意見?
秦秀蓮搖了搖頭。
那就六十五塊。
我不會要你的錢。
不是我的錢,是國家的錢。七十塊!
既然不是你的錢,我就收。
牛書記一聽,叫公社會計拿了七十元錢放在秦秀蓮面前,說,我知道你是個明事理的人,這次老人幸好是被心里只想著人民群眾的副縣長給撞了,要是遇到別人,這事情哪有處理得這么利索的!
秦秀蓮沒有理他。
劉世榮和周啞巴把老人抬回來后,秦秀蓮免不了要去報喪,請人砍樹、做棺木、準(zhǔn)備喪禮需要的東西。劉世榮一直都跑前跑后地忙碌。
秦秀蓮付了醫(yī)院的費用,還了借下的錢,用余下的錢都給老人辦了一個還算體面的葬禮。
劉世榮在這個葬禮上沒有喝一口酒,這是他第二次這么做。這使很多人都感到驚奇。這時,他在趙家碥因喝酒誤了親事的事已經(jīng)傳了回來,人們便以為他要戒酒了,要痛改前非了。
劉世榮當(dāng)然也希望自己能那么去做,但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十九
連著三年,幾水出現(xiàn)了天災(zāi)。第一年是大旱,旱得幾水都干了,鑼山上的樹木都枯死了好多,原來還可以采些野菜、剝些樹皮,挖些米根、葛根回去加工后充饑的,沒想一場大火呼啦啦一過,就把鑼山燒成了禿山。據(jù)老人們說,這樣的旱情,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后來有人去查過縣志,上面也沒有記載過。
第二年就是發(fā)大水,頭年餓了一年,鑼山反正已被燒空了,大隊就組織人把稍微平坦一點的地方,都開了荒,種上蕎麥和苞谷,這兩種作物不用施肥,長得滿山油綠,十分喜人。不想到了六月,就是連天暴雨,整整下了七天八夜,把山上新墾的荒地洗刷得一干二凈不說,泥石流把山下的熟田熟地和房屋也埋了不少。全大隊被洪水沖走的,被泥石流掩埋的有二十七人,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房屋被沖垮了。整個幾水被這場洪水折騰得像從地獄里翻出來的一個新世界。
第三年就是唐山大地震。幾水和唐山相距遙遠(yuǎn),沒想也地震了。唐山在北京附近,所以,幾水的人就認(rèn)為這里的地脈是和北京附近的地脈連接在一起的,所以唐山地震了,把幾水也拉扯得搖晃起來。總之,這次地震是把幾水這個從地獄里翻出來的新世界又折騰回了地獄里。除了好多老式的木架房子還殘破地保留了一些,土墻房子都被毀掉了,好多人都住進(jìn)了茅草蓋成的簡易窩棚里。
三場天災(zāi)使幾水減少了六百多人,幾乎每家都有在天災(zāi)中亡故的人。有些是在大旱那年餓死的,有人是被山火燒死的,有人是被洪水卷走的,有人是被泥石流沖走的,有人是在地震中埋掉的,有人是被瘟疫奪了命的。
秦秀蓮的房子沒有了,三個孩子只有大牛存活了下來,她女兒在地震中被壓死了,小牛死于天災(zāi)后的瘟疫。劉世榮的兩間房子只剩下了西邊的半堵墻壁,他也只有住進(jìn)茅草蓋成的窩棚里。他孤身一人,幸免于難,全家也就幸免于難了。所以在政府的統(tǒng)計中,他家是幾水唯一的“零亡故”家庭。
說起來很多人都不相信,劉世榮在那三年災(zāi)荒中竟然還喝到了酒。
據(jù)說他跟一個姓羅的盲人學(xué)會了一門法術(shù)。學(xué)成之后,他只要在嘴里含一根竹管,念動咒語,就能夠憑空喝到酒。
也就是發(fā)生大旱那一年,大火燒過鑼山不久,鑼山來了一個姓羅的外地人,因是個盲人,人們就叫他“羅瞎子”。說他是外地人,其實也就是兩百里之外的人,據(jù)說那里旱得石頭都開裂了,他逃荒到了這里。他是個盲人,也是個孤人。開頭還和他侄子同行。他侄子也是貪他年老且瞎,會博得更多人憐憫,容易填飽肚子;更主要的是,他有些法術(shù),迫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弄賣一番,糊口活命。不想,這個能掐會算的人逃荒逃錯了方向,從一個災(zāi)區(qū)逃到了另一個災(zāi)區(qū),他侄兒嫌他拖累,把他扔在這里,奔另一個方向找活路去了。
后來,劉世榮聽羅瞎子自己說,他的眼睛是他自己咒瞎的。
他說,那是他剛學(xué)會法術(shù)不久,有次去趕集,喝了酒,有些醉了?;貋淼臅r候,和幾個人同行,走到半路上歇息的時候,有人知道他有法術(shù),就想讓他顯擺一番,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有個身材姣好的女子在河對岸趕路,就說你就來個“美女脫衣”吧,讓大家開開眼界。他說這還不是小菜一碟嗎?便念動咒語,那女子果然一邊脫衣,一邊向他們走來了,快到跟前時,已一絲不掛。他抬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妹妹,大叫了一聲,說我這狗眼該瞎,話音剛落,眼睛就啥也看不見了。
羅瞎子能算命,會捉鬼,但在那個時候,人們命都難活,沒什么命可算,也沒心腸捉什么鬼了。但這里人心不古,大隊支書新修的一個三合院十一間房子加上豬牛圈全被洪水蕩走了,只留下了從劉世榮那里買去的木床。但這個盲人來到他管理的地界,他還是操心了,安排他住在劉世榮的窩棚里,說他到了誰家,有吃的就給他一口飯吃,沒吃的就給一口水喝。他也是人民中的一個,不能讓他在鑼山餓死了。
支書的話把羅瞎子差點感動死,他說這里的人肯定會有大福報。
但支書話雖這么說,開頭也的確有人給他飯吃,但每家每戶給上一兩次也就不給了。只有劉世榮一直視同生父。他一個人的好處在災(zāi)荒年就顯現(xiàn)出來了,他要糊口顯然比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容易得多?,F(xiàn)在,供養(yǎng)了這個老人雖然使他拮據(jù)了一些,但還是能應(yīng)付的。一到災(zāi)荒年,人的飯量反而大,他一頓可以吃掉八九斤紅苕;幾乎能吃的東西一—蕨粉、葛根粉、米糠、麥麩、苕藤、南瓜葉、洋芋苗,各種野菜,甚至草根、樹皮——吃起來都很有滋味,蛇、老鼠、泥鰍、黃鱔這些東西幾水人原來不吃的東西,現(xiàn)在都被捉來吃掉了。那時候的老鼠真多,又大又肥,劉世榮很會捕捉,常常捉了來吃,他說那味道比雞肉還要鮮美。
劉世榮捕的多是山鼠,如果吃不了,就把老鼠剝皮后,抹上鹽,用松柏枝熏上幾天,那肉就會變得紅亮好看,腥味也就去了很多,這樣的肉他會給秦秀蓮送上一些。
劉世榮自從母親去世后,就很少待過客人,現(xiàn)在,羅瞎子住到了他家,他覺得應(yīng)該招待一下,就在火上烤了四只山鼠,他一邊嚼著,一邊說,老輩子啊,這是山珍,可惜沒有酒?。?/p>
羅瞎子聞到肉香時,就很吃驚了——說句實在話,他差不多有半年沒有聞過肉味了。他的胃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鳴響,他尖利的喉結(jié)在瘦長的脖子上急劇地上下滑動著,像要把脖頸割破,從里面逃出來。他毫不掩飾——也難以掩飾——自己那副饞涎欲滴的樣子。
你……你家還有這么香的肉吃??!羅瞎子因為驚奇,說話都結(jié)巴了。
這荒年里沒有什么東西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得很!這是我搞的一點野味,你嘗一嘗,看味道咋樣?他不好意思說那是老鼠肉,把一只烤好的老鼠遞到他手里。
他抑制住瘋狂的胃口,先把肉拿到鼻子跟前聞了聞,由衷地贊嘆道,呵,真香?。∷肋@些東西在荒年里是很稀少的,所以吃得很小心。他一邊吃,一邊還在不停地贊嘆。把一只老鼠咀嚼了一半,問道,這肉這么香,是什么肉???
老輩子你猜猜看。
是野雞肉吧!
不是,您再猜。
野兔肉?
不是。
斑鳩肉?
還不是的。
那就是麂子肉了。
看來你是猜不著了,反正是野味。
真香啊!
我們這里的人腸胃清淡,平時是吃不下這些東西的,災(zāi)荒年沒有辦法,解解饞。
你還這么客氣??!羅瞎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拍著劉世榮的肩膀,說,我孤身一人,沒有子嗣,如果你不嫌棄我又老又瞎,愿意過繼給我,我愿認(rèn)你做我的義子。
劉世榮知道在這災(zāi)荒年認(rèn)一個義父意味著什么,但他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羅瞎子高興得手舞足蹈的,說,那你從現(xiàn)在起,就得叫我干爹了。
那是當(dāng)然。拜您為義父,該給你的,只可惜沒有啊!
羅瞎子笑了笑,問他,你想不想今天大醉一場?。?/p>
不瞞您老說,我這人一生就喜歡喝酒,可是,現(xiàn)在我實在是搞不到酒了。
你想喝就行,我會一種法術(shù),如果你愿意學(xué),我就教你,從此以后你就不會缺酒喝了。
真有那樣的好事!他以為羅瞎子在開玩笑。
你過來,我悄悄跟你說。劉世榮附耳上去,羅瞎子把咒語告訴了他,然后讓他找了兩根細(xì)竹管來,含在嘴里,念動咒語,他嘴里果然就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一股酒來。
果真是酒!還是好酒!真是神奇??!
咒語一念,你要喝酒就跟在瓶子里吸水一樣簡單。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喝的是哪里的酒嗎?
劉世榮搖搖頭。
是你們縣國營酒廠里剛剛烤出來的真正的燒老二——現(xiàn)在,全縣也就那個酒廠還在烤酒。
這個法術(shù)我是太需要了,老輩子,哦,干爹您還可以教我一些別的法術(shù)嗎?
