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紅樓夢》里自稱“檻外人”的妙玉,“放誕詭僻”(邢岫煙語),清高孤傲,目無下塵,俗人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她連劉姥姥吃過茶的杯子都嫌腌臜,仿佛通身不惹一絲塵埃。但妙玉卻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且不說她最終身陷泥淖,只說她塵心未盡,對寶玉的心思被賈環(huán)道破:“她一日家拈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泵钣癖臼菐Оl(fā)修行,青絲不去,“情思”未凈,她慧心能悟得“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其中的禪機,但到底眷戀紅塵。
世間原本有此類入了空門卻俗緣不了、情根猶在的僧尼,其中聲名最著的是16歲出家的蘇曼殊,他“袈裟披肩,風(fēng)雨一生”,青燈古佛卻不是他生命的背景。他是嗜甜如命以至吃壞一口牙齒的“糖僧”,是寫下“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這樣“清艷明秀”詩句的詩僧,是不能忘情于初戀而寫出哀感頑艷的小說《斷鴻零雁記》的情僧,是以丹青抒寫懷抱的畫僧,還是參加過光復(fù)會、二次革命的革命僧。他圓寂前留下偈語“一切有情,都無掛礙”,而我想問,既然如此多情,奈何偏向空門?
與蘇曼殊相類的多情僧還有宋代的仲殊。仲殊是嗜蜜的“蜜殊”,是詩詞為士大夫所稱賞的詩僧,還是一個為情所傷的苦命僧。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有載:“(仲)殊少為士人,游蕩不羈,為妻投毒羹內(nèi),幾死,啖蜜而解。醫(yī)言復(fù)食肉則毒發(fā),不可復(fù)療,遂棄家為浮屠?!闭磉吶讼露臼肿屗伊诵模^了情,又不能吃肉,飲食男女這“人之所大欲”多半與他無關(guān),這個考過進(jìn)士也曾有俗世功名之想的才子只得步入空門。只是,喝酒、寫艷詞,這些佛門弟子不能做、不愿做的,他偏偏“放不下”,他在詞中全然不諱言“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南歌子·憶舊》)。一些大膽表現(xiàn)男女情愛的詞作,更令人驚訝,王灼在《碧雞漫志》里將仲殊與婉約詞大家周邦彥、晏殊并列,稱贊他們“各盡其力,自成一家”,還說“(仲殊)之贍,晏反不逮也”。同為詩僧的僧孚,卻深惜仲殊作艷詞是浪費才力,作《仲殊喜作艷詞以詩箴之》一詩,其中有言曰:“藻思洪泉瀉,翰墨清且奇。惜哉大手筆,胡為弄柔詞?”這箴言恰好可以證明,仲殊之詞“艷”名遠(yuǎn)播。
世事卻又如此奇妙,愛作艷詞的仲殊傳世的60余首詞里,最為后人激賞的是帶有懷古幽情的即景之作《訴衷情》,黃花庵稱仲殊《訴衷情》一調(diào)(共4首)“篇篇奇麗,字字清婉,高處不減唐人風(fēng)致”,而寫浪跡天涯人與春風(fēng)美景相遇的《柳梢青》和抒寫憶舊情懷的《南柯子》,讓薛礪若贊其“清逸”。對其艷詞論者極少,似乎論詞人覺得僧人寫艷詞莫名尷尬,刻意回避。不錯,仲殊的艷詞委實沒有出家人的“無塵無垢”之境,而我對蘇曼殊、仲殊這樣又灑落不羈又別有“癡”腸的人偏又頗為傾心?!吧系鄣臍w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俗人如我,不想探討一個寫情詩的僧人的信仰問題,我只管愛賞這留在人間的絕妙好詞,比如仲殊傳世詞作中唯一一闕《玉樓春》。
北宋以前,經(jīng)由南唐君臣之手,原本俚俗冶艷的詞,已經(jīng)完成了“伶工之詞”到“士大夫之詞”的演變,北宋艷詞雖然依然多是以女子口聲傾訴愛的渴望與愛而不得的憂傷,不免還有“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婉轉(zhuǎn)之姿”,但基本褪去了情色的意味,一般寫春閨寂寞、芳心難訴的相思離別之思,妖嬈之“態(tài)”隱去,纏綿之“情”成了艷詞的“芯子”。仲殊的《玉樓春》也是如此?!队駱谴骸穼懥耸覂?nèi)室外三幅畫面:幽室焚香,倚欄遠(yuǎn)望,黃梅雨細(xì),這樣層層鋪墊后,最后兩句抒情宛如一聲嘆息,詞境“哀而不傷”,含蓄蘊藉。從詞中的意象與人的情態(tài)來看,抒情主人公應(yīng)該是個女子。
