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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家堡子(中篇)

        2019-07-17 04:31:04馬金蓮
        清明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堡子洋芋伙計

        馬金蓮

        你得去一趟塌堡子。馮金寬說。本來我和父親已經(jīng)站起身要告辭,我的右腳都邁出防盜門了,馮金寬的話把我們拽住了。父親首先停下,又扯一把我胳膊,我也只好把邁出去的腳收進(jìn)門。我們爺兒倆再次站在馮金寬家沙發(fā)跟前,準(zhǔn)備繼續(xù)聆聽家族內(nèi)官銜最高的前市人大副主任的教誨。

        之前這教誨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五個小時,這期間我們喝掉了很多水。我沒少跑廁所,前后三次,跑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實在憋不住,不然我也不愿在本族內(nèi)最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暴露自己過早就衰退的前列腺功能。

        我們談的是大事。關(guān)乎馮姓這一姓氏的淵源、演變過程、歷代英賢、支族源流、分布情況、目前生存現(xiàn)狀等,需要挖掘、收集、整理和編輯大量的珍貴資料。干好了,是承前啟后的大事,馮氏一代代的后人在追根溯源的時候,都會感念我們這一代人的好,會記住我們這些人的名字。所以,我們做的是大事,對于馮氏這個姓氏,至少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來說,極具歷史意義。

        這都是馮金寬老人的原話。

        其實五個小時的長談中,幾乎都是他在說,父親點頭,我發(fā)呆。因為我對這事沒興趣。可既然那么遠(yuǎn)被通知到趕來了,父親又比我重視,他滿口應(yīng)承,大包大攬地替我答應(yīng)下來了,我總不能當(dāng)著馮金寬的面直接駁父親的面子吧,所以我只能陪綁一樣陪著枯坐了半天。

        聽馮金寬的意思,修家譜這個事,是要載入馮氏家族史冊的,是彪炳千古的大事。只要我們好好干,一定會干出個名堂的,至少能讓生活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的所有馮姓人刮目相看。他說得很激動,調(diào)門高昂,神采飛揚(yáng),唾沫星子亂亂地飛。他描述的前景確實很誘人,他說得高興,我父親聽得更高興,兩個老人沉浸在同一幅美好畫卷里??晌揖褪翘岵黄鹁瘢犞犞€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是都已經(jīng)說好了嗎?大致的方向和框架馮金寬已經(jīng)構(gòu)思成熟并且一一列舉在一沓子白紙上,一切就都明確了,也就好辦了,這一點我其實挺佩服這位自己把自己封為家譜編撰委員會總顧問的前市某局主任。他已經(jīng)把任務(wù)進(jìn)行了最翔實的分解和分配,至于還有什么問題,那也只能是實地搜集的過程里可能遭遇的,已經(jīng)說好了,到時候如果有問題我可以隨時隨地給馮金寬打電話請他示下。

        想不到我們還沒走,他就有新指示了。

        塌堡子那地方你不要看塌七澇八的不咋打眼,有歷史哩,照片要是拍好咧,挺厚重的,你得專門跑一趟。馮金寬的目光越過我父親,不看他,直接看我,他在給我下命令。

        我有點傻,看父親,我不明白這忽然又從哪里冒出個塌堡子來。

        馮金寬似乎察覺了我的走神,他遞給我一個小筆記本,里頭寫著他列舉的十五個地名。我不由得再次敬佩這位家族內(nèi)威望最高的老人,他的字寫得真好,方方正正,一筆一畫,絕沒有半點馬虎。每一個地名下面都標(biāo)注出具體在哪個縣哪個鄉(xiāng)鎮(zhèn)哪個村,是自然村還是行政村,從市區(qū)出發(fā)怎么到達(dá),甚至連具體采用什么交通工具最便捷經(jīng)濟(jì)都標(biāo)了出來。

        比如一個叫野狐崾峴的地方,他寫道:從西吉縣出發(fā),到興隆鎮(zhèn),有班車,也有私家車。到興隆鎮(zhèn)換私家車或者可以搭乘農(nóng)用車、摩托車,往西邊山里走,到公易(原公易鄉(xiāng),后在鄉(xiāng)鎮(zhèn)合并中撤鄉(xiāng),并入興隆鎮(zhèn)?,F(xiàn)為公易行政村),再去新合行政村,到新合村打問野狐崾峴,村人都知道,在新合村西北邊,是和甘肅省接壤的一個小自然村。

        他甚至列出這一趟出行來去需要花費的交通費和食宿費用,還留了當(dāng)?shù)卮甯刹康穆?lián)系方式,說如果有必要可以聯(lián)系尋求幫助,到時候就報上他的大名,當(dāng)年他下鄉(xiāng)時和那兒的村干部挺熟。

        這本筆記本看得我脊背上偷偷冒冷汗。已經(jīng)把工作布置到這么細(xì)致的地步,你說我還有膽量偷懶糊弄嗎?肯定糊弄不過去。

        我雙手接了馮金寬遞過來的筆記本,連連點頭,表示自己這個暑假不休息了,專門跑這事,一定把這十五個地方都給一一踏遍,完成所有拍照和搜集任務(wù)。

        馮金寬再次強(qiáng)調(diào),不光要拍這個村子的形貌,還有所有馮姓的人家——記著,每一戶每一家都要拍,包括他們家的院子房屋,還有他們的家人,來個家庭大合影。最好把嫁出去離得不遠(yuǎn)的女兒們也喊回來合影。還有,寫清楚每一戶家庭的人口關(guān)系,包括祖爺爺輩兒、祖太爺爺輩兒的來龍去脈。

        我有種想哭的沖動。這活兒怎么越布置越瑣碎了呀?他當(dāng)初給我父親打電話時不是說只去幾個地方拍拍照片嗎?

        能接受這樣的任務(wù),我父親很高興,長談的過程里他一直樂呵呵地聽著馮金寬發(fā)表高見,好像小學(xué)生在聆聽最受人尊敬的老師講課一樣。聽到高興處父親還嘩啦嘩啦地搓著結(jié)滿繭子的老手,仿佛在為他作伴奏。

        看著老父高興傻了的模樣,我就沒勇氣出言拒絕,也不忍心。我看出來了,這件事馮金寬能找到我,委托給我,說明我這個窮教師對于我們家族還是有一點用的。我不能像別人一樣掙大錢當(dāng)老板,但我肚子里喝的墨水也還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所以我父親自豪,他半輩子在馮金寬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人家是官兒,他倆除了孩童時候光著屁股在一起玩耍過,后來人家上了高中、大學(xué),再后來工作,沿著官路一直往上走,越走越高,而我的父親,這輩子的人生軌跡,就是一直守著我們村兒,走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縣城,我們市,他這輩子就去過兩次,一次是那年做膽囊摘取手術(shù),一次就是這次接到馮金寬電話叫他進(jìn)城。

        馮金寬能找我分派這個活兒,我父親是很激動的。他不等我表態(tài),就搶著給我把活兒包攬下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馮金寬給我擺手,你記著,塌堡子咱就取個景,放一張照片在家譜當(dāng)中就成咧。塌堡子的人,還有那些過往的事嘛,就算咧,不往家譜里寫咧。

        我點頭,不寫就不寫,不寫說明不重要嘛,不值得進(jìn)入家譜。

        從馮金寬家出來,我問父親,塌堡子,我咋沒聽說過?