不能教你了,因為這些法術(shù)大多損人害人,用多了是要遭報應(yīng)的。我現(xiàn)在無兒無女,就是報應(yīng),所以,就是我教你的這招,你也不能隨便去用,更不能跟外人去說,你可要記住。
我記住了。劉世榮略微有些失望。
那一天,兩人就那樣含著一根竹管,對著虛空喝醉了。
后來,他倆又那樣喝過兩場酒,另一場是當(dāng)年過年的時候,是劉世榮想醉一場;一場是羅瞎子過七十八歲壽誕的時候,他自己提出來要喝的。
羅瞎子跟著劉世榮過到第二年,突然在那場暴雨中失蹤了,過了十多天,人們才在泥石流中把他刨出來。
劉世榮去找支書,希望大隊出錢來安葬羅瞎子。但支書說,這個瞎子老頭如果在這里沒有親戚,大隊出面來安葬他是可以的;但現(xiàn)在,你過繼給他了,你就是他的兒子了,父死子埋,這是規(guī)矩。
劉世榮一聽,就傻眼了。但支書說得很有道理,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支書見他那副樣子,有些于心不忍,就安慰他說,這災(zāi)荒年,人也死得多了,人命不值錢了,哪個死了不是用張草席一裹,埋了了事?他畢竟不是你的親爹,你在災(zāi)荒年贍養(yǎng)、照顧他一年多,已是仁至義盡了,所以你也不要為難。
支書說的倒是實話,兩個災(zāi)年下來,好多人家都有遇難的人,都是草草掩埋,誰也沒有能力去做棺木,更沒有能力舉辦葬禮。但劉世榮認(rèn)為,這個人畢竟是他的干爹,他不忍心那樣做。于是,他就把那僅有的半堵板壁拆了,給羅瞎子釘了一具棺木,才把他安葬了。
二十
災(zāi)荒年終于過去了,幾水緩慢地恢復(fù)著生機(jī),留在人們心里的不幸的陰云沒有變淡,反而變濃。他們現(xiàn)在終于有精力來懷念親人,來體味那些不幸了。不幸無疑是過去時光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它激勵著幾水人生生不息。媒婆又開始去給人提親,又有人嫁女娶媳婦,又有人生育兒女,人們的腦子也好像清醒過來了——那種整人的大會開得越來越少。有些以前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鑼山的土地承包到戶,每家每戶都分到了土地。
秦秀蓮和很多人一樣,被災(zāi)荒摧殘得老了許多。但她像一棵遭遇了干旱的野草,遇到雨水,又活過來了。
人們以從來沒有過的熱情投入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到地里去了,太陽下山后還舍不得回來。有嚼頭的事情少了,日子一下平淡了許多。在幾水,那兩年最有說頭的事情都是和牛書記有關(guān)的。一件事是1978年冬天,她老婆不知道為什么自殺了。她老婆是個本分的鄉(xiāng)下女人,開頭在農(nóng)村種地,后來牛書記想辦法,讓她到公社食堂煮飯,算是個領(lǐng)工資的人。但在那里才待三年半,就在公社旁邊一棵油桐樹上上吊了。他把自己的老婆埋到土里不久,自己也下臺了。他的臉面自然暗淡了不少日子。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想法,他弄了個酒廠,開始釀酒。他的名字叫牛南山,他就給酒廠取名“南山釀酒廠”。他在幾水場本來是有房子的,但他卻把酒廠辦在鑼山。他說鑼山的風(fēng)水好。反正沒過多久,他的酒廠就釀出了酒來。鑼山的空氣里,從此以后也就多了一股酒糟的香味。這對于別人沒有什么,但對劉世榮的刺激太大了。他原來不聞到酒香,有時還能忘掉喝酒的,現(xiàn)在,那酒廠散發(fā)出來的酒香時時勾著他的酒癮。他用糧食去換酒喝,很快就把糧食喝光了。
說句實在話,劉世榮還是喜歡吃大鍋飯的時候,那時候憑工分吃飯,他一個壯勞力,活得還算滋潤。土地下戶后,他一口人,只能分兩畝田地,但自己要喂耕牛、要置辦全套農(nóng)具、五谷雜糧、各種蔬菜他都得自己種才能吃到。別人兩年下來,谷倉都滿了,但他還是只能吃飽肚子,并沒有多少節(jié)余。
沒有辦法,他只好重新使用羅瞎子教給他的法術(shù)。他這里法術(shù)一使,南山酒廠那原本流得像山泉水一樣歡暢的好酒,就一滴酒也不出。用原先一樣多的糧食釀出的酒總會少個三五斤。
牛南山深感奇怪,急得抓耳撓襠,卻不知是什么原因。劉世榮知道牛南山是個什么樣的人,所以也不會有什么顧惜。他躺在家里,想細(xì)品酒味時就叼一根麥稈,想開懷暢飲時,就嘴含一管竹筒。他常常酩酊大醉,感覺自己就像神仙一樣。
后來,牛南山也注意到,劉世榮好久沒有到他那里去換酒了,卻常常聽到他爛醉的消息。就很奇怪他在哪里弄的酒。
秦秀蓮也只有兩個人的田地,即使她再勤勞、會操持,日子過起來也還是有些困難的。因為要供大牛上學(xué),她的日子過得比劉世榮還要艱難。
有一天,當(dāng)她走在古老的官道上,往北望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王小軍。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有好幾年沒有想起過他了。她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她在心里說,小軍啊,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活在人世上,你看啊,為了過這苦日子,我竟然把你忘了!她心里猜測,你肯定不在人世上了。但我會一輩子牽掛你。
她暗自想到,這個世上,如果王小軍不在了,她要再嫁人,只會選擇劉世榮。她知道,如果沒有劉世榮,她是挺不到今天的。除了那三個大災(zāi)荒年,劉世榮每年都會給她送一盒雪花膏,那些雪花膏她都用了,她把每個盒子者珍藏著。
她知道劉世榮喜歡他,但他有些傻。如果他像懂酒那樣懂女人,現(xiàn)在,他早就可以把她攬進(jìn)他懷里了。他對她,就像一個喜歡刺猬的貓,能夠逮著,卻不知道怎么吃進(jìn)嘴里。
但自從牛南山來到鑼山后,秦秀蓮總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本來是該恨他的,但她卻恨不起來。他五十多歲了,原本是個趾高氣揚(yáng)、作威作福的人,自從下臺后,頭發(fā)就白了,人也變得謙卑了,見了誰都會賠上笑臉。原來他身上總帶著一股香皂味,現(xiàn)在已變成了酒糟味。他的酒廠釀出酒后不久,他就專門提了兩瓶酒,來看望她,說了很多歉意的話,秦秀蓮心就軟了,說,要說不恨你,我三個親人的死都和你有關(guān);要說恨你,我已沒有這個心力了,你現(xiàn)在也是個要活命的人。
從那以后,牛南山對她就格外熱情。有天下午,他提著兩瓶酒,不知怎么摸到了秦秀蓮家,借故要找水喝,秦秀蓮很客氣地給他端了一碗茶,他喝著,就在院壩里的板凳上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起來,就像屁股上墜了塊石頭,好半天起不了身。秦秀蓮礙于情面,也不好趕他。他說,秀蓮妹子,我一到鑼山,就想起原先在你家喝酒的情形。
牛廠長只記得起喝酒的情形了,好像其他的事情都忘掉了。
也不是的,那個時候,我是公社的領(lǐng)導(dǎo),什么事情都得聽上面的。你也不能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我對金泉兄弟一直抱歉得很,他是個太較真的人,一聽說自己的賬目有問題,一想自己貪污了,就想不開了,最后尋了短見,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公社都還沒有下結(jié)論呢。
人都走了這么多年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我一個寡婦人家,天也不早了,你該走了。
我馬上就走,我是想告訴你,我之所以把酒廠辦到鑼山來,就是看能否有個機(jī)會照顧你們母子,也還一些我心里的債。這兩瓶酒你留下嘗嘗,以后有需要我?guī)椭牡胤剑惚M管說。
多謝你的好意,我這里沒有需要你幫助的,請把你的東西拿走!
牛廠長很沒趣地提著兩瓶酒走了。
這一切剛好被劉世榮看在眼里。他終于知道這個家伙把酒廠辦到鑼山來的原因了,他原來是想打秦秀蓮的主意。他覺得這個人真是太無恥了。他一氣之下,回到家里,含上竹管,念動咒語,把牛南山酒廠里的酒又痛飲了一番,方解了心頭之恨。
大牛這年考上了初中,需要到幾水場住校。秦秀蓮一下子就感到吃力了。這時,牛南山拎著兩瓶酒,找到哈哈嬸,請她做媒,說他當(dāng)了那么多年公社書記,現(xiàn)在又是酒廠廠長,每個月都能賺上百八十塊錢,只要秦秀蓮愿意嫁給他,他保證讓她后半生吃香喝辣,無憂無慮過日子,大牛就是上學(xué)上到外國去,他也供得起。
哈哈嬸的臉當(dāng)時就拉下來了,說,這樣缺德的媒我可做不了。
牛南山立馬掏出十塊錢來,說,在幾水,誰不曉得你哈哈嬸沒有做不了的媒啊,誰不曉得你的嘴能把死的說活,活的說死??!這媒你如果說成了,我以后還會感謝你的。
哈哈嬸又眉開眼笑了,她把錢飛快地抓在手里,說,你如果沒有害過他們家的人呢,這倒是個好姻緣,當(dāng)然,那個時候嘛,也不能全怪你。我去給你試試。不過,這個女人要下些功夫,她心里不只是裝著王小軍,還裝著劉世榮呢。
牛南山道了謝,又來到秦秀蓮家,掏出五十塊錢來,說,我聽說大??忌铣踔辛耍襾碜YR一下,這是我的心意,你要收就收下,不收,你就把它當(dāng)幾張廢紙,拿來引火。他把錢往桌子上一放,轉(zhuǎn)身就走了。
秦秀蓮正為孩子上學(xué)的費用焦心。這五十塊錢無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沖著牛南山的背影說,你的錢我先借著,等秋后賣了糧食,我就還給你。
劉世榮知道秦秀蓮在為大牛的學(xué)費操心,他賣了一些糧食,又借了一點,湊了二十元,給秦秀蓮送來了。秦秀蓮沒有收,她說,大牛的學(xué)費錢已經(jīng)夠了。她便講了牛南山到她這里來送錢的事。劉世榮聽后,沒有說什么。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大牛,秦秀蓮是不會接受他的錢的。她不能不讓孩子上學(xué)。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想些辦法。他很郁悶地回到家里,免不了又要借酒澆愁一番,把牛南山酒廠的酒干掉了一斤多,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十一
有一天,劉世榮在幾水場的“張老二飯館”喝酒,碰到一個人也在他對面喝。兩人都喝得有點悶,那人就和他搭話,他就給那人敬酒,一場酒下來,兩人就熟了。那人告訴劉世榮說大巴山要修到陜西去的公路,他是包工頭,他到幾水就是來招兵買馬的,說他如果愿意,可以叫一些人跟他到大巴山里去修公路掙錢。他回去跟很多人說了,但弄到最后,只有陳木匠愿意和他一起去。
臨走的時候,他去跟秦秀蓮道別。他說,蓮妹子,我要到大巴山里去修公路掙錢。我那點田地,我就是把他種得像花園一樣,也侍弄不出個啥名堂,這田地就送給你種吧。我如果掙到了錢,大牛的學(xué)費你就不要操心了。
你還是先給自己娶個媳婦吧!我聽說了,那里山高路遠(yuǎn),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的田地我?guī)湍阏展苤?,到時候糧食收獲了,我一顆不少地給你留著。
我娶媳婦的事,到時再說吧,我出去就得弄出一點名堂。我那天在幾水場喝酒的時候,一個人告訴我說,現(xiàn)在時代已經(jīng)變了,成狼的吃肉,成狗的吃屎;成龍的上天,成蛇的鉆草。我覺得他說得對。
秦秀蓮認(rèn)同地點了點頭,囑咐道,世榮哥,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處處都要留意些,吃飽穿暖,要少喝點酒。
他點了點頭。
劉世榮在鑼山的時候,秦秀蓮沒有什么感覺;沒想他走后,她就牽腸掛肚起來。她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但這個人出去快一年了,卻連個音訊也沒有。
這期間,哈哈嬸來找過秦秀蓮,也說了牛南山的意思,被她一口回絕了。哈哈嬸也不給牛南山說,只說自己給秦秀蓮講了,騙他說那個女人有些動心了。
牛南山道了謝,又塞給哈哈嬸兩斤酒,幾塊錢,拜托她再用些功夫。
當(dāng)年年關(guān)前,劉世榮才和陳木匠回來了。他們都穿著離開鑼山時的那身衣服,只是更加破爛了,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劉世榮的左手還用一根發(fā)黑的繃帶吊著,開始她以為他們是叫花子。
已三十七歲的老光棍陳木匠竟然帶回來了一個陜西女人!那女人三十歲左右年紀(jì),高高大大,長相周正,據(jù)說是跟原來的男人不生育,遭到嫌棄,離婚了,就給他們包工隊煮飯,和陳木匠認(rèn)識后,就跟過來了。這是幾水人很多很多年來第一次見到的一個外地人,加之她說一口曲里拐彎、很少有人能聽懂的陜西話,人們就好奇得不行,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她一出現(xiàn),人們就像看猴戲一樣,圍上一大圈。
秦秀蓮聽到劉世榮的消息,差點哭了。日子能過下去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變得脆弱起來。她在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你個沒良心的,還曉得回來??!但她看到劉世榮的時候,她差點認(rèn)不出來了。
你的手咋了?