那應(yīng)當(dāng)是個百花開盡、果子一天天安靜脹大的初夏時節(jié),或許在一個惆悵的黃昏。花辭樹,枝頭消盡香紅,來自紫陌的風(fēng)攜著一些曠野的味道穿街過巷,一路摘花拂柳,帶著混雜了各種草木的幽微香氣,造訪這庭院?!帮w香”本是輕盈的片片落花,不寫“花”而寫“香”,并說香氣撲著帷幕、粘著繡簾,應(yīng)是從室內(nèi)人的角度來感受的;“漠漠”二字則使得靈動的香更輕細(xì)、更曖昧也更混沌了些,仿佛在陽光里浮動的細(xì)塵,無處不在。春寒褪盡,簾帷低垂,一室柔暖,這樣的時光是安穩(wěn)而慵懶的。簾內(nèi)人無心探看外面的世界,她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清風(fēng)不能入室,室內(nèi)更加闃靜幽寂,陰翳從各個角落漫出來,鋪滿了簾幕后的所有空間,一室的器物都緘默著,暗沉沉的。幾案上水沉的細(xì)細(xì)白煙裊裊而上,滿屋只有這一線是動的?!八颉?,即沉香,是氣味幽然的名貴木香,香靜煙淡,有文人的雅意,與宋時的清淡美學(xué)很契合。揚之水在《宋人的沉香》一文里寫到:“風(fēng)晨月夕,把重簾低下,焚一爐水沉,看它細(xì)細(xì)輕聚,參它香遠(yuǎn)韻清,此在宋人生活中算是平常的享受?!廴哲涥?,落花微雨,輕漾在清晝與黃昏中的水沉,是宋人生活中一種特別的溫存?!睗M室幽涼,沉水輕白的煙像是浮在暮色里的微小的白花;寂靜中的微動,是沉寂生活里的微動,也像是無法解釋的心動。煙未斷,香不絕,香氣在屏風(fēng)、隔斷、窗欞之間潛行暗度。水沉在空屋里寸寸燃燒的情景里,有不被打擾的自由,更有隨余香漫漶到不可收拾的寂寞吧。
比水沉煙香更寂寞的是望向遠(yuǎn)方的人。紅樓高矗,那是世塵與喧囂都到不了的地方,欄桿是她越不過的邊界。幸好,欄桿不是密不透風(fēng)的墻壁,而人的目光可以走得更遠(yuǎn)?!耙袡凇笔窃娫~中常見的情態(tài),功業(yè)未就而意不平的男子,或者等待愛情的女子,無法從生活的茍且里拔足而出,奔向理想或撲向愛人的懷抱,在百無聊賴之際,難免“把欄桿倚遍”,他們的感情像一層一層涌向未知遠(yuǎn)方的浪。仲殊所寫的是別后的戀戀,是愛情里的失魂落魄,像草色煙光一般蒼茫邈遠(yuǎn)。仲殊寫這個“紅樓西畔”獨自憑欄遠(yuǎn)眺的女子,隱去了她的容色、衣飾、姿態(tài)等細(xì)節(jié),讀這兩句詞,我仿佛看見,女子溫柔而略帶憂郁的目光掃過朱紅的欄桿,掃過寂寞的檐角,最后定定地望向暮靄漸漸升起的地方,她徙倚于小樓西畔,并不為了見那紅日西沉,只因行人往西邊更西處去了。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遠(yuǎn)行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蔓延至天邊的草色里,她的眼里漸漸起了霧,迷離而恍惚。
閑愁萬端,無可消解之時,應(yīng)時灑落的雨像是寓言。正是梅雨季,癡云不散,雨絲冥冥,和黃昏一起織起了愁網(wǎng)。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里也寫“試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綿密的梅雨也有煙一樣的質(zhì)地,像是掙不脫的哀愁。而如果想聽雨聲來消愁解悶,最相宜的是被稱為“雙清”的芭蕉與竹。張潮《幽夢影》里說“蕉與竹令人韻”,李漁的《閑情偶寄》里亦云:“蕉能韻人而免于俗,與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未免掛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圖,且能使臺榭軒窗盡染碧色,‘綠天之號,洵不誣也?!敝偈鈱杜c竹并不厚此薄彼,他讓芭蕉、鳳尾(即“竹”)都入了詞,蕉竹皆碧色可喜,連這兩句詞似乎也染上了翠色。蕉葉舒展,雨落點滴霖霪,雨聲切切如私語;雨滴穿林打葉,竹間發(fā)出清響,像是與蕉葉上雨聲相和。風(fēng)來森森鳳尾搖動,竿竿挺秀之竹婆娑曼妙,“個”字竹葉讓雨濯洗得潔凈,短葉上凝聚的雨珠也隨風(fēng)墜下。梅雨瀟瀟,雨聲亦瀟瀟,如此清絕,如此愁絕。天色漸暗,蕉綠竹青都看著不大分明,雨聲留到不眠夜里在枕上細(xì)細(xì)聽、慢慢想吧。