        父親沒說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覺得奇怪,仔細(xì)看父親。

        父親也看我,說,我覺著還是寫一寫嘛,咋能不寫哩,聽老輩兒說,那地方生活過我們馮家三輩人哩,是我們老先人從南邊剛上來時扎腳的地方,也是一步步富起來,成了富漢的地方。

        我很吃驚,居然有這么個地方,我怎么從來都不知道。

        父親似乎后悔了,搖頭,要不你還是聽你主任伯的吧,他說不寫就不要寫。我只能跟你說,塌堡子在哪達(dá),你有空了去拍一下,多余的事就不要深究了。

        父親這么一說勾起了我的興趣,第二天我就背上相機(jī)出發(fā),按照父親指點的路線去找一個叫塌堡子的地方。

        這地方確實不好找,我先坐班車從縣城來到鄉(xiāng)里,再從鄉(xiāng)街道出發(fā),往一個叫羊圈門的地方趕。等我站在羊圈門這個行政村村口時,我迷路了,問了好幾個人,沒人知道塌堡子。我打開手機(jī)里的高德地圖,給自己站立的地方定位,然后把地圖放大,以羊圈門為中心,在附近尋找塌堡子。找了一圈,沒這么個地名。

        我換個思路,問路人,這村里有姓馮的嗎?

        有。一個婦女懷里抱著娃娃,歪著頭想了想,往一道山頭一指,就那兒一戶,馮豁嘴,上了那個山咀咀,下去山窩子里就是。

        望山跑死馬,這話太有理了。眼看婦女指的地方近在眼前,可我甩開大步走了足足一個小時,才爬上山嘴嘴。站在高處往下望,三面環(huán)山,中間一大片開闊的平地,看來以前這里都是耕地,退耕還林后田地里長滿了山桃樹和野草,只有最中間幾塊地還有人在耕種。耕地往后,快要靠近山根的平地上,有一圈低矮塌陷的土墻。遠(yuǎn)遠(yuǎn)打量一陣,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圈土墻的模樣,分明就是一個老堡子坍塌后的遺址。

        難道是塌堡子?

        管它呢,我先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拍攝,取了幾張全景,然后撒開腿往下跑。

        一群羊擋住我的去路。羊群像雪片一樣撒在黃土背景上,這構(gòu)圖拍出來肯定美,我趕緊對著羊群拍攝。

        剛咔嚓了幾下,羊群后跑出個老漢。老遠(yuǎn)喊,我剛要出門,這就趕回去,你就不要給我罰款了成嗎?

        我這幾年常跑鄉(xiāng)里,自然聽得懂老漢的話,他把我當(dāng)成專管封山禁牧的鄉(xiāng)干部了。

        我一眼就看到老漢的上嘴唇是兔唇,他應(yīng)該就是婦女說的馮豁嘴了。

        我趕緊笑,不是,我是來尋塌堡子的,大爺您是不是姓馮?

        為了讓他相信我不是抓羊的干部,我掏出身份證給他看。

        他很認(rèn)真地看完,翹著嘴笑了,說他不認(rèn)字,但這個馮字熟著哩,世上的馮姓都一樣,是一家人。

        他對我頓時熱情起來,說找塌堡子碰上他,算是找對人了。趕著羊掉個頭,我們向塌堡子走去。

        老人很健談,我還沒有問,他就主動給我講起了塌堡子的故事。

        世人常說富漢鋪氈,窮爛娃滾精席。對于馮家堡子的人來說,羊毛氈是金貴家當(dāng),能隨便鋪著羊毛氈睡覺的人,是命大有錢的人。

        一頁四六新氈,平展展鋪在小炕上,幾乎把整個炕面都占據(jù)了。馮爺睡在今夏剛搟成的新氈上。新奶不喜歡鋪新氈,不綿軟,扎人,屁股坐著扎屁股,身子睡倒扎身子。她說就像有數(shù)不清的大頭針,在齊刷刷往人的肉里扎呢。

        那是你肉嫩——馮爺望著新奶的臉,說,細(xì)皮嫩肉,掐一把冒水,我的心肝寶貝喲。

        新奶故意板起臉,一把打掉馮爺?shù)睦鲜?,嬌滴滴嗔怪,不鋪羊毛氈不說明咱窮啊,偏偏要鋪,看看,我胳膊都是紅的,全是氈毛扎的。

        馮爺不看她胳膊,而是使勁地?fù)u頭,一顆嚴(yán)重禿頂?shù)拇竽X袋,在彈性良好的小肚皮上滾來滾去,像一個調(diào)皮的皮球。

        新奶咯咯笑,她有癢癢肉,就在肚子上。

        既然馮爺不提換掉新氈的事,新奶就不敢十分堅持,畢竟馮爺?shù)钠庥袝r候還是挺大的。她跟他爭辯,甚至拿話搶白他,那都是他心情好、不生氣的時候,要是哪天她沒看清臉色,猜錯了心思,哪句話惹到他,情況就不太妙。

        新氈確實很扎,尤其夜里,脫光了伺候他。她嬌嫩得豆腐一樣的肌膚就像滾在千萬根鋼針上,第二天在光亮處偷偷看,嫩白的皮肉上密密麻麻都是紅紅的小疙瘩。

        新奶就暗暗地盼望馮爺不要來這里過夜,至少,不要來得這么勤。他不來,她就可以把新氈卷起來,睡在軟綿綿的棉褥子上。

        偏偏馮爺最留戀的不是大奶奶的上房,而是她的小廂房。

        你說,像啥?軟,香,彈勁大,像大大的草攤,最適合騎馬狂奔啊。

        新奶擰一把馮爺?shù)亩?,嬌嗔,老不正?jīng),小心叫人聽到。

        能有誰?馮爺哈哈笑。

        話剛說完,門口有人喊了一聲老爺。

        雖然是很輕的一嗓子,但卻驚了馮爺,頓時敗了他的興,他有些沮喪地?fù)纹鸩弊?,啥事?不能等我有空兒啊?/p>

        門外的伙計猶豫著,想走,又不敢走。

        究竟啥事?

        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湊近門口,說今年秋天雨水多,洋芋蘿卜長得好,那四十畝洋芋和洋芋當(dāng)中夾種的蘿卜,王掌柜說能挖一座山。前兒才開始挖,一個地邊邊子挖出的洋芋和蘿卜,就比往年的五六畝還多,王掌柜說恐怕到時節(jié)沒地方放。

        馮爺歡喜得一骨碌坐起身,問,真這么多?都要沒地方放了?不是有窖嗎?兩口大窖多少洋芋裝不下哩,這些年就從來沒有裝滿過。

        王掌柜說就怕加上那兩孔窯兩口窖,還是不夠。眼看秋尾巴后面就是冬,這一入冬,霜就來了,洋芋蘿卜要存不好,就會凍著傷著。

        這倒也是啊,馮爺慢慢溜倒,大腦袋重新枕到新奶肚皮上,碾來碾去地滾。終究是上了年歲的人,這一發(fā)愁,額頭鬢角的皺紋就全顯出來了,密密麻麻,把一張臉擰成了麻花。

        收成好還不高興?。啃履虛崦@顆白發(fā)占了大半的腦袋,試探著問。

        你個婦道人家,跟你說了也是白說。唉,這事,還真有點愁人吶。馮爺嘬著嘴感嘆著,爬起身,下炕穿鞋。我得去找王掌柜商量,這真要挖出兩座洋芋蘿卜山,我看得早想辦法。

        老爺,新奶黏在身后,光腳趕下炕,吊在老漢胳膊上,撒嬌地說,我婦道人家咋啦,說不定這事兒婦道人家偏就有辦法哩。不就是多挖了幾背篼洋芋和蘿卜嘛,愁啥,洋芋蘿卜哪里藏,窯和窖啊?,F(xiàn)在挖窯,來不及了,那就挖窖啊,多挖幾口,挖大點,挖深點,不要說一座山,就是兩座山,也給你裝下了。

        新奶身子嬌小玲瓏,聲音婉轉(zhuǎn)動聽,尤其她自愿想討老頭子歡心的時候,整個就更是一個妙人兒了。

        馮爺不走了,笑哈哈把可人兒摟進(jìn)懷里,追問,你有辦法?快說出來,只要有用,我好好還報你,叫老五下回馱鹽經(jīng)過州府的時候,專門去鋪子里給你多多地買上幾盒胭脂水粉。

        新奶小臉兒繃著,不笑,不說話,一對眼珠子黑溜溜明燦燦,含著兩包水,瞅著馮爺看。

        馮爺?shù)男念D時都要化了,趕緊笑,除了胭脂水粉,還有綢緞。福祥布莊新出的綢子、緞子,每樣給你買一匹。不,兩匹。不,五匹吧。買回來你攢著,想裁啥衣裳就裁啥衣裳,都由著你。

        新奶緊繃的小臉兒霎時像冰凍的湖面綻裂,露出一圈圈好看的笑紋。

        一張軟乎乎的小嘴貼近老爺子耳朵,說,挖窖,地址我都想好了,就在老窯門口那片崖頂下。從秋收的伙計當(dāng)中抽幾個手腳利索的,今兒就開始挖起。

        馮爺有些猶豫。在老窯門口那里挖,地勢太窄了,巴掌大的地兒,也只能挖一個窖呀。咱家這大豐收,哪是一口窖裝得下的?