沒啥,為了要工錢.跟包工頭干了一架。
讓我看看!她挽起他的衣袖,她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道紫色的傷疤。
劉世榮的臉一下紅了,把手臂收回來,那么多人看著呢。
秦秀蓮這才意識到了,不過,她一下變得勇敢起來,說,看就看吧,我不怕!
劉世榮回到家,看見他的窩棚還在,被秦秀蓮打掃得很干凈。他吃驚地說,我以為這窩棚早就垮了呢,我原以為我回來之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沒想跟我走時一樣,好像我就沒有走過。
你還有五百多斤糧食在我那里存著,我怕放在這里被老鼠糟蹋了。
我走的時候說過,我的田地是送給你種的,收成自然也是你的。
那不行,我就想你不管走多久,回來都有住的地方,有糧食填飽肚子。
劉世榮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看你一出去就是一整年,也不捎個信回來。
我沒事兒,我明年再出去干一年。我其實是托人給你寫過信的,但我們修路那地方在山里面,寄一封信要走很多天,那個郵局破得像個豬圈,那個郵遞員也像個殺豬的,說話大聲武氣,跟土匪似的,我每次把信交到他手上,就擔(dān)心那些信寄不出來,最后果然是這樣。
你看陳木匠都掙了個老婆回來。你怎么也沒有領(lǐng)一個回來啊!
劉世榮嘿嘿笑了,說,我心里有人。
哦,原來世榮哥心里早就有人了,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是多久把那人裝到你心里面去的?別人不可以告訴,給妹子講講總是可以的吧。
現(xiàn)在還不行,等我修了新房子,才跟你說。過了一會兒,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也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跟你說的,裝在心里面的人可能該一輩子都裝在心里面,我喜歡那樣,把一個人在心里裝久了,就跟窖了很多年的酒一樣,一想起來都醉人呢。
那你就窖在心里吧,晚飯到我那里去吃,我剛殺了年豬。
要得。說完,他又拿出一瓶雪花膏,塞到她手上,說,妹子,這是我過縣城的時候買的,是新包裝的,他們說,比原來的香。
這雪花膏裝在一個好看的乳白色的瓶子了,那瓶子摸上去潤潤的,有點涼,感覺很舒服。秦秀蓮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秦秀蓮做了好幾個菜,還拿出來了一瓶“燒老二”酒,大牛住校不在家,當(dāng)他們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都不知道該說什么。秦秀蓮就不停地勸他喝酒。
劉世榮就感嘆,說,你看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有酒有肉了。妹子,你也喝一杯吧。
自從李金泉死后,我就沒有喝過酒了,我今天就陪你喝一杯。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笑了。
你喝了酒,臉色更好看了,比芍藥花還要好看。
我以為你不會夸女人呢。
嘿嘿,本來也是的。
來,世榮哥,你終于回來了,我敬你一杯!祝你早日找個好姑娘,定親結(jié)婚,生上一堆娃娃!
你看你又要尋我的窮開心了。我這個樣子,要結(jié)婚生娃娃,除非能像董永那樣,碰上個七仙女。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和蓮妹子喝酒,像做夢似的,酒我干了!
七仙女可只有一個,你現(xiàn)在就是真碰上了,她也是結(jié)過婚的了。
我是打個比方,他和董永那么恩愛,就是地老了,天荒了,他們的心也不會分開的。
你又認(rèn)真了,你以為我笨得連你的比方話都聽不出來了?我問問你,你覺得我和七仙女比怎么樣???
嘿嘿,我可沒有想過,不過,可以這么說,她是言傳里面的七仙女,是戲文里面的七仙女;而你是幾水的七仙女,是人世里的七仙女。
那你就當(dāng)人世里的董永吧。
你是說,我們兩個現(xiàn)在要在這里唱一折川劇啊?我倒是聽過兩回,但要唱上一折,我可沒有那個水平,何況這黑天黑地的,我們這里一唱,人家還以為鬧鬼呢,不把幾水兩岸的人嚇暈過去了?
你個傻子!秦秀蓮聽他那么說,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又清又亮,她笑得趴在了飯桌上。她原來準(zhǔn)備好的要說給他的話也不知道該怎么講了。
一十二
第二年,劉世榮還準(zhǔn)備出門掙錢,他發(fā)誓一定要掙到錢,讓秦秀蓮把牛南山的五十塊錢還掉,然后把牛牛的學(xué)費掙到手。所以,他的手好后,想趁著農(nóng)閑,把秦秀蓮和自己的地都翻耕平整好,然后就出門去。
一年過去,牛南山的酒廠已初具規(guī)模,他雇了七個工人,附近幾個場上的酒販子都到他這里來批發(fā)酒了。他住在酒廠旁邊新蓋的一座三合院的大瓦房里,他身體發(fā)福,肚子也挺了起來,又開始抬著頭,背著手,像公社書記一樣走路了。但他在秦秀蓮面前還是那么殷勤。他注意到秦秀蓮對劉世榮好,就更著急了。他擔(dān)心秦秀蓮腦子一熱,就嫁給這個窮鬼了。他絞盡腦汁,終于想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一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他就得意得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一個有些冷的正月末的上午,劉世榮挖了半天地,坐在地頭,正想歇息一下,突然看見牛南山挺著肚皮向他走來,他老遠(yuǎn)就說,劉老弟啊,你把地翻這么深,是不是想種出金娃娃啊。劉世榮不想理他,只和他不冷不熱地應(yīng)酬了兩句。
牛南山走攏后,給劉世榮敬了一支紙煙,便在地頭坐下來,一邊吸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扯著扯著,牛南山就問道,劉老弟啊,回來這么久,怎么沒見你到我那里買酒了,是不是酒量不行了?
在外頭喝得少了,酒量還是沒問題的。一說到酒,劉世榮就認(rèn)真起來。
你喝了這么多年酒,曉不曉得自己有多大酒量啊?
這倒不知道,到現(xiàn)在為止,我最多的一次是喝過三斤多,當(dāng)時是有些迷糊,但我還是走了十五里夜路,回到了家里。說個不謙虛的話,我覺得我喝上六七斤酒是沒什么問題的。
我看你這酒量,就是喝上十斤也沒問題!
如果這肚子能裝得下,那是當(dāng)然。
牛南山看他人套了,就“哈哈”大笑了幾聲,說,我記得你原來可不是一個說大話的人啊,現(xiàn)在怎么一開口就吹開牛了!你如果真能喝下,那就不是酒鬼而是酒神了。如果這樣,我哪天拿我廠里最好的酒,請你好好喝上一場!
聽到這話,劉世榮恨不得一抬屁股就到牛南山的酒廠去痛飲一番。這可是你說的話,你說話可得算數(shù)!
那我們打個賭!
賭什么?
賭酒!
這不公平,在這幾水,誰不知道我劉世榮的酒量大?雖然你是開酒廠的,但你的酒量肯定比不上我。
那就這樣,我出五百塊錢,如果你喝了十斤酒還活著,這五百塊錢就歸你;你如果輸了,就到我的酒廠去白干一年活!牛南山說完,狠狠地把手中的紙煙吸了一口,扔掉煙屁股,又給劉世榮遞了一支。
五百塊!劉世榮一聽到這個數(shù)字,心里便想道,這一筆錢修幾間大瓦房還用不完呢。他馬上答應(yīng)下來,說,這個賭我打了!
