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溪的冰
讀到嚴歌苓的一篇文章,里面有這樣一段:“媽媽是個那么健壯的人,一副爽脾氣,怎么可能患上這樣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總是不容分說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擁擠的人群里給我開道……”
眼淚嘩啦啦流下來,因為我的媽媽,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給我開道。
那年夏天,我因病高考失利,只好去縣城復(fù)讀??釤岬慕值?,太陽暴曬,車流如織。媽媽幫我扛著笨重的箱子,我背著一只簡易輕便的袋子懶洋洋地跟在她后面。媽媽生活在偏僻農(nóng)村,這應(yīng)該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勢的車流與人潮,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要穿越一條寬闊馬路,突然,媽媽用一只手費力地扶著肩上的箱子,另一只手猛地牽過我的手,試圖借助箱子的體積給我開出一條安全通道。那一刻,我只覺得她好笑,今日憶起卻淚眼婆娑。在媽媽看來,小縣城的車流與人潮太兇猛,保護女兒是她的條件反射,雖然當時我已18歲,比她高,比她壯,比她多見了世面。
畢業(yè)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有一年冬天,媽媽從家鄉(xiāng)千里迢迢來看我。
那時家鄉(xiāng)沒有直達南京的火車,最直接的方式是坐長途汽車,但姐姐和弟弟覺得這樣不安全,因此勸媽媽不要長途跋涉了。但媽媽堅持要來,她的原話是:“你們讓我去看看她生活的樣子,看完后即使我立刻就死也算瞑目了?!?/p>
那時我租住在南京長江大橋下的一個老舊小區(qū)里,白天我去上班,媽媽獨自待在門窗緊閉的家中幫我做家務(wù)。她聽不懂南京話,普通話也聽不太明白,因此顯得有些緊張,不愿與人打交道,雖然小區(qū)花園里到處坐著和她年齡相仿的老人。
周末,媽媽說我床上墊的褥子太薄,問周圍是否有彈棉花的。我想起一位同事辭職回老家前曾送過我兩床老棉花被,說是從新疆來的棉花,重新彈一下做褥子特別好。
小區(qū)外的菜市場有彈棉花的,幫我們彈好后正好是買菜高峰期。一床十幾斤的笨重棉花胎,店主遞到我手中,媽媽卻一把奪了去,朝我說:“你跟在我后面走!”她是覺得,我穿得那么光鮮時尚,抱著這老式棉花胎,肯定會覺得難為情,因此一定要替我扛下這個包袱。
媽媽扛著它,大步流星地穿越熙攘買菜的人群,跨過一個個攤位,走在前面給我開道。此時,她好像一點也不因為環(huán)境陌生而緊張了。我有點羞澀地跟在她后面,看著她有些滑稽的身影,瘦小卻蓬勃著力量,只覺得心里很暖。
直到家門口,媽媽才回過頭來看我。直到現(xiàn)在,只要看到棉花胎,我總會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媽媽扛著笨大的棉花胎給我開道的身影。
媽媽給我們另一種開道的方式,是攬責和貼金。
生活中,如果我們不小心得罪了哪位親朋,媽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攬下責任:“是我考慮不周,要孩子這么做的,都是我的錯?!?/p>
如果我們出現(xiàn)失誤,造成損失或殘局,擔心我們會被人看作笑話,媽媽也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說是她的問題。
只要她能攬下的責,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一張老臉,面子丟了無所謂,人家恨也無所謂,但你們不行,你們的路還長,所以有什么問題你們就往我身上推?!?/p>
另一方面,媽媽喜歡把家中幾乎所有的收獲與成績都貼到我們身上,有些事,她花掉九牛二虎之力做成它,跟別人談起時,卻會毫無保留地把功勞拱手相讓給她的兒女。
當然,媽媽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婦人,能力有限,很多事她替我們攬不了,能給我們貼的金也較稀薄。但是,任何時候,她準備著為我們挺身而出。
這份愛,這種姿態(tài),這輩子不會再有別人給我們。
從小,我們就與爸爸的交流很少,我甚至不覺得他有多愛我們。
我考上大學(xué),他主動提出送我,我不稀罕,但他巴巴地要送,還準備了一年也難得穿一次的白襯衫。長長的車程里,我們幾乎零交流。
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長年耕于農(nóng)田的爸爸顯得土氣而笨拙,但在報名、交錢等流程中,他總是在擁擠推搡的人群里用充滿農(nóng)作印記的粗糙手臂給我開道。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相信“女兒是爸爸的公主”。
隨著父母日益老去,我慢慢認為只剩下我來保護他們。
媽媽身體不適,我?guī)结t(yī)院檢查,是夏天,熱氣翻騰。我走在前面,只想著快點跑到陰涼之處,她拖沓著腳步跟著我,身上還背著個監(jiān)測心臟的儀器。但是,當要過馬路時,她還是會縱步上前來試圖給我開道。她去做B超,在過道里等待,我因臨時有事遲到一會,看到我站在門口被人群堵住,她鉆過來給我開道。在做CT時,醫(yī)生埋怨我沒有照顧好媽媽,媽媽一個勁用蹩腳的普通話替我辯解,說是自己笨……
去年臘月,爸爸大病一場。在醫(yī)院急診室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黃昏時ICU才有床位出來。我和姐姐站在兩側(cè)推著他的病床往ICU走,路上人流來往,我們推得十分費力。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突然費力地提醒我們:“你們讓我的床在前面開路,你們走我床后?!蔽液徒憬阆嘁暉o語,此刻,這個即將要進ICU的老人,還在想著給我們開路,用他的病床。
也就是說,從來就沒有只剩下子女保護父母的時候,只要活著,哪怕還有最后一口氣,我們的父母,也會想著怎樣盡可能減少我們的人生阻力。
幾年前的春天,外婆去世,送葬的路上,我們一幫孫兒輩急匆匆走在靈柩前面,管事的大爺生氣地大聲提醒我們:“要慢慢地走,不要你們開道,只需要你們表達戀戀不舍。”
后來我公公去世,晚輩們也急匆匆地在靈柩前跑,同樣有鄉(xiāng)人大聲提醒:“慢慢地走,要依依不舍?!?/p>
是的,即使在最后時刻,替子女開道、保駕護航一輩子的老人,他們索求的,也不過是一份不舍和依戀的感情。
有人說,衰老,是從父母離去的那一刻才真正開始的。在老一輩人的規(guī)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是不能說自己老的。為何不老?因為還有人在前面給你開道,即使體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愛,從不曾減弱。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