        地勢兒不夠,這個也用老爺您愁?可以挖雙頭窖呀,一個窖口,下去兩個窖頭,等于挖了兩個窖——如果老爺信得過我婦道人家,就把活兒交給我,到時候我保證給你把事兒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只是,到時候你得好好謝我哦。

        新奶今年算上虛歲才二十一,自從進(jìn)了馮家堡子,吃得好,穿得好,啥活兒不用干,養(yǎng)得水嫩嫩的,渾身飽滿得戳一指頭都能冒水。

        尤其她挺起小胸脯往馮爺身上蹭的時候,蹭得六十八歲的馮爺渾身老骨頭都酥了,他笑哈哈捏住小妾的下巴,好,好,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說干就干起來了。

        窖址選在老窯旁邊,挨著崖根先挖一個圓形窖口,往下走,果然分了兩路,一路東,一路西,是兩個窖頭。

        馮爺轉(zhuǎn)悠過來,看了看,被這古怪新奇的樣式逗笑了。新奶從馮爺臉上揣摩出了老漢內(nèi)心的滿意,也跟著樂了,她越發(fā)顯出興頭來,更勤快了,響亮地吆喝著讓伙計加緊干活。

        督促伙計挖窖的新奶,因為心里頭滋潤,小臉上閃耀著瓷質(zhì)的光澤。

        還是你心思巧。那么多收成,還真把我給愁住了哇!

        馮爺捏一撮黃土試試,老臉上露出贊許的笑。

        新奶望著下院角已經(jīng)拉回來的一大堆蘿卜和洋芋,不說話,眼里卻浮動著笑影。

        今年確實是個豐收年啊,馮家的洋芋這才拉回來一部分,就已經(jīng)是一座山了,等全部都拉回來,那還了得?往年的窖明顯裝不下。

        沒想到這難題叫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媳婦就這么給解決了。

        馮爺想想就高興,一高興就沖著新奶笑,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笑得胡子噘起來,像個憨實娃娃。他邊笑邊伸出長滿老年斑的手,指向新奶的肚子,又拍拍自己的后腦勺。

        驀地,新奶的粉臉紅到了脖子??茨菐讉€伙計沒注意,她小嘴兒一嘬,沖著半空里很響地啐了一口。

        馮爺哈哈大笑。

        伙計們被笑聲吸引,扭頭來看,都一頭霧水。

        馮爺已經(jīng)笑著離開了。

        他信步走出堡子大門,一直往遠(yuǎn)處踱步。走出足夠遠(yuǎn),收住腳步回頭望。萬丈陽光從高空落下,無數(shù)光芒籠罩了他的堡子,此刻的堡子多么像一座威嚴(yán)的城堡。那是他馮家的家業(yè),是爺爺當(dāng)年帶著妻兒們落戶這里后,一點一滴勞作開辟出來的。堡子里住著馮氏一家,堡子外是二百畝肥沃的土地。這些田地自有雇來的長工耕種。馮爺從四十來歲就繼承了祖先的家業(yè),做了這深山里的一方富戶。

        如今,這二百畝土地年年給他長出馮家堡子一帶最好的莊稼,滋養(yǎng)著他馮氏一家的日子,也讓他成了這方圓幾十里娶老婆最多的男人。尤其最后娶的這個新奶,真是想起來就讓他從眼縫里露出歡笑的好女人,只要想起后腦勺枕在新奶那軟豆腐一樣的肚皮上的感受,他的五臟六腑就跟著一起顫抖。

        他笑著,反身走向堡子。進(jìn)了大門,踩著爬墻的梯架登上了堡子。站在高處四處遠(yuǎn)望,眼前又是一幅在低處看不到的宏大景象。田地里夏糧已經(jīng)收割完畢,數(shù)十個大麥摞子就在麥場上小山一樣矗立?;镉媯冋跓峄鸪斓?fù)屖胀砬锛Z。尤其洋芋和蘿卜,挖出來以后撒滿一地,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白花花的,像鋪了一層白色的蛋。

        他沿著堡墻走了一圈,越走越高興,心里有一股豪邁壓制不住地往上噴發(fā),最后他在東北邊的墻頂上站立。目光遠(yuǎn)眺,世界很大,心胸也跟著遼闊,他向著正午的太陽慢慢張開雙臂,他一點都不像快要七十的老人,就是站在高高的堡墻頭上,也是頭不暈眼不花,像二十來歲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樣。他為自己的年輕心態(tài)高興,高興讓他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的,有一種迎風(fēng)飛翔的渴望。他舉起胳膊對天長喊,嗷——我馮爺要是能窮,除非響河的水干枯!

        響河是一條大河。從遠(yuǎn)處山谷發(fā)育,一路穿山過溝流過來,從馮家堡子眼前的溝里流出山外去了。

        在馮爺?shù)挠洃浝?,響河的水從來都不曾干枯過。

        馮爺閉上眼,聽清風(fēng)在耳畔簌簌流淌,這淙淙的聲音像響河的水,更像他馮家的好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人又一代人,一直這樣平順安穩(wěn)地過著。他堅信,這種好日子會一直一直持續(xù)下去,像響河的水,長流不斷。所以他豪邁地氣壯山河地喊著,一遍又一遍。

        目送馮爺?shù)谋秤白叱霰ぷ?,新奶感覺肚皮上有一坨地方酥酥地發(fā)麻,好像老爺?shù)念^還枕在那里滾來滾去地碾。

        新奶沉浸在酥麻而羞澀難耐的感覺里,身上幾處羞于啟齒的地方都跟著酥軟起來。

        隨后她聽到了一個伙計的驚叫。是那個叫雙舌的小伙子。

        他本來蹲在下面挖,這會兒已經(jīng)站起來,手里提著?頭,一臉都是驚慌,直勾勾地看著她。

        新奶的臉?biāo)驳責(zé)饋?,有一種最陰暗處的秘密被人撞破的感覺。不過,她很快就從那張被汗水糊得一片模糊的臉上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的神情沒有一點點看破他人私密的滿足和得意,相反,他的眼里布滿了痛楚。

        新奶不由得盯住這張臉細(xì)看,他不小心一?頭挖在了自己手上。畢竟太年輕了,毛手毛腳的,這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了?

        她再看他的臉,是一張她從未注意過的臉,很年輕,甚至還帶著稚嫩。

        新奶想也沒想,就溜下窖去了。衣裳上沾滿了新土,她卻不拍打,一把抓起了伙計的胳膊,小胳膊上果然有一道傷,他失手一?頭挖的。

        這一?頭挖得深,血正往外冒。雙舌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拉上來,有人抓一把黃土就要往那傷口上按。

        不行!新奶尖叫一聲,傷這么重,黃土止不了血,雙舌,跟我走,我給你包扎。

        這個——雙舌一臉為難。作為伙計,有了七災(zāi)八難,咬咬牙就扛過去了,哪有主家這么關(guān)心的?況且這主家還是個年輕女人。

        有人推一把雙舌,去吧去吧,新奶好心照看你,你就去吧。

        雙舌迷迷糊糊的,跟著新奶往她的小廂房走。

        人傷了,活兒不能停,有人跳下坑繼續(xù)挖。狠狠挖幾?頭,說人命苦了真是沒辦法,原以為雙舌這小子一?頭挖出了個金呀銀呀,不想這笨貨能對著自己的胳膊下?頭!

