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旗,呂 杰
(安徽文達信息工程學院 新媒體藝術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晉祠,原為紀念晉王唐叔虞修建的宗祠園林,地處山西省太原市西南晉水之濱。貞觀二十年即公元646年,太宗李世民命人重修晉祠,并親自撰寫《晉祠之銘并序》,簡稱《晉祠銘》?!稌x祠銘》是太宗李世民書法的重要代表,此碑碑額為飛白體“貞觀廿年正月廿六日”九字,正文為行書體,碑身高194cm,寬122cm,碑文共28行,銘序全文共1203字。原石現(xiàn)藏于山西太原晉祠貞觀寶翰亭內(nèi),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塊行書唐碑。唐太宗現(xiàn)存書作僅有三通,分別是《屏風帖》、《晉祠銘》和《溫泉銘》。其中啟功先生稱贊《溫泉銘》“龍?zhí)④S溫泉銘”,體現(xiàn)了唐太宗廣博奔放的氣度,而《屏風帖》和《晉祠銘》則體現(xiàn)了唐太宗“神氣沖和為妙”、“平正中和”的思想,這種多元并峙的思想相輔相成,共同影響了唐太宗書學思想的嬗變。
《晉祠銘》用筆遒勁,氣勢闊綽,章法俯仰有致,錯落自然,頗有王書神韻,蘇門學子張耒在其《宛丘集》曾贊唐太宗書法“用筆精工,法度粹美,雜之二王帖中不能辨也?!盵1]此碑兼開行書入碑之風,獨具匠心,雖歷經(jīng)千年,仍保存較為完整。《晉祠銘》點畫豐富,變化無跡,微妙而不失細膩,雄強又含右軍余韻,風韻輕俊之氣彌散其間。碑石刻工精美,刻手較為完整的傳達了唐太宗御筆筆意。奈何此碑歷經(jīng)一千三百余年,部分文字剝蝕漫漶,導致失其骨力。清初山西籍遺民,書法金石學家傅山評價說:“余少時見唐碑,摹拓極精,后少模糊,遂導致此碑失其原貌,有妄男子鐫而深之,頗失其質?!盵2]可見此碑在明代仍保存良好,至清初,失其原貌。
《晉祠銘》以行書入碑,示范之功,意義深遠。清齊翀贊其有開創(chuàng)規(guī)模之功;清代史學家錢泳贊其曰“古來書碑者,在漢、魏必以隸書,在晉、宋六朝必以真書,以行書碑者始于唐太宗之《晉祠銘》,李北海繼之。”[3]將《晉祠銘》稱為行書碑之始。其實關于行書入碑最早者應是太宗所做《魏鄭公碑》,如趙明誠《金石錄》中記載:“太宗御制并行書,貞觀十七年正月”[4],但此碑在歷史流轉中未能幸免,所以一般將流傳至今最早的《晉祠銘》列為行書入碑之始。以“碑學”的審美標準來看,《晉祠銘》挺拔雄奇,錯落有致,屬碑中難得精品。
李世民,唐高宗李淵次子,玄武門之變后誅太子繼皇帝位,史稱為唐太宗。隋初,李淵任唐國公,據(jù)守晉陽,即現(xiàn)在的太原地區(qū)。隋末,李淵、李世民父子起兵晉陽,晉陽也隨之成為起義軍的根基,為滅隋立唐事業(yè)起到重要作用?!顿Y治通鑒》上載,李世民將晉陽視為王業(yè)所基,國之根本,可見晉陽在李世民心中地位。貞觀十八年,李世民率軍親征高麗,久攻遇挫,《舊唐書》上載“太宗以遼東倉儲無幾,士卒寒凍,乃詔班師?!盵5]于晉陽休整。為悼念唐叔虞,感謝神明恩澤,李世民于貞觀二十年游晉祠。久別故地,于晉祠內(nèi)觸景生情,想起唐高祖李淵等起兵反隋前曾在晉祠向唐叔虞祈禱護佑的情景,遂親撰銘文并刻石立碑。趙崡《石墨鐫華》對此有詳細記載:“唐得天下后,太宗祠晉侯而為之銘。晉侯者,周唐叔后霸天下者也。據(jù)碑高祖起兵時,曾禱于晉侯之祠而以宗報享之。太是制文并書。”[6]另外,在宋代王欽若《冊府元龜》中也有詳細記載:“太宗貞觀二十年正月幸晉祠,樹碑制文,親書之于石,今存祠中?!盵7]
《晉祠銘》規(guī)模宏大,影響至今,不僅因為其為太宗皇帝親書御筆,也因其是一部歷史巨作,它深刻的影響著唐代書壇,同時也受到歷代文人墨客的追捧。
《晉祠銘》碑的藝術價值,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氣勢”上。正所謂字如其人。此碑碑額上“貞觀廿年正月廿六日”九個大字用飛白體作,用筆燥潤相宜,蒼勁有力,古拙挺拔,氣勢雄渾,恰如太宗本人。正文用行書體,不同于一般唐碑風格,行文簡捷舒暢,用筆變化多端,章法錯落有致,整體上肥而不頓,瘦不露骨,氣韻深遠。《晉祠銘》全文,不論結體還是留白,均通過筆法來表現(xiàn),不同的筆法,產(chǎn)生不同的造型,其審美效果也不盡相同。露鋒起筆,承上啟下,強化筆畫之間的連帶呼應,增添字態(tài)動勢。藏鋒起筆,棱角分明,顯示出挺拔雄渾之氣。另外,碑中還大量使用側鋒,在運筆中不斷轉換,變化無跡。這些結字用筆,既體現(xiàn)了唐太宗飄逸超邁的風格,也與王羲之飄逸筆法暗合。