要是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呢,比如說醉死了……
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
好吧,醉死了,我用這五百塊錢給你辦一個隆重的葬禮。但打賭之前我們要簽個生死狀!我們都是站著尿尿的,誰也不準(zhǔn)反悔!這個酒我要讓你喝得體面,要喝得排場,我到時要搭個臺子,把全公社有臉面的人都請來.這些費用都是我出。我要讓你劉世榮的酒名遠(yuǎn)播!我要讓幾水的人都來看看劉世榮是咋樣喝酒的!我保證這個賭酒大會比我原來搞批斗大會時還要熱鬧,你相信,我是有這個能力的!牛南山說到這里,臉上放光,激動得像個抒情詩人。
我一個葬禮哪值得花那么多錢?這樣吧,我如果喝死了,你隨便把我埋了就是。
這個消息一傳開,整個幾水都騷動起來了。自從土地下戶,沒有了那些大的運(yùn)動,每家每戶種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這樣熱鬧的事情已很難碰上了。剛好又是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都不愿失去這個看熱鬧的機(jī)會。
但沒人知道這件事是怎么起因的。傳來傳去的說法有好幾種,但中心的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秦寡婦。這件事發(fā)生后,議論也就沸揚(yáng)起來:有人說牛南山太不地道,這是明擺著設(shè)計了一個圈套,賭劉世榮喝十斤酒,要把他醉死,但劉世榮這個實誠人卻沒有看出來,竟然答應(yīng)了;也有人說,這個劉世榮也是的,他要娶秦寡婦,什么聘禮都不用送,秦寡婦本來就是他懷里的人,旁人誰都能看出來,就他還像什么也不知道。還有人說,這劉世榮是窮瘋了,為了那五百塊錢,連命都不要了。
秦秀蓮知道劉世榮為什么想贏這筆錢,她知道這個事后,勸了劉世榮好幾回,劉世榮說他不可能反悔,男人說話是板上釘釘?shù)摹?/p>
賭酒的頭天晚上,秦秀蓮來到了劉世榮的窩棚里,她一見他就哭了。
劉世榮格外平靜,像個即將去沖鋒陷陣的將軍。
他和牛南山打下那個賭后,他不怕醉死,但怕自己的肚子裝不了那么多酒。為此,他特意備了十斤水,自己一碗接一碗喝了,肚子很撐,但都裝進(jìn)去了。他心里就有數(shù)了。最后,他又設(shè)計了這個酒的喝法,既然是在公開的場合,當(dāng)著幾水那么多人的面,儀態(tài)、姿勢都得從容,節(jié)奏非常重要,這要根據(jù)酒在肚子里的反應(yīng)。開頭可以喝慢一些,然后速度加快,最后快到支撐不住的時候,不管還剩多少酒,都倒進(jìn)肚子里再說。
他替秦秀蓮擦眼淚,但那眼淚卻越擦越多,好像一個泉眼。他安慰她,你不要擔(dān)心,我不會有什么事,我會贏的。
秦秀蓮抬起淚臉,說,你真是的,那可是十斤白酒啊,他牛南山是想要了你的命呢。
秀蓮妹子,我是看中那五百塊錢了,但我也想贏一把牛南山。
既然勸不住你,那你現(xiàn)在要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給你送早飯來。天晚了,我要回去了。
他把她送到她的窩棚前。她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一直咧著嘴在笑。
秦秀蓮回到家里,取了一根臘豬腿,把它剁成塊;又取了一刀臘肉,切成坨,放了些香料,燒了青岡木炭火,在鐵罐里燉好,才去睡了。到早上醒來,那鐵罐里的肉已燉得香氣四溢,入口即爛。然后,她把劉世榮叫來,給他舀了一大碗肉湯,說,你來趁熱把它吃下去!
劉世榮把一大碗肉湯捧在手里,用鼻子貪婪地聞了好一會兒,但他把碗放下了,說,這肉湯真香??!只可惜我的肚子要用來裝酒,我要是把它喝下去,我就裝不下那十斤酒了。
你決不能空腹喝酒的,空腹在寒天里的露天操場上喝進(jìn)十斤冷酒,即使不要你的命,也會把你廢了。這肉湯你喝下去,可以保你一整天身子都暖和。
劉世榮聽了她的話,埋頭把一碗肉湯喝了。他覺得渾身舒坦,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瞇著眼睛回味了一番,說,哎,我就是死也無憾了。
她連忙打住他的話,說,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還想著以后天天給你燉肉湯喝呢。
他避開她的眼神,說,有了這碗肉湯,我相信我一定會沒事的。
一十三
那天一大早,牛南山就在鑼山小學(xué)的操場上,用課桌搭了一個三米的高臺,高臺上搭了一張鋪了紅布的八仙桌,桌子上擺著一副碗筷,一個白瓷酒杯。八仙桌的后面還有兩排座位,第一排坐的是幾水和鑼山的長者,他們負(fù)責(zé)監(jiān)督和評判,后面一排坐的是幾水和附近鄉(xiāng)場做白酒批發(fā)的商販。他們面前放著酒杯和香腸、熏豬肝、豬頭肉、豆腐干、炒胡豆之類的下酒小菜,他們可以一邊悠然品酒,一邊看劉世榮喝酒。他還把鑼山大隊那套過去開大會使用的、現(xiàn)在已有好幾年沒有用過的高音喇叭和麥克風(fēng)也搬出來了,高臺的兩側(cè)還貼了一副十分醒目的大紅對聯(lián)——
酒壯英雄膽干杯也少
飯脹哈聾包十碗不多
這對聯(lián)是新中國成立前教過私塾的周吉祥,外號叫“周子日”的周老夫子擬就并書寫的,它使整個現(xiàn)場氣氛看上去熱烈了不少。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就有些發(fā)白,像一個甜米糕。很多人一大早就趕過來了,偌大個操場很快擠滿了人,而路上,還有很多人急匆匆地在往這里趕。在人們的印象中,鑼山還從沒有聚集過這么多的人,就是“文革”開群眾大會,因為只限于本大隊的社員參加,就是全部到齊了,也只有一千來人,而今天至少來了兩千多人。他們把那個特殊的高臺圍在了中間。
太陽升起約摸一丈高的時候,東側(cè)的人群自動地閃開了一條通道,嘈雜聲猛然安靜下來,所有人在瞬間凝固成了一個整體,但很快,聒噪聲又像被捅了的馬蜂窩,轟然而起,人群也像煅燒開了的鐵水般騷動起來。
今天的主角劉世榮上場了,他內(nèi)穿土白布襯衣,外穿一身半新的藍(lán)華達(dá)呢中山服一一腳蹬一雙足有四成新的黃解放膠鞋,臉上掛著喝了肉湯后浮現(xiàn)出的滿足而害羞的神情。他本是個腳步匆忙的人,但今天他有意放緩了步伐,看上去有些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半大小伙子,半大小伙子后面跟著一群毛頭小子。
來啦,來啦,劉世榮來啦——人們壓低了聲音傳遞著這句話。他們的腦袋都隨著他的步伐移動著,目光不約而同地追逐著他。他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到了那座高臺前,他有意一眼也不望它,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他徑直走到那架木梯跟前,想用一連串很漂亮的動作“噌噌噌”登上去,但他剛登到第三步,腳一滑,嘴巴就啃到了木梯上,來了個“狗啃梯”,差點把他的門牙磕掉了。下面的觀眾“哄”地笑了起來。他嘴里冒出一股咸味,知道嘴里出血了,但他忍著,把它咽進(jìn)了肚子里。他想用很漂亮的動作登到高臺上的愿望就這樣斷送了,心里難免懊悔,低聲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然后慌亂地、手腳并用地爬到了高臺上。
牛南山請他在正中的桌子的上位坐下。然后對著高音喇叭講了一些什么話,下面的人在他講完后,歡呼了一陣。劉世榮還在為剛才不漂亮的上臺難過,加之高音喇叭離他太近,牛南山開始講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只聽進(jìn)了滿耳噪音。
牛南山講完后,把十瓶一斤裝的上等燒酒提了上來,在劉世榮面前擺好,拿起一瓶,晃了晃,大聲說,這是我牛南山酒廠生產(chǎn)的上等美酒幾水純糧液,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過去都喝國營酒廠的燒老二,現(xiàn)在都喝這種酒了。今天,我請在上面就座的各位長輩和我老弟劉世榮品嘗!
劉世榮的心情已平靜了一些,聽了他的話,就在心里罵道,你個龜兒子真精啊,難怪你把那些酒販子都請來了,原來是要利用賭酒順帶在這里為你家酒廠的酒做廣告啊。
牛南山把酒放回到劉世榮面前,他看到酒瓶里冒起一串串酒花,覺得那些酒花有了各種顏色,從自己的眼前鋪排開去,鋪滿了幾水的山水,每朵花都散發(fā)出幽幽的酒香,像幾水的,彌漫著酒香的春天已經(jīng)到來。他知道這是好酒,心里很是歡喜。
然后,牛南山把一疊厚厚的、用寫對聯(lián)的紅紙包好的、十元一張的鈔票高高地舉起來,說,這是五百元現(xiàn)金,我兄弟劉世榮今天如果把這十斤酒喝進(jìn)了他的肚子里,無論生死,這錢就屬于他了!他說完后,把錢交給了最年長的公證人周老夫子。
下面的人群發(fā)出了一陣驚嘆,那時候,很少有人一次見過那么多錢。
然后,年屆八十,頭包黑色絲帕,留著一縷山羊胡子的周老夫子拿出一張紙,顫顫巍巍地走到麥克風(fēng)前,清了清自己的老嗓子,文吊吊地、咬文嚼字地說,欣逢盛世,萬民康樂,牛南山原系幾水父母官,現(xiàn)為總經(jīng)理,他致富有方,聚財有道,特備佳釀十斤,錢財五百,娛樂鄉(xiāng)親;自古詩酒乃雅者所好也,其留名者之多,不可勝數(shù),侄孫劉世榮向以善飲聞名鄉(xiāng)里,今特來挑戰(zhàn),欲飲盡十斤美酒,以飲者留名,真乃英雄豪氣也。今在座長輩及來觀看之各位鄉(xiāng)親作證,雙方均屬自愿,不得后悔,如有不測,責(zé)在自己。過去人證即可,今乃法制社會,特立字據(jù),以清是非,現(xiàn)請?zhí)魬?zhàn)方簽名——
周老夫子抑揚(yáng)頓挫地說完,讓劉世榮在一張紙上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牛南山便給劉世榮擺上了數(shù)樣小菜,說,這酒你怎么喝自己決定,有什么要求就盡管說。
我沒有什么要求了,給我另備三杯酒吧。
他望了一眼蠕動的藍(lán)灰色的人群,人們都望著他。他想找到秦秀蓮,但他不知道她被淹沒在哪里了。他又望了一眼天空,天上翻卷著水墨一樣的云團(tuán),太陽顯得更加柔軟。
牛南山給他備了三杯酒,他用一杯酒敬了天地,又用一杯酒敬了父母,他端起剩下的一杯酒,上前敬了各位長輩,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說,換大碗!