        嘆著氣,繼續(xù)干活兒。上頭等著吊土的伙計們笑,說他沒挖出金呀銀呀,那你來,你挖出個金疙瘩來。

        大家說笑是說笑,心里卻不約而同地想,真要是一?頭下去挖出個金燦燦的疙瘩,最好不要叫別人看到,只叫我一個人揣進(jìn)袖子里。

        雙舌回來了,胳膊上已經(jīng)包了一片布。一片細(xì)軟的新白布,包裹得很細(xì)致,一圈一圈繞在左胳膊上,最后用一根白線細(xì)細(xì)地扎住。那白線在接頭處還打了個小小的蝴蝶形狀的結(jié)。

        哇——

        伙計們齊刷刷起哄。

        雙舌你小子命好啊——

        說說,新奶房里咋樣?是不是一股香味?

        你小子走狗屎運(yùn)了,連小廂房的門都能進(jìn)去!

        雙舌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下頓時臊紅了臉,他一聲不吭掙脫同伴們,跳下坑去繼續(xù)干活。

        雙舌左手傷了,右手還能握住?頭,他一個手捏著?把,一下一下挖掘,那?頭在黃土深處發(fā)出倉啷倉啷的聲響,好像被挖掘的不是黃土,而是一窩金子銀子。金子銀子會疼,?頭劈下去,金銀在慘叫著,到處逃竄。

        雙舌剛挖了一頓飯的工夫,忽然又哎喲一聲驚叫。

        雙舌雙舌,你又把手挖了?你是叫新奶包手包上癮了,故意往手上挖了一?頭吧?

        上頭吊土的伙計油著嘴打趣。

        雙舌停下不挖了,站起身看外頭,眼神里有驚詫,說挖的不是手,是個窩。

        幾個伙計哈哈地笑,集體起哄,窩?鳥窩還是人窩?

        人窩是個下流詞兒,只有在罵人的時候才用得上。

        雙舌年輕人臉嫩,跟這些沒皮沒臉沒羞沒臊的老油子沒法對話,只用求救的目光看遠(yuǎn)處的新奶,喊,真的有個窩,不信你們來看——里頭還是熱的呢——

        雙舌輕易不會說謊。新奶趕過來了。她低頭望,窖已經(jīng)挖下去半人深,為了看清楚,她干脆扭著小腳慢慢地溜了下去。

        果然看到了一個窩。就在靠崖面的北邊,剛剛挖開的窖壁上,有碗口大,圓圓的,又光又滑。她伸手去摸,感覺圓窩墻壁的土層比她的手背還細(xì)滑。

        半崖還有這么好看的窩窩?這是啥的窩呢?就算是人花盡心思也挖不出這么好啊,真是世上的怪事。新奶驚奇地感嘆。

        說著退開半步,一腳踩上了什么,她覺得小腳底下軟乎乎的,好像是活物。

        忙挪開小腳看,黃土里有一個踩扁的蔫洋芋,孩子拳頭大小,已被踩出了水。還缺少了半個,顯然是被一?頭削掉了半邊。新奶掂著指尖夾起這個爛洋芋,念叨說還沒到冬天,咋就有凍蔫的洋芋了?

        新奶捏著這個洋芋細(xì)看,看著看著更覺得奇怪了,這分明不是個洋芋,因為擦去黏糊的土才看出來,這東西不像洋芋一樣外頭包一層皮。而且從鏟出的缺口上看,它里頭不是洋芋的樣子,是暗紅色的肉。經(jīng)過她的踩踏,流出的不是水,是一抹淡紅的血。

        新奶喊伙計給她遞一個樹枝,她一下一下地戳這團(tuán)爛肉。這團(tuán)東西竟然一下一下收縮著身子,好像它是個活物兒,能感覺到疼痛。

        這是個啥?

        新奶舉起手問伙計們。

        大家大張著嘴巴,用茫然回應(yīng)新奶的詢問。

        雙舌的驚慌這會兒消失了,也湊上前來看這似死似活的東西。

        新奶看了一會兒,似乎沒了興致,起身,拐著小小的腳走了。臨走吩咐一聲,不要耍了,接著干活兒。

        吃東家的飯,就得圍著東家轉(zhuǎn)?;镉媯兗泳o挖窖,新鮮泥土挖出來,窖口堆不下,只能往羊圈里運(yùn)送,這些綿軟的黃土正好用來墊圈。

        有一只羊死了。

        誰也說不清它是怎么死的。

        羊倌哭喪著臉匯報馮爺后,馮爺親自查看了一下死羊。他看到這只羊其他地方都好,毛色鮮亮,沒外傷,肚子卻脹成了一面鼓,口齒間隱隱有血跡。羊倌一臉惶惑地回想,說天黑前還見這羊好好的,誰知夜里就死了。死的是只瘦弱老羊也就罷了,偏偏是一只壯實又肥大的綿羊。

        死羊是常有的事,病死,跌死,草料吃多了脹死,都不稀罕。這只羊肯定是野外的草吃多了,現(xiàn)在的草被清霜殺過,吃了最容易脹肚子。

        馮爺擺擺手,叫人剝皮,羊肉喂給狗。

        馮爺?shù)难蛉镉幸话俣嘀谎?,折了一只,馮爺?shù)男闹皇巧晕⒌靥哿艘幌?,就把這事忘到腦后了。

        雙頭窖繼續(xù)往下挖。卻又有一只羊死了,與前一只的死只差了一天時間。同樣的死法,也是在夜里。沒人看見它是怎么死的。等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硬邦邦地躺在圈里了。

        把皮剝了,抬出去喂狗。馮爺揮一下手,臉色不太好看。

        平白無故地死了兩只大綿羊,馮爺再富有,也還是多少有些心疼。

        東家,這羊,能喂狗嗎?

        王掌柜在邊上提醒,說昨夜有一只狗死了,可能是吃了死羊的緣故也說不準(zhǔn)。

        你說啥?馮爺眼前一亮,狗死了?我明白了,你們這回把羊內(nèi)臟和身子分開喂狗,試試看究竟是咋回事?

        這只羊被破開了,內(nèi)臟丟給一只狗,外面的肉丟給另一只狗。

        令人吃驚的是,又有羊死了。這回不是隔一夜,當(dāng)天夜里就死的。而且不是一只兩只,是八只,整整八只。

        伙計們魚貫進(jìn)入羊圈往外抬,羊睡得展展的,四蹄朝天,似乎死前它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以這么猝不及防的速度赴死。死的全是羊群里的稍子,壯實又肥大。抬出來放在大門口,齊并并排了一溜子。

        這回馮爺不再輕描淡寫地吩咐一句抬出去喂狗,他親自帶人查看羊死的現(xiàn)場和死羊的現(xiàn)狀。馮爺看了看,看不出眉目,他派人請來莊上懂點醫(yī)術(shù)的馬郎中。馬郎中診察得很細(xì)致,好像他面對的是幾個病人。等看完,說看外形是中了毒,這時有伙計來報,一只狗死了。死的正是昨天吃羊腸子的那只。