李世民少年時期師從史陵,學習楷法,后學王右軍,筆力遒美健秀,瀟灑飄逸。武德四年,即公元621年,李世民將王羲之行書帖《蘭亭序》收入秦王府,心摹手追。繼皇帝位后,為了鞏固封建政權,制定了一系列文化體系繁榮初唐文藝,并以帝王之尊推崇王羲之,在其撰寫的《王羲之傳論》中,評價王字“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8]可見王羲之在其心中地位。此外,他還命人搜訪右軍書法精品,“貞觀中,搜訪王羲之等真跡,人間古本畢集,令魏徵、虞世南、褚遂良等,定其真跡?!盵9]《徐氏法書記》記:“太宗于右軍之書,特留睿賞,貞觀初下詔購求,殆盡遺逸?!盵10]將散落民間的右軍真跡,盡數(shù)攬入內(nèi)府。聽朝之余,心摹手追。太宗不僅收集、研習王氏書帖,更將王羲之推為法書楷模,奠定其“書圣”地位,其死后據(jù)傳命將王羲之的《蘭亭序》陪葬昭陵,也可見太宗對王字的喜愛程度。
關于《晉祠銘》的結字用筆,很多人認為是出自唐懷仁集《圣教序》,如清代大儒錢大昕評價《晉祠銘》“書法與懷仁《圣教序》極相似,蓋其心摹手追乎右軍者深矣?!盵11]此處應該是有誤的,《晉祠銘》成碑是貞觀二十年,即公元646年,懷仁集《圣教序》成碑于唐咸亨三年,即公元672年,《圣教序》晚于《晉祠銘》,所以,結字用筆自然不可能取法《圣教序》,而很有可能和《蘭亭序》有所關系。
《蘭亭序》進入秦王府,是武德四年,即公元621年,所以,根據(jù)史料上記載,李世民學習王字,每日臨帖,長期不懈,可以認為在“心摹手追”《蘭亭序》25年之后,太宗的書法必然受到《蘭亭序》深度影響,這一點也可以在《晉祠銘》和《蘭亭序》單字對比中得到印證。如在《晉祠銘》和《蘭亭序》中都大量出現(xiàn)了“之”字,“之”在《蘭亭序》中出現(xiàn)21次,在《晉祠銘》中出現(xiàn)39次。對于“之”字的運用方面,太宗遵循了《蘭亭序》的創(chuàng)作規(guī)則,做到同字不同形,字字相異。
圖1 《晉祠銘》中“之”字
圖2 《蘭亭序》中“之”字
但是,李世民還深諳書法絕不可一味臨摹,必須要能推陳出新,太宗曾說,臨古人書,不能簡單的臨摹字形,而是要學習字中的風骨。王字起筆大多露鋒起筆,以圓筆藏鋒為主,行筆以中鋒為主,瀟灑飄逸,盡顯魏晉風流,而太宗沒有一味的臨摹照搬,而是創(chuàng)新用筆,神同而形不同,這一點在“室”字筆法上有所體現(xiàn)。
圖3 《晉祠銘》中“室”字
圖4 《蘭亭序》中“室”字
《晉祠銘》中的字,每一處起筆造型不盡相同,這是書家用筆角度不同,故意為之。這和楷書入筆相對單一的形態(tài)不同。例如:“年”字第一筆的起筆,明顯的向右按壓隨后快速向左劃;而“日”字第一筆是中鋒起筆,筆鋒接觸紙后向下滑動后再向下按壓。同一帖中,起筆用鋒不盡相同。
圖5 《晉祠銘》中“年”字
圖6 《晉祠銘》中“日”字
作為中國書法史上最早以行書入碑之作,《晉祠銘》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在《晉祠銘》之前,碑刻摩崖一般都使用隸、篆體或者楷體,但是,太宗一反常態(tài),大膽創(chuàng)新,將行書引入碑刻,這在書法和金石界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一步。
除了開拓性的以行書入碑以外,《晉祠銘》的深遠影響還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唐太宗以帝王之尊推崇王羲之,且不吝贊語,頌揚其盡善盡美,贊賞之意無以復加。誠如康有為所言:“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親定晉史,御撰之文,僅《羲之傳論》,此亦藝林之美談也?!盵12]
太宗對于“大王”的推崇,直接影響了當時書壇審美趨向。太宗不僅自己勤學苦練,并且特別推重擅書的大臣,上行下效,自然許多近臣成為臨寫王字的圣手,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太宗的書法老師——虞世南。虞與歐(陽詢)、褚(遂良)合稱“初唐三家”,是初唐王字書風的直接繼承人。虞世南師承智永,而智永是王羲之第七世孫,所以,虞世南有據(jù)扎實的王字功底。因其書風,虞世南頗受太宗賞識,虞死后,太宗常對魏徵嘆無人能與其論書,可見對虞書的重視程度。