牛南山就把酒杯撤了,換上了一個青花白瓷海碗。
劉世榮斟了一碗酒。下面灰藍(lán)色的人群一下安靜了,好像是酒倒人碗里的好聽的聲音讓他們安靜的;酒的香氣已經(jīng)彌漫開來,每個人屏息都可以聞到。
劉世榮端起那碗酒,正要喝下去,卻看見藍(lán)灰色的人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星紅色,像一朵蓮花慢慢開放。他看見是秦秀蓮。她穿著藍(lán)褲子,紅底白花對襟棉襖,在四五千只眼睛齊刷刷地注視下,徑直爬到了高臺上。她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瓦罐,嘴里哈著熱氣,白凈的臉上托著兩朵紅云,她比平時顯得更加漂亮迷人。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出現(xiàn)在高臺上。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大方地向各位長者鞠了躬,又向下面的人群鞠了躬。然后把瓦罐放在桌上,對各位長者說,這鑼山的各位長輩都曉得,自從我丈夫走后,劉世榮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照顧我和我的孩子,為了表達(dá)我的一點謝意,我熬了一罐湯來,想請各位長輩和他在喝酒前先喝一碗熱湯,這天寒地凍的,好暖暖身子。她說完,就給每人盛了一碗。
劉世榮沒想到秦秀蓮怎么會這么大膽,他覺得,他這是在向整個幾水的人宣布,她是他劉世榮的親人。
秦秀蓮看著他們喝了湯,便提了瓦罐,下了高臺。劉世榮目送她消失在了藍(lán)灰色的人群里,然后端起碗,向各位長者敬了。慢慢地喝了一口,不由得贊嘆道,真是好酒!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下面的一些男人被這酒香刺激得直蹦跳。他們說,這個劉世榮真有喝酒的命啊,有那么漂亮的小寡婦掛念著,喝了熱湯,吃了好酒,掙了大錢,出了名聲,還顯得像電影里面就義的烈士一樣。
就是啊,能這樣,就是死了,又有什么呢?
你有那個酒量,或者是不怕死的話,你也去喝啊,那可是六十度的原度酒!十斤酒喝不完,拿不到錢不說,還得到牛南山的酒廠白干一年活,搞不好,就把自己喝死了。
你真是個榆木老殼!牛南山和劉世榮這哪是在賭酒??!他們是在決斗,是在為剛才提著瓦罐到高臺上去的那個寡婦決斗!
既然是決斗,那就應(yīng)該是兩個人面對面比著喝呀,那為什么牛南山不上場?
人家出了五百元錢啊!還出了這酒!這些東西,誰能拿得出來?所以他就不用上場了!
他雖然出了五百塊錢,但把自己的酒也宣傳了!
就是,所以說這人賊精,所以說無商不奸嘛!
看看看,快看!劉世榮已喝掉三瓶酒了,好像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人家如果沒那個酒量,敢在這么多人面前擺場子!
各種各樣的議論都在下面?zhèn)鞑ブ?/p>
刀子一樣的風(fēng)嘯叫著,好像要下雪了。
站在前面的人已經(jīng)看到劉世榮的額頭在冒熱氣。但他依然端坐不動,他已經(jīng)喝掉了五瓶酒。他感覺很舒服,他的身體里充滿了暖意,像有一個春天已經(jīng)蘇醒,他變得輕盈,有一股微微的倦怠。他在心里感激著秦秀蓮給他熬的熱騰騰的肉湯。
天空中云朵的墨色更濃了,太陽早已被云層覆蓋。劉世榮看到了云層里隱藏的花朵,各種各樣的、曾在幾水開放過的花兒,現(xiàn)在變成了雪花,從天空飄落下來。他望著那些帶著各種香味的花,不知不覺地又把兩碗酒喝進(jìn)了肚子里。
他喝到第七瓶酒時,仍還好好地端坐在那里!
人們發(fā)出了各種各樣的贊嘆聲,嗡嗡的一片,像一群蜜蜂在蜂巢上蠕動,聲音忽遠(yuǎn)忽近,但劉世榮聽起來,卻像仙樂一樣美妙。那些已經(jīng)枯瘦的山他是熟悉的,現(xiàn)在看上去卻縹緲如仙境。這高臺不知什么時候幻化成了一朵祥云,帶著他在天宇間飄飛,那些長者都成了鶴發(fā)童顏、慈目善眉的仙人,和他站在同一朵祥云上;牛南山就站在他的身邊,他披著一身鮮明的盔甲,劍眉怒目,青臉闊嘴,一看便知是護(hù)衛(wèi)天庭的兇神。有時候,那祥云飄飛得極快,使他感到暈眩,他看到自己在祥云上飄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他喜歡那種感覺,甚至有些沉迷。他感到自己只想去那極遠(yuǎn)的地方,只想到九重天最高的一重。
他想跳躍翻騰,但總有一種聲音在提醒他,要像端坐在蓮臺上的菩薩那樣如如不動。他這么想的時候,果然就坐在了蓮臺上。蓮花那細(xì)膩、純潔、性感的花瓣上還帶著清晨晶瑩的露珠、蓮花花蕊里鵝黃色的幽香緩緩地飄上來,沁人心脾。
正當(dāng)他雙目微合、面帶微笑地陶醉在另一個天地里的時候,他聽到了周老夫子那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牛南山,你且看看,他坐在那里好久沒動了,是不是不行了?
牛南山過來搖晃了劉世榮一下,他仍端坐不動。牛南山便一邊搖晃,一邊呼喚世榮老弟,世榮老弟……劉世榮沉浸在幻境里,本不想睜開眼睛,聽牛南山叫得急,他嘆息了一聲,覺得太可惜了。
牛南山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能喝嗎?
對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中的牛南山,他有些惱怒。他不想和牛南山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好像已坐慣了剛才的蓮花,不習(xí)慣坐這長條凳了,他說,椅子。
牛南山就給他搬來了一把老舊的、發(fā)著暗紅色彩的柏木太師椅。
從那美妙虛幻的境界里回來后,他羽毛一樣輕盈的身體變得像生銹的秤砣一樣沉重了。他覺得身子里面塞滿了破銅爛鐵,使他總想下墜,下墜到無底的深淵里去。他感到自己都移動不了自己的身體了,好像他就是一坨生銹的鐵墩子。最后,在牛南山的幫助下,他總算坐到了椅子里,這里安穩(wěn)了一些,他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還剩多少酒……沒喝?
三瓶,還剩三瓶!如果不行,你就不要喝了。
只有……三瓶了?我……就是再喝三十瓶,都……沒事兒,我不喝,我不喝就……就輸了,哪……哪有這么好的事兒?他說完,自己把三瓶酒的瓶蓋擰開了,把一瓶酒拿起來, “咕咚咕咚”直接喝進(jìn)了肚子里。然后他把酒瓶朝高臺下一扔,下面的人“哄”的一聲閃開了,酒瓶“哐”地掉在了泥地上。
天上刮起了刀子一樣的北風(fēng),潑墨一樣的云團(tuán)變成了淺灰色,雪花像夏天的暴雨一樣降落下來,每一朵都又濕又沉,像一床床從冰水里撈起來、又扔到人世間的破棉絮。
周老夫子已喝得微醺,看著鋪天蓋地的、突降的大雪,他仰起一張核桃殼一樣的老臉,捋了捋下巴上幾線稀疏的山羊胡子,嘆日,瑞雪普降,真乃天公作美也!雪中暢飲,實太白之風(fēng)度也!
第八瓶酒進(jìn)了劉世榮的肚子后,他覺得渾身有些發(fā)冷,感到身下的大地在開裂,自己這砣生銹的鐵在飛快地下墜。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jīng)飛散在那道深不見底的地縫里。只有兩只眼睛還在那個高臺上,各盯著剩下的一瓶酒。他的腦子在一個很遠(yuǎn)的地下的裂縫里提醒他,你要速戰(zhàn)速決!
倒……倒酒!劉世榮指了一下碗。
他看到酒從酒瓶里咕咚咕咚吐到碗里的時候,快樂地癡笑起來。
一瓶酒剛好可以倒兩碗,他連著喝了兩碗酒。然后,他用手指點了一下剩下的那瓶酒,又點了一下自己的嘴,牛南山趕緊把那瓶酒放到他的手上。他用所有的力氣攥住了那瓶酒,似乎酒瓶都可被他攥出裂紋。他把酒瓶對著自己的嘴,把酒倒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然后,酒瓶“咣”地掉到了高臺的木板上,他的頭和手都無力地垂了下來。他微笑著,癱在那把柏木椅子上,鵝毛大雪落在他身上,像給他蓋了一床羽絨毛毯。
劉世榮一喝完酒,秦秀蓮就抱著一床有芍藥花和喜鵲的被子出現(xiàn)了。剛才人們一直沒有見到她,她像是從空氣中突然現(xiàn)身的。她抱著那床紅被子,冒著風(fēng)雪,趟開人海,向高臺走來,她的身上披著雪,她嘴里噴著白色的氣。她沒有跑,但她的步子移動得很快,像在競走,她爬上高臺,把劉世榮裹了起來。
幾個長者都湊在劉世榮身邊,看著這個不省人事的人,像在研究一具古尸。他們既興奮又擔(dān)心。興奮的是,這個后生真喝進(jìn)去了十斤酒,從此幾水肯定會因他而名聲遠(yuǎn)揚(yáng);擔(dān)心的是,他會不會有危險——下面的觀眾都認(rèn)為這家伙肯定已經(jīng)醉死了,就是不死,恐怕也是個廢人了。
這時, “朱赤腳”背著藥箱很及時地出現(xiàn)了。他拿出一件閃亮的器具在劉世榮的胸口比畫了一番,松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雪,小聲對牛南山說,你輸了!牛南山笑了笑,說,我輸不了,我要把酒廠的規(guī)模擴(kuò)大了。
朱醫(yī)生,怎么樣?他怎么樣了?周老夫子問道。
朱醫(yī)生說,他的心還跳著,就是跳得急了些,可能沒啥事,撒幾泡尿,醉上三五天就會醒過來。
好家伙,真是好酒量?。≈芾戏蜃雍芗?,喝了幾杯酒,他的老臉上掛上了一抹酡紅。他兩步跨到麥克風(fēng)前,也顧不上咬文嚼字了,舉起五百元錢,大聲宣布道,各位鄉(xiāng)親父老,劉世榮贏了,我們幾水誕生了一個真正的酒徒,不,是酒仙,他贏了!他不但贏了,并且生命無虞!
聽了他的話,下面的人卻沒有歡呼,他們幾乎同時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然后又不甘心地異口同聲地問道,生命無虞是啥毯意思嘛?有人問完后還抱怨道,這個老夫子,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還顯擺文采!