        馮爺?shù)难廴事丶t起來,他飛起一腳踢在一只死羊的肚子上,大喊,這是有人下毒!喊羊倌過來。

        羊倌嚇得軟成一團(tuán),哆哆嗦嗦湊上前來。

        是不是你下的毒?說!馮爺喊,一個耳光落在羊倌臉上。

        羊倌是個又干又瘦的老頭兒,怕冷一樣使勁地縮著脖子,卻不躲。

        馮爺又打了幾巴掌。

        馮爺不打了,下命令,從今天起,辭了老羊倌,羊不再出圈,就在家里喂養(yǎng)。

        這天夜里起,馮爺決定守夜。入夜時分,吩咐伙計點起馬燈,明晃晃的五盞燈,掛在羊圈的四個角子上,把羊圈照得一片白。

        馮爺手里提著刀子。

        如果再有羊要死,他就宰,不能讓羊白白地死了,扔了,糟蹋了。

        伙計們陪著馮爺擠在羊圈后面一個小土窯里,強(qiáng)打起精神熬著。

        睡眼蒙眬中,猛聽得馮爺發(fā)一聲喊,驚醒了打瞌睡的幾個小伙計。他們驚醒后看見馮爺呆呆站在原地,盯著一個地方看。羊圈里一只羊站起來了,從沉睡的羊當(dāng)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它睡眼蒙眬地看著四周,似乎它自己沒弄明白自己為何要站起來。

        令人心驚的一幕上演了,只見這只羊突然跳起來,足足有一丈高,跳上去,又突然摔了下來。又跳起來,頭胡亂地摔著,四個蹄子張開,張牙舞爪地狂跳,身上的毛亂蓬蓬抖起來,它顯得肥了一圈兒,似乎身子被一張看不見的口吹滿了氣。

        這夜沒有月光,天黑沉沉的,風(fēng)從崖頂上吹下來,冷颼颼的。這時高懸的馬燈似乎齊刷刷沒油了,頓時昏暗下去。在微弱的昏暗光線下,能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就那么舞動著,幽靈一樣,毫無章法,狂躥狂跌,似乎興奮至極,又好像痛苦難當(dāng)。

        一股陰風(fēng)從每個人領(lǐng)口往里灌,掃著脊背溜過去,脊背上涼颼颼的。一個膽小的小伙計嚇得直往別人懷里鉆。群羊也被嚇醒了。幾只羊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面前狂舞的同伴,它們也顯得惶惑驚恐。

        馮爺緊攥刀子的手開始打戰(zhàn),雙腿面團(tuán)一樣往下軟,感到頭皮不知不覺中繃緊了,頭發(fā)一根根直挺挺扎起來,瞪得圓溜溜的眼睛。那只羊還在躥上奔下地折騰。在四面嚴(yán)嚴(yán)實實籠罩的夜幕下,它的樣子十分瘆人,像一個穿了件白色外衣的瘋漢在手舞足蹈。漸漸地,羊的動作幅度小下來,它終于乏了,沒力氣蹦跶了。它開始抽搐,四個蹄子一蹬一蹬,脖子極力向一邊擰過去,擰過去,不擰斷了誓不罷休的樣子。抽了一陣,羊終于軟下去了,慢慢地倒地。馮爺一個激靈,忙奔過去。羊只剩下一口氣了,卻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嘴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響,有殷紅的液體順著它的口角往下淌。

        馮爺不再猶豫,舉起了刀子。刀落下去,血濺出來,噴了他兩手,熱乎乎的,有些燙。馮爺愣愣感受著這種滾燙,有些灼痛,有些麻木,一種渺遠(yuǎn)的念頭忽然涌上心頭。他想起自己這輩子娶過的那些女人。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馮爺有財有勢,多娶幾房女人不是啥稀罕。女人當(dāng)中他最喜歡的,自然是最年輕的新奶。年輕得像一朵花,才把花苞打開,粉嫩,嬌柔,那滋味美妙得叫人真想死在那小肚皮上啊。

        就在這只羊倒下的同時,又有一只羊躍出羊群,發(fā)一聲喊,猛地亂奔起來。

        同樣的動作在眼前重復(fù)上演。大家再一次看傻了眼。馮爺靜靜看著,看到它終于力竭倒地時,他舉起了刀子。

        就在這只羊的血還在靜靜流淌,沒有淌干時,又有羊跳了出來,令人觸目驚心地重復(fù)著前面的同伴做過的動作。

        馮爺機(jī)械地?fù)]動著手中的刀子,血已經(jīng)滿滿糊了兩手,黏稠、滑膩,他數(shù)次握不住刀子,刀子滑落,沾上了血漿、羊糞、草屑。他一遍遍撿起來,在褲管上蹭蹭,接著往又一只羊脖子里切下去。刀刃鈍了,感覺刃口卷起來了。夜仍是黑沉沉的,大團(tuán)的陰云在翻動,偶爾有一顆星星從云縫里露出臉來,冷冷望一眼夜色下的馮家后院,似乎那著了魔一樣的白影子和麻木行動的黑色人影都沒什么意思,怕冷一樣又縮回去了。崖頂上的陳年老刺黑乎乎的,像無數(shù)頭野獸趴在黑暗里漠然窺探。

        這是第幾只?

        沉默中,馮爺忽然問。好半天沒說話,他的聲音聽上去木木的,好像要凍僵了。

        十一只了,已經(jīng)。

        伙計顫巍巍地答。小伙計的嗓子里竄著哭音,他在努力地往下壓。

        馮爺悄悄打了個寒噤。他覺得全身毛骨悚然。

        死亡的氣息彌漫了堡子。人們陰沉著臉,做活兒的時候腳步很輕,是那種刻意壓制的輕。正是洋芋、蘿卜流水一樣往進(jìn)來拉的時刻,堡門卻長久地關(guān)閉著。偶爾有伙計出來,腳步匆匆,辦完事進(jìn)去那門就閉上了,仿佛有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了堡子的頭頂上。

        日子艱難起來了。

        誰都心情不好,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看不到笑影。

        只有新奶有點異常?;蛘哒f,她在這特殊時段還保持了正常。她依舊愛說愛笑,那張嬌嫩的臉上隨時都有藏不住的喜悅流淌出來。

        在大奶奶看來,新奶就是個十足的狐貍精。要不是狐媚,能把個年過半百的馮爺迷惑得神魂顛倒?

        狐貍精妖得很,我害怕老漢身子吃不消。大奶奶私下給自己的兒媳婦念叨?;匚哆@話,羞得兒媳婦臉紅到了脖子根。

        災(zāi)難猝然降臨了,每個人都活在惴惴不安當(dāng)中。

        羊在繼續(xù)死,馮爺一到晚上就手握刀子守在圈里。一夜到天亮,往往宰倒十幾只。白天里,叫伙計剝皮,扔了內(nèi)臟,留下好肉。羊肉堆成了山,惹得蒼蠅成堆地來撲,黑壓壓,綠瑩瑩,嗡嗡嗡,嚶嚶嚶,看得人眼花繚亂,吵得人雙耳失聰。

        羊肉吃不完,就做干肉片。白天掛在陽光下曬,夜晚沒有陽光,就架起火用大鐵鍋來炒。堡子里積攢的硬柴一捆捆被扛來燒,五六口大禍支在臨時搭建的露天灶臺上,女人們卷起袖子,露出被陽光和火光烤紅的胳膊,不停地翻炒著一鍋接一鍋的羊肉。白天的時候,炒得半干的精瘦肉晾在大片大片的白粗布上,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堡子里攤成了一片褐紅,遍地都是干羊肉。腥膻味兒鋪天蓋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馮家堡子的上百只羊,連死帶宰,已經(jīng)折了大半了。堡子里堆成了肉山。干了的肉片沒地方藏,伙計用背篼背,裝進(jìn)本來準(zhǔn)備裝洋芋和蘿卜的窯里。女人們不分日夜地忙活,用干麥草打草磚。粗壯的草磚一圈一圈盤在窯地下,干肉倒進(jìn)去,壘成像糧垛一樣的肉垛。

        雙頭窖還在挖。新奶的紅衫綠褲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窖口邊。土越堆越多,羊圈鋪過一層,就往牲口圈里墊。松軟中略帶濕氣的黃土,鋪進(jìn)了牛圈、騾馬圈。黃燦燦的土,像金子一樣在牲口蹄下鋪延。