此外,太宗在理政的閑暇之余,也常與近臣,如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等人論書,這種濃郁的崇王氛圍,極大的促進了初唐崇王書風的形成。于是,數(shù)十年間,海內(nèi)從風。
唐太宗推王至圣,除了王書書風符合當時書壇思潮外,也出于唐太宗穩(wěn)定初唐政局的需要。李唐初建,百廢待舉,急需網(wǎng)羅人才,穩(wěn)定朝局。唐太宗所以推崇王羲之,是看重王羲之在整個南方文化圈的地位,利用書法“崇王”作媒介,間接拉攏南方士族階級。魏晉長期的門閥政治,使得南方世家大族經(jīng)濟、政治領域影響迅速擴大,宛如地方割據(jù)勢力,所以,國家一統(tǒng),必然會對其進行多重打壓。江南世家大族在經(jīng)歷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歷史高峰后,也逐步衰落,加之隋唐兩朝對科舉制度的推行,從科舉儒生中吸納的新興政治勢力,嚴重擠壓了原有士族階層政治上的優(yōu)勢空間。隋文帝更是直接強制大量江南士族遷往北方,并在南方強制推行均田制,輸籍法,直接從經(jīng)濟上削弱南方士族勢力,加強中央集權。這些政策激起江南士族的不滿,把他們進一步推向統(tǒng)治階級的對面。公元590年和613年,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動亂,江南士族階層多有響應。可見,江南士族對政治上遭受壓制的不滿。
為了穩(wěn)定唐帝國的統(tǒng)治,唐太宗開始借助王羲之的影響拉攏南方士族,提高南方士族的社會影響力,并接連任用有江南士族背景的官員入朝擔任要職,如越州的虞世南、杭州褚遂良、許敬宗等,平衡朝局。通過推動書法“崇王”風尚,在利用文化政策在政治上籠絡南方士族階層,緩解政治矛盾,穩(wěn)定初唐的政治統(tǒng)治。
由于太宗御筆和其對行書入碑的美學詮釋,《晉祠銘》在當時就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李世民對于王字的追捧,不僅影響了當時的書壇,也間接的影響了后來書史上帖學的發(fā)展。我們一般意義上將宋太宗刊刻《淳化閣帖》視為帖學的開端,經(jīng)過元代文壇領袖趙孟頫,明代文壇巨擎董其昌的推助,逐步到達頂峰,和碑學同為書壇雙峙。帖學盛行數(shù)百年,一直持續(xù)到清末,由康有為倡導的碑學中興,帖學才逐漸式微。
其實,早在初唐,帖學就已開始嶄露頭角。我們之所以將宋刊刻《淳化閣帖》視為帖學的開端,不僅因為《淳化閣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收集、刊刻法帖,還因為宋代刊印技術得到巨大發(fā)展,推動書帖社會化的傳播,打破了長久以來書帖由貴族壟斷的局面,成為書法發(fā)展史上的大事件。其實,最早的刻帖就是出現(xiàn)在唐代。宋代的黃伯思在《東觀余論》中稱王羲之的《十七帖》為“先唐石刻本”,此外,《蘭亭序》作為唐太宗最珍視的法帖,也常命人臨刻,如流傳至今的馮承素、虞世南、褚遂良等版本作品及刻石的《定武蘭亭序》等,竇臮也有“馬家劉氏,臨效逼斥;西安《蘭亭序》,貌奪真跡”[13]的記載,可見,在唐代,社會上也有很多人自覺臨摹蘭亭。由此可見,在當時無論是士大夫階層還是平民階層,書法臨刻的熱情都十分高漲,這也在客觀上促進了帖學在當時的發(fā)展。只可惜時間久遠加之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繁,唐代臨刻,幸存至今者聊聊。
唐太宗臨習王帖,作品《晉祠銘》在結字、章法上繼承王書衣缽,用筆遒勁,筆勢灑脫,富有古意?!稌x祠銘》以行書入碑,開銘石書之變,拓展了碑刻發(fā)展的維度。同時,《晉祠銘》不僅在我國書法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且是當代研究李唐王朝和對李世民本人研究的重要歷史資料,是一筆巨大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