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沁
淺霧云靄環(huán)繞在西安城的上空,成群早起的鳥兒穿行其間,隆重地拉開了一天的帷幕。鐘樓的古鐘每個小時準時響起的清脆而有穿透力的鐘聲,像有形的煙霧一般竄進西安城內(nèi)的各大深巷之中,填滿了空氣的縫隙。還沒來得及熄滅的街燈投下影影綽綽的光暈,供這輕霧在城市上空跳躍旋轉(zhuǎn)。一個巷子接著一個,錯綜交織,讓整個古城變得曲折婉轉(zhuǎn)。
冬日里的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我把書包朝沙發(fā)上一扔,卸掉了一身的“枷鎖”,一步跨出溫暖的室內(nèi),站在陽臺上。
借著暮色,我俯瞰著這個城市。
現(xiàn)在的西安四通八達,現(xiàn)代化的馬路成為了城市的主干道,把西安城規(guī)整得四四方方,使那些曾經(jīng)連通市坊的小巷只余作了待人們探訪的古跡。
即便如此,在我心中仍有一個小巷是最美的,像我心尖上的那抹白月光。
奶奶的老房子位于一條幽深卻熱鬧的小巷中,街坊對戶都是一個個的自家小院。每當午后或者黃昏,家家院門大敞,每個院子都有老人小孩搬著小凳,坐在門檐下談天說地,嬉笑玩鬧。
小時候的我,總會在放長假的時候住在那里。
每日里,閑來無事的我也學(xué)著別人,搬個木頭做的小凳子,坐在門口,對著大門外的那一棵不知年歲幾何的石榴樹想象著:千百年前,樹下是否也曾有過一頂火紅的轎子,抬著一個女子吹打著走過?千百年以后,它又陪伴了尚且年幼的我。那樹下有一個灰黑色的石頭棋盤,總有幾個老大爺會從自家拿來象棋,趁著日色正好,拼搏廝殺一番,消磨半日時光。
待到?jīng)]人的時候,我就呆呆地看著斜斜的日光透過層層樹葉的縫隙,灑滿半個棋盤,而中間的那條楚河漢界正好是明暗的交界處。云落楚天闊,流光轉(zhuǎn)動,從一邊落到另一邊。夏日里的浮光掠影,氣定神閑地讓我數(shù)著春秋,也跟著悲喜。
夏天是多雨的,每當淅淅瀝瀝的雨點隨著暑風落在地上的時候,平日里吵鬧的小巷仿佛突然被噤了聲,嘶鳴不休的夏蟬也閉了嘴。片刻過后,有人按下了播放鍵,巷子里便又吵吵鬧鬧了起來。來回走動著的都是忙著收攤的小販,大小不同的木輪子軋過青石磚,“咯吱咯吱”地響,留下一道道不為人所察覺的細痕。糖葫蘆味兒、餛飩味兒、白菜味兒就著雨天里泥土的清香,在我幼年的回憶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巷子里到處都是拉卷閘門的聲音,人人都想趁著這場大雨,坐在家里捧一壺熱茶飄香,等著雨過天晴。
那時的我就喜歡坐在門檐底下,看著對面圍墻青瓦上的一小片綠葉,順著水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隨風東西。等到終于滑到了邊上時,卻只向檐外露出大半,還遲遲不肯落下,仿佛不舍離開這屋脊高處,不舍這可以隨心遠望的地方,只等一顆大水珠砸了上去,它才終于像只小船一樣順著檐邊的“小瀑布”落在了石榴樹下的泥地上,等待著化作養(yǎng)料,等待著奉獻自己的碧綠光澤,等待著下一年的重置高處,順著水波,委心任去留。生生死死,輪回不休。而潑灑在青石磚上的雨水向四處流去,卻不知進了哪家的院落,滋潤了哪家的嬌花。
十年前的冬天,西安城內(nèi)還是會下大雪的,那時的雪,厚得可以沒過一個五六歲小孩兒的腳踝。每到下雪天,奶奶怕我凍著,總不允許我出門,我卻常常趁奶奶做晚飯的時候,披著新年時買的喜氣洋洋的小斗篷,提著奶奶給我做的紅色小燈籠,小心翼翼地點上蠟,迎著冬日里的月色,悄悄地就出了門。
天色已暗,路上沒什么人,月光卻是明亮的。世人都說,月華本是離人淚,又不知這本該家家團圓的日子里,又有多少游子奔波在外,空留這滿目月色。
巷中遍地的盈盈白雪積在一起,就像一大塊完整的奶油蛋糕,一腳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連地都碰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二色,檐上的雪與被一片一片白茫茫蓋住,只露出一條邊的青瓦,同著飄飄揚揚的雪花,把這天地皴擦點染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畫,是那與天同高,與地比寬的人間絕色。各家門前掛著的,向周圍散發(fā)著暖光的燈籠是這畫間唯一的一抹亮色。