        牲口圈門口,過去喜歡倒背雙手緩緩走動的馮爺不見了,只剩下花團(tuán)錦簇的新奶在指揮伙計勞動。她的臉上顯出難以掩飾的滋潤。似乎猝然降臨的災(zāi)難不是降在馮家頭上,更與她無關(guān)。她什么也不關(guān)心,她只操心她的雙頭窖。這口窖是她出主意挖的,她就得一口氣讓它挖出個眉目。從這口窖上,新奶的能干勁兒一下子顯露出來了??上В藗冋χ鴳?yīng)付那一批又一批宰倒了的羊,沒有人再注意新奶的舉動。馮爺好長時間沒去新奶的肚皮上晃悠了。他整夜整夜地守在羊圈里,兩眼熬得血紅,活像發(fā)瘋的羊眼,眼眸深處隱隱含著驚恐和絕望。他不明白,大家都不明白,羊已經(jīng)長久不出圈了,為何還會中毒,還在整批整批地倒斃。

        那頭青騾子死在黃土鋪進(jìn)牲口圈的第三個晚上。人們都忙著守羊,沒人注意到牲口圈里的動靜。天剛麻乎亮,添草的伙計失魂的驚叫嚇醒了正在噩夢中掙扎的人們。

        一只大青騾子直挺挺躺在圈里。馮爺率人查看一番,騾子的死相和羊一模一樣。聽到連騾子也死了,上房里傳出大奶奶壓抑不住的哭聲。馮爺提著鍘刀守在牛圈里。幾盞馬燈懸在牲口圈門上。羊圈那里只能暫時交給伙計去守。牛和羊比,牛更值錢。一種巨大的驚恐在心里發(fā)酵,他預(yù)感到,羊死了,青騾子死了,接下來就應(yīng)該是牛了。

        馮爺?shù)念A(yù)料果然不錯。一夜間,有三頭牛被宰倒了。另外有兩只騾子死了。騾子肉回民不能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其死掉。馮家上下幾十口全部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當(dāng)中。

        半夜,哭得兩眼發(fā)昏雙腿發(fā)軟的大奶奶去后院小解,黑暗中,看到牛羊圈里燈火昏慘慘的,守夜的伙計靠住墻打盹。大奶奶抬頭對著無邊的深夜沉思。她迷茫,又無助,馮家究竟做了啥虧心事啊,竟要承擔(dān)這樣的罪孽。解手時,大奶奶往崖面下的方向看了幾眼,新挖的雙頭窖還沒成功,窖口黑洞洞的。大奶奶低頭提褲子,無意中又看了一眼雙頭窖,看到窖口邊一個白影子在動。影子身形像人,卻全身縞素,穿了死人孝衣一樣,飄飄忽忽飛過來了,隱隱地還伴有笑聲,哈哈哈,哈哈哈,似乎得意到了極點。

        沒有人知道,大奶奶是怎樣走出后院,撲進(jìn)上房的。大奶奶自己事后也想不起來,她是瘋了一樣跑出來還是從從容容走出來,或者是連滾帶爬逃出來的。據(jù)大兒媳婦回憶說,她見到婆婆的時候,她褲子還沒提起,褲帶上糊滿了糞便,臉黃得沒一點血色。

        大奶奶病了,病因不詳。一雙眼直勾勾的,逮住人就盯住對方眼睛發(fā)呆。馮家請來的大夫說是驚嚇過度,吃幾副安神藥,靜養(yǎng)一段日子就好。

        牛羊接二連三地折。家里的肉堆不下了,光剝下的牲口皮就掛滿了院子。新奶的雙頭窖還在堅持挖。站在窖口上指點的新奶昨天穿著紫衫,今天換了絳紫色的圓襟對門掐腰薄衫,她一雙小腳比昨天蹈得還麻利。她咯咯嗒嗒地過來了,右手指尖往耳后一抿鬢邊碎發(fā),直喊,雙舌,雙舌,你不要挖了,咱給傷口換藥去。

        窖里爬上一個滿頭是土的人,上來了也不拍打一下身上的土,低頭就走。

        雙舌是伙計當(dāng)中最老實,但也是模樣最周正的一個。新奶注意上雙舌,是什么時候的事兒,誰都不知道。新奶愛在雙頭窖邊徘徊,卻是伙計們都看得見的。要么踱著小小的碎步慢慢地走,要么站在窖口望下面干活的人。

        新奶徘徊在雙頭窖邊自有她的理由,她是為了監(jiān)督伙計們干活兒。但她的目光總是情不自禁地瞅著一個人看。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用心地打量過一個伙計。她喜歡看著雙舌一上一下?lián)]動鏟子的身影,看著看著,心里水水的,有些難以說清的東西在游動。

        雙舌跟著新奶走了,伙計們目送他們進(jìn)了新奶的小廂房。

        哈,憨人倒是有憨福,雙舌這小子,走桃花運(yùn)了。

        有人笑嘻嘻說。

        嘴上積點德吧,小心叫人聽著,一個年長的伙計悄聲說,唉,雙舌這老實人,這事咋說哩,終究不是好事啊——他搖頭,嘆息。

        馮家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大奶奶病倒數(shù)十天,水米難進(jìn),口鼻間只剩下一口氣幽幽地吊著,出的氣多,進(jìn)的氣少。一雙干枯如柴的手不時亂抓亂撕,臉上的神情十分嚇人。一圈羊幾乎折光了,騾馬的死尸在堡子外的水溝里腐爛著,沒有人顧得上去掩埋,腐肉的臭味一天比一天濃烈,像噩夢一樣飄浮在堡墻四周,終日不散。

        馮爺猝然顯出了老相,他再也沒有力氣爬上堡墻,甚至連在平地上走路都有些吃力。他顯得落落寡歡起來,見了人躲著走,似乎每個人都是虛幻的鬼影,他懼怕他們,他只想躲著他們。他總是拄一根拐棍靠在堡墻根下曬日頭,一臉恍惚。短短一個月時間,他蒼老得像八十歲的老人。馮爺?shù)臍鈩菟耍膭乓菜?。落日映照下,堡子里一片金黃。馮爺記起自己站在堡墻上發(fā)出的沖天豪語,不僅赧然,想起那些話是多么可笑,沒換牙的娃娃說的一樣。光陰這東西,倒起來,就像火上的冰,呼啦啦就化了,就變成水流走了。他的話說得太早,也太大了。他現(xiàn)在開始為自己的莽撞而暗暗悔恨。

        就在馮爺感慨萬千的時候,他聽到堡墻一角有人在說話。

        先是女人在說。咕咕地笑。笑一會兒,說,哎,傻子,你知道,等不了多長時間,你我就能過自由日子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塊兒了。

        你不要哄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問話的是個男人。聽上去似乎不大情愿,在嘟著嘴巴。

        女人咯咯地笑了,笑聲里透著一股讓人禁不住發(fā)酥的味道。誰家的女人,能笑得這么好聽,模樣一定很招人,小肚子枕上去一定和他的小老婆一樣柔軟嬌嫩。

        馮爺嘴角露出了笑。

        他被自己逗笑了。多荒唐的念頭啊!馮家已經(jīng)敗落到了這地步,他竟然還有心思往女人身上扯。馮爺聽見自己很蒼涼地笑出了聲。

        嗨,你還沒明白?事情已經(jīng)明擺著,這家子的牛羊眼看著就要絕圈,等全部一死光,他們還算得上富漢嗎?家底兒一敗,老爺子他拿啥養(yǎng)活那么多閑人?拿啥維持這么大一個家業(yè)?到時節(jié)我找借口鬧騰,鬧得他心煩,肯定就放我走。那時節(jié),我們倆到一個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去,過你我兩個人的小日子。你是愁養(yǎng)活不了我?嘻嘻,瞧你的傻樣兒,放心,我攢的私房錢夠咱倆用一輩子了。只是馮老頭兒他到死也不會知道,他家?guī)纵呑臃e起來的財富,到頭來會敗在我一個女人手里。

        難道,難道那些牛羊的死,都和我們有關(guān)?男人問,聲音在顫抖。

        死人,看你那老實樣兒!我叫你去鎮(zhèn)子上買的那幾大包藥,難道是我自己吃了?