這是潮濕的季節(jié),而“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劉以鬯《酒徒》),所有的愛情與憂愁也是。年年春紅落盡后,梅雨便泠泠地輕叩窗紙、門扉與屋瓦了。芭蕉舒卷余清,修竹搖曳有情,女子的青春還在,依然有舊年容色,藏在蕉陰竹影里的心思又何曾改變?思念如塵如雨,像春天絕塵而去時帶走的芳華?!按翰还堋比齻€字似嗔實怨,一片春心全沒了著落,春盡花落,韶華能有幾時,舊時光里沉淀的眷戀與愛意竟是空付了——詞就這樣在女子的心語中煞了尾。全詞的情、寂寞與失落都不濃烈,也沒有太多現(xiàn)實生活的痕跡,卻也柔婉可人,繾綣動人。仲殊這首的艷詞沒有感官的誘惑,沒有柳永詞的俚俗情趣,而有幾分空靈意味。
讀這闕《玉樓春》,不知情由何而起,也不必問情歸何處,只需聞香,聽雨,感知一個寂寞女子的細(xì)膩情思。只是,這在花間、南唐與北宋士大夫筆底常見的小兒女情思,竟出自“檻外人”之手,還是會讓一些讀者有不適感?!扒橹?,正在我輩”,與出家人何干?這個被蘇東坡稱作“胸中無一毫發(fā)事”的和尚,為何要寫這些紅塵俗念?
僧人本應(yīng)離情,忘情,而仲殊“風(fēng)流蘊藉,不減少年,然恐非蓮社本色也”(明代田汝成語)。唐宋詩僧頗眾,但寫詩的多,作詞者少,大約與“詩莊詞媚”詩詞格調(diào)不同有關(guān)。僧人可以借詩談空說無,參禪悟道,比如唐時寒山、拾得;也可感慨世事滄桑,感懷歷史遷變,感嘆人生無常,比如唐末棲一。而詞“要眇宜修”,張炎也說“簸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比起詩來,詞更宜于表達(dá)幽微深細(xì)的情思,更擅長表現(xiàn)吟風(fēng)弄月之趣、男女相思愛戀之情。這樣一來,作詞的僧人自然寥寥,《全宋詞》現(xiàn)存僧人詞作除仲殊的之外,僅有如晦1首,祖可1首,圓禪師1首,則禪師1首,惠洪21首,仲殊留詞最多,堪稱“詞僧”。仲殊也并不是全力寫艷詞,他的詞作涉及懷古、詠物、祝壽、即景感懷、歌詠山河等等題材,這與其出身、性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仲殊早年因放浪而生出禍端,此后雖冷了心腸,但到底并非悟道而入佛門,他對世事不能忘情,故作詞不避男女情愛;他性情坦蕩,不拘禮法,時有“醉學(xué)吳兒,狂歌亂拍,蹁躚雙袖”(《醉蓬萊·驟西風(fēng)凄慘》)的狂態(tài);他喜歡游歷,登臨勝跡時,也會懷想“建康宮殿,燕子來時”(《訴衷情·楚江南岸小青樓》),悵望“六朝舊時明月,清夜?jié)M秦淮”(《訴衷情·鍾山影里看樓臺》),感慨“淥水畫橋沽酒市,清江晚渡落花風(fēng)。千古夕陽紅”(《南徐好》);他交游廣闊,“酒滿霞觴,期君眉壽,千歲與披衿”(《念奴嬌·延陵福緒》)是他對朋友的誠摯祝福。他這樣一個被深深傷害過的人,依然能敏銳地感知世間情熱,“酒有盡時情不盡。日長只恁厭厭悶”(《蝶戀花·開到杏花寒食近》)詞句里分明有訴不盡的愛意與悵恨;他愛山容水態(tài),詞中自有“長橋春水拍堤沙。疏雨帶殘霞”(《訴衷情·長橋春水拍堤沙》)的畫意詩情;他愛世間風(fēng)流,在恣游中也不忘“三千粉黛,十二闌干,一片云頭”(《訴衷情·涌金門外小瀛洲》)和“門外秋千,墻頭紅粉,深院誰家?”(《柳梢青》)這樣的旖旎風(fēng)情。一些流連光景的詞句,如“莫負(fù)春心,快飲千鐘罷。春在燕堂簾幕下。年芳不問東君借”(《鵲踏枝·一霎雕欄疏雨罷》),亦有北宋士大夫們典型詞作的味道。
如此說來,仲殊對塵世的愛是本真的。出家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凡心不泯的他,依然在“人間”領(lǐng)味一切冷暖苦甜。同是才子出家的弘一法師,“一念放下,萬般從容”,棄絕俗念,而最終“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這仲殊萬難做到,他與蘇曼殊是多情人,又都是傷心客,他作艷詞是否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