周老夫子看了一眼人群,像一個智者面對群盲似的,無奈地?fù)u了搖頭,只好大聲解釋道,無虞者,就是啥毯事也沒有!就是說,劉世榮過幾天就跟原來一樣了!這是我們的朱赤腳醫(yī)生用他的聽診儀器診斷了的。
哦_人們恍然大晤,終于放心了。
秦秀蓮開始也以為“無虞”就是死了的意思,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聽了周老夫子的解釋,她又笑了。
有了這個滿意的結(jié)果,看熱鬧的人心滿意足地散去,沿著各自那條鋪了白雪的路往家走了。他們一路都贊嘆著。沒有到現(xiàn)場來的人都想知道結(jié)果,見了這些人就會問,怎么樣?他喝下那十斤酒了嗎?他贏了那五百塊錢了嗎?那個女人你見到了嗎?她長得什么樣?。勘粏柕娜送ǔO聛?,眉飛色舞地、不厭其煩地、略微壓低了聲音,詳細(xì)講述每一個細(xì)節(jié),那神情好像不是在講述現(xiàn)實中剛剛發(fā)生的事,而是在講述他們有幸目睹的一個傳奇。
一十四
陳木匠背著劉世榮回家,秦秀蓮跟在他們后面。路上留下了兩個人的腳印。
陳木匠把劉世榮背到秦秀蓮家的路口,問她,我是把他背回他的窩棚里,還是背到你家去。
秦秀蓮說,背到我家吧。陳木匠就把他背到她家,放到床上。
得趕緊讓他吐出來!秦秀蓮一邊說著,一邊拿了一個木桶,放在床頭,把劉世榮的嘴掰開,用手指去掏他的嗓子眼,掏了幾下,他“哇哇”嘔吐起來,吐了半桶穢物。然后,秦秀蓮聽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是他醉酒后第一次發(fā)出聲音。秦秀蓮把那半桶穢物提出去,讓他漱了口,給他蓋好被子。
第二天一早,她煮了稀飯,給劉世榮端來了,但他還沉醉著,喂他,也不張嘴。
早飯剛過,鄰近幾戶人就找上門來,說他們家的狗死了,問是不是吃了劉世榮吐的東西醉死的。秦秀蓮這才記起,劉世榮嘔吐的那半桶穢物她昨天忘了倒進(jìn)糞池里,不想一下醉死了七條狗。但她只能假裝不知道,說,他是吐過的,等他醒了,讓他給你們賠禮道歉去。
到第三天早上,劉世榮還是迷糊的,但大牛扶著他能去廁所了。當(dāng)天下午,他醒了過來,看看窩棚里的擺設(shè),看著一束漏進(jìn)來的天光,知道自己還活著。
秦秀蓮正在忙碌。見他醒來,高興得不行,忙問他難受不。
他晃了晃腦袋,說,就是覺得餓,餓死了。
你現(xiàn)在先喝碗稀飯,我這就給你端來。
他接過一大碗稀飯,呼呼地倒進(jìn)肚子里,覺得舒服了很多,忙向秦秀蓮道謝。
你跟我還這么客氣。
我贏了牛南山的錢,你先把借他的錢還了。你這窩棚也不能住了,你蓋幾間新房吧。
那是你用命換來的錢,我哪能用!
你如果不答應(yīng),我就去找牛南山還錢,這房子我承頭來蓋,但別人要說閑話我可封不住他們的嘴啊。
可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世榮哥,這是要修一座房子啊。
錢應(yīng)該夠了,你自留山上的木料都有呢,糧食也夠。你我在人世都沒有什么親人,你是我的妹子,大牛就是我的侄兒,如果我這一輩子沒有女人愿意跟我,沒個后人,我還指望大牛以后在我墳上燒把紙呢。
聽他這么說,秦秀蓮忍不住落淚了,哽咽著說,大牛這孩子是個記恩的人,你出門后,他一直念想你。
我想收大牛給我做干兒,你答應(yīng)不?
好啊,大牛能有你這個干爹,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那就行了,我現(xiàn)在是他干爹,我給他修新房,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那個時候,在鑼山修房建屋這樣的大事,都是“換活路”的。比如說,你家修房子了,我來幫你三天;我修房子的時候,你再來幫我四天。秦秀蓮原來的房子因李金泉貪污被牛書記拆掉了,但屋基還在,木料自留山上可以解決,其余的,除了一些匠人需要支付一些報酬,主要的花費就是煙、酒、肉之類。
劉世榮在這件事上很著急,幫秦秀蓮張羅著備料,找人擇日,請木匠、土匠。四個月后,秦秀蓮的三間土墻瓦房就蓋了起來。掐指一算,總共吃了一頭豬、八只雞、八百斤大米、二百多斤白面、二百斤紅薯、三百斤洋芋,喝掉了近百斤白酒,抽掉了十斤旱煙、八條紙煙。
新房完全收拾好已是農(nóng)歷三月十二,秦秀蓮照例要請客慶賀一下。雖然是晚上請客,但那天一大早,她就開始忙碌;一過中午,和她近鄰的幾位嬸娘嫂子就過來幫她。劉世榮也來幫忙挑水、劈柴、剁肉。和他同輩的幾位嫂子正跟他開玩笑,陳木匠急急慌慌地跑來,他滿臉驚喜,好像在人世里看見了天官,在幾水遇到了七仙女沐浴。他跑到秦秀蓮跟前,秦秀蓮問他怎么了?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喘了好幾口氣,才說,秀蓮妹子,走,快走,你……你快跟我去看看,你看誰回來了!
你看你瘋瘋癲癲的,誰?。?/p>
走,快走,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他說完,拉起秦秀蓮就跑。
其他人以為他在開什么玩笑,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秦秀蓮甩脫了他的手,說,我這就跟你去看,我看能看到啥稀罕東西!
他們爬上屋側(cè)的幾重田坎,就到了朝東的官道的路口。
看,快看,秀蓮妹子,你看那是誰?
秦秀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青青的麥田,一片片金黃的油菜花,一樹樹梨花、桃花、杏花,一株株傘一樣的柏樹,塔一樣的松樹,含苞待放的油桐樹,青色的山,山下隱約可見的閃亮的幾水,山后面的山,模糊的天際、明凈的天空……
你看那路上!
哦,那路上有一個人。這有什么稀罕的?這路上天天都有人走。她說完,就要轉(zhuǎn)身回去。
你再等等,等他走近了你再看看!
我哪有這閑工夫啊,你曉得的,我晚上要待客,肉還在鍋里燉著呢。
那個人是誰你真沒看出來?
這條大路每天過那么多人,我曉得是哪個啊。
他是王小軍!王小軍回來了!
陳木匠,你真能逗人耍??!秦秀蓮以為陳木匠還在開玩笑。但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像被刀猛扎了一下。她又往大路上望了一眼,那個人剛好被一片樹林遮住,像個夢一樣消失了。她轉(zhuǎn)身要走。
陳木匠拉住了她。妹子,秀蓮妹子,你曉得的,我這人從不說謊。今天是幾水場的當(dāng)場天,我在場上瞎轉(zhuǎn)著呢,看到從縣城來的班車上下來了一群人,那些人我大多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也面熟,只有其中一個人既面熟又面生,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我在街上又轉(zhuǎn)了一陣,沒想又碰到他了,一個照面,他認(rèn)出我了,叫我陳二哥,還遞給我一支紙煙。但我還是沒有想起他是誰,應(yīng)酬了兩句,就準(zhǔn)備往回走,走到街口,我猛地想起來了,他不是王小軍嗎!我就趕緊往回跑,想把這個消息早點告訴你……
真的?你個陳木匠,你沒有逗我吧!你是說,他……他還活著!
這樣的事我咋能逗你呢!他回來了,他活著呢!
你……你沒有回去再問問他是不是小軍?她的眼睛里已滿是淚水。
沒有,我只想著趕緊跑回來告訴你。
那你可能是看花眼了……她已淚流滿面。
我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的年紀(jì),我怎能看花眼呢。你看,他在那里。
他已走出了那片樹林。他穿著一套藍(lán)色的衣服。淚水模糊了秦秀蓮的雙眼,他只看到了一個清瘦、模糊的身影,像夢境中的人。
一十五
王小軍的冤案本來在1 978年就該平反的,不想當(dāng)年冤案的制造者還在那所大學(xué)當(dāng)校長,所以就拖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他被無罪釋放后,便想回家一趟,不想當(dāng)時已恢復(fù)高考,他就參加了那年夏季的考試,并被北京的另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他出獄后,就給父親和秦秀蓮寫了信,告知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不想信寄出后,都石沉大海,他沒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知道自己肯定會給他們帶去災(zāi)禍,但不知道那災(zāi)禍有多深重,他只希望他們能夠原諒他。他希望收到這樣的一封回信。
當(dāng)他等了一個學(xué)期還沒有等到家鄉(xiāng)的任何音信時,他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他決定回家鄉(xiāng)看看。在幾水場,他碰到了很多面熟的人,但卻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他了,就是那些見了他有些面熟的人,也記不起他是誰了。是啊,自己離開這里的時候剛滿十八歲,轉(zhuǎn)眼十五年過去了,他已進(jìn)入而立之年。他的身上布滿了傷疤,他的心里留下了傷痕……
他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圈,他想看到父親是否在趕場,看自己是否能碰到自己十五年來魂牽夢縈的秦秀蓮。但他沒有看見他們。他有些心酸,往回走的時候,覺得腳步越來越沉重。
這幾水的春天如此繁茂,每一個角落都春意盎然、繁花似錦??諝庵谐錆M了萬物的香氣,安靜了一個冬天的溪流重新變得喧囂起來,天空中飛翔著各種顏色的鳥兒,它們在赴春天的盛會,嗚叫聲歡快。吃了一個冬天枯草的耕牛在啃食著鮮嫩的青草,灰暗的毛色已變得滑順干凈。有些人家已開始春耕。有煙嵐,鑼山也顯得清涼明澈。十多年了,他懷念這里的春天,所以他選擇這個季節(jié)回來。但這春色并沒有使他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
一路上都會碰到鑼山的人,除了小孩,無論男女老少,他都會過去問候一聲,遞一支香煙,他們照例舍不得抽,還是像過去那樣,把它小心地別到耳朵上。一直沒人認(rèn)出他來。有人以為他是從縣上下鄉(xiāng)的干部,有人以為他是新分配來的、來走訪學(xué)生家長的中學(xué)老師。
有人把耳背上的煙取下來,看看是什么牌子的,當(dāng)時,抽八分錢一盒“經(jīng)濟(jì)”煙的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弄個紙煙裝門面;抽三角錢一包“三峽”的,一般都是大隊干部,鄉(xiāng)里的干部抽五角錢一包的“公主”,而這個煙名字叫“大前門”,這個牌子的煙鑼山的人從沒有聽說過。那就說明這個人來自外地,聽那口音也帶著外地的腔調(diào)。有人突然想起王小軍,因為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像已死去多年的王恒升。但這人定然會隨即搖搖頭,長嘆一聲,嘀咕道,那孩子肯定早就被整死了,如果投胎,恐怕第二世都十多歲了。
他老想把自己是誰告訴遇到的人,然后問一聲自己的爸爸怎么樣了?問一聲秦秀蓮嫁給了誰?過得怎樣?但他沒有勇氣。他害怕他們的回答令他絕望。
過了一座橋側(cè)垂掛著深綠色芭茅草的拱橋,就是那個貞節(jié)牌坊。他離開這里的時候,那個牌坊還是完好的,現(xiàn)在卻被砸殘破了,上面銹著一層淺綠色的苔蘚。過了那個牌坊,他看到幾個人向他跑來。
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的,即使那個身影已過去一百年,變得老邁彎曲,他也能認(rèn)出來。他叫了一聲秀蓮——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突然變得那么嘶啞,然后向她跑去,他感覺自己幾步就可以跑到她的跟前,沒想自己會突然步履踉蹌,像個老人。
她聽到了他的呼喚聲,那是他的聲音——王小軍的聲音,一個死而復(fù)活的聲音。她知道那就是他!小軍……她呼喚了一聲,她喊他了,卻沒有喊出聲音來,她跑了幾步,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力氣了。有一種東西把她攢了十五年的體力一下抽空了,她像一枚開放得太久、一直從初春開到盛夏的花朵,她疲憊得不想再保留一點花色,只想趕快凋零,化作泥土,消于無痕。她跌跪在田埂上,然后像一只鳥兒一樣跌落在田坎下的麥田里。
王小軍一邊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向她飛奔過來。他那么快,像一個影子似的到了那個田埂上,然后飛身跳到了田坎下的麥田里。
秦秀蓮像個嬰兒一樣蜷在麥田里,王小軍把她扶起來。她臉上有淚水,有王小軍滴落在她臉上的熱淚,還有粘著的麥草。她的眼角已有細(xì)小的皺紋,她的臉有些粗糙,還有皴后留下的痕跡。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由莊稼、灶屋、泥土組合而成的苦澀的鄉(xiāng)村氣息。
他拂去她臉上的淚水,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好像怕她化作一縷春風(fēng),飄入虛空。兩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誰也說不出一句話,都只是痛哭著,那淚水就是他們的語言。旁邊的人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那么驚訝,像是看見了別人夢境中的情景。
秀蓮……我回來了!