        毒藥?我們、我們這么干,是不是有點太絕了?

        絕?

        女人冷笑,笑聲冷得透著冰。

        不這么干,你我這輩子會有出頭的日子?你不要忘了,我可是馮家花了大價錢買的。馮家會平白無故放我走?

        男人被女人問住了。他們的談話中斷了。

        一陣風(fēng)吹過,有些塵土打著卷兒從眼前刮過。塵埃迷糊了馮爺?shù)碾p眼。有一刻,馮爺覺得身子在往下滑,頭重得壓了千斤重物。堡墻角里一對男女起身走了。馮爺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趕。他畢竟老了,腳步遲緩,趕著趕著,就徹底落下了。他只看到他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堡子大門。男的是誰沒看清,只看到左邊胳膊上裹著一圈白布。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心尖上捧著愛著的女人——新奶。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緩慢,似乎充滿了感慨,但是很有穿透力,隔著墻飄來,帶著凌空之勢,傳到馮爺耳朵里來,一字一字是那么清楚。

        啊哈,這家掌柜的真是個命大人啊,不但抄了太歲的家,還傷了太歲,幸好應(yīng)在了牲口身上,真要應(yīng)到人身上,那還了得!唉,女人吶,真是禍根!

        他感嘆,一路走,一邊說,就要遠(yuǎn)去了。

        馮爺反應(yīng)過來,一骨碌翻身而起,追著聲音就攆,一個身影已經(jīng)走過堡子墻角就要消失。

        等一下——他喊。

        忙碌的伙計們看到他們的馮老掌柜領(lǐng)著一個人進(jìn)了上房,然后門就嘩地閉上了。茶水也不讓人往里遞。天黑時分,門開了,馮爺隨著來人在堡子里走動。暮色下,來人什么長相,伙計們沒看清,只看見那人到牛圈、羊圈、騾馬圈,連雞窩也看了一遍。最后轉(zhuǎn)到北邊崖面底下,雙頭窖已經(jīng)挖成,蘿卜洋芋都還丟在地里堆著,沒有人有心思再費力去把它們拉回來裝進(jìn)挖好的窖里。

        牲口圈里那層土就是從這里挖出來的?

        來人問。

        馮爺點頭。

        來人蹲下把頭伸進(jìn)窖去仔細(xì)查看了一陣,看完臉上顯出一層凝重,像落了晚秋的寒霜。

        馮爺也是面沉如水。

        天黑了,那人飯也不吃,就告辭走了。馮爺送到堡門口,看著他走進(jìn)黑暗里消失不見,他一個人又站了一會兒,這才轉(zhuǎn)身進(jìn)門,也不進(jìn)屋歇口氣,大聲喊,傳所有挖過窖的伙計見我。五六個伙計全來了,每個人都是一臉惶惑。

        你們挖窖,碰上過啥嗎?

        馮爺問。

        挖窖是黃土里打洞,悶頭下苦的活兒,能碰上啥?

        有人悄悄嘀咕。

        挖出過啥?都好好想想,比如爛洋芋啊,爛蘿卜啊啥的。

        有人被提醒,抬頭回答,是挖過一個爛洋芋,還有個圓窩窩呢。

        頓時提醒了所有人,大家爭著搶著描述那天看到的景象。

        這么說,是有人一?頭剁開了那個爛洋芋?

        聽大家七嘴八舌說完之后,馮爺慢慢地問了一句。

        說完,他又自言自語加了一句,就是個爛洋芋嘛,剁了就剁了,這樣吧,你們把所有人都喊來,我有話要說。

        堡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來了。上房的雙扇門大開著,馮爺站在門口看著院子里的幾十張臉。

        你們這幾天里誰在剝羊、割肉時,不小心被刀刃傷到了沒有?

        馮爺問。

        又說,我們都知道,刀子是不長眼睛的,這段日子堡子里不平順,你們也都忙,勞累過度,難免傷到磕碰到。誰傷了,說出來,我不會虧待的。大家好好想想,最近誰受過傷?

        一個頭腦靈活的伙計忽然指著一個人喊,雙舌你不是把胳膊挖了一?頭么,很深的一個口子哩。

        雙舌?馮爺?shù)纱罅搜邸?/p>

        一個伙計從人堆里被眾人七手八腳推到了人前頭。

        馮爺上下細(xì)看,高個子,五官端正,只是顯得膽小,正堆起一臉憨笑。

        馮爺?shù)哪抗舛⒃谒蟾觳采稀?/p>

        把你袖口挽起來。

        馮爺說。

        馮爺本來陰沉的臉上,不知何時竟然完全地由陰轉(zhuǎn)晴,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來。

        雙舌慢慢地擼起了袖子。

        左胳膊上包著一塊白色粗布。

        你叫雙舌?這胳膊傷了幾天了?

        三十二天。

        啥時包扎的?

        傷的那天。

        換過藥嗎?

        換過。

        這么長日子還沒好?

        雙舌一呆,右手抱住了左胳膊,慢慢地往后退,好像他懷里抱著一個嬰兒,而馮爺會忽然出手傷了這嬌嫩的小生命。

        傷口太深,見骨了,才好得慢吧。雙舌身后,新奶忽然冒出頭,笑著幫雙舌解釋,身子卻小貓兒一樣軟軟靠住了馮爺。

        馮爺沉默了。

        人群也跟著安靜下來。誰都看不明白馮爺是要做什么。

        這樣吧,今夜堡子里就不用守夜了,大家辛苦這些日子,也該好好歇歇了。今兒我已經(jīng)請高人打整過了,再不會有啥事了。今夜你們放展了睡個好覺。

        連天來日夜勞累,伙計們早就累垮了,聽到這話,一個個趕緊回去睡了,而且一睡過去就死了一樣沉。人都太累了,他們一旦睡下,瞌睡就排山倒海而來,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愿再醒來。

        就在大家睡得死沉的時候,上房里燈還亮著。馮爺沒有睡,馮家的男人們都沒有睡。他們守著奄奄一息的大奶奶。馮家的女人和娃娃也都睡去了,留下來的是馮家的成年男子。他們圍著老掌柜,一個個面色沉重。這些日子的變故對每個人都是一種艱難的考驗,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幾乎每個人的臉都焦黑發(fā)干。大家齊刷刷望著老掌柜,眼神里有深深的憂慮。

        只有一個女人沒去睡覺,是新奶,馮爺心上分量最重的女人。新奶自從進(jìn)了馮家堡子的大門,就和別的女人不一樣,馮家男人商量家庭大事,她可以在場,還可以從頭聽到結(jié)束。有時插上幾句,馮爺也不會責(zé)怪。馮爺默許,家人當(dāng)中也就沒人敢反對。剛開始大家覺得有個女人在場,似乎有點別扭,時間長了也就適應(yīng)了。新奶成了馮家除大奶奶之外唯一能參與家庭大事的婦女。

        燈花突突地跳著,油燈一昏一暗地閃動。燈下,圍住馮爺坐了一屋子的兒孫。大家的臉上落下層層陰影,加深了原本就有的憂慮。有人在悄然嘆息,馮家敗落到了這一步,這個打擊是百年不遇的,也是叫人難以承受的。

        我想了一下,牛羊就要死絕了,洋芋蘿卜還都在地里撇著,咱把那雙頭窖填了吧,把鋪在牛羊圈里的土起出來再填回去,高人說了,那些土是太歲窩里的土,咱家在太歲頭上動了土哇!