我在巷中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撲騰著走,走到巷子的那邊,再回身走到巷子的這邊,留下一串串跳躍的音符似的腳印,看似雜亂無章,卻實在地奏出了我那時心里自由、無拘無束的樂章。來來回回,不知疲累,直到奶奶跑出來,牽著我被凍得通紅的小手,把我拉回了家里。在暖和的屋子里,我甩著頭上雪融化后沾留的水滴,興沖沖地給奶奶講著那攝人心魂的景色,手腳并用,生生地給她描繪出了另一番人間不曾有過,世人未曾見過的仙境。
奶奶給我擦著頭發(fā),只是笑。
春天仿佛來得那么晚,而雪又消得那么快。春風徐過,熨帖心胸。巷中早已坑洼不平的青石磚上積起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鏡子”,以青石為框,以水為鑒,微風一吹,波光瀲滟。
常有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對著那“鏡子”擺弄額前的劉海,偏要把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腦門正中才甘心,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常有理著寸頭,穿著大背心的小男孩一步一跳,踏過每一面“鏡子”,破碎的“鏡片”泛起漣漪,水花四濺,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常有步履匆匆的中年人,在快步跨越時,對著“鏡子”匆匆瞥一眼早起精心修飾過的儀容,再步履匆匆地拐過巷口,上了大街,擠進紛擾的世界;常有拄著拐杖的老年人不忍破壞這倒映藍天碧草的“鏡子”,處處略顯笨拙地躲繞,引得前面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停下腳步,咯咯地笑個不?!?/p>
那時的日子就像寫文章一樣,詩情畫意的景色只是開頭,而那些與小巷朝夕旦暮的相處,才是那如數(shù)家珍的內(nèi)容。
日月往復(fù),年年的我都會在這個巷子里,伴著那石榴樹的年輪又增一圈,看著那雨中的敗葉起起落落,踏著越來越薄的積雪,照著日漸縮小的水鏡。
再后來,繁重的學(xué)業(yè)再也不允許我在這小巷中偷閑度日,每天坐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每天幫奶奶在院中澆花時也不忘朝巷中張望,每天幫那棵老石榴樹仔仔細細地數(shù)著落葉,聞著四處飄逸的香味:冰糖葫蘆味兒,餛飩味兒,白菜味兒……
突然,我眼前閃起了一道亮光,那是一條新建成的商業(yè)街,到了晚上,它亮起仿佛想要照亮黑夜而開的燈。像是為了回應(yīng)現(xiàn)代城市的主題,它拼了命顯得自己燈紅酒綠,充滿摩登感。整條街上的年輕人們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我再向那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而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開始陌生的地方望去,那條小巷被包圍在一圈燈火通明的現(xiàn)代商業(yè)街中央,顯得那樣黯淡無光,絲毫引不起人的注意,若不是對它曾那樣熟悉的人,又怎會知曉它的存在?想必那老房中的小凳早已落滿灰塵,院中再也不會出現(xiàn)奶奶端著飯碗到處抓我吃飯的場景,再也沒有一雙布滿歲月痕跡的大手拂上女孩烏黑光亮的頭發(fā),再也沒有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咯咯的笑聲在巷中回蕩……
又一陣砭骨的冷風吹過,露在外面的眼皮和鼻子都被凍得沒了知覺。我呼出一口熱氣,想暖暖我的鼻尖。卻不想,太熱的蒸汽竟熏濕了我的雙眼。眼中朦朦朧朧,所有的燈火在我的眼里都變成了光斑。我趕緊搓著手,跺著腳,回到了室內(nèi)。
匆匆離去的我卻沒發(fā)現(xiàn),一顆水珠砸在了陽臺的地板上,向四面濺去。
刺骨的寒風下,很快便沒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