她用粗糙的手擦拭著他臉上的淚水,小軍,真的是你嗎?你……你還活著,還……活著啊……
秀蓮,我……我還活著,是你讓我活著,我為你活著!
可我……她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劉世榮哭得最傷心。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這么哭,他的眼淚里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有高興、有驚喜,有深深的憂傷和失落,還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他突然大聲喊道,王小軍回來了——王小軍回來了——他的聲音在鑼山回蕩,他希望讓整個世界都聽到。
鄉(xiāng)鄰們帶著疑惑從四面八方湊過來。這些年來,他們除了偶爾在擺龍門陣的時候提及他們父子,這里的人差不多快把他們忘記了。當(dāng)他們看到王小軍的時候,他們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真是這孩子啊,你看,都有胡子了!
你看,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一看他就是個有文化的人啊!
你看,他跟他爸爸王醫(yī)生長得多像!
孩子啊,你在外頭沒有遭罪受苦吧?
見到他們,王小軍擦干了眼淚,不停地跟他們彎腰致敬,給他們敬上香煙。同時,他在尋找自己父親的身影。他一會兒就把一條“大前門”發(fā)完了,他沒有看見父親,就問,我爸呢?他怎么還沒有來?我剛才看我家的房子沒有了,他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人們一下變成了一動不動的群雕。世界陷入寂靜,似乎麥花飄落的聲音都可以聽見。直到一群斑鳩從頭頂飛過,哈哈嬸才想起不能讓他一回來就傷心,趕緊說,你爸爸新修了房子,他出去給人看病去了,等一會兒我們找個小伙子去喊他回來。
這樣吧,我十多年沒有回來了,我想先回家里去看看。
秦秀蓮背過身去,強(qiáng)忍住悲痛,說,小軍哥,我蓋了新房,今天家里正好請客,剛才就在忙這事,我也請了……王伯伯,他看完病就會到我家去,你如果不嫌寒磣,就先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王小軍答應(yīng)了。他說,謝謝秀蓮,你看我多有口福啊,一回來就闖上吃你家的宴席。
一十六
王小軍回來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鑼山,人們都到秦秀蓮家來看望這個在外面受了十多年苦的鑼山的游子,他們有的帶著酒,有的拿著香腸,有的提著一方臘肉……來看他的人都以為他剛平反放回來,他們都想讓他嘗嘗老家的風(fēng)味。沒有多久,他們就把秦秀蓮家的院落擠滿了。他們把拿來的東西交給秦秀蓮,一些姑娘和小媳婦趕緊到灶屋里去幫忙煮肉做飯。
一會兒,大隊書記也來了。按照輩分,王小軍該叫他表叔。
王小軍記得他,趕緊上去問候。書記握著他的手,說,孩子,這么些年,你受苦了。你是鑼山的孩子,你看,你的爺爺奶奶、叔伯嬸娘、兄弟姐妹,還有這些晚輩,知道你回來了,就都看你來了。他說完,禁不住淚水縱橫。
表叔,我回到家了……王小軍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能見到您和鑼山的這些親人,我真是太高興了。
回來了就好啊,回來了就好,孩子啊,我們一直惦記著你??!
他們在秦秀蓮家的堂屋里坐下。堂屋里擠滿了人。他問了王小軍這些年的經(jīng)歷,聽他講述他在監(jiān)獄里受的苦,屋里很多人都很吃驚。后來知道他又考進(jìn)了比原來那所大學(xué)更有名的大學(xué),大家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書記聽他講完,才用沉重的口氣告訴了他父親和秦秀蓮她娘雙雙跳河自殺的事情。
聽到這個消息,王小軍的腦袋“轟”地炸響了一聲,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的身體彎了下去,他的雙膝頹然跪下,他的頭伏在地上,他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冰涼的地面上。
秦秀蓮也哭得像淚人似的,她想把他扶起來,但他像長期被苦水浸泡的石頭一樣沉。她去拿了刀頭敬酒、火紙香燭,擺好,把香燭點上,說,小軍,王伯伯走后,你家的房子就被充公了,他的……牌位沒地方放,我就把它放在我家的堂屋里了。你給他磕個頭,給他燒點紙,讓他知道你已平反了,告訴他,你考上了新的大學(xué),告訴他,你活著回來了……
爸……伯母……王小軍嘶啞地喊叫了一聲,一股鮮血涌到他的嘴里,但他沒有讓這口血噴出來,他把它咽進(jìn)了肚子里。
在場的人無不垂淚,書記用無比沉痛的聲音說,孩子,我們對不住你,我們幾水兩岸的人從來沒有這么瘋狂過,但當(dāng)時,大家都瘋了。
火紙燃燒后飄起的紙屑像黑灰色的蝴蝶,在人們頭頂上飄飛?;鸺垷辏跣≤娬酒饋?,向鄉(xiāng)親鞠了躬,說,我對不住大家,我給故鄉(xiāng)帶來了不幸。秀蓮和伯母是最無辜的,卻因我遭受了這么大的劫難……
書記上去把王小軍扶住,長嘆了一聲,說,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好了,你平了反,他們也就可以平反了。他把王小軍一直扶到里間的屋里,哈哈嬸也跟進(jìn)去勸他說,小軍啊,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要想開一些,你還年輕,你前面的路還長啊,你是我們鑼山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們還指望著你呢,你在這屋里先歇息一會兒。你看鄉(xiāng)親們都來了,每個人都為你還能回來在高興。書記已給每家每戶當(dāng)家的說了,說王小軍回來了,這是我們鑼山的大喜事,我們當(dāng)年是怎么送他走的,我們現(xiàn)在就怎么迎接他回來。等兩天每家每戶都要去備一席飯菜,到時整個鑼山的人都會參加。
嬸子,你們放心吧,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如果要垮掉,早就垮了。
我去把秀蓮叫進(jìn)來,你們還沒有機(jī)會說說話呢,你遭遇冤屈后,她的日子就泡在黃連里了,那種苦味道,就是旁人,老遠(yuǎn)也能聞出來?。」鹫f完,抹了一把眼淚,就出去了。
房子里有一股由潮味、泥土味、木頭味組成的新房的味道。從小窗透進(jìn)來的光可以看見房間靠后墻的地方擺著一張床,上面放著一床洗得很干凈的大紅底面的被子,有喜鵲鬧枝和雙喜圖案,補(bǔ)著幾塊補(bǔ)丁,補(bǔ)丁和被面是一色的,針腳細(xì)密,不仔細(xì)看,根本看不出來??课鞯膲欠胖粋€谷倉,他敲了敲,里面已經(jīng)空了很多,靠東的床頭放著一張不知有多少年頭的桌子,那面墻上很端正地貼著一個叫李文斌的孩子的獎狀,從一年級到初二的都有。他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想象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為什么現(xiàn)在還沒有露面。
秦秀蓮走了進(jìn)來,她給他端來了一碗茶水,她把茶遞給他,在床沿上坐下。把圍腰解下來。
秀蓮,這孩子成績很好啊,是你兒子吧!
是的,小名叫大牛,在公社里讀書,住校,我指望他能像你一樣有文化。
孩子的爸爸呢?我現(xiàn)在還沒見上呢。
他走了好多年了。
她給他講述了這些年的遭遇。她顯得很平靜,像在述說著一件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往事,只有在說到兩個孩子餓死的事情時,她才嚎啕哭了。
王小軍的頭一直低垂著,一把把地抹著臉上的淚。秦秀蓮不再說話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秀蓮,我這次回來想接你走。
秦秀蓮看著他,她用汪著淚水的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說,我已經(jīng)有人了。
是哪個啊?
劉世榮。
一十七
劉世榮在外面忙著搭酒席、劈柴、挑水。在挑第四挑水的時候,他把頭伸進(jìn)水井里,照了照自己的臉,井水清澈如鏡,他看到自己的面容已顯得有些老氣了。額頭上的抬頭紋已很明顯。他在水井邊坐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么哭了那么多場。他記得自己已有很多年沒有哭過了。
他挑著水往回走的時候,看見王小軍踱到了秦秀蓮屋后的田埂上。
王小軍望著春日夕暉中的故鄉(xiāng)景色,他覺得這一切是多么美啊,即使一朵小小的油菜花,也經(jīng)得起細(xì)細(xì)地打量。但他的臉上卻布滿了悲傷和憂戚,即使美得醉人的傍晚的春光也抹不掉一丁點。他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離開過這里,覺得自己還是十五年前那個山野少年。那十五年時光所串起來的場景就像一個噩夢,既漫長如同百年,又短暫得就像一個瞬間。而他,剛從夢里醒來。
那個挑水的人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他向他迎過去。老遠(yuǎn)就叫了一聲世榮哥。劉世榮走近后,他又遞給了他一支紙煙。世榮哥,你歇一會兒吧。
劉世榮把水桶放下,把煙點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話。
王小軍也點了一支煙。他們蹲在田埂上,像一對歷經(jīng)滄桑的、沉默的兄弟,望著對面黛色的、抹著夕陽的山脊。
世榮哥啊,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活下來了。
能活下來就行……
秀蓮說了,這些年全靠你顧著她。
小軍,我想問個問題,你現(xiàn)在是知識分子,秀蓮是一個農(nóng)村的小寡婦,你……還會要秀蓮嗎?這些年,你每時每刻都在她心里。
我剛問過她,她說她有人了。
她有人了?哪個???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
王小軍看著他。世榮哥,你是在跟我裝糊涂啊,你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誰嗎?