        大伙沉默了。

        有人臉上露出了驚訝。有人把抱怨的目光投向馮爺身邊的那個女人。但大家始終沉默著。巨大的災(zāi)難,讓他們變得幾乎麻木。連日的勞累,他們此刻只想像伙計們一樣,睡個好覺。

        偌大的屋里無聲無息。有人在悄無聲息地梗脖子,把疲倦的哈欠悄悄咽進(jìn)肚子。

        今晚就得填,馮爺環(huán)視一圈,說,伙計一個都不要驚動,咱一家人自己填。

        黑暗中,馮爺領(lǐng)著一群兒孫無聲地行動起來。墊進(jìn)牛羊圈里的黃土,被重新挖起,一筐一筐提到雙頭窖跟前,土唰唰溜進(jìn)窖底,填埋著兩個黑洞洞的窖底。等填到一半,停下來了。馮爺示意停止。接著有身影迅速溜進(jìn)了伙計房,很快拖出一個人來。那人看樣子還在睡夢里,腳步踉蹌,完全沉浸在香甜的美夢里。

        填!

        馮爺悄聲下令。

        黑暗當(dāng)中,有人猶豫。

        麻利點!

        馮爺?shù)穆曇衾浔?,彌散著一股生鐵的味道。

        兩個扭著伙計的手同時松開,手里的身影撲騰著扎了下去。掉進(jìn)了黃土里,也掉進(jìn)了幽黑里。

        沒有人問這是為什么。作為馮家堡子馮老掌柜的子孫,大家早就習(xí)慣了遵從老掌柜的指示。

        鐵锨快速揮動,黃土飛一樣紛紛落下,砸向窖底。窖里的人徹底驚醒了,但是太遲了,他來不及爬起,也來不及喊叫,塵土已經(jīng)亂箭一樣裹住他,砸中他,壓倒他,埋沒他。窖口鏟土的人好像被某種力量所操控,瘋狂地拼命向下砸著土,窖里的人終于掙扎不動,漸漸倒下。

        雙舌!

        黑夜里,驟然響起一聲驚叫。

        是女人,叫聲尖利,凄慘,像有一把利劍猛然刺進(jìn)了呼叫者的心口,人們的心猛地一縮。

        一個女人,頭發(fā)披散著,像頂了一大片黑色綢布,黑綢布在風(fēng)里高高飄揚(yáng),她不顧一切地?fù)涞浇芽凇?/p>

        雙舌!雙舌!快救命啊——雙舌要被活埋了——

        驟然間,女人的哭喊炸裂般響起。

        這喊叫在深夜里響徹,令人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

        堡子內(nèi)外的狗頓時齊刷刷叫成一片。

        叫聲像一把驟然出鞘的刀,在空氣中劈出一道凌厲的風(fēng),那風(fēng)還沒來得及傳開,就猝然中斷。

        女人的身子像一小口袋麥子,撲晃著倒栽進(jìn)了雙頭窖里。

        伙計和馮家的婦孺大多沒有聽到這吵鬧,畢竟時間很短。也有伙計聽到了,迷迷糊糊中翻個身,嘟囔一句,誰呀,不好好睡覺抽啥風(fēng)?嘟囔完,又接著沉沉睡去。

        馮爺轉(zhuǎn)身進(jìn)屋,等再出來,他手里提著一盞最大的馬燈。燈捻子擰到了最大,照出很大的一片光亮。光亮挪到窖口,新鮮黃土在油燈下顯得濕漉漉的,好像浸泡在大片清水當(dāng)中。

        有人想接過馬燈,馮爺退開,他執(zhí)意要自己提著。

        他一直看著黃土一锨一锨累積,把雙頭窖完全填滿,最后把窖口也蓋住,他這才把馬燈交給別人,親手鏟了幾锨土扔上去,拍打瓷實了,一臉疲憊地命令大家去睡。臨走,他又吩咐,這窖挖得不好,動了不該動的土,還是填了好。

        人走了。

        夜恢復(fù)了寧靜。

        堡子里最后幾只牛羊死去時,馮家正手忙腳亂地辦喪事。大奶奶去世了。令人吃驚的,不是大奶奶的病逝,是人群當(dāng)中悄然流傳的一個消息:新奶跟人私奔了。也就是說,馮老掌柜的小老婆跟上家里的一個伙計私奔了。在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中,大家得知,領(lǐng)走新奶的是個叫雙舌的伙計。他可比馮老掌柜年輕多了,才二十出頭。

        這么年輕啊,人們感嘆著。有人搖頭,有人點頭。是雙舌的年輕讓人們多少有些明白,新奶為啥要私奔。同時也讓大家多多少少原諒了這對男女的大逆不道。

        馮爺再出現(xiàn)在陽光斜照下的堡子前時,完全變成了一個老人,老邁得搖搖欲墜,像大風(fēng)里一枚干枯透了的葉子。他右手拄著一根棍,左手也拄著一根棍。他靠住堡子墻緩緩溜倒,坐在墻根下,面向著太陽,然后開始長久地打盹,有時一打就是一整天。有放羊娃路過,把嘴巴貼在他耳朵上喊,才能喊醒他。驚醒過來的馮爺瞇眼打量一下太陽,還沒落盡,他就又閉上了眼。清鼻涕一串一串滴下來,落在袖口上,衣襟上。

        馮爺似乎沉陷在十分久遠(yuǎn)的往事里。

        他在想什么,人們對他沒興趣。

        大家更愿意猜想的是,被年輕伙計拐走的那個女人,現(xiàn)在到了哪兒,過著怎樣的生活,會怎樣地幸福。

        馮爺卻看見他們在黃土下面一點點腐爛,直到只剩一堆白骨。那么美麗的女人,也會變成白骨。那迷人的笑臉,柔軟的肚皮,也會變成難以抓住的記憶。他覺得這真是一場夢。

        堡墻塌下來的時節(jié),發(fā)出了轟天聲響。落日下,巨響聲中,人們看見黃土飛揚(yáng)。馮家的堡子終于塌了。百年的老堡子,在一瞬間嘩啦啦塌成一大片。

        堡外的人們看見,馮家的兒孫哭爹喊娘,拉扯著兒女逃出了堡子。然后,大家望著已經(jīng)成了廢墟的堡子,哭聲一片。

        人群中有人忽然驚呼,馮爺!馮爺——

        大家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尋找。是啊,那個成天靠住堡子墻根曬日頭的馮爺哪兒去了?

        夜里我留宿在馮豁嘴家。

        他一個孤寡老人,住一個老院子,養(yǎng)一群羊,種幾畝地,收入也算不錯。

        只是這偌大一個山窩子就住一個人,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他不孤苦?

        慣了。他笑?;碜炖锎党龅臍庀⒔z絲響。年輕的時節(jié)窮,再加上這個嘴難看,好女子都看不上咱。老了老了,錢是有了,可沒那心勁了,還是覺著一個人過清凈。

        絮叨完他就睡著了,鼾聲勻稱平穩(wěn),聽得出這老人內(nèi)心是真的清凈,什么都看得開,想得開,日子也就過得豁達(dá)。

        我睡不著,回味著馮豁嘴講的故事,想到前市人大副主任的叮囑,再想想我父親的那句話,還真拿不準(zhǔn)這個故事能不能收進(jìn)馮氏家譜當(dāng)中。前市人大副主任的話自有他的道理,家譜編纂刊印出來是要面世的,至少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馮姓人家肯定會家家一冊,說不定還要給親朋好友贈閱。而前市人大副主任還有政界的領(lǐng)導(dǎo)、同事和朋友等要送,把這樣一個充滿香艷、迷信和黑暗味道的故事收錄進(jìn)來,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點不太莊重嚴(yán)肅呢?

        想到這兒,我釋然了,既然不適合收,那我也就沒必要根據(jù)馮豁嘴的講述做收集記錄了。不過我心里總覺得有遺憾,讓故事就這么隨著時間湮沒,好像有些可惜。這時我記起有個寫小說的朋友,平時最愛搜集這類奇聞趣事以豐富創(chuàng)作素材,我決定等忙完了家譜這件事就去找他。不過我會要求他寫的時候不要出現(xiàn)馮爺?shù)恼鎸嵭彰?,最好連我們的姓也不要出現(xiàn),他可以隨便換一個別的姓氏把故事講給世人。

        責(zé)任編輯 ?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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