還能是誰啊?她心里只有你。
你說錯了,她心里的人是你世榮哥。
你啊,她是怕拖累你,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了,才這么說的。你們知識分子的腦殼在這些時候就不好使了。她嫁給李金泉,是沒有辦法,不然啊,也被他們折磨死了。他說完,把煙屁股裝在用水竹做的煙鍋里,吸了一口,接著說,我跟她就是兄妹。開始的時候,村里還有蜚短流長的話,后來他們知道我是個啥樣的人,也就不說了。我沒有為她做啥,就是有些體力活幫她做一做。
你說得是啊,讀了點書,腦子反而讀死了,轉(zhuǎn)不過彎了。王小軍回到鑼山后,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喜色。他說,世榮哥,來,我來幫你挑水!
你沒有做過重活,挑不動的。
我告訴你吧,我在采石場勞改了十二年!他說完,把一挑水輕松地挑起來,大步往回走去。
劉世榮看著他的背影,咧嘴笑了。
秦秀蓮家的鄉(xiāng)村宴會結(jié)束后,月亮已爬得老高,銀色的月光鋪滿了大地。酒足飯飽的人們先后離開,融進(jìn)了月色里。
劉世榮喝了很多酒,但他沒有一點醉意,他覺得這場酒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王小軍不勝酒力,但今天晚上,他也喝了不少。酒席還沒有散,他就喝醉了,被扶到床上睡下了。
哈哈嬸留了下來,她幫秦秀蓮收拾碗筷和鍋灶。
秀蓮,小軍回來了,你可熬到頭了……我看你們還是彼此有意的,小軍對你的心意沒有變,我哈哈嬸做了一輩子媒,從他的眼神里一眼就看出來了。
嬸子,我現(xiàn)在是個寡婦,孩子都這么大了,小軍能活著,我就心滿意足了,他現(xiàn)在是北京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就是國家的人,我哪里還能配得上他啊,我心里有他就行了;他心里有時候能記起我,我也就滿足了。
我就跟你明說了吧,他在開席前跟我說了,他要娶你的。他還要我繼續(xù)做你們的媒人。我覺得這是你們的緣分,我覺得這是個斷不了的好緣分。
嬸子,我們的線原來也是你牽的。我在你面前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牽掛十多年,這個人就進(jìn)到骨子里了。我也想跟他,但這只有等下一輩子了,我知道小軍的心意,但我不能拖累他。
那你年紀(jì)輕輕的,就這樣過一輩子?
不,我有人了,我們也會請你來做媒。小軍剛好在,等兩天我們就把婚事辦了,我成了家,他就會放心了,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從哪里突然冒出個人來了?你不要哄哈哈嬸了。你說說看,他是哪個?
劉世榮。
誰?
是的,就是他。
我知道這么多年他對你一直好,但你們……我看他傻乎乎的,還不知道呢。
就是的,所以得請你哈哈嬸出面跟他說。
這個話你自己去跟他說吧,你們那么熟,還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我就自己跟他說。
劉世榮在幫著秦秀蓮收拾桌椅,打掃院子。
秦秀蓮給他端來了一碗熱水,世榮哥,歇一會兒吧,來,先喝碗水!
劉世榮道了謝,把一碗水咕咚幾口喝下去了。 你坐下。 劉世榮搬了一條板凳就往外走。
他們在一條板凳上坐下。
你看這月亮真亮。
劉世榮望了一眼天空。過兩天就該是月圓的日子了。
世榮哥,我要跟你說件事。
你說吧,你看你,跟哥說話還扭扭捏捏的。
我孤兒寡母的,這些年,多承你照應(yīng),不管世道怎么變,你對我們母子從來沒有變過。你如果不嫌棄我是個寡婦,我就嫁給你!
你說啥話呢,如果小軍沒回來,我聽到你這話,會高興死的?,F(xiàn)在他回來了,你就是他的人。下午挑水的時候,他跟我說了,如果你是一個人過,無論怎樣,他都要娶你。他如果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找他算賬去!
不是他說話不算數(shù),是我不能嫁給他。
你天天掛念他,把他掛念回來了,他也愿意娶你,你為什么又不嫁給他了呢?
你不要問這么多,你只說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我等兩天回答你吧。這么晚了,你去睡覺吧,你明天還要和小軍一起去幾水場祭拜你娘和王伯伯呢。他說完,披著衣服,踩著月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一十八
雖然鑼山經(jīng)歷過那年大旱時候的火燒,又經(jīng)過暴雨的洗刷、泥石流的肆虐,然后是地震的折磨,但幾年下來,新生的樹木荊棘又把那些撕裂、裸露的地方遮掩起來了,像重新愈合的傷口。幾水在兩山之間蜿蜒著,像一條閃著光亮的游龍。各種鳥兒飛起又落下,嗚叫聲不時傳來,像一首樂曲,其中畫眉鳥兒的叫聲最動聽;漂亮的錦雞飛在空中的時候,像一朵璀然綻放的芍藥花。
王小軍和秦秀蓮來到幾水場的時候,因為不是趕場天,街上很是清冷。他們來到橋頭,看到春水雖然漲了,但幾水還是那么清澈,好像亙古以來,就沒有被污染過。他們對著幾水祭拜了親人。他們開始都沒有哭。只有秦秀蓮說,他們跳進(jìn)幾水的時候,雙手都是被反綁著的。他們的淚水不禁涌了出來。王小軍為了安慰秦秀蓮,把眼淚抹干了,對她說,秀蓮,不要難過,幾水會為他們松綁的。
走到回鑼山的街口,突然有人從后面一邊咳著,一邊追了上來。秦秀蓮一看,是公社的張郵遞員。自從母親跳河之后,她就很少趕場了,開頭她還希望見到張郵遞員,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封王小軍寫給她的信,慢慢地,她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是牛書記的小舅子,并不識多少字,現(xiàn)在患了哮喘,一咳嗽就停不下來。他一邊咳著,一邊示意他們停下來等一下他,他咳得一直蹲到了地上,咳出好幾口帶血絲的痰來,然后才終于平息下來。他費力地支起腰,看到王小軍,激動地伸出雙手,說,哎呀,您…一是王小軍吧!您可是回來了!
秦秀蓮對王小軍說,這是公社的張郵遞員,張叔叔。王小軍連忙握住他的手,說,哦,張叔叔,您好!
我原來很喜歡收到你的信,那是北京來的信啊,那時這幾水只有你的信是從北京寄來的。你沒有到北京去之前,我還從來沒有接過北京來的郵件呢。沒想到啊,后來這些郵件讓你爸和秀蓮她娘蒙受了冤屈。所以啊,你后來寫給你爸和秀蓮姑娘的信我接到手里就有些害怕了。你爸的信我已經(jīng)沒法交給他,而你給秀蓮姑娘的信,我害怕又惹出什么不幸的事情來,所以就藏在我這里了。最近,我判斷了一下形勢,覺得不會有過去那些運(yùn)動了,正準(zhǔn)備把信給秀蓮姑娘送去。剛才,我看到她,就追來了,剛好,可以把這件事解釋一下。他說著,就去胸前掏那些信。
王小軍聽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馬上被張郵遞員的善良感動了。
那些信件張郵遞員用塑料薄膜裹了好幾層,他把信件遞到秦秀蓮手里,說,你要原諒我沒有把信及時給你。我收到信后,交不交給你,我琢磨了好久,最后還是想等一等再說,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有北京的郵件寄給你,就連我老婆孩子都沒有說,我把它藏在一個只有我自己曉得的地方。
秦秀蓮和王小軍的眼睛潮濕了。
他慈祥地看著他們,說,你們熬到頭了,你看,你們多般配啊,到時請我喝喜酒啊!
秦秀蓮害羞地低下了頭,王小軍高興地答應(yīng)了。
待張郵遞員走了,王小軍才說,哎呀,你看這個老輩子……他一片苦心,害我們晚一年多才知道彼此的音信。
他真是一個好人!
他們就這樣一路說著話,往回走著?;氐借屔教煲腰S昏,牛羊已趕回圈,雞鴨已進(jìn)了窩,人們都收工回了家,炊煙飄起,一家、兩家、三家,最后匯成一片,在暮色中縹緲著。
快到家的時候,王小軍說,秀蓮,我看你還像姑娘時一樣,特別是你害羞時的樣子。昨天晚上,哈哈嬸都跟你說了吧,我是真心實意的。我相信,我們?nèi)绻茏叩揭黄?,兩位老人的在天之靈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不能,小軍,你看我都成啥樣了,如果到了城里,你好意思領(lǐng)著我去逛公園,我還不好意思跟你一起出門呢。
那你說,你還愛我嗎?
那還用說……
那就行了,愛就是一切,除此之外的東西都不重要。
那是你們知識分子的想法。我和世榮哥已經(jīng)說好了,你剛好在,我們近日就準(zhǔn)備結(jié)婚。
我知道世榮哥是個好人,這么多年他顧著你,說明他肯定也喜歡你。我問過世榮哥了,他說你是怕拖累我,才說要跟他結(jié)婚的。
不說這些了,你以后會明白的。你今天不能住我這里了,哈哈嬸請你到他家去住。
王小軍并沒有氣餒,他說,我明天再過來陪你。
第二天吃過早飯,秦秀蓮給牛添了青草,就去找劉世榮。劉世榮窩棚的門沒有鎖,只在外面扣著。但秦秀蓮敲了敲門,聽里面沒有什么動靜,忙推門進(jìn)去,他看見窩棚里打掃得很干凈,桌子上放著兩瓶“雙喜”牌白酒,還有一張經(jīng)濟(jì)煙的煙盒紙,煙盒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小軍、秀蓮:我要出門打工去了。從場上到巴州城里的早班車六點就要發(fā)車。我就不能和你們詞(辭)行了。我可能要兩三年才回來。你們兩個等了十五年才見面。你們兩個很班(般)配。你們兩個不在一起。天下的人在一起就沒有乙(意)思了。我有很多祝夫(福)的話要說,我正(真)想把天下所有祝夫(福)的話都說給你們。但我沒文化,我說得出來,要寫就吃力了。你們是天下最好的元(緣)分。我祝夫(福)你們在天元(愿)做比一(翼)鳥,在地元(愿)做連里(理)支(枝)。我沒有什么送給你們,留兩平(瓶)酒給你們。我走了。等兩年再見。
秦秀蓮的眼睛模糊了,她跑出窩棚,望著一重重蔚藍(lán)色的群山,望著清晨無垠的明凈天空,哽咽著,突然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